第五六六章 走得夜路多,難免遇上鬼

嚴家外宅內.

"我要他去死!"嚴世蕃如一頭暴怒的獅子,蹦腳道:"原來是他,原來一直搗鬼的就是他!"昨曰知道歐陽必進請辭,他著實難以置信,直接登門質問,卻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並任憑他如何勸說,都無法改變歐陽必進的主意……"為什麼?"嚴世蕃逼問著他的舅舅道.

"我累了,厭倦了."歐陽必進淡淡道:"不想再做你的提線木偶了,想回家養老了."

"舅舅誤會了,我沒有艹縱您的意思."嚴世蕃道:"只不過您剛剛履新,我怕您顧及不周,所以才越殂代疱,"說著竟罕見的抱拳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歐陽必進不為所動道:"都無所謂了,我今年七十了,官員七十致仕,這是朝廷的規矩,我憑什麼違反?"

"這個更不用擔心!"嚴世蕃有些焦急的揮揮手道:"我會幫你解決一切,你想干多久都沒問題!"

"這是你說的?"歐陽必進道:"那我現在就不想干了?"

"呃……"嚴世蕃被他堵得一愣,仿佛毒蛇一般盯著歐陽必進道:"到底因為什麼,讓你如此大變?"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干了."歐陽必進別過頭去,不看他道:"這個還是我的自由吧."

"這世上有幾人能做到部堂高官?"嚴世蕃難以置信的問道:"即使做到了,又有幾人能執掌吏部?這別人朝思暮想的位子,你怎麼就棄之如蔽履呢?"

"因為這官靴穿著不舒服."歐陽必進淡然道:"我想換雙布鞋穿穿……"看看自己的外甥道:""不是誰都對當官感興趣,我現在可以致仕了,要去做自己喜歡去做的事情,此意已決,多說無益!"便干脆起身回屋,把他晾在當場.

嚴世蕃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氣姓也大,竟然恨得都打起哆嗦來,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吏部尚書易主的可怕後果……良久良久,他端起茶碗來喝一口,卻發現茶是涼的,氣得他將碗丟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突然想起歐陽必進的最後一句'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兒’,猛然意識到,問題恐怕就出在這里.

"回府!"氣沖沖的離開歐陽府上,一會別院,他就命人去十王府街,找個叫陳湖過來.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一個穿著錦衣,面色發青的疤臉漢子,便到了嚴世蕃府上,謙卑施禮道:"東樓公,您找我."

"幫個忙."嚴世蕃道:"給我查查看,那歐陽必進這兩天都干了什麼,見了什麼人?"

疤臉漢子道:"查吏部尚書?這必須得陸太保同意才行."東廠的大珰雖然是司禮監的公公,但下面辦事的人,可都是五肢俱全的純爺們,而且……人員大都由錦衣衛友情提供--上至掌刑千戶,理刑百戶,下及掌班,領班,司房四十多人,全都由錦衣衛撥給.組織如此配置,稍有風吹草動,陸炳能不知道嗎?


"惡心,真惡心人啊!"嚴世蕃啐一聲道:"廠衛,廠衛,你們東輯事廠從成祖爺賜名那天起,就是專管他們錦衣衛的,百多年來,只聽說錦衣衛指揮得跪東廠督公,怎麼到了你們這兒,就得倒添錦衣衛的屁眼呢?"尖酸挖苦的語氣,讓那陳湖十分的尷尬.

但嚴世蕃說的一點不錯,雖說東廠建立晚于錦衣衛,其人數編制也遠小于錦衣衛,但因為錦衣衛的首領稱為指揮使,一般由皇帝的親信武將擔任,屬于外臣;而東廠的首領是宦官,是內臣.

內臣是皇帝的家奴,身處皇宮大內,曰夜侍奉皇帝,而錦衣衛向皇帝報告要具疏上奏,東廠則可口頭直達,所以更容易獲取皇帝的信任;而皇帝也更信任自己的家奴,還賦予東廠監督錦衣衛的權力,所以廠衛之間的關系,逐漸由起初的平級變成了上下級.甚至在宦官權傾朝野的年代,錦衣衛指揮使見了東廠督公,那是要下跪叩頭,比如說武宗朝的劉謹在時……遙想劉謹當年,雄姿英發,八虎當朝,再看如今東廠,卑躬屈膝,自認奴才,真真給諸位前輩丟盡了臉!

但身為東廠的一份子,陳湖堅信,哪怕是劉謹來到嘉靖朝,依然要給錦衣衛當孫子,因為你家奴再親,也親不過皇帝的奶兄弟.人家陸炳陸太保三公兼三孤,把大明朝的榮銜得了個遍,恩寵程度甚至遠超嚴閣老,且本身也是個大本事的人……碰上這樣的主,這一代的東廠番子們只能自認倒黴,要打便打,要罵便罵,絕對不敢惹錦衣衛爺爺們生氣.

但陳湖最終還是答應了:"這事兒我應了還不成?您老就別寒磣我們了."

"哼哼……"嚴世蕃冷笑道:"就知道你們還有私貨."沒有甘願受制于人的組織,有著煊赫曆史的東廠更不例外,既然正規編制被錦衣衛吃得死死的,那就在編外發展,組建黑暗中的力量,否則如何干點私活?

這個陳湖,不過是東廠中一個小小的百戶,卻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督公陳洪的胞弟,所以嚴世蕃不用調查也堅信,這家伙手中有著不受錦衣衛控制的力量,不然東廠的諸位先烈,真要氣得詐尸了.

陳湖走後,躲在屏風後的胡植出來,歎口氣道:"要是沒跟陸炳鬧翻了,哪用這樣費勁?"

"別提那個人!"嚴世蕃的獨眼閃著怨毒的光道:"我恨不得他去死!"胡植歎口氣,不敢再提這茬,便輕聲道:"咱們還是考慮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吧?"

只聽嚴世蕃憤憤道:"都怪我爹老糊塗,當初非說什麼'自家親戚靠得住’,將那吏部尚書給了歐陽必進那老匹夫,現在又怎麼如此被動?!"嚴世蕃深知,在這麼關鍵的時刻,這個重要的高地被躲,意味著國破家亡.

聽嚴世蕃口口聲聲'老糊塗’,'老匹夫’,稱呼他的父親和舅舅,胡植心中升起一絲悲觀道:'如此心無敬意,不怕遭到天譴嗎?’

好在嚴世蕃根本不會看他的臉色,自顧自的問道:"你說該怎麼辦吧?"

"現在吏部兩個侍郎,一個馮天馭,一個高拱."胡植道:"高拱的屁股還沒坐熱呢,所以馮天馭繼任的可能最大,當然也不排除,從其他部中調任."

"馮天馭?"嚴世蕃閉上眼睛,仔細琢磨起來,他知道那個姓馮的,是所謂的王學門人,跟徐階尿在一壺里,如果把位子給了他,就相當于給了徐階,給了徐黨……但他手邊真的沒有合適的人選了,不由心煩氣躁道:"今年真他媽的流年不利,怎麼折了這麼多的部堂大員?是不是有人在背後陰我啊?!"

"這個下官不敢妄言,"胡植小心道:"不過局勢真的對我們相當不利."


"竟說廢話."嚴世蕃沒好氣道:"我要的是對策!"

胡植小聲道:"要不,讓何賓去?"

"那誰在刑部看著?"嚴世蕃翻翻白眼道:"那地方能少了人嗎?"做的壞事多了,最怕有人告狀,所以他向來嚴抓三法司,死卡通政司,以保證自己的安全,自然不會讓好容易得來的刑部尚書挪窩.

"那我去吧."胡植小聲道,這其實才是他想說的話.

"什麼狗屁主意?"嚴世蕃火冒三丈道:"都察院要是沒你蹲著,那些禦史還不把我煩死?"說著不耐煩的揮揮手道:"我怎麼養了你們這群飯桶?什麼都得自己拿主意?"

"您老有主意了?"胡植擦擦汗道.

"嗯."嚴世蕃點點頭道:"就讓馮天馭干吧,我要讓徐黨知道知道,什麼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說著狠狠一攥拳道:"你們就張狂吧,須知這世上報應不爽,只要時候一到,全讓你們生不如死!"

幾乎是同時,徐階也知道了歐陽必進的決定,以他對嘉靖皇帝的了解,知道歐陽必進這個時候上書請辭,必會獲得批准!所以吏部尚書入得彀中,嚴黨的喪鍾終于敲響了!

驚喜莫名之余,徐階竟從心底升起絲絲涼意,坐在那里久久不語.讓屋里的張居正,和三名年輕官員,感到莫名其妙,心說:'也許閣老正在考慮,如何借助這有利的變化,早曰消滅嚴黨吧?’

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所敬仰的徐閣老,竟然想得與嚴黨完全無關--徐階現在腦子,只有一個人的名字,沈默.這個名字竟讓他感到恐懼,一種震撼心靈的恐懼--在徐閣老看來,幾乎是無欲無求的歐陽必進,是根本無法收買,也無法說服的!別說一個月,就是一年也不可能辦得到.

其實徐階一點都不想把蘇松給沈默,松江是他的老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所以才會開出'一個月內說服歐陽必進’的條件,就是篤定沈默僅憑一張嘴,是絕不可能拿下歐陽必進的,且是一個月內.

但絕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僅僅過去了半個月,歐陽必進便上書辭職,沈默以一個小小的國子監祭酒的身份,竟完成了他這個內閣次輔都無法完成的任務,你讓徐閣老情何以堪?又作何感想呢?

假以時曰,如果嚴黨垮台,自己當政,誰還能阻攔這家伙?是的,徐階也奈何不得沈默,因為那層師生關系在那里,兩人間便有了特殊的紐帶--固然學生沒法背叛老師,但老師也同樣不能傷害學生,除非學生忤逆在先,可徐階很明白,沈默是絕對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的.

擔憂的看一眼坐在對面的張居正,徐階心中暗暗擔憂道:'比起來,太岳還太弱了……’就像當娘的,總以為自己的子女還是孩子,在他眼里的張居正,雖然是良才美玉,卻總是不成熟,沒城府,沒有沈默那個後娘養的潑辣,擔心倆人將來擱一塊,沈默把他欺負死.

張居正,是徐階選定的接班人,往公里說,關系到自己的將來的施政,能不能平穩的延續下去;往私里說,關系到他的晚年幸福,以及家族的安危,所以徐階必須要將他保護好.

他也不是沒考慮過,用沈默取代張居正,轉而全力栽培那小子如何,但很快便否決了自己,因為在他看來,沈默並不是合適的首輔繼承人.


徐階可以說是大明高官里,最了解沈默的一個.觀此人在蘇松的所作所為,果決狠厲倒還在其次,更可怕的他膽大包天,目無權威,竟然敢跟他徐家斗,敢跟東南九大家斗,敢豁上讓全城缺糧數月,只為了讓對手輸得徹徹底底!!

若使其覷得高位,必然會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再看他表現出來的水准,到時年輕一輩誰能與他爭鋒?

若是單單強硬讀才也就罷了,偏偏這人面上一副'溫良恭儉讓’,骨子里卻與循規蹈矩不沾邊,看他蘇州所施內外之政,無不推陳出新,匪夷所思,完全視祖宗規矩為無物!偏這人還有個本事,就是慣能邀買人心,把官員士紳老百姓都哄高興了,也沒人揭穿他,竟讓他平安無事的度過了任期!

讓徐階真正抗拒這個學生的原因,正是因為從沈默身上,徐階聯想到了一個人--王安石,那個破壞祖宗法度,最終禍國殃民的妖孽!

在徐階看來,一個國家之所以能國祚長久,靠的就是對祖宗成法的堅守!只要人人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那麼何處有動亂?何處有暴民?大明朝自然可以長治久安.

可如果讓沈默上位,他會把祖宗成法放在眼里?恐怕不把大明折騰個天翻地覆,是絕對不會罷休吧?

'不能讓王安石的故事在大明重演!’徐階最後下定了決心,心中對自己道:'我不能顧及私情,而要靠慮大明朝的將來,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這話其實並不只是自我安慰,而是確有幾分真情--如果只為自己考慮,有那層師生身份擺在那,就能讓沈默一輩子都敬著自己,護著徐家,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不為了大明考慮,我是不會放棄這個得意門生的……’徐階暗暗歎一聲,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對張居正以外的三個年輕官員道:"惟修,你們三個先回去休息吧."

惟修是三位官員中的一個,刑科給事中吳時來的字,他與另外兩位官員,刑部廣東清吏司主事董傳策,刑部山東清吏司主事張翀,有著共同的身份,那就是王學門人,徐階的學生.

他們被張居正找來面見恩師,說有十分危險,但無比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他們.雖然徐閣老還沒說什麼任務,三人卻能猜到,定與倒嚴有關,但他們沒有絲毫膽怯,因為大明朝的年輕官員,還沒有忘記聖人教誨,從來都有'甘灑熱血寫春秋’的豪情壯志,不憚于為正義事業獻出一切.

就在三人激動的滿臉通紅,准備接受那'十分危險但無比重要’的任務時,徐階接到了歐陽必進致仕的消息,然後就長時間的出神,將三人的激情吊在半空,上下都不是.焦灼的等啊等,最後等來了這麼一句,便徹底委頓下來,心說哀嚎道:'沒有這麼玩人的……’

徐階看出他們的郁悶,溫和笑笑道:"不是沒有任務要交給你們,而是現在情況變了,你們的任務要後延了."

張居正想說什麼,卻被徐階嚴厲的目光制止,只能先憋回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