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七章 大人亨否(上)

"是這樣的."沈默沒有回避長子的問題,平靜道:"朝廷給了我那麼多使命,其實都是花頭,真正的用意只有一個,就是讓大帥交出兵權,確保東南不亂."

"果然要卸磨殺驢,"長子的面上閃過一絲厭惡的表情,道:"無恥之尤."

"雖然聽起來很像托詞,"沈默攤攤手,道:"但我確實已經盡力了."

"哦……我不是說你."長子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道:"我是說那些人."

"我知道."沈默點頭笑笑,道:"我正想問問你,對這件事怎麼看?"

"我……"長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沮喪的低聲道:"我的看法有什麼用."

"嗯……"沈默點點頭,表示理解,又問道:"你說,東南文武對我的到來,會是個什麼態度?"

"歡迎吧."長子道:"戰場上的交情,還是信得過的."

"這話言不由衷了."沈默呵呵笑道:"我看你現在就不大歡迎我了."

"不是……"長子垂首道:"只是一想到大帥嘔心瀝血,最後竟落了這麼個結局,我這心就像刀割似的."

沈默和徐渭對視一眼,只希望長子這樣的是個例,不然胡宗憲還真碰不得了.

"我到你這來的消息,"沈默笑笑,把話題轉開道:"應該傳出去了吧?"

"島上每天都有船來船往,"長子點點頭道:"想知道的應該都知道了."

"他們會不會來看我?"沈默的嘴角,掛著古怪的笑意,他也覺著自己的問題聽著可笑.

這問題把長子難倒了,他搖頭道:"別人怎麼想的,我也不知道."

"那好."沈默轉到書桌後坐下,表情輕松道:"咱們就等等看."

"這樣合適嗎?"長子低聲問道:"都知道您已經來了."

沈默與徐渭相視一笑,後者道:"正因為都知道了,所以才能穩坐釣魚台."

"文長先生,還是求您把話說直白些吧."長子苦笑道:"我可聽不懂您的鋒機."

"是這樣的."沈默為他解釋道:"眼下的東南局勢頗為微妙,看著鬧騰騰的亂作一團,其實真正的角兒都在觀望."

"什麼人稱得上角兒?"長子問道.

"徐閣老和大帥是主角兒."沈默耐心道:"前者肯定要考慮,東南是真的亂了,還是有人在制造假象,如果是真的亂了,換帥會不會使事態惡化.這些問題沒有搞清楚前,徐閣老是不會出招的."


"而胡部堂那邊,"沈默又道:"雖然不知他怎麼想的,但從目前的情況看,他遲緩的反應,顯然與之前的風格大相徑庭,觀望態度十分濃重."

"其實也不難猜."徐渭接過話頭道:"我對胡宗憲這個人,還算了解的,他這個人的優缺點都十分明顯,不避人言,敢于任事這是他的優點,但有時候又顯得不擇手段,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犯錯誤."頓一頓,道:"所以,他很可能是在等待,最有利局面的出現,然後才會行動."

"那什麼局面最有利呢?"長子追問道.

"第一,王本固被撤職問罪;"徐渭屈指數算:"第二,南方局勢危急,逼得朝廷推翻原先的決策;第三……"他看看沈默,笑道:"第三,就是這位欽差公開為他說話."說著一合掌道:"只有這三個條件同時滿足,他才會出馬."

"這,這豈不是……"長子有些艱難道:"要挾朝廷嗎?"

"換了別人可能不敢,"徐渭沉聲道:"但這位胡大帥是干得出來的……我說過,他長袖善舞,百無禁忌,只要不被抓住把柄,他沒什麼干不出來的."和嚴黨合作,跟海盜談判,這些君子所不為的事情,胡宗憲都毫不猶豫的做了,所以徐渭這樣說,是很有道理的.

沈默也相信他的判斷,表情有些憂慮道:"默林公喜歡劍走偏鋒,其實是在玩火啊."

屋里陷入了一陣沉默,還是徐渭打破安靜,笑道:"其實你也是正角兒啊,欽差代表皇帝,你一旦表態,即使燕京也不好反對."

"是啊……"長子驚喜道:"那拙言你一定要幫大帥說話啊,你們的關系那麼好,肯定會幫他的,對吧?"

"不可以."沈默搖搖頭道:"如果我不是這個欽差,自然可以盡情的幫胡宗憲說話.但首輔偏偏派我出這趟差,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跟胡宗憲的關系,都在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只要認為我有一點徇私偏袒,彈劾的奏章便將塞滿通政司,結果不僅幫不了他,我還得跟著遭殃."

"不錯,老匹夫讓拙言當這個欽差,就像給孫猴子帶上了緊箍."徐渭對徐階的鄙視,已經到了稱其為'老匹夫’的地步,他形象道:"若順他的心意,欽差的招牌金光閃閃,好不威風;可要是違了他的意,咒語念起,管教你生不如死."

"說得好."沈默摸摸腦門,仿佛上面真有一圈金燦燦的東西,干笑一聲道:"不過也沒那麼悲慘,這里跟燕京遠隔千里萬里,我也不是傀儡一具."說著安慰長子道:"我會盡量幫助胡大帥的,你要相信我."

"我當然是相信你的……"長子點點頭,道:"需要我做什麼?"

"讓部隊做好准備."沈默笑笑道:"當然不是讓你擅自出擊,如果俞總戎下令的話,希望你們立刻就能出發."

"這沒問題."長子又一次點頭道.

當天下午,沈默接到了俞大猷派人送來的信件,信上表達了對欽差大人的歡迎之情,並為自己不能趕回去而道歉,還請他安心養病,一切要求都可以向姚萇子提云云.口氣客氣而稍顯疏遠,不過正符合俞大猷的脾氣.

如此又過了兩天,也就是沈默宣布'養病’的第五天,終于有人來探望他了.

第一個來的卻是沈京,他近水樓台先到達,帶著十幾個大夫,好幾擔子藥品和補品,急匆匆的趕過來,卻看見沈默在那里滿頭大汗的吃火鍋,氣得他哇呀一聲,撲了上來,要拼命一般.

沈默趕緊用筷子把他擋住,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煮好的牛雜火鍋,我記著你最愛吃的,就是這口了."

"虧你還記得."沈京氣呼呼的坐下,接過筷子道:"你這不騙人嗎?一聽說你病了,我擱下活計就跑來了……"

"好好好,給你賠不是了."沈默給他斟上酒道:"看在咱們三兄弟久別重逢的份上,您老就原諒則個吧."

那邊長子也提沈默解釋道:"現在的局勢太混沌,拙言才出此下策的."


沈京的臉色才好看點,埋怨道:"下次提前打個招呼行不?害得我白擔心一場."

"好好好."沈默滿口答應下來,又自罰三杯,沈京終于不生氣了,嘿嘿笑道:"其實我也猜著你這里面有貓膩."

"何以見得?"沈默笑問道.

"從島上到上海,坐船不過半個時辰."沈京狡黠的笑笑道:"你要是真病得厲害,肯定去上海療養了,何必在這缺醫少藥,水都又咸又苦的崇明島上帶著呢."

沈默一想,確實這麼回事兒,不過稱病本就是個幌子,也無所謂逼不逼真了.不過對沈京的鬼精鬼精,他還是贊賞不已.

沈京感到十分受用,得意洋洋道:"還要有我,你才不至于露餡."

"哦?"沈默笑問道:"你是怎麼幫我的呢?"

"從前天起,就不斷有人向我打探,問你是不是真的病了,為什麼不來上海或者蘇州養病……"沈京道:"我說是病了,但必須在島上每天泡溫泉,所以一時離不開崇明縣."

"島上有溫泉嗎?"長子瞪大眼睛問道.

"我就隨口那麼一說."沈京翻翻白眼道:"這麼大的一島,誰知道上面有什麼."

見他杯子空了,沈默又給他斟一杯酒,道:"多謝你幫我圓謊啦."

"不用客氣."沈京拍拍手,隨從們便將幾個擔子抬進來,擱在堂上.待他們下去後,沈京道:"這里面除了一個是我帶來的藥材外,其余都是別人托我捎給你的禮品."

"哦……"沈默淡淡道:"都有誰?"

"自己看吧."沈京便從袖中掏出一摞禮單遞給他,沈默接過來,一封封的翻看,他首先看到了湯克寬的名字,不由輕咦一聲:"怎麼是他?"

"你還不知道?"沈京道:"他在牢里被關了幾年,但後來趙文華犯了事兒,他在兵部的幾位老友,便設法把他赦免,現在俞總戎帳下,屯兵乍浦,與長子相為犄角,拱衛蘇松."說著嘿嘿一笑道:"他可是下了血本了,這里面一半的禮物,都是他送的……看來在鬼門關上走一遭,再倔的癡漢也能想明白了."

沈默的眼前浮現出那位相貌堂堂,面容孤傲的大將,再看看現在他那言辭卑微的問好信,心中不由暗歎一聲,竟覺著有些惋惜.

他收攝心神,翻看下一本禮單,乃是出自狼山總兵劉顯……劉顯原先是浙江總兵官,後來胡宗憲為了扶植親信盧鏜,將其調往福建任總兵官,後來廷議設總兵官于狼山,統制大江南北,調劉顯任之.但這個差事,並沒有聽起來那麼重要,狼山在揚州府通州境內,乃是長江的第二道防線……倭寇未平定時還算尚可,但現在長江兩岸的倭患已經絕跡,東南的戰略中心已經轉移到近海和閩廣一帶,他這個狼山總兵也就徹底坐了冷板凳.

又有蘇松副總兵過程,狼山副總兵李錫等人,也各有禮物送上.

沈默再翻看一遍,送禮的都是南直一代的將軍,浙江那邊的也許因為路遠,也許因為別的緣故,還沒有任何動靜.

與此同時,杭州總督府衙後院內,一個身材瘦削,頭發斑白,一身員外打扮的男子,正站在一棵花樹邊靜靜的出神.

那是一棵臘梅,枝干遒勁,黑黑的纏滿了歲月的痕跡,昨天又下了點雪,雪粉散落在枝干上,仿佛早就枯死了一般.但就在這樣的枝干頂端,卻有無數嫩黃色的花瓣,晶瑩剔透,不畏風雪,毫無顧忌的綻開著.


自從這花開後,他便每天都來看,只有這時,他才能將萬般雜念拋卻,享受片刻的甯靜.然而就是這小小的享受,也要不保,因為花期將盡了……看那花瓣如此的晶瑩,其是是被冰雪凍住,待到過兩天天氣轉暖,就是零落成泥的時候了.

看著看著,一滴淚水從他的眼角滑下,順著那深深的皺紋,徑直流到了嘴角,絲絲苦澀,將他從神游的狀態中喚回來,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一回過神來,便聽到遠處回廊下,傳來低聲的爭執道:"你不能進去,我們大帥在休息呢."然後是凌亂的腳步聲.

他趕緊深吸口氣,裝作迷了眼,把眼淚擦掉,低聲道:"什麼事嗎?"

"東翁."府上幕友鄭先生靠上前來,恭聲道:"王中丞又來了."話音未落,一個身穿半舊的四品官服,眼圈浮腫,嘴角起泡,手里還提著馬鞭的中年官員出現在他的面前,冷嘲熱諷道:"原來部堂是站著睡覺."

"睡不著."那人正是風暴眼中的大明太子太保,總督東南六省軍政的胡宗憲,而朝他發飆的,也正是東南唯一敢跟他對著干的浙江巡撫王本固.胡宗憲淡淡道:"出來院子里走走."

王本固沒心情跟他磨嘴皮,道:"總督大人,今天你必須要派兵,不然我的人就要被趕出衢州了!"

"我已經說過了,"回到政事上,胡宗憲也恢複了大明首牧的氣度,目光深邃,語氣堅定,一字一句道:"這個兵,是不能派的."對方的無禮,冒犯到了他的權威,胡宗憲當然沒好氣給他.

"為什麼?"王本固瞪著一對金魚眼,嘶聲問道:"為什麼呀!"

"你現在是巡撫,不是巡按了."胡宗憲淡淡道:"本官沒有義務向你解釋."

王本固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當年任巡按禦史雖然只是七品,卻有個欽差的頭銜,超然于官場之外,對浙江官場的所有人都有彈劾之權,包括他胡宗憲也一樣,那時候誰敢給他鳥氣受?想不到現在升到四品,當上巡撫,卻被排擠在權力圈之外,東南那幫驕兵悍將,他一個也調不動,想做點事情便被重重掣肘,舉步維艱.

現在遇到困難了,他胡宗憲又袖手旁觀,還落井下石,這讓本來就脾氣暴躁的王本固,再也按捺不住,山羊胡子氣得直顫,啪的一聲,一馬鞭抽在胡宗憲……身邊的那棵臘梅上,登時便如下雨般落英紛紛.

那邊鄭先生登時變了臉色,他知道大帥有多喜歡這株臘梅,偷偷瞧去,果然見胡宗憲的面色變得鐵青.但王本固不管那些,兀自在怒氣沖沖道:"將士們在前面拼死拼活,總督大人卻在後面拆台!你怎麼這麼自私,難道真的要養寇自重!"

"王中丞,慎言!"胡宗憲低喝一聲,把目光從幾乎禿了的臘梅樹上挪開,雄獅般盯著王本固的雙眼,一字一句的問道:"是誰鬧出今天的事情,憑什麼汙蔑本座養寇?!"

"是我先起意查封私開銀礦不假."在胡宗憲的逼視下,王本固不禁縮了縮脖子,但馬上意識到,輸人不能輸陣,硬頂道:"可去歲朝廷幾次下文,要求整改地方礦業,嚴禁私人開礦,難道大帥你忘了嗎?"

"朝廷要你把老百姓逼造反了嗎?"胡宗憲冷冷道.

"這個……我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王本固自知理虧,咽口吐沫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叛民的數量已經上晚,他們占領山頭,安營下寨,公然造反了!"說著又提高聲調道:"而且因為地處三省交界,本官不能越境,大帥你身為東南總督,六省的兵事都歸你管,這事兒你不管也得管."

"那好,本座授權你可以越界,三省之地任你穿行,"胡宗憲挪揄道:"這下滿意了吧!"

"你……"王本固差點噎得背過氣去,竟跺腳道:"你怎麼能這樣呢?"差點把鄭先生給逗笑了.

"明明一個慫人."胡宗憲毫不客氣道:"非要強裝好漢,現在惹出麻煩來求本座,就拿出求人的態度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