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四一章 西北望(下)

鐵礦石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禁運品,尤其是高品質的鐵礦石,更是被各國視為禁臠.雖然這世上沒有用錢辦不到的事兒,但這成本也忒高了點.所以在材料問題解決之前,除非朝廷加大投入,否則都沒可能再擴產了.

回到實際,一萬支槍,能裝備多少軍隊?如果是平時,人手一槍自然沒問題.然而如果是戰時的話,哪怕頻度烈度都不高的戰爭中,就算後勤補給源源不斷,也最多只能武裝五六千人,這相對于九邊目前幾十萬人馬來說,已經不能用狼多肉少來形容了……所以對這一萬條槍的歸屬,每個總兵都態度強硬,就算不能獨吞,也必要從中分一杯羹,就連一直自持身份,沒有說話的總督,都有些坐不住了.

沈默坐在大案後,看著爭得面紅耳赤的一群將領,心中自然惱火……都是領著數萬人馬的大將,眼皮子還沒這麼淺.就算槍再好,也不至于爭成這個鳥樣!其實表象的背後,是深蘊在目前軍隊系統中的尖銳矛盾……原先,雖然各鎮武將早就各成體系,互不相容,但總算還是和睦相處,爭搶資源的事情,都是交給各自的總督.總督搶到了,然後各鎮之間再相互搶,好歹還算有個規矩.

但現在連規矩都沒有了,徹底亂成一鍋粥,究其原因,還是邊軍,京軍,和南軍之間的矛盾.大體說來,就是'邊軍看京軍和南軍不順眼,因為他們的待遇和補給,都比自己好;南軍瞧不起邊軍和京軍,因為他們老打敗仗,還得靠自己背井離鄉來幫忙才能穩住局勢;京軍則對邊軍和南軍保持著一貫的優越感.三家都這樣想,自然都要事事占先,且都不肯吃虧了.

三個和尚沒水吃,真是至理名言啊!

沈默不太會解決矛盾,但他有一手擱置矛盾的絕活,于是把臉色沉下來.

雖然眾將在吵嚷,但其實都留了一分清明,見沈閣老面有不快,朝中馬上就安靜下來.

"怎麼不吵了?"沈默似笑非笑道.

眾人愈發大氣不敢喘一下.

"都是總兵,都督了,為了幾杆破槍,就爭成這樣,"沈默的聲音轉冷道:"這里到底是白虎節堂,還是你家菜市場?!"

"大伙兒也都是為了更好的打韃子……"馬芳壯著膽子小聲道.

"難道你馬王爺連勝俺答,是靠這隆慶式?"沈默瞪他一眼,再望向眾將道:"還是你們沒有隆慶式就守不住各自的防區了嗎?"


"當然不是……"眾人搖頭道.

"那都乖乖坐著吧,"沈默站起身道:"邊事如天,這次卻把諸位從防區統統叫回來,想必你們已經猜到,不可能單單為了一場軍演!"

"是!"眾將紛紛起身,跟在沈默身後,到了後進的會議室內.

會議室外有錦衣衛嚴密把守,各位總督,總兵只能只身進入,一個隨從衛士也不能帶.室內的窗戶,都用厚厚的綠色呢子窗簾遮住,一絲光線也透不進來.但幾十盞無煙琉璃燈,卻把室內照得一片通明,亮如白晝.

待眾將就坐後,沈默命人將北面牆上的帷幕拉開,一副巨大的九邊邊防地圖便顯現出來.看到這幅地圖,所有人都知道,期待已久的時刻終于到了.

"諸位肯定對這幅地圖不陌生,對,這就是'大明九邊邊防圖’."沈默的聲音響起道:"國初,我太祖皇帝驅逐韃虜,光複中華,將殘元勢力逐往漠北,然而元順帝北出漁陽,旋輿大漠,仍有引弓之士,不下百萬眾.為了鞏固初建的政權,消除殘元勢力的威脅,太祖數次用兵大漠,但效果不佳.不得不改變策略,以防禦為主.在東起遼東鴨綠江,西至甘肅酒泉,綿亙數千里的北部邊防線上列鎮屯兵,先後設遼東,宜府,大同,延綏,甯夏,甘肅,薊州,山西,固原九個重鎮,時稱'九邊’.並在長城以北設立了大甯,開平,東勝衛,三個軍事前哨,以防蒙古南進,形成自遼以西數千里,聲勢聯絡的軍事格局."

"之後二祖依托九邊,數度北伐,使大明邊境得享幾十年安甯.然而土木堡一戰,我大明精英喪盡,皇帝北狩,從此與蒙古人的攻守易位,每年都要遭到蒙古各部的侵擾.且自天順以來愈演愈烈,九邊每年都要遭到上百次的入侵,韃虜頻頻深入內地,燒殺搶掠,甚至逼近京師,天顏震動!"沈默望著在座眾人道:"身為邊鎮將帥,諸位對此心知肚明,不知有何感想?"

眾將都低下頭,心說您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上任之後,請各邊撫按兵備,協助兵部對九邊現狀加以調查."沈默冷冷望著眾將,不留情面道:"調查結果令人難以接受啊!各鎮城艹,巡邊,備冬各枝人馬,原額數目雖多,卻脫逃甚眾,缺伍十之三四;其見存者身無完衣,軍器缺壞,馬匹瘦損,饑寒困苦之狀,見于顏面!如此軍隊不嘩變就不錯了,又何談戍邊?"他的目光在眾人面前巡梭道:"至于沿邊一帶城堡,糧,料,草束俱無蓄積,有亦不多.至于軍馬器械,更是大都老弱瘦損,朽鈍不堪之甚.甚至有的衛所士卒,手持自削木棒巡邏!我想問問在座諸位,這到底是誰之過?是朝廷少做了預算,兵部克扣了糧餉,還是被各鎮將領層層扒皮了呢?還有那些軍屯,土地是自己長腳跑掉的,為什麼就從各鎮的賬冊上消失了?到底流到哪里去了呢?"

眾將被他說得冷汗直流,心說難道不是動員大會,而是要審判我等?這時候不能再沉默了,眾人互相望望,最後目光都落在了譚綸身上,央求這位兵部侍郎,宣大總督,能為他們說幾句公道話.

"中堂大人息怒……"譚綸只好硬著頭皮道:"有些問題流弊百年,積習難改,我等雖然號稱總督,總兵,但在積習面前,也是渺小.我們也不是不知道問題在哪里,可要是真敢下手開刀的話,恐怕隔天夜里就要暴死軍營了."說著輕歎一聲道:"究其原因,朝廷會將中高級將領全國調任,但參將以下,往往一生不離故土,這些人世世代代在一地,通婚繁衍,子孫又接任其職,如此已經有將近十代,早就結成了鐵板一塊."頓一頓道:"方才中堂大人說到屯田去了哪里,就去了這些人家里,不信您調查一下宣大,甘甯一帶的地主,大都是這些中下層軍官的家族."


眾將連忙附和道:"是啊,中堂大人.我們反而和他們不是一伙的,原因很簡單,一旦邊防失守,京師震動,被殺頭治罪的是我們.不信您看看近幾十年來的督撫,總兵名單,有幾個是得以善終的?自打當上這個總兵官,我們朝夕憂懼,唯恐邊防差池,禍延子孫,哪個還有狗膽去克扣軍資,盤剝士卒?"

一時間,都成了代人受過的可憐人兒,哪還有方才的驕橫氣焰.

沈默不動聲色的任其大倒苦水,待他們都說得差不多了,才語調平淡道:"那我就看不懂了,既然諸位有這般苦楚,為何還對南軍北上如此抵觸呢?難道不知道,他們是來幫你們禦敵的嗎?"

眾將恍然,原來沈閣老繞這麼大圈子,是為了這事兒啊.但話已經說出去了,又豈能自打耳光?只能以'邊軍不喜歡客軍,客軍也瞧不起邊軍,雙方混在一起,難以管理,擔心時間長了,會出大問題的.’

"那就讓邊軍內守城市,客軍外據要塞,雙方不要相見嘛!"沈默當即拍板道:"兄弟之間合不來,還要分家呢,又何苦將他們強扭在一處呢?"

眾將臉色微變……其實南軍和邊軍的矛盾根源,就在于兩軍貧富太過懸殊.雖然在沈默的強力干預下,邊軍現在改由巡撫衙門按月放支,基本上能保證每個月領到餉,但每石只給銀三錢,依然還是不敷食用.更不要提裝備,軍械的供給了.

反觀南軍,因為按照沈默的要求,采用了'本省供子弟’的政策,即是說,浙兵的糧餉兵器由浙江供給,閩兵的兵器糧餉由福建供給,而且由于都是募兵,所以餉銀數倍于邊軍,並從不拖欠.至于裝備更是夏有夏衣,冬有冬裝,一年四季衣甲整齊,就算有拖延,也很快就補上了.

國人有病,不患貧而患不均.兩軍如此巨大的反差,自然引得邊軍大為嫉妒,而武將們又借機禍水東引,把麾下將士吃不飽,穿不暖的原因,歸咎于這些可惡的'南蠻’身上……說他們因為距離南方太遠,運費高昂,所以都不從本省調運物資,而是由官員攜款在北方大肆采購,就地補給.不僅導致物價飛漲,還把有限的物資都搶光了,所以他們邊軍才會愈加貧困云云.

在這種別有用心的煽動下,邊軍和客軍的矛盾曰益尖銳,幾乎每天都有打架斗毆的事件發生,甚至人命案子也屢見不鮮,在這種嚴重的對立氣氛下,就連諸位總兵都不知不覺陷了進去,這才有了起先爭槍的那一幕.

哪怕已經貴為次輔,沈默也無法解決這個問題,除非他能說服東南,連邊軍的軍費一起出了.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他是東南王,也得先站在東南的立場上想問題,一旦做出這種被認為是嚴重背叛的決策,離著被東南的官紳大戶拋棄就不遠了.

他只能先采取隔離的方法,將邊軍和南軍分開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眾將聞言也覺著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眼不見為淨嘛,看不見的話,就會少很多不平.于是紛紛答應,回去就這麼干.


但也有讀力思想的,一直很沉默的薊遼總督曹邦輔出聲問道:"這樣平時還行,但要是一旦遭遇大戰,恐怕難以形成合力."

"說的不錯."沈默點點頭,望著他道:"但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曹邦輔搖搖頭,從根本上,這是南北方財力差距的體現,根本無法靠人力彌補:"不用南兵,邊防不固,用了南兵,無力進取,大明的事情總是讓人無奈."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飯嘛."沈默一揮手,堅決道:"所以我們接下來幾年的戰略,就注定了不能全線開花!只能有攻有守!"

如果一開始就這樣說,眾將肯定是要炸鍋的,誰願意看著自己當背景,給別人出風頭?但現在,讓他一番揉捏之下,眾將都覺著是這麼個事兒,竟沒有人表達意見.

見場面被徹底控制住,沈默端起茶盞喝一口,感覺茶水微涼,不由眉頭輕皺道:"其實要是穩妥起見,現在應當養精蓄稅,等十年之後,再和韃虜決戰."

眾將紛紛點頭,是啊,如果能有十年養聚,邊軍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戰不能戰.到時候兵精糧足,還會嫉妒南軍作甚?而且十年後,俺答就七十歲了,黃土埋到脖頸,全埋也說不定,等一代天驕老朽之後,蒙古很難再出一個能凝聚各部的領袖,八成是要重新分裂的,到時候各個擊破,難度自然小很多.

'說實在的,大明還沒有做好全面開戰的准備.’這是眾人的心聲.

"我知道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俺答老死的身上,"沈默重重一拍桌子道:"把希望寄托在敵人被時間殺死,這是懦夫的舉動!萬一俺答要是長命百歲,難道我大明還要忍他蹂躪四十年?"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