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同心圓上的華爾滋



耕平並不認為自己的判斷和行動,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但是除了這麼做,他沒有其他選擇.

耕平也不認為繼續留在那間宅邸,事件就能夠平穩地結束.與其在那里靜靜思考,等待事態的轉變,不如起身行動比較好——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不得不這麼決定.

假如這許多奇怪的現象都是朝著來夢而來,那麼即使逃出那間怪異的屋子也沒有什麼意義.

奇怪的現象一定會尾隨著他們而來,然後在兩個人的周圍掀起狂瀾.但是現在他們只能認為:到時候再說吧!

兩個人走在和剛才一樣的紅色月光下.暖濕的微風將草叢吹得沙沙作響.令人感覺不像走在野外,而像走在一個寬廣卻封閉的紅銅色圓型運動場.

"來夢,你的腳痛不痛?"

"不痛.我們還是快點離開那個家吧!"

基于對耕平的信賴感,還有對那七座雕像的恐怖及厭惡感,來夢決定逃離那個房子.雖然耕平並沒有因為那些雕像受到什麼傷害,但由于來夢害怕雕像,而且還因而說出那些奇怪的自言自語;光憑這兩件事,就足以讓耕平決定離開那間屋子.耕平還不至于遲鈍到在發生這些事之後,還能在那屋子里安眠.

暗紅色調的風景在來夢及耕平的周圍毫無邊際地蔓延開來,好像走在古老的銅版畫一樣.耕平想到這里,心中不禁吹進一陣寒風.他抓著來夢的手,很快地看了周圍一下.

在某處,有某個人,正在注視著他們兩人.

這是耕平近乎恐怖的直覺.他抬頭看了那個紅色的滿月.現在應該不是會出現滿月的時期才對.

在大部分的情況下,"疑問"是能夠讓人有所成長的.但是在這個黃昏莊園,"疑問"只會讓人混亂.耕平搖搖頭,牽著來夢,再次踏出腳步,走在紅色的風景中.

這時,黃昏莊園三樓深處的房間開始有了動靜.巨大的桃木書桌上雜亂地放置著數十幅銅版畫.書桌前的影子正注視著桌上的畫.

其中的一幅銅版畫,描繪著丘陵地帶的風景.天空中懸掛著巨大怪異的月亮,地面上則被高高的草叢覆蓋.但銅版畫的顏色讓觀賞者相當不快.

在畫面中,有兩個小小的黑點正在移動.如果將這兩個黑點放大,就會看得出來是人類的頭,從黃昏莊園逃出去的兩個年輕人就在這幅畫里.這個人影伸出有如枯木般的手,拿起了另一幅版畫.另一幅版畫上,刻畫著奔馳在鐵軌上的機關車.

兩幅版畫就這麼被重疊在一起.

一股強風從山丘上吹了下來,草叢被吹得沙沙作響.

耕平有些故意地往右前方前進,因為曾經有人告訴過他,人類即使打算直線前進,也會不知不覺地往左前進,變成圓型運動.如果耕平記錯了方向,左右弄反了的話,不過是變成了往右前進的圓型運動,加速回到原來的起點罷了.

"耕平哥哥!是火車鐵軌!"

來夢所指的方向,出現了一條被月光照射,發出紅色生鏽顏色的軌道.耕平輕輕地歎了口氣.直到剛剛,他腦中只想到要遠離黃昏莊園這個地方,這下子才握住方向了.只要能走到那個無人車站,說不定就可以回到正常的世界!他們才在鐵路上走了兩三分鍾,便聽到某種聲音.

那是機關車發出的汽笛聲.

蒸氣機關車漸漸地逼近,莫非是那輛幽靈列車嗎?不過,假如是普通的列車,就不能錯過坐上它,然後遠離這個奇怪地方的機會.耕平四處張望,終于找到汽笛聲的方向來源,也看到了白煙沖上紅色的天空.于是耕平牽著來夢的手往那個方向走去.

突然,他們的腳步停了下來,因為四周的地形和風景產生了明顯的變化.平緩的山坡突然中斷,出現了斷層及山谷.用目測寬度大約直二十公尺左右,深度則因為樹木和草叢遮住無法判斷;上面還架著一座鐵橋.

基于安全問題,耕平認為沒有強行過橋的必要.當他們決定在鐵路旁等待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黑影從鐵路旁的草叢中跳了出來.嚇人的恐嚇聲隆隆作響.

"是嗎?我知道了!"

耕平對著身長兩公尺的貓大吼之後,便牽著來夢的手往鐵橋上跑去.想要避免一項危機,就必須面對另一項危險,這似乎是充滿惡意的劇本所安排的.

耕平邊跑邊回頭看,嚇了一跳!貓竟迅速地追了過來,耕平還以為只要把他們逼上鐵橋,它就會善罷甘休!

貓的影子掠過他們頭上.當它落下時,來夢竟然離開了耕平的身邊.因為剛才貓的前腳擦過來夢的肩膀,風壓使得來夢站不穩,小小的身體失去了平衡,來夢摔了個倒栽蔥,往谷底掉了下去.耕平雖然聽到了尖叫聲,卻弄不清楚是來夢還是自己的尖叫聲.貓被耕平用背包丟中臉,發出呻吟後就這麼消失了蹤影.一瞬間鐵橋上只剩下耕平,和用只手抓住橋桁(建築物的骨架)的來夢.耕平想要思考貓怪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卻中途作罷,因為想了也沒有用.耕平現在是處在一個無法用常理了解的世界,無論有多麼不合理,也沒辦法處理.耕平現在必須做的就是救來夢,並使自己也得救.來夢的手臂力量撐不了多久,耕平在鐵橋上爬著,鐵軌則開始強烈地振動他的身體.

"來夢!抓住我的手!"

耕平將手伸了出去.汽笛及車輪的聲音急速地接近,耕平的額頭閃著和月亮相同顏色的汗珠.

"耕平哥哥!快逃!"

"胡說什麼!快點抓住我!"

即使手伸得再遠;只要來夢騰不出手來,就一點辦法也沒有.機關車終于駛上了鐵橋,汽笛聲正咆哮著.在列車逼近的極短時間里,耕平實行了剛才在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

耕平跳了.

即使耕平的運動神經很好,邊跳邊躲開的動作,一生中恐怕也做不出第二次.鐵橋的側面有著突出約五十公分左右的地方,他朝著那里跳了第一次;接著在第二次的跳躍中,耕平利用反作用,成功地撲向了來夢,接著耕平滑下了幾乎是垂直的陡坡,草木的枝干,突出的石頭都成了他踏腳用的東西.土的煙塵和小石頭彈跳起來,籠罩了兩個人.

耕平似乎預支了一生中所有的奇跡.沒多久,他毫發無傷地跌坐在陡坡的底部.

耕平抬頭看了列車通過上方高高的鐵橋,確定來夢安全無事後,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想著:

"真是的,要去找背包才行……"



黃昏莊園正被"恐怖","不安","焦慮","疑惑"這四個透明的怪物所支配著.這四個怪物從三樓下來,走遍二樓及一樓,在人們的脖子邊吹了又冷又腥臭的氣息,不請自來的客人們不禁發冷,身體也縮成一團.他們實在非常疲倦,也想要鑽進被分配到的房間的被窩中;但是睡眠的精靈卻沒有接近他們.假如蓋上棉被,會想像有妖魔鬼怪在外徘徊;即使睡著了,也有可能再也無法醒過來.而他們更無法壓抑住"盡量和多數人在一起比較好"這種心理,于是這六名客人只得聚集在沙龍,忍耐著共同的不安.

"我要去看看豐永的情況."

說話的是雪繪,真不知該說她是有勇氣,還是說她輕率.對于她的發言,最快有反應的是畫家唐澤.

"雪繪小姐,你和豐永那家伙是什麼關系?"

唐澤代替大家提出了這個疑問,雪繪並沒有回答的義務,但是她卻簡短有力地回答了.

"男女關系啊!"

唐澤啞口無言.其他人則各自用不同的表情看著雪繪.

"沒有必要那麼訝異吧?況且我也不認為你們有預期其他的答案."

"我不相信耶!"

說出這話的是北本先生.只要是牽扯到人和人之間的問題,他的能力就會展現.

"為什麼你不相信呢,北本先生?"


"因為他不是雪繪小姐喜歡的類型啊!對于缺乏獨立心,服從性高的女性來說,豐永可能是個可靠的對象;但對于擁有獨立思考和生存方式的女性來說,他只會讓人感到厭煩而已."

雪繪笑了一會兒.

"您認為我是個獨立的女性,真令我非常高興.可是北本先生,男女之間的交情是沒有什麼理由的哦!"

雪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有點挑釁地看了其他人,然後越過沙龍將另一扇門打開.

"哎呀!豐永先生,你好多了嗎?"

接著安靜了一下子.

"豐永先生,等一下,你在做什麼呀……"

雪繪的自言自語使得沙龍中的氣氛掀起了波浪.唐澤一開始猶豫不定,接著便下定決定站了起來.看來這位畫家似乎認為豐永和雪繪是相當不登對的,而且這種想法似乎壓過了恐怖及不安的情緒而支配了他.

其余的四個人目送著唐澤離開沙龍.根岸的眼神帶著少許厭惡感;長田的眼神像是那種一心想看好戲,然後自己胡亂想的那種眼神;香津子和北本先生則是各自思考著自己的事情,單純地目送著那位西畫家離開.

打破這虛偽的平靜的是十分尖銳的叫聲.門後突然發出很大的聲響,雪繪從里面跌跌撞撞地回到沙龍,她倒在唐澤腳邊,于是唐澤一邊急忙將她扶起來,一邊向昏暗的走廊看了過去.

"豐永……?"

唐澤說不出話來.他雖然是看到對方的臉才喊出這個名字的,但是假如他先看了附在臉部之下的身體,恐怕就不會叫出這個名字!那是灰色和綠色,沒有固定形狀的果凍狀生物,如果是在一九五○年代的SF(科幻)電影中,八成能夠成為主角吧?而那蠕動的生物上黏著豐永的頭.

長田發出一聲怪叫後,連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長田人雖善良,意志力卻很薄弱,于是他毫無抵抗地掉進"恐慌"里,如果硬要將他發出的怪聲轉換成文字,可能就是"嘻嘻嘻嘿嘿嘿嘿啦嘿啦嘿啦……",不過並沒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唐澤瞪大了眼睛,上氣不接下氣地攬著雪繪向後退,北本先生也護著身後的香津子跟著後退.

灰色和綠色的果凍,有著豐永笑著的臉,開始侵入了沙龍.

"想個辦法!你們快想個辦法啊!"

唐澤一邊揮汗,一邊喊叫著;長田則早已翻了白眼,吐著白沫,而且全身痙攣.

有個又黑又大的影子,穿過客人來到門邊,那是管家,他拿著掃帚,看起來就像帶劍的騎士."果凍"被掃帚追趕,然後被推出了門外.

管家的嘴一直緊閉成"一"字,他用力地關上門後,將長田弄倒的椅子扶了起來.接著傳來了很響亮的鎖門聲.管家像是劇中的男主角一樣,回頭凝視著吵嘈的旁觀者.他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掌著掃帚,好像是穿著黑衣的法官.

"真不該讓各位留下來過夜.我們原本每天都過得和平而甯靜,自從各位來了之後,就一直引起騷動."

"你會這麼覺得也是理所當然,等事情稍微穩定下來之後,我們再好好地談一談吧!現在最重要的是,能不能麻煩你處理一下那個運氣不好的男人?"

聽了北本先生的發言,管家有一點故意地晃了晃鑰匙串.

"您是北本先生吧?您知道些什麼?又了解多少呢?"

管家的眼神充滿著黯淡的光芒.

"每個人都太高估我了."

北本先生自言自語了一下,然後用手刀敲敲脖子,好像要消除堆積在那里的疲勞一樣.除了還陷在恐懼中的長田之外,其他人全都將視線集中在北本先生身上.

"我不否認我是這群人當中知識最豐富的.但是,假如把大家比喻為小學生,我也不過只有高中生程度而已.然而現在所發生的情況卻相當于大學畢業論文的程度;如果放著不去理它,說不定會變成博士論文也說不定."

根岸用僵硬的表情和聲音問著.

"那麼,那篇畢業論文的題目是什麼呢?北本先生?"

"這個嘛——'失去的和諧’,'混亂的秩序’,'被破壞的平靜’……你們隨便選一個吧!"

北本先生喃喃地說著,然後改變了表情;兩眼和聲音恢複了意志力.

"管家先生,我也想問問你.你對你家主人又了解多少呢?"

"我所了解的,只有主人一次也沒有拖欠過我的薪水這件事."

"真是模范老板啊!那麼你到現在為止,一共領了多少次月薪呢?九十次還是一百次?差不多有這麼多次吧?"

"這個月領的是第九十六次的薪水.我不懂您為什麼會這麼清楚."

管家分明是在要求對方說明原因,但是北本先生卻無視他的質問.自從來夢和耕平脫隊以來,北本先生好像很困惑,又好像是算錯而停了下來一樣.然後現在,他和管家之間諷刺的問答,又將他一時回複過來的精力消耗光了.

"到底……豐永他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北本先生回答了唐澤這個最基本的問題.

"因為我們無法想像,超出物理性的力量造成的."

如此回答的北本先生,看起來就像是變成苦悶的囚犯一樣;知識和力量也完全蒸發光了.

"具體的答案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了;恐怕也束手無策吧?"

北本先生搖搖他頭發半白的頭.

"……豐永也不算是個多壞的人,不能讓他就這麼死了;雖然很想幫他,可是……"



—耕平和來夢聽到了貓的叫聲,停下了腳步.腦中浮現了從幽靈列車下車之後,遇到的那只令人不愉快的巨大貓怪.但是看看周圍,並沒有發現它的蹤影.

從被幽靈列車追趕,自鐵橋上跳下來後,來夢和耕平走了大概一公里半左右.但是這半天以來的經驗,讓耕平變得無法相信幸運女神的笑臉.他想:現在是連續劇中討厭的廣告時間,馬上就會回到連續劇的時段了吧?然而這種預感卻老是猜中.在爬上前方的一個坡道時,他們便宣告了"廣告時間結束"的訊息.

"耕平哥哥!你看那個!"

來夢的聲音因為害怕而顯得僵硬.

如果身邊有個比自己還強壯,值得信賴的同伴,耕平也想躲在那個人背後.但是現實和理想是差得很遠的,耕平不得不讓來夢躲在自己的背後,面對眼前的恐怖.

沙沙作響的草叢中,有一座雕像立在那里.這是耕平第三次看到這種高約兩公尺的青銅質雕像,而來夢恐怕看了第四次了吧?這肩膀以下是人,只有頭部是動物的雕像,是在表現它的神聖?還是在侮辱,褻瀆人類和動物雙方的東西呢?答案恐怕不是前者,因為站在紅色月光下的蛇頭人身像,恐怕是不被容許存在于正常的世界中的.

耕平轉過身子,准備往反方向逃跑,然而他的腳卻拒絕離開.因為從他的視神經傳來的情報,使得他動彈不得.在距離他們二十步左右的地方,有個年約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那里,他的身高比耕平稍微矮些,身體卻很結實,而且還是曾經見過的人.不過耕平甯願出現的是陌生人,因為這個男人,不但對來夢不懷好意,對自己也極不客氣.


"你們兩個怎麼會在這里?"

來夢緊緊抓住耕平,用著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是厭惡的眼神看著前來的熟人.

"豐永先生,你才是為什麼會……"

"那個東西"雖然有著豐永的臉和聲音,卻是褻瀆了這個世界的法則的另外一種存在.豐永笑了,沒有發出聲音的笑,而這是豐永不可能露出的表情.因為豐永是個大聲主張自己的意見,沒有表里的男人.

豐永突然動了起來!他趴在地上,一邊笑著一邊開始匍匐前進.

豐永他……不!應該說是有著豐永樣子的"物體",在月光下爬了起來.

和豐永相似的"來西",早已不說半句話,而這卻替耕平他恐怖感的"根部"澆上了肥料."說話"是為了表明意思,並且擁有共通的表現方法,以及理解的場所.即使是像"我要吸你的血","我要殺了你們兩個","我要征服世界"這種充滿惡意的話也好,只要說出口,耕平的恐怖就會煙消云散.

大概是對于來夢的責任感支撐著他的雙腳吧?耕平將來夢的身子轉了過去,他讓來夢面向還沒有出現任何障礙物的方向.

"耕平哥哥?"

"另回頭,來夢!"

耕平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機械化.

"聽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筆直地跑.不要在意我,知道了嗎?"

耕平硬是推了似乎有話想說的來夢一下.

"快跑!"

在來夢開始往前沖之後,耕平便回過身去.豐永他……不!應該說是假借豐永樣子的東西,正朝著耕平攻擊過來.他早料到這一點.也訂定了作戰方式:等會兒轉過去的時候,就要朝對方眼睛的高度揮拳過去,當拳頭打到對方身體的瞬間,還要把拳頭往身體里扭轉進去.結果,對方的反應很強烈,原本跳了起來的豐永,正好被狠狠地打中脾髒的位置,從空中往地面掉了下來.

耕平心想,對方應該無法馬上站起來.實際上,豐永也沒有爬起來,耕平以為他蹲在草叢中,卻看到他身體的輪廓突然開始變得模糊,連他穿在身上的衣服,都一起變成顏色,形狀不明顯,並且難以形容的物體.

耕平沒有觀察到最後,他回過身子,朝著來夢追了上去.他順利的一拳,為自己爭取到時間,也在右手腕留下了過度使用的疼痛.而那個像是豐永的"東西"沉沒在草叢中.耕平沒有回頭,只是往前跑.然後一個不明物體突然出現在他前面,還移動著.

地面微微隆起,但看起來並不像是鼴鼠在地下走動.耕平原本想緊急煞車停下腳步,卻又立刻改變了主意.他准備保持原有的速度往前沖,並且猛蹬隆起土之前的地面.跳躍起來的耕平,鞋底距離從地面伸出來的觸手,只差二點七公分,他順利地避開了.耕平在草堆上轉了一圈,接著又馬上跳了起來,踢了地面再度避開了觸手.一陣塵土飛揚,地面裂開了,長滿刺的觸手和附著灰色及綠色粘液的塊狀物便爬到地面上來.在凹凹凸凸的身體表面有著豐永的長相.而眼睛,鼻子,嘴角及眉毛……等的器官則分散在各處,並沒有聚集在一起;即使這樣,卻不知為什麼整體看來仍看得出來是豐永的臉.

耕平突然想到,豐永一定是觸犯了什麼禁忌才會變成這個樣子.要不然他不可能變成現在這個恐怖的狀態.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如何逃離豐永的魔掌要比同情他來得重要,他不想被豐永抓住.可能要等到來夢和自己安全之後,他才說得出"真可憐啊"這句話吧?

耕平再度跑了起來.在跑的過程中,他只因為蹬了兩次地面而中斷了他的跑步.

青白色的手臂抓住了耕平的腳踝,讓他跌了一跤,耕平咬到雜草,他邊將雜草吐出來,急忙翻過身去.耕平踢了對方一腳,好不容易獲得自由,站了起來吞了口氣.

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是厭惡.耕平的四周已經不是草原,而是青白色,像枯木般的數百只手臂,從地面長了出來並且蠕動著,朝著耕平伸了過來.耕平想後退,卻感覺到那些手指碰到了褲腳.

"你們這些家伙,說句話呀!"

耕平說出了不合理的話,手臂不可能會說話,但是土里會長出手這件事更沒道理.有著豐永樣子的怪物雖然恐怖,但是不比無言的惡意要令人有壓迫感.

在小說中有附身在人類身上的惡靈滿口穢言罵人的場面.耕平即使讀到這種內容也不感覺恐怖.因為耕平覺得話說得越多,就越能摸清對方的底細.但是從昨天以來,威脅到他和來夢的全是不說話的東西.

"耕平哥哥!"

這當然不是那些怪手臂的聲音,而是來夢跑回來要救耕平.來夢一邊甩開那些伸過來的手臂,一邊忙著踢走它們,耕平已經摸清了來夢的個性,所以沒有像上次那樣責罵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踢走,折斷了幾支從地面上長出來的手臂,兩個人好不容易掙脫了"手臂平原".當他們跑得快喘不過氣來的時侯,前面卻出現了一片廣大的沼澤.

"來夢你會游泳嗎?"

"會啊!我還在暑假前的游泳比賽中得到一百公尺自由式第二名呢!"

"那真厲害.我不知道怎麼搞的,也老是得第二名."

在他們身後有東西追了過來,不能浪費太多時間.耕平和來夢調整好呼吸便跳進池子里.

耕平聽到水聲在頭上響著,便把眼睛張了開來,雖然這應該是很普通的淡水,他卻仍無法安心.

雖然耕平的知識和經驗還不夠豐富,但是他知道這個以黃昏莊園為中心的異世界是被一股力量支配著的.這股力量非常任性,而這些陷阱全都是為了折磨這群"客人"所准備的.

耕平浮出水面呼吸.在相隔兩公尺遠的地方,來夢的頭也浮了出來.她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能朝耕平露出笑容,真是了不起.

"還好現在是夏天,對不對啊?耕平哥哥?"

"說的也是,要是現在是冬天,我才不想游泳呢!"

話才說完,耕乎身邊的水面突然起了泡泡,耕平才心想"來了嗎?",馬上從水面躍出了某種東西.那個東西是透明的,因此,瞬間要看清它的真面目還真有點困難.滑滑的,透明而且富有生命力的細繩子覆蓋了耕平的頭部.感覺就好像被塗了優格的塑膠布纏住臉部一樣.但是從別人眼里看來,就像是臉被冬粉纏住一般.

由于嘴巴和鼻子被堵住,耕乎覺得肺部好像快爆炸了.他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被"冬粉"纏住窒息而死.他想要取笑自己現在的立場,卻連笑聲也發不出來.接著他用雙手將"冬粉"剝開,空氣一下子大量地從口灌進肺部.

下一個瞬間,來夢和耕平竟然是在草原上.周圍沒有水,也沒有池子,連差點讓耕平窒息的"冬粉"也消失不見了.耕平和來夢,不解地互相看了看對方.

然而,事情並不是到此就結束了.

耕平全身都濕透了,令人不舒服的水份游走在皮膚和襯衫之間.從發梢滴下來的水珠,顯示著數秒之前,他們在水中的體驗不是騙人的.

"竟然捉弄我們!到底是誰……"

咋了一下舌頭的耕平,將手指伸進了獵裝胸前的口袋,又咋了一次舌頭.

"哎!我的全部財產都溺死了!"

二十張的紙鈔吸了水,全都變得沉重,而且都快破了.對耕平來說,這是他工作得來的寶貴成果,不能因為弄濕了就把它們丟掉."錢"這種東西,耕平並不特別看重,他珍惜的是金錢所帶來的少許自由.假如所謂的"自由"是指"餓死的自由",那就太悲慘了.

耕平將紙鈔一張張攤在草上曬干.這些錢恐怕要等到逃出這個令人害怕的世界後,才能發揮它們第一次的作用.而耕平這個曬紙鈔的舉動,是在表明他絕對不會放棄逃出這個世界.

下一次會出現什麼呢?耕平刻意地將他的心武裝了起來.

在黃昏莊園三樓深處的一個房間中,書桌上擺放著銅版畫.和剛才的銅版畫不一樣,這一幅畫著池塘與森林,有兩個人影蹲坐在池邊,好像正在將什麼東西排在草地上.而此刻在注視著版畫的黑影,正准備拿起另一張版畫……

耕平想起了一件在無人車站時就覺得奇怪的事.


來夢姓什麼?她的家在哪里?耕平一直沒有機會追問,也不認為自己有權利問,他只是一味地覺得有保護來夢的義務;冷靜想想,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多管閑事的行動,畢竟他們認識還不到半天.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沒辦法,是他自己要保護來夢的,現在他也不能半中途放棄.

"哎!"

來夢學著耕平的語調說著.

"照片都弄濕了,這是很重要的照片呢!"

來夢從牛仔短褲中拿出一張泛黃,濕透了的照片遞給耕平,她似乎非常信賴耕平,即使私事被他知道也不要緊的樣子.耕平接下照片,發覺到那是張全家福照片.那個坐在中間的女孩子,大概是三,四歲時的來夢吧?左右則是一對看起來像是她父母的男女靠著她,男的大約三十歲,帶著眼鏡,瘦瘦的,給人很有學問的印象;女的則留著一頭長發,臉蛋圓圓的,看起來很溫柔.照片里還有第四個人,那個人站在沙發後面,照片沒有照到脖子以上,穿著黑色的衣服,打著領帶.

"照片中的人是誰?"

"來夢和爸爸跟媽媽."

"還有一個人是誰?"

"不知道.我不記得……"

由于那個人打著領帶,應該是個男的;這個出現在別人全家福照片中的人到底是誰?

"那你的爸媽在哪里?"

"兩個人都死了."

"是嗎?那麼現在……"

耕平話才說了一半,便把視線集中在照片的一角.他發覺到這個"第四個人"的一只手似乎拿著什麼,看起來像是刻著花紋的某種小台座.耕平將眼睛湊近看,確認了花紋的模樣後喃喃說了.

"烏羅伯羅斯……"

將自己的尾巴吞下,使得自己的身體形成無限圓環的蛇——烏羅伯羅斯.不知是在某本書上,還是某部電影中,耕平曾經看過.它出現在電影中是單純的偶然,還是意味著什麼?耕平又看了一次照片,來夢及她的雙親都露出十分幸福的笑容.

"米迦勒變成奧諾維……"

耕平突然想起來夢說過的話.一定是有什麼東西附身在來夢身上,她才會說出這些話.這並不是意義不明的話,而是包含著耕平不了解的意義.原因是出在來夢本身嗎?難不成是因為來夢的雙親?

"來夢,你爸爸是做什麼的?"

"學者."

"什麼學者?曆史學?宗教學?還是民族學?你還記得嗎?"

來夢考慮了幾秒鍾,然後滿臉抱歉地說她不記得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所以耕平並不想責怪她.

難不成來夢是個巫女?一瞬間耕平腦中閃過這種念頭.耕平只是個被課業搞得半死的大一學生.他既不是學者也不是個有學問的人,要擁有正確的判斷力,不是光靠信念或猜疑,而是要有正確,良好的情報,然而現在的耕平卻欠缺這些.

米迦勒變成奧諾維,奧諾維變成米迦勒,兩者合而為一……來夢還說了什麼呢?耕平大吃一驚,他竟然記不清楚.

如果是對玄怪,科幻作品有興趣的朋友,一定會爽快地解釋這些句子給自己聽吧?在大學和朋友暢談,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情,耕平現在卻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了.



黃昏莊園三樓深處的一間房間里,發出了巨大聲響.坐在椅子上的黑影,出現了近乎痙攣的動作.他發抖的手將桌上的銅版畫揮落地面.版畫掉下去時所發出的聲音回蕩在室內的空氣中.

耕平和來夢仍然繼續走在紅色夜晚的原野上.耕平早已因為疲勞而腳步變得很沉重,但來夢卻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耕平故意不背著來夢走路,主要是怕萬一發生了什麼狀況,會無法馬上反應而陷入危機.

不過,假如真的有人想殺了來夢和耕平,應該早就下手了才對.然而,對方只是嚇唬他們,折磨他們,不取他們的性命.唯一知道的,就是對方是個與"慈悲","體諒"這類單字沾不上邊的人.

對方有什麼不殺來夢和耕平的理由嗎?或是"不能殺"的理由呢?或許有吧,但原因不在耕平,而是在來夢身上.假設這一連串怪現象的背後,真的有某個人在控制著,對那個人來說,來夢八成是個不能輕易殺害的對象.他到底是什麼人?抑或是還有其他人存在?

"來夢,你說你小時候曾經和某個人一起搭車旅行過,對吧?"

"嗯……"

來夢的表情說明了她不想回憶這件事,然而耕平卻有件不得不向她確認的事.

"那個男的該不會是北本先生吧?"

"北本伯伯?"

來夢瞪大眼睛,沉思了一陣子.四秒半鍾之後,她搖搖頭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件事.

"是嗎?那就好."

耕平並不是真的在懷疑北本先生,而來夢否定了這件事也讓他安心了許多.雖然用印象或感覺來判斷人很危險,但耕平並沒有從北本先生身上感覺到任何歹念或惡意.

但是,說不定北本先生比耕平還要詳細地掌握著事實的全貌.從這一點來看,耕平並沒有把北本先生表面上的發言當真.

來夢從旁邊抬頭看了一下陷入思考的耕平.

"耕平哥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沒有來夢,或許你的旅行就會很快樂."

"別在意,這不是你的錯.況且,這樣的旅行比較不無聊呢."

耕平想起了在無人車站追趕來夢時,心中那個"只要再過個五年"的想法.想必這一定會成為又甜美,又帶點酸澀的青春回憶.然而他們一個十九歲,另一個卻只有十二歲,根本談不上什麼羅曼蒂克.假如耕平一開始就只想著戀愛,他現在也不會這麼勇敢,這麼不求回報.

四周突然起了急劇的變化.

視野中的顏色從紅銅色變成了深綠色.耕平嚇了一跳,抬頭看了看天空,並沒有月亮.那個像是塗滿了血的紅色月亮,從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天星斗,有白色的光芒靜靜地撒在地面上.面個人的眼前出現了一間被光織成的薄紗所包圍的屋子.

那是被取名為"黃昏莊園"的屋子.至少像這樣子的房子,耕平只知道"黃昏莊園"而已.它那超過三公尺高的石牆,敞開的門都保持著沉默,等待兩位年輕人歸來.

耕平感覺到來夢用兩手緊抓了他的左手臂.耕平向她點點頭,注視著這間屋子.

他早就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一開始他們就被設定好,在繞了一圈後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來夢和耕平經曆的種種奇怪現象,不過是排列在同心圓上的里程碑.

耕平沒有絕望.他只覺得"原來對方是這種打算"而已,從一開始,他們就被對方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果真是這樣,能做的就是適當的應付.耕平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竟然冷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