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夜半歌聲 第一章 萬聖節前夕的招待

第一章萬聖節前夕的招待——

據說這是建造于大正年間的寬廣石階。正中央的第十七階,前後頗有深度,像個舞台。能戶耕平靜情自若的佇立在那里,讓全身沐浴在迎面而來的夕陽里。今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天,星期五,明天就是私立聖路加斯大學的校慶。

金黃色、深紅色、淺紫色的光線相互交織,仿佛在耕平身上穿上了秋的套裝。而事實上,耕平穿的只是很平常的休閑式法蘭絨運動裝。對一個十九歲的學生來說,這是很自然的裝扮。他隨性地在石階坐了下來,對他而言,這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了。腳步匆忙的男女學生不斷地從把運動袋拉到身邊後坐定不動的耕平身旁經過。那光景就好像現在全校園里最閑的人就是耕平了。

耕平就讀的聖路加斯大學的校本部座落在池袋附近,因為地屬市中心,所以已經沒有地方再擴充,于是就在崎玉縣西部的丘陵地帶開辟校園。從池袋車站到這里只要搭一班火車就可以到了。二十萬坪的陵地上已經蓋了選修課程用的教室,還有好幾個運動場、計算機館、文書館、體育館、集訓宿舍等,卻因為土地實在太遼闊了,仍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土地還保留著混合樹林的原貌。校方好像也沒有完全開發的意思,環境保護可能是原因之一,缺乏資金則是另一個現實因素。

耕平住的破公寓在練馬區近郊,走路到走站只要十分鍾。從車站擠電車到池袋只需二十分鍾,到崎玉的新校園也是二十分鍾。最值得慶幸的是無論到哪一邊都不需要轉車。這一天為了一睹校慶前夕聯歡會的盛況,一年級的耕平來到池袋附近的校本部。

聖路加斯大學誠如其名,是一所教會學校路加斯是耶穌基督的信徒路加名字的英語讀音,他是一個眾所皆知的醫師及畫家的守護人。所以這所大學創辦之初,就是從醫學院和美術學院兩個不同于一般型態的雙學院制開始的。後來又陸續增加了文學院、政治經濟學院、理工學院,現在已經有五個學院了。能戶耕平是文學院一年級的學生,已經上了半年多的課。

耕平的課業相當繁重。為了將來打算,他計劃先取得資格,所以選修了教育職業譚程和圖畫館管理員的培育課程。正式上課是從三年級才開始,不過為了多預備一些學分,他必須從其他課程先拿些學分才行。而且他還兼了好幾個差事。還好對大學生而言,瑞士是很容易找到兼差的時代,以前那種苦學生的心情,在耕平這個世代已經不存在了。

校慶這種慶典隨著時代的變遷多少會有點變化,但是大致上好像都不會有太大的改變。除了學術性及社會性主題的演講或是小組討論會之外,就是舞會、歌手公演、或各式各樣的模擬商店,編織出一場熱鬧而空虛的慶典。一個用黑色字體寫著“難忘的車諾比核恐怖!日本需要核子嗎?”的廣告牌;跟一個附有彩色照片,用粉紅色熒光筆寫著“光明快樂的世紀末,讓我們通霄舞出黏巴達!”的廣告牌並排。這兩者說的好聽點是共存;說的難聽點就是雜亂無序的排列。這樣的光景也許會持續到很久以後的將來吧。

對耕平而言,這是當大學生以來頭一次的校慶。本來應該更積極參與的,無奈他並不屬于任何一個社團,因此只能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送走這次的校慶。並不是因為課業和兼差讓他的無法加入社團。事實上他也去看過兩、三個社團,總是覺得無法融入那樣的氣氛。認為“並非只有聚會及愛情模擬游戲才是大學生活全部”的耕平,大概是個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難纏的人吧。

耕平把運動袋放在膝上,望著黃昏的天空發呆。就是在這個時候傳來了呼喊聲。

“耕平哥哥!”

這一聲既不大聲又不夠有力,卻像穿透薄薄的紙張般地穿透了喧擾,傳遞到耕平的意識里。

耕平沒有立刻移動身體,當心跳急遽的在體內奏起口琴旋律,再告一段落後,耕平才移動了視線。立花來夢的臉龐就近在眼前微笑著。那是一張讓過于豐富的感情結晶呈現出來的少女的微笑臉龐。

“小姐,一個人旅行嗎?”

耕平一邊回給她一張笑臉,一邊站起來,來夢也起身回應他。來夢穿著淡藍色的T恤,再披上一件外衣,白色短褲下的小腿,包在黑色的褲襪里。

“不是,我跟北本叔叔一起來的。”

循著來夢的視線往上看,北本行雄先生正從石階上方揮著手走過來。耕平有一張他的名片,上面寫著“日本怪奇幻想文學館理事長兼館長”那是晚夏的某一天,在山中的無人車站所經曆的事。當時的天空和地面急速掩沒在暮色里,站台上只有中途被趕下車的十幾個乘客。坐在長椅上的耕平面前站著一個戴著草帽迎著夏風的小孩,穿著一件T恤,胸前的圖案是一艘漂浮的三角帆船。

“大哥哥,一個人旅行嗎?”

“是呀。”

“哦,沒有跟你一起旅行的女朋友嗎?”

就在這段沒啥情趣的對話中,蒸氣火車鳴著汽笛逐漸靠站,揭開了事件的序幕。那個晚上,耕平完全無法當個平凡的大學生。

但是,也不過是那個晚上而已。當他從不該存在于世上的異次元世界回到東京後,又回複到平凡的大學生身份。和他共同渡過那詭異的冒險的北本先生名片也被扔進抽屜里,原封不動的擺了一個夏季到了秋季。

***

不過才九個禮拜的時間,耕平和來夢根本還來不及有什麼變化。一個是瀏海蓬松的平凡大學生,個子算高,也有人說他的長相“看起來滿順眼的”。另一個是把卷發剪得短短的小學六年級女生,一雙大眼睛充滿了生氣,光芒閃爍,全身散發出一種透明感的活潑氣息。乍看之下,還真像個精力充沛的小男生。也難怪耕平第一次遇見她時,把她錯喊成“小男孩”。

本來以為幾年後再見面的話,一定會有很多話說。可是一旦見了面,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不只是因為從分開到再會的時間太短,而是:“你好嗎?”

“嗯,耕平大哥呢?”

“嗯,還可以。”

就這麼短短的幾句話,整顆心就好像已經被填滿了似的,根本不需要再多說些什麼。尤其是在深秋的季節,黃昏的時刻,金黃色的陽光無聲灑溢,光的微粒子轉化成一個個音符翩翩起舞的這個時刻,什麼文法、什麼發音都好像是多余的。

這時候耕平突然想起來,來夢應該已經離開育幼院,被北本先生領養了吧。

“老實說,我還沒有把來夢接回家。”北本先生回答道。

本來打算一回到東京就把來夢接回家的北本先生,聽完育幼院院長的建議後改變了主意。院長認為現在正是一個學期的中間,如果小孩子當中只有一個受到特別待遇,在教育上會有不良影響。要收養她的話,最好是在小學畢業,要進入中學的時候比較適合。對于這個意見,北本先生並不完全贊同,但是還是勉強接受了。畢竟要讓妻子和女兒接受這件事也需要一段時間和准備。

北本先生當然相信妻子的人格,但是關于在牽扯到資產、事業的撫養權法律問題,就不是短時間可以解決的了。

“來夢這個名字是來自拉脫維亞語呢。”

“你說的拉脫維亞是波羅的海的那個小國家嗎?曾經因為獨立問題而跟蘇聯發生爭執”

“對,就是那個拉脫維亞。”

北本先生做了說明。

拉脫維亞有一個“拉司普列司”勇者的傳說。那是中世紀時,和侵略波羅的海岸邊方的德國騎士團作戰的勇者的名字。這個拉司普列司的愛人叫做來夢多旦,就是“幸福姑娘”的意思。也就是說,來夢這個名字是帶有“幸福”含意的拉脫維亞語,是已經過世的祖父,雖然有點標新立異、但絕對是希望孫兒幸福而取的名字。

“希望我能帶給她幸福,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那麼活潑好動的小孩會自己掌握幸福的。”

耕平這麼回答,這句話不是虛應,而是出自內心的。來夢有某種力量讓他這麼想。他覺得即使是滿布石塊的坎坷道路,她都能踩著像穿堂風般的步伐向前邁進吧。

不過,另一方面,她也會讓身邊的大人不由自主的想帶給她名符其實的幸福,就連耕平本身也這麼想。或許那只是一種偏袒吧,但是就算是一種偏袒,也不會帶給任何人困擾,所以應該也無傷大雅吧。

“不過,北本先生”


耕平突然想起被擱置在一旁的疑問。那就是來夢和北本先生為什麼會出現在他面前。

“其實我是這所大學的校友呢,現在又多了個什麼評義委員的頭銜。”

“咦?”

“而且我跟這里的校長還是大學同屆同學呢。”

北本先生雖然稱不上是什麼名人,可是畢竟是個有社會地位和信用的人。擔任聖路加斯大學的評議委員這個職務也沒什麼好驚異的。更何況他還是校長的同屆同學,所以就更偉大啦。

“沒想到北本先生居然會是我的老學長,上次您怎麼都沒提起呢?”

“我可不是刻意隱瞞喔,只是沒有告訴你的時機。而且現在想想,當時我根本就忘了要問你就讀的學校。”

所以今天才會這樣再度相逢。

“算是有緣哪。”來夢說。

這句話有些老套,但是卻可能是最貼切的表現。抬頭直視著耕平的來夢眼眸中舞動著秋天的陽光。上回分手時,少女的眼眸中閃爍的還是夏季的陽光呢。仿佛是季節無聲無息的圍繞在他們四周,掀開一頁頁的日曆,安排了今天這場重逢。

“不過還真熱鬧呢,我還以為大學校慶的活動明天才開始呢。”

北本先生環顧四周,都是一群群抱著廣告牌、海報和工具的學生們。

“今天是校慶前夕的聯歡會,說不定比正式校慶還熱鬧呢。”

耕平指向一個很大的立板,上面貼滿了大大小小的海報,只是每一張都是同一張臉、同一個姿勢。那是一個年輕女孩,給人一種濃眉、眼神頗具挑逗的印象,稱不上是絕世美女,卻也是美人胚子,名字是小田切亞弓。十九歲時被選為航空公司的廣告女郎,在媒體上亮相後,不到三年就成了演藝界的大人物。從廣告明星轉為自做詞曲的歌星、主演日美合作的科幻電影、甚至還出版小說,並且獲頒相當具知名度的新人文學獎。無論做什麼事都展現出一流的才華。

“喔,是個現代才女呢。”

北本先生聽完耕平的解說後,用一個略嫌陳舊的標顆來形容她,因為他不喜歡“全方位藝人”這種稱呼。剛邁入老年的紳士突然轉移視線,眺望著停在石階下的中型巴士。

“那麼,那輛電台巴士就是為了制作那個什麼才女的節目才一直待在那里的啰?”

“嗯,大概是吧。”

因為要讓電視台獨家播映小田切亞弓的演唱會,校慶的工作委員會從電視台收到了播映權利金。支付掉小田切亞弓的演出費用後,還會剩下與支付費用差不多的金額,聽說這筆差額剛好可以填補校慶慶典的赤字。

“唷唷,最近的學生還挺會做生意的呢。”北本先生聳了聳肩。

只要向滿座的聽眾收取入場費,再酌收電視台的播放權利金,就會有將近一千萬元的收入,根本不會出現赤字。聽說今年秋天小田切亞弓會在東京跟橫濱周邊的二十多所學校校慶中演出。

擔是,明年以後就不再舉辦任何校慶演唱會了。所以,這次用來當做公演會場的絕念會館一定爆滿的。

“不過”

耕平目不轉睛地盯著年長的紳士。

“你到底有什麼企圖呢?北本先生。”

聽到耕平壓低聲音的問題,北本先生苦笑著對他搖搖手。

“喂喂,別說的這麼難聽好不好,我只是來探望老朋友,順便帶來夢來見識一下大學的校慶而已呀。”

他所說的老朋友是聖路加斯大學的校長,北本先生打算明年春天讓來夢進入聖路加斯大學的附屬中學就讀。

至于來夢呢,十一月一日星期六是創校紀念日,二日是星期天,三日是文化節,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快樂的三天連休假。育幼院院長准許她這段期間住在北本先生家。

“我並不打算利用人際關系讓來夢入學,來夢應該可以堂堂正正的考上,對不對?”

“那就不知道啦,我的成績比普通好一點,可是又不是什麼秀才。”

來夢用輕松的語氣帶過大人對她的過度期待。可是不一會兒又打直脖子說:“不過,如果考進這里的中學的話,是不是可以成為耕平大哥的學妹?”

“我可不是附屬中學的畢業生喲。”

因為這是事實,所以耕平只能這麼回答。不過他很高興聽到來夢這麼說。跟來夢分手的時候,他曾經想過“等自己成長後應該有足夠能力去保護她”,結果還來不及成長就又見面了,但是從來夢那句“是不是可以成為耕平大哥的學妹”,就可以知道來夢對他的信賴感還是不減當時。

突然來夢把眼睛睜的大大的,一副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的樣子。耕平越過她肩頭一看,視線被一張有眼睛、有鼻子的南瓜臉塞的滿滿的。

“南瓜騎士要把你們帶到終年黑暗之國!”

來夢眨眨眼睛,笑了起來。因為對方出現的太突然,剛開始的確嚇了一跳,可是南瓜騎士隨即拿下了套住頭部的南瓜。是一張稍嫌肥胖又有點松弛的年輕男孩的臉,淡眉下的小眼睛露出好好先生的光芒。這個男孩是耕平同班、同學科的藤崎順也。

***

藤崎說有話要告訴耕平,兩個人就站在離來夢約十步左右的石梯上,面對著面。

“怎麼戴著假面具就跑來了?”

藤崎沒有直接回答耕平的問題。

“唷、原來是這個女孩呀,難怪你會走上戀童之路。現在看起來像個小男孩,不過長大後一定是個大美人喲。”


聽到藤崎前半段的話,真想踢他一腳,不過看在下半段的份上,耕平就饒了他了。帶著幾分的不悅耕平說明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只不過事情經過大都被四舍五入了,因為說起來話長,而藤崎也不見得會相信。

“那女孩是親戚的孩子,像我妹妹一樣,你不要亂說話。”

“嘿嘿,親戚小孩嗎?”

藤崎露出曖昧的笑容。其實他也沒什麼惡意,只是深信這樣的態度才有成熟的都市人品味。

他也是重考一年才考進聖路加斯大學的,年紀和耕平一樣,卻老把耕平當作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弟般看待。

“你來學校做什麼?”

“跟你一樣,參加校慶啊。”

被他這麼一說,耕平也無言以對。不過想也知道他的目標八成是那些外校的女生。藤崎不顧耕平臉上的表情轉移了話題。

“好啦好啦,今天又不是情人節,而是萬聖節前夕,而且剛好是華爾部魯吉斯之夜的半年後,這不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日子嗎?”

耕平不知道什麼是“華爾部魯吉斯之夜”。那是指每年四月三十日晚上,這一天魔女和妖女會在德國中央部分的哈魯茲山脈舉行盛大的宴會。在哥德的小說《浮士德》里有一段描寫浮士德和惡魔菲斯特悄悄潛進宴會的會場。

耕平不知道這有什麼值得高興的。藤崎從衣服的口袋中拿出三張紙晃了一晃。

“所以呢,在這麼一個值得慶賀的夜晚,為了回報你,我特地准備了魔片。”

藤崎對站在遠處的來夢眨眨眼,但是映在少女眼中的卻只是一堆垃圾般的影像。姑且不論少女的反應為何,藤崎交給耕平的紙張的確是不得了的東西,那就今天晚上七點小田切亞弓演唱會的對號入場券。

“你居然拿得到。”

“方法多的是,不過絕不是用什麼惡劣手段弄來的,你們也不必覺得良心受到苛責。”

藤崎所說的回報是來有來由的。七月段考時,從語言學到各科基礎課程,藤崎一共向耕平借了十幾本筆記本,好不容易才過了難關。看到藤崎感激涕零的樣子,耕平就隨口說了一句“要報答我喔”,但是根本沒希望他真的會報答。

“好不容易拿到的,你就收下吧。我知道你對小田切亞弓沒什麼興趣,不過她畢竟是現在的話題啊。”

這句話的語尾重迭在其他的聲響里,天空吱吱嘎嘎的晃動起來,雷聲在夜空里鳴響。

現在已經是十月底了,再過兩萬兩千秒就是十一月了,不該是雷聲響徹云霄的季節。但是雷聲確實大作,還在人們的耳邊留下了愉快的殘響。四周也與此呼應似的急速地陰暗下來。

藤崎蹙著眉頭,回過身抬頭望著天空。

“好怪異的天空,不過萬聖節前夕不管發生什麼都沒什麼好訝異的。”

藤崎一副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又載上了南瓜面具。

“如果還活著的話再碰面吧。再見啦、戰友!該報答你的已經報答啰。”

藤崎掀動披風,飛也似地離去了。只要是他經過的地方,就會陸續響起尖叫聲或笑聲,然後伴隨著他逐漸遠去。來夢踩著跳躍般的步代,來到耕平身邊。

“好好玩的人。”

“是啊。”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答案,耕平只好這樣響應來夢的感想。這時候,諾大的雨滴彈落在石階上,灰色的濕簾一點一滴的遮蔽了視線。耕平趕緊帶著來夢跟北本先生躲進紀念會館的建築物里。

浮著冰塊的可樂對現在的季節來說,本來應該算是一種遲來的飲料。但是,場內的熱氣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季節仿佛倒退了五十天,冰塊大概馬上就會把可樂給稀釋了。如果在加上爆玉米花跟火腿,就完全符合節慶的氣氛了。

“演唱會結束後,雨也應該停了吧。也許有點吵,就忍耐點看吧。”

“不會啊,還滿好玩的。”

“是啊,偶而聽聽也不錯呀。”

大學的校慶對來夢而言是第一次的經驗,對北本先生而方是非常遙遠的記憶,所以兩個人都充滿好奇的打量著四周。觀眾席上,有百分之九十是男學生,一個像摔角選手般粗壯的大男生,穿著用紅色麥克筆寫著“亞弓命”的T恤,一手拿著喇叭筒,出神的盯著舞台。

不久,擔任司儀的男學生,在舞台上扯開了嗓門說:“各位同學,讓你們久等了。我們的偶像--出現在世紀末的魔宮東京的校慶女王--小田切亞弓小姐出場!”

歡聲雷動,是男孩子們尖叫呼喊聲。好不容易才聽出來是在叫“亞弓小姐”的尖叫聲,幾近于悲鳴。有人離座站立引起了激烈的抗議聲。

小田切亞弓的身影在無數交織的燈光光環中浮現。黑色連身皮衣是超級短裙;裸露在裙外的長腿,也是一雙黑色的短皮靴。一舉起拿著麥克風的右手,就高聲喊道“各位同學,你們好嗎!”,回應給她的是淋滿一身的歡呼。

《跨海大橋布魯斯》、《夕陽異鄉人》、《迷宮都市》三首歌連唱下來,唱得亞弓香汗淋漓,皮衣也濕的黝黑發亮。她的每一滴汗水都會提升學生們的狂熱,屋外風雨好像也隨著增強了。

從亞弓的腳底下冒出來的白煙,應該是干冰制造出來的效果吧。照耀在舞台上的燈光點點滅滅、變幻色彩,有時投射出蝙蝠般的影子在舞台上亂舞。

“太棒了--”來夢看得如癡如醉了。

北本先生頗有感觸的摸著下巴。小田切亞弓好像是聽到了這些贊美似的,在舞台上朝著耕平他們這邊嫣然一笑並投以飛吻。觀眾席經過半瞬間的沉默後,再度沸騰起來,另一邊的觀眾席傳出高亢的呼喊聲:“亞弓小姐--也給我們啊!”。耕平輕輕地搖頭,把可樂的紙杯靠在嘴邊,吞下已經溶化成很小塊的冰塊。耕平並不那麼討厭慶典節目,可是這種場合的狂熱叫耕平有點無法消受。但是,就在這樣凝視著舞台的時候,他注意到一件很奇怪的事,亞弓的視線好像不時的與自己的視線相接。

“該不會是對我有興趣吧?”

耕平這麼想,但是這麼想的瞬間又覺得自己有點愚蠢,小田切亞弓沒有任何理由會喜歡自己的。

“奇怪了,那個才女好像動不動就往這邊看呢,是我的錯覺嗎?”


北本先生不解的揣測著。那麼,察覺到的不只是耕平而已,小田切亞弓的視線很明顯的是集中在耕平他們席上。因為耕平他們的座位不是觀眾席的正中央,所以反方向座位上的學生無法接到亞弓的視線。舞台上的亞弓仿佛感受到了學生們不滿的情緒,回過頭去做出誇張的飛吻動作。小小的不滿立刻煙消霧散,更瘋狂熾烈的歡呼聲充斥了整個舞台。

“現在我們來玩點新鮮的吧。各位同學,你們要不要亞弓送的禮物?”

亞弓纖柔的手腕輕輕一閃,就看到小小的黑影飛向了觀眾席。不只一個,總共有五個,像鳥一樣的黑影劃過一道弧線。

“好,現在拿到黑玫瑰的五個人請到台上來。不要給旁邊的人喲,免得造成困擾。雖然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請獨占這個機會。”

耕平掩不住疑惑的看著自己的手,大概是用布和鐵絲做成的黑玫瑰人造花就躺在自己手里。是幸還是不幸的確不得而知,倒是周遭羨慕的眼光像瀑布一般傾瀉而來。

突然間耕平感到不安。他不知道這股不安來自何處,但是那股不安像尖銳的刺角壓迫著耕平的心,就像黑玫瑰的荊棘一般刺著耕平。

耕平站了起來,感覺上好像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推動著,拋給來夢的笑容,只是為了不讓少女感染到這份不安,努力做出來的而已。

***

和其他四個學生一起站在舞台上的時候,耕平覺得背後有一股強烈的壓迫感,那是數千名學生散發出來的既羨慕又嫉妒的視線。那股視線化為實體的波浪拍打在耕平的背上。耕平覺得很無奈,他跟其他四個人不一樣,他根本不願意站在這舞台上的。感覺上好像有什麼不祥的事情,戴上了笑臉的假面具向耕平招著手。當然觀眾們是不會了解耕平這種心理的。他們只看到他猶豫不決的樣子,所以用嘲弄和嫉妒來攻擊他。

“怎麼啦,幸運的家伙,你是不是激動的在發抖啊!”

更下流的話接二連三的飛了過來,當來夢在觀眾席上,正要為耕平大抱不平的時候,舞台上有了動靜。拿著麥克風的小田切亞弓走向耕平。她很高,再穿上高跟的靴子,眼睛的位置幾乎和耕平同樣高。

“就是你,我們來二重唱吧。唱什麼呢,對了,符合這個夜晚的歌曲”

耕平一陣顫抖,胃和心髒好像碰觸到冰塊一般,讓他往後退了半步。耕平告訴自己,眼前這個女人是一種非常不祥而且危險的存在。但是這不是理性下的結論,只是所謂敏銳感性下的警告。所以連耕平自己都無法接受自己那樣的反應了,更何況是那些被興奮狂熱沖昏了頭的觀眾們。

“怎麼了,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開心啦?”

亞弓笑了,笑容里充滿著蠱惑,耕平覺得應該徹底回避這樣的笑容。到底要怎樣才能脫困呢,耕平沈思著。觀眾席上不懷好意的視線集中在看起來呆杵在那里的耕平身上。

“干什麼嘛,不知好歹的混蛋!”、“你要讓亞弓小姐難看嗎?”、“你敢對我們大家的亞弓小姐這樣?”、“不饒你!”、“不饒你!”、“把他拖下來!”、“對,換我來!”、“向亞弓小姐道歉!”、“快道歉!”等等幾近歇斯底里的怒吼波濤猛烈的拍擊著舞台。

北本先生伸出手來壓住來夢的肩膀,因為來夢氣勢洶洶的站起來要為耕平辯護。北本先生的眉間露出不安和緊張。這件事大有蹊蹺,大家好像被一種看不見的指揮者控制著--北本先生這麼想。這時候,舞台上的一個學生發出了驚慌的聲音。

“怎麼了,喂,這是怎麼回事?”

很理所當然的一個問題,可是耕平沒有獲得解答。舞台整體變成一個異次元的世界,觀眾席上滿座的觀眾好像快速的離開遠去。那種感覺就像那些人們搭乘著在遠方黑暗里奔馳的列車,從窗戶看著這邊。

在黑暗中奔馳的列車。

那種景象震撼了耕平,讓他想起晚夏那一夜所經曆過的怪事。異樣的浮游感襲向他,腳下失去了著地的感覺。他浮在半空中,俯視著下方的列車。把臉貼在窗戶上凝視著黑暗的人,正是來夢

“耕平大哥!”

那個聲音,或者是具有方向的意識抓住了耕平的雙腳。耕平感覺到自己被拉了下來,他的雙腳踩到現實世界的地面。重力讓他搖晃失衡,一只膝蓋跌跪在地面上。這時候耕平的聽覺才恢複了正常,落雷的聲響在他耳邊漩繞,照明消失了。

“打雷了!就在附近!”

整個暗下來的會場陷入一片混亂中。大部分的觀眾離開座位,慌亂不知所措,失去了判斷能力。哀嚎慘叫聲震蕩著場內的空氣,恐怕只有少數人有自覺自己當時在說些什麼了。

“鎮定點,鎮定點!這棟建築物有避雷針,不必擔心,請回到座位上坐好。電馬上就來了,你們在亞弓小姐面前表現的這麼差勁,她就不唱了喲!”

司儀的聲音大半被吞噬了,卻帶著要命的說服力。特別是“亞弓小姐就不唱了喲”這句話產生了絕大的效果。從司儀的位置移向四周逐漸恢複了平靜。接著有節奏地叫著“亞弓小姐、亞弓小姐”的嘰喳聲開始擴散開來。當秩序在奇妙的方式下恢複時,二樓的一部分塌崩,有人隨著建築材料傾倒,掉落在一樓的座位上。

慘叫聲響起,卻沒有人聽見,因為觀眾們的聽覺已經到了飽和狀態,而且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燈光齊亮,絕妙的時間搭配,充滿了惡意。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的眼睛,沒有辦法一下子面對突來的亮光,只感到一陣暈眩。這時候一聲清晰的慘叫聲,貫穿了飽和狀態下的感覺。

“又要塌崩啦,快逃呀!”

混亂爆發,轉化成恐慌。燈光再度消失,隨之又亮起,不斷激烈快速的點點滅滅。這樣的燈光更加速了觀眾的恐慌,大家嘶聲吼叫逃竄到出口處,彼此瘋狂的推擠。站在稍高的舞台上的耕平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來夢她們。

“耕平大哥!”

“我在這里,來夢,小心啊!”

耕平跳下舞台,馬上被卷進了混亂了漩渦,他奮力的突破重圍。又撞、又推、又踢,還飛跳到一個個子比他大一號的後援團團員肩膀上再一次確認來夢他們的位置。千辛萬苦沖到來夢和北本先生相互掩護對方而不得動彈的地方,立刻踢開那些不分青紅皂白擁上來的學生。右手護著來夢,左手護著北本先生,好不容易才逃到大廳外面。雖然法蘭絨運動服的鈕扣被扯落、披頭散發、落魄到了極點,但是三個人都平安無事就該慶幸了。

“你還好吧,來夢。”

“嗯,我沒事,耕平大哥呢?”

“托大家的福,我也沒事。”

好像跟這小女孩在一起,就會碰到什麼奇妙的事--耕平這麼想,但是北本先生的想法卻跟他有點不一樣。調整了一下呼吸,剛邁入老年期的紳士苦笑著說:“唉、唉、和耕平、來夢一見面好像就會發生不尋常的事。”

“北本先生不也在一起嗎?”

耕平提出反駁,不過那只是反射下脫口而出的話。耕平發覺自己不得不接受北本先生那樣的感受。因為他可以感覺到,在來夢和自己的體內存在著可以稱為異次元通道的東西。雖然,如果可能的話,他很想把這個存在遺忘掉。

身旁不知是誰刻意地發出了笑聲。

“今年的校慶就這樣結束啦。校慶前夕就結束的校慶還真稀奇呢。”

好個絞盡腦汁的笑話,卻沒有人響應。淹沒了整個校園的恐怖和激動的驚叫聲,沒有因為雨的拍落而靜下來,直到警笛聲擴延才整個被壓抑了下來。大概是有人報了警,救護車和警車長驅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