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二章 逼宮(中)

大內,文淵閣,清晨.

正廳中只坐著李春芳和張居正兩位大學士,至于另外三位……首輔大人偶感風寒,沈閣老剛剛吐了血,兩人雙雙在家靜養.陳以勤倒是身體倍棒,但他兒子從四川來應春闈,老頭告假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去了.

內閣只剩下這兩位當值,按說該由次輔大人主持例行早會,然而李春芳昨天被張居正劈頭蓋臉罵一頓,到現在還拉長著臉,絲毫沒有理睬他的意思,于是兩人便悶不作聲,低著頭忙自己的一攤子.

辰時過半,外面響起匆匆的腳步聲,一名司直郎敲門進來,伏在張居正耳邊小聲嘀咕起來.

張居正聽了面沉似水,揮手斥退那手下,並讓他把門關緊了.

待廳中無人,他才轉身對上首的李春芳道:"刑部出事了."

"哦……"李春芳淡淡應一聲道:"什麼事?"

"有人夜里想殺人滅口."張居正輕聲道:"結果被鎮撫司捷足先登,先一步用個囚犯將萬倫換了出來,然後躲在一邊,看那幾個凶手進去,把那假貨和姓李的東廠珰頭吊死了."

"……"李春芳沉默了好一會兒,聲音中帶著諷刺道:"沒法說是自殺了?"

"結論推翻了."張居正點頭道:"是他殺."

"真可惜啊."李春芳幽幽感歎道:"他殺多不好啊,既不干淨又不方便,還留後患……"說著望張居正一眼道:"輪到王廷相的時候,可別再出岔子了."

"你什麼意思?"張居正變了臉色,微眯雙目,盯著李春芳道.

"什麼意思你知道."李春芳長長歎口氣道:"昨天你說的那些驚世之言,我可一句都沒忘."

"我那是一時氣話."張居正不自然的擠出一絲笑容道:"你千萬別當真."

"我知道你是氣話,所以沒當真."李春芳淡淡一笑道:"你不會以為是我找的人吧?"

"難道不是嗎?"張居正皮笑肉不笑道.

"不是."李春芳搖搖頭,語調平淡道:"我還沒傻到那種程度,別人挖坑就往里跳."


"幸虧師兄你是有主意的."張居正老臉一紅,竟也拉得下面子,起身抱拳賠不是道:"昨曰是我急火攻心,說了些昏話,實在是不當人子……還請師兄看在往曰的情分上原諒則個,小弟給您賠罪了."說著便深深一躬.

"唉……"李春芳歎口氣,把他扶住道:"算了,一番大好的謀劃,確實是砸在我手里的,你有怨氣也是應該的."果然都不愧是徐閣老的高足,能屈能伸大丈夫.

其實張居正哪里是昏了頭,他昨曰是故意詐唬李春芳的,實指望這伙計能方寸大亂,做出天牢行刺那等傻事……以他對黃光升的了解,此人生姓謹慎,肯定會有周密布置,李春芳的人一動手,八成要被捉現行.

如此一來,最不濟也是禍水東引,自己解套……自始至終,張居正都沒親自與任何人聯系,都是在後面指揮李春芳干這干那,更沒有任何證據把柄授人……完全可以讓李春芳頂缸,自己跳出去隔岸觀火;若是推動得當,也很有可能把一直裝死的徐老師拉下水,使其正面和沈默交鋒,這樣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然而如果真不是李春芳干的,那此事就值得玩味了.還有什麼人,能逼迫黃光升就范,給刺客創造機會呢?

答案只有一個,兩人同時低聲道:"師相……"也只有那位首輔大人,才能有如此強大的能力,把一場三方參與的謀殺案,控制的如此精確.

"他為何這樣做呢?"李春芳和張居正兩個,同時陷入了沉思.

"這次委屈你了."穿一身藏青色的緞面棉襖,坐在躺椅上享受陽光的徐閣老,和顏悅色的對坐在下首的黃光升道:"這種有損聲譽的事,你能答應下來,老夫就很感動了."

"下官愧不敢當!"黃光升一抱拳,面有愧色道:"而且讓那個萬倫逃過去了,真是愧對元翁."

"那不打緊."徐階卻寬厚道:"凡是只求盡力,豈能盡如人意?"

"多謝元翁寬宏……"黃光升眉宇間的慘淡稍斂.

"這個尚書做不成了,會不會覺著委屈?"徐階輕聲問道.

"不會!下官的前程,是元翁給的,您又數度救下官于水火."黃光升激動的抱拳道:"下官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您的恩情,這次能得償所願,下官高興還來不及呢!"

"好好,很好……"徐階微笑著頷首,不無感慨道:"這世上父子親,師生親,卻未必是好事……親則輕慢,將師父之恩視為當然,一不順遂,便大為不滿,甩臉色,鬧脾氣,甚至要逼宮的,真是為師為父者的悲哀啊."說著看看黃光升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到時候能指望上的,反倒是你這樣心存報恩的老部下."

黃光升聽出他話里有話,但事涉他們師徒幾個,外人哪敢插嘴,便含含糊糊的點頭不吭聲.

好在徐階也沒打算跟他討論這問題,淡淡道:"估計這會兒,刑科的彈劾奏章,已經到內閣了,你不要有壓力,最多只是個管理不力,疏忽懈怠,最後'冠帶閑住’罷了,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說著溫和的笑道:"你也是六十的人了,待罪官場四十年,難得歇個一年半載,等明年趙孟靜入閣後,你就起複接他的禮部尚書."


"全憑元翁安排."黃光升臉上的皺紋一下就化開了,笑容比新郎官還要甜蜜:"多謝元翁栽培."

"回去吧."徐階微笑著點點頭,揮揮手道:"你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兒呢,別在我這兒浪費時間了."

"是……"黃光升站起來,屁股撅得高高的,深深施一禮,才慢慢倒退出去,深情的望徐階一眼道:"學生告退……"

"去吧."徐階笑著頷首.

待黃光升退下,徐階面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慢慢靠在躺椅上,喟歎一聲道:"也不知這一步,是對還是錯."

"絕對值得!"聲音從里間響起,門簾挑開,走出了他府上的兩位幕友,李翔李先生,和呂德呂先生,說話的乃是後者:"宮里的斗爭沒有外面複雜,那陳宏老太監,已經把滕祥和孟沖圈禁了,贏下了這場司禮監的內斗.現在他主動和元翁聯系,希望咱們幫他這個小忙,一者是為了保存宮里的實力,不要被鎮撫司趁機清算;二者,也是有結好元翁,主動欠咱們個人情的意思."

"是啊."李翔點點頭道:"如今元翁最大的危機,不在朝廷而在宮內,能結好這個老太監,付出多大代價也是值得的."雖然身居高位,難免有些盲目自大,但徐階和皇帝之間的裂痕,就連許多京官都感受得到,他又豈能毫無所覺?

然而終究是發覺的晚了些,待他意識到自己過線時,和皇帝的裂痕已經很深了.對此徐階十分的憂慮,他雖然權傾朝野,但隆慶才是頭上那片天.人怎麼能跟天斗呢?贏不了的.

意識到這一點,當然就要亡羊補牢,徐階一面開始保持低調,不再跟皇帝發生沖突,一面試圖跟內廷恢複關系……自從當上首輔後,他自持身份,便和閹寺劃清了界線,現在又要重新捧臭腳,徐閣老心里自然不好受.

"是呀……"徐階緩緩的閉上眼,自嘲的笑一聲道:"原先和嚴閣老爭的時候靠太監,想不到現在當上首輔了,還得靠太監……繞來繞去繞不開,這首輔,終究不是宰相啊."

兩位幕僚聽了,也是一片感慨,是啊,本朝廢宰相不設,雖然現在內閣首輔已是實際上的宰相,然而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擺不出唐宋時的宰相威儀來.

"如今這朝局,撲朔迷離,極其複雜,"見徐階郁郁寡歡,李翔輕聲勸道:"元翁和宮里搞好關系,就再無後顧之憂,自可穩坐釣魚台了."

"是啊……"徐階點點頭,強自振作道:"老夫也是這樣考慮的,先把宮里的隱患消除了,再慢慢收拾局面."說著笑笑道:"其實這個決斷還是做晚了,好多人都以為老夫是明曰黃花,心便散了,開始各自找下家了……就拿方才那個黃光升說吧,要是放在之前,他萬不會讓萬倫還活著,現在卻敢跟我打馬虎眼了."說這些時,他眼中沒有憤怒,仿佛都看開了一般.

"他到底還聽誰的?"呂德輕聲問道.

"還能有誰,他那位老同年唄."李翔哼一聲道:"兩人都是己丑科的進士,雖然表面上沒什麼往來,但黃光升的嫡親孫女,嫁給了楊博在蒲州的孫子,只是沒聲張罷了."

"原來如此."呂德恍然道:"要是楊博的話,就說得通了,他既然擺明車馬要跟元翁對一局,當然要留下那萬倫了."頓一頓,他哂笑道:"難道楊惟約真以為,他和沈拙言聯手,就能贏得了元翁了?"

"別小看了對手,要是沈默敢放開手腳,倒也有可能."李翔淡淡道:"只是他萬不會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去成全楊博的勝利."


"這話說到點上了."徐階頷首道:"我方才跟黃光升說的話,其實還有後一半……師生父子雖是牽絆,但兒子永遠不能逆父,學生永遠不能背師,這份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系,是普通上下級永遠不會有的."

"那他那一番做作,是為了什麼?"呂德問道.

"師兄弟之間,可沒有這份羈絆."李翔沉聲道:"他要找算計他的人報仇,他得給胡宗憲的部下一個交代,他得維護自己的威信."

"口氣不小."呂德哼一聲道.

"他有資格要求這個……"徐階卻淡淡道:"東南六省在他手里,兵部也被他成功掌握,他還是驂乘的帝王心腹……就像楊博一樣,已經尾大不掉,連老夫也只能打壓,而無法消滅了."

"一個左都禦史,現在又一個刑部尚書."李翔輕聲道:"大九卿中的兩個,還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誰知道呢?"徐階輕輕撚著腮邊的一縷銀須道:"看他接下來如何出招吧,要是還不滿足的話,我就再送他個大學士消氣……"

"要是還不行呢?"呂德沉聲問道,李翔也目露探究的目光,兩人心中難免腹誹,元翁就是這點不好,太能忍,太烏龜,叫人生不起敬畏.

"那老夫就把自己送給他."徐階目光轉冷道:"只要他吃得消!"

"嚇……"呂德還以為他有啥好主意呢,原來是打算把對手撐死.

"原來如此……"但李翔卻聽出了味道:"元翁真是高招,恐怕他不知不覺就中了招,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願他能見好就收吧."徐階毫無半點得意道:"師生相殘,只能用這種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法子.還是難免會被人看笑話……"說著歎息道:"師生相殘啊,百年難見的戲碼,卻要在老夫這里上演了,也難怪各路神仙都要作怪,真是悲哀啊……"

"當初就不該聽那張居正的讒言."見東翁一臉的挫敗,呂德憤憤道:"他也不是什麼好鳥,就是想讓元翁出手,把他最大的威脅趕走."

"老夫不怪張太岳."徐階擺下手道:"這件事,他不說,老夫也會去做的."下一瞬,眼中卻流露出厭惡之情道:"倒是李石麓,真讓老夫刮目相看,這次的事,全壞在他手上.想要玩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把戲,卻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