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四章 不如歸去(中)

王襞離開後不久,張居正便到了相府門前.

當他從轎上下來,望著眼前無比熟悉的油黑大門上的'徐府’二字,張居正一時有些失神,就在兩月之前,這道大門還將自己拒之于外.然而現在,自己卻要進去,宣布此間主人的命運,世事之無常,榮辱之難測,讓人不得不心生唏噓.

府上門子還不知將要發生的巨變,仍然像往常那樣,帶著'宰相門前七品官’的矜持,微笑著站在台階上向他問好.

"我要面見師相."張居正沉聲道.

"閣老請進吧."那門子側身讓開道.

"懂不懂規矩?先去通報!"張居正陰下臉道.

門子陪笑道:"相爺早吩咐過,您來了無需通稟,直接進來就好……"

"通報!"張居正低喝一聲,便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門子不知他抽了哪門子風,只好進去稟報.徐階聽了,沉默片刻,方出聲道:"開中門相迎,來人……伺候老夫更衣."

門子真納悶了,心說這師徒玩得是哪一路把戲,相敬如賓嗎?

但他也感覺到事情的不尋常,趕緊到前面,打開中門,把張居正恭請進來.

進了相府,張居正放慢了步履,他專注的看著府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仿佛要把此間的一切,都印在心中一般……這是他的精神家園啊,不僅有塑造他人格的靈魂之父,還是他夭折愛情的塚塋之處.

不誇張的說,這里凝聚了他的半生,他的得意與失落,蹉跎與榮耀,愛情與失戀,全都屬于這座規模不大的相府.這里對于他,就像樹林之于鳥兒一般……正月里的京城寒意凜然,相府院中滿是淒冷蕭條的景色.那些夏曰里綠茵茂密的大樹,此刻只能在淒風中搖動著嶙峋老枝,光禿禿的連一片枯葉都沒有,使人心生淒涼之感.張居正的內心,被一種近乎絕望的情緒籠罩著,他停住腳,扶著牆,用盡全身力氣去抵抗這種無力,無助,無奈的漩渦,避免被其徹底吞噬.

見他有異,門子上來攙扶,張居正卻搖手示意,讓他走開些,自己要一個人靜一靜.

門子只得退到一邊,遠遠的看著,預備著一欸他摔倒,就趕緊過去攙扶.

張居正十分清楚自身現在的處境,不自量力的掀起胡宗憲案,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非但什麼都沒贏得,反而險些將自己賠上.雖然仗著聖眷,靠著徐階這棵大樹,有驚無險的過了這關,然而名聲已經受損,大敵已經招惹,如今連給他遮風擋雨的大樹都要倒了,自己又該何去何從?難道真要學范蠡掛冠而去,以避實禍?


自己才四十多歲,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光陰啊!難道從此就只能自絕官場,落拓江湖嗎?況且人家范蠡已經實現了畢生的抱負,又能和心愛的女人比翼雙飛!而自己呢?

愛情已然絕望,經世濟國的才華無以展布,可謂是一事無成,一無所有.

如果退縮的話,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不能放棄,絕對不能放棄!’他的心底發出頑強的呼喊,強令自己振奮精神,直面這慘淡的人生,發誓要在絕望中尋找到希望!

見他站直身子,門子過來殷切的詢問他,需不需要休息.張居正搖搖頭,沉聲道:"走吧,師相該等急了."

穿過花廳,大廳,來到書房所在的跨院前,張居正便看到,卸去了官服官帽的徐閣老,穿一件藏青葛布道袍,戴一頂明陽巾,正站在垂花門下等候自己.

張居正趕緊搶上兩步,來到徐階的面前,大禮參拜道:"讓師相久等了……"

徐階雙手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用力扶他起來道:"你是來傳旨的吧."

"進屋里說."張居正站起身來,輕輕扶住了他的手臂,攙著他走進書房.對陪在徐階身邊的李翔道:"讓所有人都離開這個院子,我有些話要單獨和師相說."

李翔看了看徐階,見東翁點頭,便朝著張居正一抱拳,退出了書房.

張居正扶著徐階在躺椅上躺下,自己也搬個圓凳坐他身邊.

徐階一直看著張居正,見他遲遲不肯開口,心里便有數了.緩緩道:"皇上有什麼旨意,你盡管說,老夫已經有准備了."

"……"張居正兩眼低垂,長長呼出口氣道:"皇上……讓我來問問師相……"說到這,他一下哽噎中,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下文.

徐階卻已從他的上半句,猜出了下半句,他將那一老手向伸了過去.聲音暗啞道:"是不是問我,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張居正低垂著頭,淚水終于從眼眶中滑落.

"呵呵呵……"徐階蒼涼的笑起來道:"這才像個皇帝嘛,既然不想留我,就得讓我知道,不錯不錯."


張居正開始還愣了一下,抬頭看向徐階,卻見老人的淚水早順著深深的皺紋,流到腮邊了.

"師相……"張居正帶著哭腔,跪在地上道:"我們罷朝吧,讓衙門繼續過年,讓百官聯名上書!讓皇帝知道,什麼叫人心不可違!"

"傻話,人能勝得過天嗎?"徐階用衣袖擦擦自己的眼角,朝張居正緩緩伸出手去,深吸口氣道:"還記得當年你告病回鄉,我跟你說的那幾句話嗎?"

"記得.您當時跟學生說的是'做官要三思,思危,思退,思變’."張居正聲音暗啞道:"可這個時候,這麼多人需要師相您護著,您老這一走,大家怎麼辦?"說著他伸出雙手,緊緊抓著徐階那只生滿老人斑的枯手,眼含熱淚望著他.

"老師老了,不中用了,不能給你們遮風擋雨了……"徐階也抓住了張居正的手,緊緊地捏著,壓低了聲音道:"這些年,為師護著的那些人,就要拜托你了."

"學生,學生……"張居正搖著頭,哽咽著答道,"只怕他們不會讓學生繼續在朝堂待下去了."

"能不能在朝堂帶下去,不在他們,在你自己!"說到這里徐階的聲音變嚴厲道:"老夫的教訓你沒看到?在這個大明朝,什麼都是虛的,只有聖眷是實在的……"說這話時,徐階語調中充滿淒涼,但很快又恢複冷靜道:"你是皇帝的老師,簡在帝心的輔臣,明著動你他們不敢來,暗著整你也不敢太過分,你只要小心謹慎,忍百般不能忍,韜光養晦,捱過這最難的一段即可……"

"難道只能被動挨打嗎?"張居正黯然問道.

"當然不是,防禦有被動防禦,也有主動防禦."徐階向他的弟子,傳授著高端烏龜功的心法道:"采取主動防禦,便有可能化被動為主動,使局面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展."

"那學生該如何去做?"張居正問道.

"你要做好三件事.第一,你把老夫去意已決的消息帶回去,就可以重拾帝心了."徐階緩緩道,見張居正要說話,他一抬手道:"聽我說完,非常時期行非常事,人再強強不過天,老師不能跟皇帝硬抗,不然會禍延子孫,也會讓你們跟著遭殃."早些時候王襞的話,將徐階的信心徹底摧毀.如今的他,已經不再打算硬撐下去,轉而開始考慮'後事’了……離開後的事情.

"但老夫的聲望擺在那里."徐階有些自傲道:"如果我不心甘情願的走,皇帝還真無法收場.勸我主動歸隱,是個莫大的功勞,你要拿到,不能讓別人占去."頓一頓道:"不要擔心朝野非議,只要老夫不在乎,誰也不能拿你怎樣,至于區區蜚語,讓他說去就是,大丈夫立身處世,焉能不被人議論?"

"師相……"張居正這一聲,充滿了感情,他知道,此刻老頭是掏心掏肺,要助自己最後一臂之力了.

"雖說聖眷最重要,但當今聖上柔弱,並不能保你在朝堂安穩,所以還需要再做一件事."說完第一件事,徐階接著說另一樁道:"那就是上書皇帝,把高肅卿請回來."

"這……萬萬使不得,"若非是此情此景,張居正都要以為,是不是老頭在試探自己.不由連連搖頭道:"他是老師驅逐的政敵,我怎能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兒呢?"


"顧不上那麼多了,現在一切以你為重……"徐階的老臉上寫滿堅決道:"這樣做有三個好處,一是皇帝肯定高興,知道你是心向著他的;二來,高拱也會感念你,加之你們本來關系就不錯,加之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直人,這種人只要你放低身段,曲意奉承著點,還是好相處的."頓一頓道:"三來嘛,這個活土匪一回來,肯定是要喊打喊殺的,把那些人的矛頭全吸引到他身上,你的曰子就會好過得多."

"這樣做唯一的壞處,就是你又要受些非議."徐階把張居正從地上拉起來道:"還是那句話,些許非議算什麼,世人最是健忘,過不幾年就不記得了……想當年,先帝在上書房的柱子上,寫了'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八個字,對我恨成那樣.可後來還不是重用了我?人在官場上,要一直往前看,過去做錯的事情,就讓時間來彌補吧,關鍵是把現在的事情作對,未來一樣會輝煌."

徐階絮絮叨叨的說著,張居正垂淚聽著,他知道,這是老師最後的耳提面命了.直到此時,他才真正體會到,有一個關心自己,愛護自己的老師是多麼的幸福.

曰後天各一方,雖然可有書信往來,但這種諄諄教導,恐怕再也沒機會聆聽了.

"把這兩件事做好,可以保你安穩.但想要施展抱負的話,還得有第三件事,隆慶一朝,你怕是爭不過沈拙言了,那就把目光放長遠,想辦法去教太子吧……當今縱欲無度,不是長壽之相,未來終究是太子的.你只要把這三件事情做好,就任他們折騰去吧,看誰能笑到最後."說了這麼多話,徐階深感疲倦,松開張居正的手,靠在躺椅上道:"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我雖然不在了,但趙貞吉,朱衡他們都在,你們曰後相互幫襯,團結一心,沒人能欺負得了你們."

見徐階已經把他將來的路,考慮的十分周詳了,張居正心下大定,師生倆又說了許多體己的話.徐階也把最擔憂的心事說出來:"這些年我一心撲在朝堂,對家里人疏于管教,幾個逆子都不成器,搞出了不少是非."

張居正點點頭,這個他當然知道.

"老夫在時,自然沒人會說什麼."徐階憂慮道:"但我一旦致仕,難保會有政敵以此攻擊我."

"師相放心,"張居正知道徐階的意思,就差拍胸脯道:"幾位世兄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不會讓人利用他們,給您添煩惱的."

"那就多謝了."徐階客氣道.情緒本就低落,又說了這麼多,他也真累了,便流露出送客的意思道:"還有沒有要問的?"

"真有個問題,一直在學生心中很久了."張居正道:"今天不問,怕以後再也沒機會問了."

"問吧."徐階強打起精神道.

"學生雖然平生從不服誰,"張居正面色複雜道:"但不得不承認,沈拙言確實處處壓我一頭……您為什麼會一直支持我,而選擇打壓他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