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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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帳篷外已經很涼了.
帳篷里是暖洋洋的,火盆上擺著銅甑,乳白色的羊湯咕嘟嘟地沸著,腥膻的肉香飄得四處都是.年輕武士把著火鉤子撥開炭火,細細的火星飄起來,旁邊的人撮唇一吹,紛紛亂亂地一閃而滅. 吹火的人抽了抽鼻子:"成了!"
他叉起一條鮮嫩的羊肉,吹吹就塞進嘴里,愜意地大嚼起來,又旋開白銅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仿佛從心肺里狠狠地吹出一口辣氣來,拍著膝蓋叫了聲好:"這才算地道的辣羊雜,辣料不夠,怎麼燒也是寡然無味!"
他挽起寬大的袍袖,又拿小刀在湯里撥弄,撈起整個羊腎.這時他才想起燉湯的同伴來,就沖年輕武士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動手:"班紮烈,自己動手."
吹火的是個年輕俊朗的東陸文士,二十多歲,黑幘廣袖,看上去是儒雅溫文的人物.
班紮烈也紮了一小刀肉,慢慢地嚼著,好奇地打量對面的文士.他是比莫干的伴當,比莫干最信得過的幾個人之一,被派來隨侍這位東陸來的尊貴客人.
東陸的行商班紮烈見過不止一次,多半是些虛胖的人,他們蓄著整齊的胡須,遠看去倒像抹上的兩撇墨跡,見了貴族們常常在皮肉外浮起一層笑,見了普通的牧民卻把臉板起來,三角形的眼睛斜斜地看過去,背負雙手腆著鼓囊囊的小肚子.有些人腰間配有華貴的細劍,可是騎馬跑上十幾里路就累得牛喘.他們也不喜歡蠻族的飲食,往往隨身帶著廚師,甜酒和醃菜醃肉.
不過這個文弱的年輕人卻是全然兩樣.他能喝北陸的烈酒,唱牧人們喜歡的歌謠,一掀袍子就能上馬,雖然不佩劍,可是兩道斜飛起來的眉宇仿佛比劍還利.
比莫干直到深夜還沒回來,文士要吃北都城里有名的辣羊雜,嫌仆女們調得不夠辣,就和班紮烈在帳篷里架起銅甑,自己點火燒湯,大包大包的辣料香料扔進去.
羊肉入口仿佛化了一樣,那股辛辣的味道卻仿佛小刀在嘴里刮著,班紮烈的鼻尖上很快就沁出細汗.
"怎麼樣?"文士遞過酒罐,"喝酒,一定要喝酒!"
草原漢子中也少見那種火一樣烈的眼神,班紮烈覺得和他之間少了顧忌,接過酒罐也灌了一口.酒是淡碧色的,青陽部馳名的古爾沁烈酒,入口仿佛一道火流般一直燒到心口.
"洛先生這樣的東陸人,真沒有見過!"班紮烈對著文士豎起大拇指,"像我們蠻族的好漢!"
"哦?"文士舔了舔嘴角的油腥,"東陸人該是什麼樣子?"
"東陸人……"班紮烈想了想,不知道怎麼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文士咧嘴笑了起來,"不過東陸人跟你想的可不一樣.東陸很大,若是都是草原,從這一頭放馬跑到那一頭,也許一年都跑不到.東陸人也是各種各樣的,我們東陸南方有個離國,我們叫他們南蠻,他們的戰士你沒有見過是不會相信的,他們都穿赤色的輕甲,打起仗像是紅色的獅子.他們攻城不用云梯,戰士們嘴里咬著刀,互相之間牽著繩索,拿匕首紮在城牆的縫隙里往上爬.砍到一顆敵人的頭,就把頭發系在腰帶上,再去找下一個敵人."

"這樣?"
"是啊,南蠻的武士,打完仗放一盞大秤,一邊稱著人頭,一邊稱著金銖.女人只喜歡最強的小伙子,村子里誰最勇敢,最好的姑娘隨便挑.不過這又算什麼呢?不過是匹夫的勇敢,我朝立國的皇帝白胤,本來不過是一個低賤的武士,可是他只用了十一年就統一了整個東陸.火薔薇旗幟所到的地方,敵人都不敢接戰,灰溜溜地撤走,這樣野火一樣的英雄,想起來才叫人心里發熱!"這麼說的時候,年輕文士眼睛里有種灼熱的神情.
"白胤的武功是很好了?是你們東陸第一的武士麼?"班紮烈忍不住問.
"不.他雖然也是武士,可是武功不是最好,他手下的四柱國和四日將,就遠比他強."
"驅使別人打仗,那也說不上勇敢,就是打敗了,總不用自己去死."
文士搖了搖頭:"這可錯了.薔薇皇帝絕不怕死,他年輕的時候在建水據河大戰,親身帶著騎兵沖陣,敵人的弓箭就跟在他後面追.他中了三箭,胯下的戰馬死了三匹,每一次,都有四柱國將軍把戰馬讓出來給他,然後跟著他步戰,最後終于大破敵人.你想想以四柱國那樣威震東陸的傑出武士,為什麼不顧自己都要把戰馬讓給他?那可絕不是因為他是首領,而是因為只要有他扛著火薔薇的大旗,騎馬立在那里,所有戰士都會跟著他沖鋒.這跟他會不會騎馬舞刀,能殺幾個人又有什麼關系?男人生在世上,像他那樣,又怎麼會怕死?建立千秋的功業,一統四州的山河,那是帝王之勇,縱然他死了,也是蓋世的英雄!"
"好!"簾子外響起了掌聲,"帝王之勇!"
帳篷簾子一掀,比莫干大踏步進來,席地坐在班紮烈身邊.將肩上大袖解下來,赤膊把衣袖結在腰間,就著熱氣騰騰的銅甑翻出一塊羊肝來,吹了吹大口吃了.
"好!夠辣."比莫干捂著嘴,失笑起來.
東陸文士卻收斂了,灼人的眼神全都不見,眸子清明犀利.他微笑著把酒罐遞了過去.
比莫干飲了一口:"有些急事,父親召見我們,完了又在九王的帳篷里和幾位將軍議事,來得晚了.洛兄弟著急趕來,有什麼事情還請直說."
文士笑:"我來的事情,和大王子的急事,其實就是一件事啊."
比莫干點頭:"我猜到了.直說吧,父親和下唐有意結盟,我們幾個兄弟中要出一人為人質,目前北都城里人人都在猜是誰去做這個人質.九王和三位將軍全力保我不去,但是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和下唐的事情已經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