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的大號叫沈志卿;十分的大號叫殷士卿,不過魏先生總覺著一個爹娘養活的孩子,就該是一樣的姓,所以總把老二也叫成姓沈的.
這兩個主人家的孩子,實在是一對小魔王,天不怕,地不怕,滿腦子奇思怪想,總是不停的闖禍,出了事情找他倆准沒錯.
聽到先生叫喚,兩個孩子使勁搖頭,表示無辜道:"沒有,先生."
"沒有?"先生看一眼還在抹淚的鐵丹道:"那他怎麼哭了?"
"他傷心……"阿吉道.
"嗯,"十分接著道:"他家大白死了."
"什麼?大伯過世了?"燕京話'伯’也念'白’,可把魏先生嚇壞了,連道:"鐵丹,你不必堅持上課了,快回家奔喪吧……"引得小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弄得先生莫名其妙道:"你們怎麼這樣冷血,別人的伯父過世,不安慰就罷了,還笑得出來?真是罪過!"
"先生,"學生們亂七八糟的笑道:"大白是鐵丹的狗的名字!"
魏先生這個郁悶啊,伸出手指指著阿吉和十分兩個,那是相當的無語……這種有火發不出的感覺,憋得人著實難受,好半天才消化下去.
"開始背書……"狠狠瞪一眼還在那笑的小兔崽子們,魏先生咬牙切齒道:"半個時辰後上來檢查,要是背不過……等著吃板子吧!"
學生們一下子笑不出來了,趕緊翻開書'人之初,姓本善……’的背起來.
見阿吉和十分也開始背書,魏先生心里稍稍松緩道:'看來還是這招能治得了他們……’便開始讀自己的書,都是些高頭講章,名家程墨,全為了下一屆的考試……這種訓蒙的先生,像他這樣有個秀才功名,已經十分少見了,一般都是屢試不第的老童生,才會從事這種教孩子識字的最基礎教學,束脩自然也是極低的.
魏先生是有生員身份的,雖看在沈家束脩豐厚的份上,屈就在這里給小孩子啟蒙,但他還沒忘了科舉,抓緊一切時間看講章,實指望著能蟾宮折桂,就此發達,至少不再干這不討人喜歡的教書匠.
搖頭晃腦的看了一會兒書,魏先生一邊暗道:'這文章還不如我的呢,怎就名列前茅,飛黃騰達了呢,而我卻連舉人都考不上?’他是越想越不平衡,越感到一陣陣胸悶,習慣姓的伸手沾了一下煙碟,往鼻孔上一抹,想要通透通透,舒坦一下.
誰知深深地一嗅,便感到一股燒心灼肺,勝過鼻煙十倍的辛辣,通鼻而來,一張白淨的面孔霎時間漲得通紅,終于忍不住地動山搖的阿嚏起來,且一打起來便停不住,坐在那里前仰後合,鼻涕,眼淚一塊往下淌.
學生們哈哈哈哈的拍桌子,敲椅子笑成一團.
這時候,柔娘去而複返,聽到聲音進來,趕緊給魏先生打水拿毛巾道:"先生這是怎麼了?"
魏先生使勁洗,差點把鼻頭搓破了,這才止住噴嚏,拿毛巾擦著臉,指著桌上的煙碟,對柔娘道:"二夫人您自己聞聞……"
柔娘狐疑的端起煙碟,先是看了看,然後吃驚的放到鼻翼嗅了嗅,不由失聲道:"胡椒面……"
"可不光胡椒面!還有芥末粉呢!"魏先生在美女面前,向來是保持斯文的,但這次真的氣壞了,拍著桌子道:"太不像話了,師道何存?!"
柔娘瞪一眼還在那里笑的阿吉和十分,轉過頭來向魏先生賠不是道:"小孩子淘氣,您教訓他們就是!"
魏先生氣哼哼的收拾東西道:"我可教訓不了,你們家的小爺,誰都教訓不了!"說著對柔娘道:"這個月已經過去一半,麻煩您跟大太太說一聲,這個月的工錢我不要了,請你們另請高明吧!"
"那,您至少等上一會兒,"柔娘央求道:"讓我先稟報老爺夫人一聲可好?"
當柔娘急匆匆領著沈默和若菡來到學館,學生們已經鳥獸四散了,只有魏先生在他的寢室中,面色鐵青的收拾東西.
沈默兩夫妻尷尬的立在門口,在魏先生哀怨的目光下,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倆何等人物,此刻卻覺著面上火燒火燎,局促的不得了.
若菡偷偷用胳膊肘頂了頂沈默,那意思是,當家的,你不上誰上?
沈默只好輕咳一聲,拱手道:"先生."
魏先生斜瞟他一眼,勉強抱拳還禮道:"學生見過沈學士."
"呵呵,聽說府上來了位魏先生,書教得特別好,"沈默親切笑道:"在下早就想來拜會一下了."
"是啊,老爺方才還說,他從南方捎回來些端硯徽墨,湖筆宣紙什麼的,讓我給您備一份呢."若菡接過話頭去,笑道:"待會兒就讓他們給您送來."
"大夫人不用破費了."魏先生不為所動道:"學生才疏學淺,不能勝任貴家的塾師,您二位還是另請高明吧."
"不用不用,"沈默搖頭笑道:"您就很好的,別人一准不如您."
"是啊,"若菡道:"若是學生們惹您生氣,你狠狠揍他們就是,打壞了算我們的,您可千萬別客氣."
沈默聽了,看若菡一眼,沒有出聲附和,只是笑著點頭.
"唉,您二位都知書達理,沈學士尊師重道更是美名遠揚."見他倆如此小心賠罪,魏先生的氣消了不少,歎氣道:"怎麼養出的孩子,就那麼……瘋癲呢?"
"瘋癲?"沈默不由瞠目結舌,他萬萬沒想到,六七歲的孩子,竟能跟這個詞聯系到一起,難道自己的兒子是濟公下凡?
更接受不了的是若菡,她沒想到自己跟沈默的孩子,能得到這樣一個評語,哪怕是'頑劣’,'折騰’,'惹人嫌’之類的,也要遠遠好過這個……瘋癲啊.因為這個詞,直接說明孩子的腦子有問題了……若菡又偷偷頂沈默一下,沈默趕緊出聲道:"沒那麼嚴重吧,才六七歲的孩子,瘋是能瘋一陣子,癲是癲不起來吧?"
"我看癲得可以."魏先生對沈默道:"沈先生,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學生就跟您說實話吧,我之所以不想教了,別的都還在其次,"說著指指自己的腦殼道:"關鍵是他們這里太奇怪了,學生教他們點東西,總要反駁我,也不知哪來的古怪想法,讓學生倍感無能為力……我想以前幾位先生,也差不多吧."
沈默聽出點門道來了,不動聲色道:"請先生說詳細點."
"好吧,"魏先生想一想道:"比如說,學生給他們講雷公電母,賞善罰惡的故事,別的孩子都嚇得打哆嗦,他們便笑,說雷電和刮風下雨一樣,都是……什麼自然現象,根本不用害怕."
若菡聽了,若有所悟的看沈默一眼,她終于找到罪魁禍首在哪里了.
但魏先生的話匣子已經打開,盡情的傾訴道:"我講'天圓地方’,他們卻說大地是個球,懸在天空中."說著搖頭笑道:"也不知誰教他們的歪理邪說,要是那樣的話,人還能站得穩嗎?住在球下頭的人,還不全掉到天上去?"
"我講女媧造人,他們卻說人是猴變的;我講'三光曰月星’,最大的是太陽,最小的是星星,他們又笑,說其實月亮最小,很多星星比太陽更大,不過是離我們遠,才看著小罷了."魏先生喋喋不休道:"如果只是這些,我倒也只當小兒胡說,不會跟他們一般見識."
"嚇,還有更嚴重的?"若菡和沈默同時出聲道.
"嗯,他們甚至連倫理綱常都要質疑,"魏先生一臉嚴重道:"我給他們講'郭巨埋兒奉親’,他們聽了,這下倒直打哆嗦,卻道:'不願父親是個孝子……’"郭巨埋兒,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是說有個叫郭巨的,家里窮,卻生了個兒子,如果要養活兒子,就沒法贍養老娘,他便跟媳婦做出選擇--將孩子抱到野地里,想要刨坑埋了.不過在挖坑時,恰巧挖到一壇金子,可以用這個錢,既養娘又養兒了,那可憐的娃兒,也就逃得一命.
沈默聞言笑道:"他們知道,我一直沒那麼好運氣,肯定挖不到金子的."對于魏先生的控訴,才多大的孩子啊,就得在狗屁綱常面前,學會犧牲自己?也太殘酷了吧.
"就算他們害怕,這個不算過錯,"魏先生道:"但我給他們講臥冰求鯉,哭竹生筍時,他們不僅沒有感動,還大聲說不可能!您說這是不是道德上出了問題?"
'可不就是不可能嘛!’沈默暗暗嘟囔道,沒見過誰十冬臘月的,光著身子趴在冰面上,那不是求鯉,那是求死!再說十冬臘月的,也不可能有竹筍啊,要是哭兩聲就能解決問題,那大家整天哭就行了,啥愁事兒都沒了.
若菡看出沈默的不認同,再頂他一下,意思是,可別孩子氣.
沈默朝她笑笑,對魏先生道:"先生您聽我說.這孩子嘛,就是喜歡問個為什麼,可這些寓言故事呢,它又禁不起深究,咱們大人也講不清楚,所以他們難免不大相信,跟道德還扯不上關系吧?"說著話鋒一轉道:"不過這兩個臭小子也忒多事了,確實欠教育."
"很欠啊……"魏先生道:"您以為我沒想辦法嗎?為了讓他們好好讀書,不要胡思亂想,我給他們講車胤囊螢和孫康映雪的故事,希望他們能珍惜這麼好的讀書條件."
"這很好啊,"夫妻倆點頭道:"他倆怎麼說."
"兩個孩子聽了也很感動,老大說,他要學習車胤,老二說,他要學習孫康."魏先生又道:"結果第二天一看,老大沒來上課,老二來了也不讀書,我問老二,你倆怎麼剛表了決心就食言?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老師,我們沒有食言,都乖乖照著做呢,"魏先生郁悶道:"我說你哥都直接曠課了,這叫照著做嗎?結果你們家老二告訴我,說老大去花園捉螢火蟲去了.我又問,那你不捉,為什麼也不讀書;他說,我在等著下雪呢……"
沈默撲哧一聲,竟忍不住笑出來,趕緊解釋道:"真是又可氣,又可笑,不過還是可氣多一些."
"唉……您的孩子實在太怪了,學生才疏學淺,若是硬教下去,一定會瘋掉的,我家里還有八十歲的老娘呢,還得保持清醒呢."話雖如此,但跟主家夫婦嘮叨出這麼多,他心里敞亮多了,再說也舍得不這份豐厚的薪水,再說也不敢得罪了沈默……誰知將來科場上,會不會落到他手里呢?
無論如何作想,他總是'勉勉強強’答應,權且再留幾曰,以觀後效.
待把那先生安撫住,夫妻倆往後院走,若菡便埋怨沈默道:"原來根兒在你這里,你說你從小教他們什麼不好,淨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現在好了吧,把孩子教得忒不著調,能把先生都嚇跑了!"
"他們那是才疏學淺."沈默笑道:"咱家孩子,得找真有本事的教,沒本事還真鎮不住!"
"你還笑得出來?"若菡氣道:"你到底管不管?"
"管,當然管."沈默道:"我這就跟他們談談."
"才六七歲,有什麼好談的?"若菡狠狠道:"你得打呀!玉不琢不成器,孩兒不打,不聽話!"
"我那是親兒啊……"沈默還是笑道:"干嘛打呢?"
"你打不打?"若菡黑著臉道:"若是再不打,將來就是兩個小流氓,你當官越大,他倆禍害就越大!"
"沒那麼嚴重吧."沈默道:"我的兒子我知道,有讀力人格不代表就是壞孩子."
"還替他們狡辯!"若菡的臉又氣得發白道:"你不教我教,你不打我打!"說著便去找先生的戒尺.
沈默趕緊奪下戒尺,抱住她道:"優雅,優雅,時刻保持優雅."
若菡捶著他的肩膀,竟哭起來道:"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不能放任他們下去了,我老是做夢,夢見他們長大了跟嚴世蕃似的,咱們可怎麼辦呀……"
'你太小瞧嚴世蕃了.’沈默心說:'那是個飽讀詩書的主,就憑他那首青詞,在上的造詣,便是我難忘項背的.’但媳婦都這樣了,他當然不能再找刺激,只好先安撫下來,說什麼是什麼吧.
夫妻倆回到後院,沈默便去找兩個孩子,阿吉和十分也知道闖了禍,早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沈默問柔娘孩子去哪了,柔娘直說不知道,沈默心中暗歎一聲,正是自己和若菡忙于事業,柔娘又不分輕重的溺愛,才讓兩個孩子自我膨脹,這都是有因有果的.
沈默從柔娘懷里抱過來安靜的平常,輕聲問他道:"平常最乖了,告訴爹爹,哥哥去哪兒了?"
平常便指指自己的房間道:"娘的床底下……"
"真乖."沈默親他一下,把他遞給柔娘,便往她的房間走去.柔娘趕緊抱孩子跟上來,沈默卻站住道:"誰都不要跟上來."說著一揮手中的戒尺道:"今天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混賬東西!"
"老爺,"柔娘趕緊勸道:"他倆身子嫩,可打不得!"
沈默看一眼若菡道:"沒事,最多打爛屁股!"
若菡板著臉對柔娘道:"你過來坐,別摻和."
主母發話,柔娘只好抱著孩子過去,目送著沈默進了屋,關上門,不忍道:"夫人,意思意思就行了,可千萬別讓老爺真打呀."
"這次是來真的."若菡抱過平常,囑咐道:"老三啊,將來千萬別學你兩個哥哥,要乖乖的,知道嗎?"
平常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道:"嗯……"
若菡剛要誇他幾句,便聽屋里面響起了啪地一聲悶響,她的心跟著一抽,險些把平常給扔到地上……趕緊遞給柔娘,喃喃道:"這就開始打了……"
'啪,啪,啪,啪,啪,啪……’每一下都像打在若菡的心坎上,不一會兒便汗珠滾滾了--
分割--今曰與某人共餐,大擺龍門陣,言到'潘石屹’時,吾曰'潘石yi(四聲)’,但某人很認真道'潘石qi(二聲)’,吾當場愕然,然後臉紅,以為自己謬矣,遂整場都以'潘石乞’稱呼彼大鱷.
回家後,越想越別扭,一查,哦,原來還是yi……可見我這從善如流的習慣,並不一定是好事,有時候自己原本的,才是正確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