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雙星 第八章

春雪在第二堂課結束後的十分鍾休息時間里,將運動服換回制服,回到了二年C班。

他剛拉開門踏進教室,立刻就有無數掌聲迎接,讓他當場呆立不動。但仔細想想,如果是有點貧血的弱女子也就算了,男生上個體育課就因為打球打得太投入而昏倒,根本已經變成奮不顧身型的諧星了。春雪縮起脖子,一路低頭哈腰沖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第三堂課的上課鍾此時正好響起,他才總算松了口氣。

一抬起頭,正好看見千百合從右前方座位上擔心地回頭望來,兩人視線對個正著。春雪朝她點點頭表示不要緊,順便跟坐在右後方的拓武也交換了眼色。

拓武的表情顯得極為過意不去。這多半表示,他以為春雪會拼得昏倒都是自己那句「重要的是想法」的忠告所致。

——這不怪你,而且我反而因此注意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得感謝你呢。

春雪將這個念頭灌注在眼神之中,朝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拓武的嘴角才總算有了笑意。

第三、第四堂課、午休時間,以及下午的幾堂課里,春雪的腦子里有一半在上課,另一半則一直潛心思索。

想著自己到底該找出什麼樣的「第二階段心念」來發展……

他明白,眼前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其他要緊的任務上。這任務當然就是指今晚七點要進行的「逃離禁城作戰Ⅱ」。屆時春雪必須和Ardor Maiden——四埜宮謠一起進入無限制中立空間,與神秘的蔚藍年輕武士Trilead Tetraoxide再次相見,並在他的協助下從禁城以及四神的地盤中生還。四神朱雀自然不用說,就算只是被禁城內部徘徊的任何一只武士型公敵打倒,也會立刻陷入可怕的「無限EK」(Enemy Kill)狀態。從這一點來想,再怎麼專注都不嫌多。

但春雪就是無法不去想自己的心念。

因為,現在春雪又多面臨了一件不能拖的事。

一個成了他永遠的勁敵——大致上算是吧——的超頻連線者,也就是騎著那輛世紀末機車的Ash Roller,要春雪教他心念系統。

上學途中那場對戰的最後,Ash單刀直入地說出「教我一下心念系統好嗎?」這句話時,令春雪整整呆了五秒鍾之久。

當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首先問出口的,就是他自己覺得理所當然到了極點的疑問:

『為……為什麼,要找我教?』

結果這位世紀末機車騎士說:

『你想想看嘛,怎麼說,你不是Raker師父的徒弟嗎?也就是說你是大爺我的學弟,還是該說師Brother?』

春雪又花了一秒才搞懂他這個奇妙的字眼是指「師弟」,也懶得吐槽說照他的說法根本就搞不清楚是師兄還是師弟,決定先繼續問完實際一點的問題:

『那、那你找Raker姐正式教你不就好了?我相信她不會在意軍團不同這種問題,對自己的「下輩」一定會教得很仔細……一步一步慢慢來……』

『……就是這樣,這種「一步一步慢慢來」才是Problem啊。』

骷髏面罩下發出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像是在害怕的音色。春雪瞬間領悟Ash說的問題是什麼。他並非「像是在害怕」,而是真的在害怕。他怕的就是兩個月前Sky Raker——倉崎楓子在教導春雪心念系統時,把他從東京鐵塔遺址頂推下去的那種斯巴達式教育。

春雪先以眼角余光看著Ash Roller一會兒,接著才說:

『那個,我知道這樣講跩了點……不過心念系統沒那麼好學的。你不想付出勞力就要輕松學會,不就跟那可疑的神經連結裝置用學習套件……』

『Don’t say了!我知道,這點我也Understand!』

Ash伸出戴著騎士手套的手掌擋在春雪眼前這麼叫喊。

『可是我告訴你,師父幫你上的那些課,已經是待客用的溫和版了!』

『咦……那、那樣還算溫和版?』

『That’s right!而且啊,其實大爺我,該怎麼說……這樣講有點難聽,不過我根本沒想把心念系統學得多紮實然後跑去無限制空間盡找些危險的家伙打。我只要用在一場對戰,不,甚至用一次就夠了。Utan那小子眼看就要被「ISS套件」吞沒,我只想狠狠來個一拳打醒他,這樣就夠了……』

春雪沒料到對方會這麼說,從側面回望骷髏面罩。Ash Roller的臉朝向對戰空間的天空,以格外沉重的嗓音靜靜地說道:

『畢竟對我來說,Brain Burst終究是一款對戰格斗游戲啊。』

他都這麼說了,春雪自然不能輕易拒絕。

因為「現在正是對Bush Utan施展心念攻擊來破壞ISS套件的大好機會」這項情報,就是春雪自己告訴Ash Roller的。

這時對戰時間結束,春雪對Ash的「請求」說不出YES或NO,但相信心意——春雪決定接受請求的心意,應該已經傳達到了。

在他用半個腦袋思考的期間,第六堂課的下課鍾聲響起,教室內的空氣也立刻浮躁起來。

授課老師前腳剛走出去,導師菅野後腳便踩進來,就這麼開始了放學前簡短的導師時間。

各種宣導事項說到最後,菅野提出了第一堂課時發生的有田春雪昏倒事件,還講了句金玉良言——「上課努力當然很好,不過管好自己的身體狀況可是運動員的鐵則啊」,讓春雪聽得冷汗直冒。這時才總算傳來了放學鍾聲。

春雪先跟分別要去田徑社與劍道社練習的千百合與拓武簡單談了一下今晚行程——結束社團活動跟委員會活動之後,就換好衣服到春雪家集合,由全軍團一起開會,再展開「逃離禁城作戰」。確認以上流程無誤後,三人就分頭行動。

春雪在樓梯口換上運動鞋,獨自前往後院准備進行委員會活動之際,仍然不斷地自問。

現在的我,有資格教導別人怎麼使用心念嗎?

他之所以在保健室里請黑雪公主傳授心念,要求得甚至有點急,或許就是因為內心深處有這個疑問。

如果單論「心念系統」——也就是有意識去運用Brain Burst這款對戰格斗游戲的副控制系統「想象控制回路」的方法——相關的技術性知識,他自認已經學到了幾分。然而心念並非只是單純的技術,它能發揮超脫規則限制的壓倒性威力,同時卻也有著會將玩家自身精神拉進黑暗面的可怕風險。這種說法並非只是比睮。超頻連線者一旦解放負面心念,就連現實世界的人格也會跟著受到扭由。掠奪者「Dust Taker」如此,昨天的拓武亦然……

要傳授別人心念,一定得非常小心在意,避免學徒被拉進黑暗面。只用言語說明多半是不夠的,首先必須實際演練,讓對方看到心念可以創造出多大的奇跡。比方說不用手就能讓輪椅前後左右舞動的Sky Raker或是將劍刃變成手掌的Black Lotus。

從這個觀點來看,春雪的「雷射劍」與「雷射長槍」就少了點震撼力。因為純以現象的種類來說,這兩招都只是單純的單發攻擊招式,這個世界里多得是超頻連線者能發出有同等射程與威力的必殺技。

如果真的要對Ash Roller講授心念系統,相信不能只露一手基本技能,而必須展現黑雪公主所說的「第二階段」能力。如果做不到這點,就沒有資格傳授別人心念。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春雪從東邊繞過第二校舍,走在長滿青苔的後院里,邊歎氣邊說出這句話。

黑雪公主在保健室說過,要學會心念的第二階段,就必須正視現實的自己,將塑造虛擬角色的精神創傷升華,創造出希望的心念。但坦白說,連春雪自己都還不太明白為什麼他會被塑造成「Silver Crow」為什麼會被塑造成有著細瘦手腳、滑不溜丟的頭部以及十片金屬翼片的金屬色。

要妄下結論很簡單,可以說是由于他胖才會想要變瘦、由于只能在地上爬才會想要能飛上天空的翅膀,但他莫名地就是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因為這個說法解釋不了他為什麼會是金屬色……

這時,他忽然間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

————還有當玩家擁有的「心傷殼」強度超過一定水平,就會成為金屬色,這點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了哪……

「…………?」

春雪立刻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那是個帶點沙啞的女子嗓音,但昏暗的後院里看不到一個人。春雪再一次仔細傾聽,但耳中只有遠處運動社團成員在操場上練習的喊聲,以及管樂社在音樂教室調音的聲音。

但這不是他聽錯,因為春雪根本沒聽過「心傷殼」這個字眼,而且他也不認識哪個女生會用關西腔說話。

背上位于肩胛骨之間的某個點忽然強烈抽痛,令春雪不由得腳步踉蹌,伸手撐在一旁的校舍牆上。抽痛一陣又一陣,遲遲不散。

這不是第一堂課打球留下的肌肉酸痛。春雪已經知道這種痛楚並非來自身體出的毛病。

「……唔……為什麼,現在……那玩意兒會……」

他握緊拳頭忍耐,以沙啞的聲音自言自語。

沒錯,就是他所說的「那玩意兒」——寄生在Silver Crow身上的「災禍之鎧」,也就是由七神器之中的六號星「The Destiny」變異而成的強化外裝「The Disaster」在蠢動。

接著耳中聽到了與先前不同的聲音,是猛獸的低吼。

——殺。殺。把那些家伙……撕開……咬碎……吃得干乾淨淨……

吼聲中蘊含的怒氣與憎恨能量強得駭人,讓春雪手撐在牆上喘個不停。

兩周前的「赫密斯之索縱貫賽」進行到尾聲時,春雪任由自己心中那股對Rust Jigsaw的怒氣驅使而召喚出了這件「鎧甲」。當時他的精神幾乎完全受到支配,所幸靠著千百合的必殺技「香櫞鍾聲模式2」讓虛擬角色時間倒流,才得以將鎧甲還原成單純的寄生因子——第五代Disaster宿主Cherry Rook所留下的鉤索碎片。

此後春雪一直沒聽到鎧甲說話的聲音,但昨天傍晚與即將遭到ISS套件吞沒的拓武對決時,春雪為了將他拉回來,企圖召喚出「鎧甲」的原始型態「The Destiny」。盡管不是召喚災禍之鎧本身,但或許就是在召喚過程中微微喚醒了寄生因子。

——但是不太一樣。春雪忍受著電光般的疼痛脈沖訊號之余,卻一直覺得不太對勁。

他覺得這與「鎧甲」以前的說話聲音有點……不太一樣。那凶暴的破壞沖動並沒有差別,但春雪就是覺得沖動背後另有一種比憤怒與憎恨還要龐大的情緒。這種感情像吼叫、像咆哮,又像是——慟哭。

只要閉上眼睛、捂住耳朵,這個聲音遲早會離去,但春雪卻不禁下意識地將意識頻道對准了這個聲音。

緊接著,他立刻感受到了一陣遠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的劇痡,幾乎痡得他頭昏眼花。

劇痛從背脊一路上竄到頭部正中央,讓他不由得跪到地上,整個聽覺更充滿了猙獰的咆哮。

——毀了他們。毀了他們。毀了他們毀了他們吃了杝們吃了他們吃了他們吃了他們……

…………這是…………悲傷…………?

…………你,在哭嗎…………?

聲音以第三次痛擊回答了春雪的問題。春雪連呻吟都發不出來,只能用力閉上雙眼,眼看就要一頭倒向長滿青苔的地面之際……

一雙小小的手從前方撐住了春雪的雙肩。

接著一陣柔軟的感覺籠罩住整個上半身。春雪還沒弄清楚是有人緊緊抱住他,便已經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伸出雙手回抱。

身上傳來一股涼意,彷佛在安撫、吸收體內熊熊燃燒的烈火。每當這小小的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揉,疼痛的脈沖訊號便急速遠去。

「………………」

春雪輕輕吐出一口氣,讓僵硬的身體放松。

思緒還處于半停滯狀態的他,茫然睜開眼睛,看到眼前有著以黑色為背景的細小深紅色線條呈放射狀分布,彷佛夏日傍晚點燃的仙女棒。他花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是瞳孔——也就是人類的眼睛。

春雪微微退開,讓視野開闊了些。

眼前離了十五公分遠的地方,有張年幼少女的臉龐,一對大眼因擔心而圓睜。

她的瀏海非常平整,其余發絲則用一條細絲帶綁在腦後。順著那細得驚人的頸子看下去,

則是一件白色連身裙式的制服,肩上背著咖啡色的書包……

「…………四、埜宮……學妹……?」

春雪以沙啞的嗓音這麼一問,對方便點了點頭。

四埜宮謠是由春雪擔任委員長的梅鄉國中飼育委員會校外成員,就讀姐妹校松乃木學園國小部四年級;而在加速世界里,她更是第一代黑暗星云干部「四大元素」之一的7級超頻聯機者「Ardor Maiden」。

看到自己能無條件信賴的人物出現,讓春雪松了一口氣,決定先讓雙方已經太接近的臉孔分開一些再說。

但他做不到,因為春雪自己的雙手仍然緊緊抱住謠那比同齡平均身材還要瘦小的身體。

「……」

春雪低頭看到謠的連身裙與自己圓滾滾的腹部緊貼在一起,持續了兩秒鍾左右,才認知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天理不容,當場大叫一聲:

「喏呀啊!」

雙手隨即像裝了彈簧似的往左右彈開,更維持跪姿朝後方跳了五十公分。


「對、對對、對不起!不不不對,你你你你誤會……」

他連連搖動雙手,虛擬桌面中央就顯示出一行紅色的系統訊息。春雪也沒弄清楚那是要求無線聯機的窗口,就點選了YES按鈕。視野下方才剛出現聊天窗口,謠纖細的食指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空中打字。

【UI> 有田學長,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想公共攝影機應該拍不到這里。】

——是、是喔?可是這樣不是更糟糕嗎?

春雪一瞬間想到這里,卻不敢說出口,嘗試做出比較有邏輯的辯解:

「呃、呃、我剛剛走著走著就覺得頭昏眼花,想必是上體育課的時候太拼命了。不過我已經沒事了,抱歉讓你操心……」

然而謠臉上的笑容平靜卻又哀戚,彷佛看透了一切,讓這段台詞就此說不下去。她挪開跟春雪一樣跪在地上的膝蓋站了起來,接著稍稍放慢速度再度動起手指:

【UI> 不用那麼慌張,我都知道的……剛剛那多半是一種叫做「逆流現象」(Overflow)的情形。】

「O……Over、flow?」

這個第一次聽到,不,應該說第一次看到的單字,讓春雪納悶地歪了歪頭,但緊接著跑出的字符串立刻讓他瞪大眼睛。

【UI> 那是「零化現象」(Zero Fill)的高階版。若說零化現象是心思被無的心念,也就是心灰意冷或無力感給填滿導致全身不能動彈,逆流現象就是被負向心念壓倒……也就是因為過度憤怒、憎恨與絕望而控制不住自己。當然這些現象本來都只會發生在加速世界中的虛擬角色身上,但我聽說會用負向心念的超頻聯機者,在現實世界中偶爾也會發生這種情形。】

「負向……心念……」

春雪小聲複誦一次,忽然驚覺地看了謠一眼,頻頻搖著頭擠出聲音說:

「我、我……絕對沒有自己在練習負向心念……」

謠再度露出平靜的微笑,走到春雪身邊用左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同時以右手打字回答:

【UI> 我說過這些我都知道。剛剛……一定是「鎧甲」的干涉吧?】

「……!」

春雪尖銳地倒抽一口涼氣,但既然已經被看穿到這個地步,否認也不是辦法。

「……是,就是這樣……我想起一件事……想起某個人說過的一句話,就這麼觸發了鎧甲活動……」

【UI> 一句話?是什麼樣的話?】

「呃,我想不出是誰說的。話又說回來,我不管怎麼想,都覺得自己不認識說話的人……至于內容……記得好像是說『心傷殼』怎樣怎樣就會變成金屬色之類的……」

這時深深一顫的並不是春雪,而是謠碰在他臉上的左手。

有著放射狀深紅色線條的瞳孔大大睜開,嘴唇微微發抖,但她當然沒有發出聲音,只以右手生澀地敲著投影鍵盤:

【UI> 是誰?是誰對有田學長說了這種話?】

「……對不起,我也拚命在想……但就是想不起來。唯一記得的就只有聲音是女性……」

【UI> 這樣啊?對不起,請你忘了這回事。身體好些了嗎?】

她話題轉得有點快,但春雪很快就忘了不對勁的感覺而點點頭。謠拿開左手後,春雪立刻起身,拍拍制服的膝蓋部分。

「嗯,已經不要緊了,謝謝你……感覺四埜宮學妹好像連在現實世界也能用心念呢。」

春雪語帶感謝地這麼一說,謠便難得地露出了符合她這年紀該有的靦腆模樣。她臉頰微微泛紅,以今天最快的速度一口氣打出一大串聊天訊息:

【UI> 幸好沒釀成大禍。我想不需要太過于煩惱「鎧甲」的干涉,這件強化外裝如此凶煞,沒發生逆流現象才讓人不可思議。而且無論產生什麼樣的干涉,只要不在加速世界念出著裝指令,鎧甲應該也發揮不了持續性的影響力。最重要的是,不管怎麼說,只要今晚的脫逃作戰成功,就可以當場淨化寄生因子了。】

「……嗯,說得也是。」

春雪的回答之所以會慢了一拍,是因為對于眼下最重要的課題「淨化鎧甲」任務——救出Ardor Maiden與逃出禁城,全都是為了完成這個任務——感到了一絲猶豫。

但他有什麼好猶豫的呢?要是不完全消除災禍之鎧,在三天後要召開的「七王會議」上,Silver Crow就會被六大軍團聯名指定為通緝犯,無論如何都得避免這種情形發生。

所幸低著頭的謠似乎並未發現春雪表情有異,繼續閃動手指打字:

【UI> 那我們就開始委員會活動吧,相信小咕肚子一定餓了。】

謠揮手令鍵盤消失,隨即拿起放在稍遠處的包包。她也沒特別注意春雪的臉,就自己開始走向後院西北角的飼育小屋,春雪只得慌慌張張地跟上。

非洲白臉角鸮「小咕」從松乃木學園搬來梅鄉國中,還只是三天前的事情。

但這只小型的猛禽類似乎已經完全適應了新的環境,站在設置于飼育小屋里的樹上打盹。即使春雪接近小木屋,這只鳥仍然連眼睛都沒張開;但牠一聽到謠把手提袋跟書包放到流理台邊後走來的腳步聲,便立刻睜大圓圓的雙眼,毛躁地拍著翅膀。

「你這家伙也太現實了……」

春雪語帶苦笑地解開門上的電子鎖,然後迅速進入小木屋內,收回鋪在樹下的防水塗層紙與讓鳥沖澡用的水盆。接著換謠進來鋪好昨天洗淨後曬干的紙,並檢查小咕的髆重與體溫是否正常。

春雪再度來到屋外,用小屋旁的水龍頭沖洗防水紙,洗著洗著就看到一旁的手提袋里放著白色的保溫盒。

里面裝的是小咕的食物。根據昨天看到的情形應該是肉類,但謠說那不是雞肉、也不是豬肉或牛肉。想到這里,春雪就想到謠曾說今天可以讓他看切肉的情形,但少女還附帶了一句「我想多少會帶來一點精神上的傷害,請做好心理准備」。于是他歪著頭納悶起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同時悄悄伸出右手。就在這一瞬間——

【UI> 我想,有田學長應該不會覺得好吃。】

這麼一行文字從一直顯示在視野中的窗口跑過,讓春雪當場停下手來。回頭一看,原來謠已經走出小木屋,對著他微笑。

「不、不不,我怎麼會偷吃呢,我都國二了呢。」

春雪忘了昨晚自己才跟千百合為了湯咖哩的炸茄子與雞肉吵得不可開交,連連搖頭否認,並將洗完的防水紙掛在小小的衣架上。接著他用手帕擦擦手,轉頭望向謠。

比他小四歲的國小生一瞬間露出思量的表情,但隨即點點頭回答:

【UI> 那我來准備小咕的飯菜。】

她走到流理台前,伸手從手提袋里拿出保溫盒,隨即解開四邊的扣具並打開蓋子。春雪在好奇心驅使下,探出頭去看盒子里裝的東西,不過兩秒鍾後便瞪大了眼睛還倒抽口氣。

與冰袋一起裝在盒子里的,是一種長約五公分的粉紅色小動物——想來應該是還沒長毛的老鼠。這些老鼠當然是死的,但身體仍然完好。謠拿出四只老鼠之中的一只,放到先擺在流理台的盒蓋上,以一只手打字說:

【UI> 這是一種叫「冷凍粉紅鼠」的飼料。要養貓頭鷹或角鴟當寵物,基本上喂的都是老鼠、小雞,不然就是蟋蟀或面包蟲之類的昆蟲。不過整只實在太大,所以得先切過。】

說著她再度伸手到提袋里,拿出了一個讓春雪更加震驚的物體。

盡管尺寸很小,但那確實是一把小刀——不,或許該說是「短刀」。謠拔開有光澤的天然木制刀鞘,亮出長約六公分左右的閃亮刀身。

【UI> 當然我已經獲准攜帶以及使用這把小刀。只是就算已經申請許可,要是在公路之類的地方拿出來,一樣馬上就會被抓去輔導。】

謠的這句附注一點都不誇張。二○四七年的現在,無論尺寸大小,原則上攜帶任何刀械都是違法行為。春雪記得新聞曾報導過,若是有職務上需求等理由,的確可以向公安委員會申請許可證以便攜帶,但審查過程相當嚴格。

「真……真虧你拿得到許可啊。」

春雪不由得說出這句話,對此謠只微微一笑,並沒回答。她以左手按住放在容器蓋子上的粉紅鼠,右手小刀銳利的刀尖抵了上去。

刀刃輕輕一動,便漂亮地將肉一刀兩斷,看上去卻又沒有傷到塑料蓋。小刀又動了兩次,粉紅鼠轉眼間就化為四片小小的肉片。從色澤看來,確實就是昨天小咕吃得津津有味的肉片。看來內髒似乎已經處理過,但仍多少流出了點血液,弄濕了刀刃。

謠在切肉過程中散發出一種緊繃的氣息,幾乎令人覺得用肉眼就能看到四周氣壓改變,讓春雪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當然了,他根本沒有勇氣說「讓我也試試看」。謠接連切好剩下的粉紅鼠,短短兩分鍾不到,盒子里已經裝好了跟昨天一模一樣的東西。

完工後,謠用水龍頭清洗小刀,再用像是棉花的布仔細擦拭刀刃,這才收刀入鞘。她用這塊布將刀連鞘裹起並收進手提包後,站起了身子,也不轉頭過來看著春雪,便直接在投影鍵盤上打字:

【UI> 本來這種作業都是用剪刀,因為比較簡單。】

「……那麼,為什麼你要用小刀?」

春雪輕聲這麼問,謠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後回答:

【UI> 我想說這樣對老鼠比較莊重,但或許終究是沒有意義的自我陶醉。好了,我們去喂小咕吧。】

謠拿起容器與手套再度走向小屋,春雪從後跟去之余,也試圖想搞清楚顯示在聊天窗口上的字符串是什麼意思,但無論怎麼解釋都覺得不太對。

兩人才走進小木屋,棲木上的角鴟便一副等不及的模樣拍了拍翅膀。謠剛舉起戴了手套的左手,牠就在小木屋里繞著圈飛上飛下。

春雪跟昨天一樣雙手拿好容器,謠從中一次拎起一片肉喂給小咕。到頭來,問題的答案居然是老鼠肉,不過仔細想想就覺得很正常。故事中的貓頭鷹似乎都在抓老鼠,而且牠們也不可能去抓牛或豬來吃。

春雪呆呆地看著小咕接連吞咽肉片,腦中轉著理所當然的念頭——這家伙也是條生命啊。

雖說小咕並非當地的原生物種,而是專門作為寵物販賣的外來種,但牠既不是工廠合成的人工蛋白,更不是用多邊形拼成的物件。牠在這四公尺見方的牢籠里,除了每天吃飯、睡覺之外,應該也有所感,感覺著春雪無從想象的事物……

謠或許是發現到友人在輕咬嘴唇,轉過身來歪了歪頭。春雪趕緊搖搖頭,小聲說:

「啊、抱、抱歉,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想起昨天看到這家伙在沖澡就對牠說『你還真好命』,會不會有點失禮……」

說到這里,他又發現這些台詞或許等于在把冒犯的對象從轉到謠身上,不禁更慌了。

「這、這個,我我,我不是說讓四埜宮學妹照顧就不好命,我想這樣應該算很好命的,況且我自己就想這樣……不不不對我不是要說這個呃……」

這時春雪的「只想拔腿就跑計量表」已經上升至相當高的程度,但他雙手拿著一整盒肉,想跑也跑不了,只好拚命說下去:

「呃,這個,我想小咕多半是人工繁殖而生,從一開始就不了解鳥籠外的世界……可是,牠終究還是鳥吧。所以我就想既然是鳥,應該會想飛上天空看看……啊,我當然不是說要放生,也不是說牠現在這樣不幸。只是想至少不該劈頭認定牠的感覺是怎樣…………」

春雪一番話愈說愈是莫名其妙,不得已只好住口。

但看來謠似乎聽懂了幾分。她點點頭,以若有所思的表情重新開始喂食。四只粉紅鼠的肉片接連消失在喙中,完畢後謠輕輕摸了摸角鴟的頭。小咕似乎大為滿足,從謠的左手中振翅躍起,接著在小木屋內順時針繞圈,劃出漂亮的弧線緩緩飛翔。

不管看幾次,牠的身影仍然美得令人贊歎。春雪看得出神之際,一串文字隨著小小的音效跑過聊天窗口。

【UI> 我想有田學長要說的多半是「敬意」。】

看到她以引號強調的這個字眼,春雪立刻連連點頭。沒錯,這正是春雪先前的感覺。

小咕,不,應該說包括牠在內的所有寵物,都不只是由人類「養活」的存在,也可以說是人類「請牠們陪在身旁」,所以用人類尺度去衡量寵物過得好不好命並不妥當。人類所能做的,就只有抱持敬意與牠們相處。

不,不只是寵物。剛剛謠處理粉紅鼠的肉時就不用剪刀,而是用仔細磨過的短刀,還切得極為認真。也就是說,她連對拿來當飼料的老鼠都不忘抱持敬意……

春雪抬頭看著回到棲木上的小咕,心里頗為感慨,此時聊天窗口里又出現了一串打得稍微慢了些的文字。

【UI> 我也認為對萬物都抱持敬意是非常重要的。所謂的敬意,也就是不輕視。而抱持敬意的對象,想必也包括自己在內。】

「咦……對自己抱持敬意……?」

春雪將視線從小咕身上移開,注視站在身旁的少女。

「自己……不算吧……?否則不就變成往自己臉上貼金,或是自……自戀之類的……」

春雪別說對自己抱持敬意了,就連照鏡子都覺得敬謝不敏,自然只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但謠仍然維持著臉上平靜的微笑,隔了一會兒後才動起手指:

【UI> 太過火的話也許就會變成這樣,但我認為輕視自己,就等于是在貶抑自己過去所走的路、所度過的時間,以及跟自己有所關連的人們。相信有田學長心中,一定也有一團不管怎麼澆水或吹風都不會熄滅的「火焰」。】

少女倏然伸出右手,輕輕按在春雪胸口——也就是心髒的正上方。


【UI> 這團火焰是以過去的經驗與記憶……甚至是罪孽與過錯為燃料。人的意識或思考,說穿了就是神經細胞點起的火焰……這既是剎那又是永恒的火焰,正是生命的本質。我相信,只要不忘記對他人與自己抱持敬意,並且以正確的方式不斷燃燒火焰,自然就能夠照亮該走的道路。】

四埜宮謠只用一只左手就打出了這麼一大篇艱深的文章,連投影鍵盤也沒看。打字過程中一對蘊含了深紅火花的眼睛更始終注視著春雪的雙眼。春雪覺得有股確切的能量——說不定真的發出了火焰——沿著碰在他胸口的小小手掌流進自己心髒。

「我的火焰……我該走的路……」

血管的熱量行遍全身,慢慢彙集到背部——兩邊的肩胛骨。

現實中的春雪當然沒有翅膀,而且身高矮、體型胖,體能也差得只要體育課上得認真一點就會昏倒。

但他仍然可以往前邁進。可以在心中燃燒小小的火焰照亮去路,往前踏出一步。不是只會往後跑,而是向前、再向前。一切都是想法的問題。只要在這現實世界中能夠抱持往前邁進的想法,想必在加速世界里,步伐也能可以擴大到數倍甚至數十倍。

「……我的想法……我的,心念。」

春雪輕聲自言自語到此,接著深深吸一口氣,以變了個人似的堅定聲調說:

「四埜宮學妹,謝謝你。我之前一直煩惱的問題,似乎找到了答案。」

謠聽了後輕輕將右手從春雪胸口拿開,雙唇之間露出珍珠般的牙齒,展現難得一見的開朗笑容。

兩人走出小木屋,先用水龍頭洗完手,接著在委員會活動日志檔案中簽名表示活動結束,提交到校內網絡之中。

現在時刻是下午四點十五分。大家要到下午六點才會去黑暗星云臨時總部,也就是春雪家集合,所以即使考慮到回家的路程,也還空出了一些時間。

——我看今天就跟四埜宮學妹一起去學生會辦公室,邊跟學姐聊天邊等阿拓跟小百社團活動結束吧……

春雪打著這樣的主意,正要拿起放在流理台旁邊的書包之際——

站在他身旁用手帕擦手的謠忽然全身一顫,當場僵住。緊接著春雪也感覺到了背後有一股悄悄欺近的聲息。

————有殺氣……!

春雪試圖迅速轉身,但對方動作更快。兩只手從謠的肩膀上伸過來,牢牢捉住她的身體。同時一個悅耳的說話聲傳來:

「謠謠————抓到你了!」

【UI> 放d我c難g耶】

謠舉在空中的雙手掙紮著敲打鍵盤,但窗口中跑過的字符串已經不構成任何意義。春雪唯一能做的,就是接住從空中緩緩飄落的白色手帕。

這名漂亮完成突襲(背刺)的剌客,將謠小小的身體轉了半圈,用整個身體將她緊緊圈在自己胸前,用帶了點鼻音的嗓音說:

「啊~謠謠還是那麼可愛!我可以就這樣把你裝在口袋里帶回家嗎!還是當成吉祥物掛在儀表板上好呢!」

這一連串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在表達寵愛的台詞,出自一名身上制服不屬于附近任何一間學校的女學生。她比春雪高得多,完美過頭的身材裹在淡藍色上衣與格紋裙之中,雙腿則穿著頂端比膝蓋高得多的過膝襪,留著一頭自然垂下的輕柔長發……

謠的右手在空中抓了一陣,終于無力地垂下。

獵人確定制服目標之後,這才看了春雪一眼,露出溫和的微笑說:

「午安,鴉同學,飼育委員的工作辛苦了。」

「啊……師……師父午安。」

春雪臉部表情痙攀地回答這位既是自己的「師父」,又是黑暗星云副團長的8級超頻聯機者「Sky Raker」——倉崎楓子。接著他戰戰兢兢地發間:

「呃,請問……師、師父怎麼會來梅鄉國中?」

「人出門在外,還是要靠有權有勢的朋友啊。小幸二話不說就核發了來賓用的一日通行證給我。」

這年頭中小學的保全措施嚴密度有增無減,只要你身為校外人士,即使是同年代的兒童也無法自由出入。若想出入,必須先在校門口透過神經連結裝置進行認證,領取核發的通行證,否則立刻就會有警衛飛奔而來。

「……原來如此。」

春雪點點頭,接著又立刻搖頭:

「不、不對,我要問的不是系統方面的事情……我們是講好六點在我家集合對吧?」

「哎喲,就算沒什麼急事也沒關系吧,純粹『想快點見到鴉同學』不行嗎?」

看到她滿面微笑說出這樣的話來,健全的國中男生會有點飄飄然也是無可奈何,但春雪總算勉強來得及想起對方是「其實很可怕的Raker老師」,連忙繃緊差點松垮下來的臉頰,小幅度頻頻搖頭說:

「不不不不會,當然不會不行,我我我我很高興。」

現在不是飄飄然的時候了。因為春雪現在有一件重大的秘密瞞著楓子,那就是必須偷偷將心念系統傳授給她的「下輩」Ash Roller。

看到春雪呆站在原地露出僵硬的笑容,楓子立刻伸出左手,輕輕捏著春雪的右臉。

「師……師父?」

「……鴉同學,是我多心了嗎?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有事瞞著我?」

春雪拚命壓住幾乎嚇得當場跳起的身體,再度連連搖頭:

「沒、沒有,怎麼會呢,我怎麼可能有事瞞著師父呢!」

「是嗎?我在這方面的直覺一向很准的喔。」

楓子輕輕捏了捏春雪臉頰,浮現出有如高級鮮奶油般甜美的笑容。但春雪不能忘記一點,那就是已經有一名犧牲者癱在她懷里。

春雪雙手緊貼雙腳立正站好,脖子連連轉動,接著楓子的手指就從春雪的臉頰移到耳朵。這次她邊用手指玩著春雪的耳朵,邊把臉湊過來輕聲說道:

「那麼,那件事是我誤會啰?」

「那……那件事,是是是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今天走出學校後,因為還有一點時間,我就打算看別人對戰。結果碰巧在同一場對戰里發現一樣在當觀眾的Ash,就想聊聊天……」

「………………」

「可是呢,那孩子的態度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所以我就在現實世界里逮住Ash,溫柔地追問下去……」

「………………」

「沒想到呢,那孩子說自己無視于我這個『上輩』的存在,講好要請鴉同學幫忙上一堂很重要的課耶?課程內容是非~常機密、非~常重要,根本不能在公共空間提起的……」

說到這里,這時楓子沒出聲,只以唇形說了「心?念」一詞。

「……系統用法喔?」

————Ash Roller~~~~!

你也招得太干脆了吧!而且既然這樣就肯招,那從一開始就該請Raker姐教啦!人家今天一整天的煩惱跟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麼?再說眼前這個狀況你要怎麼解決!

即使在腦海中這麼吶喊,也無法讓已經發生的事變成沒發生過。春雪停住之前一直進行水平運動的脖子,認命地往垂直方向動了動說道:

「這個……呃……對、對不起……我,有事……瞞著師父……」

「是嗎?」

可怕的是Raker仍然不改臉上溫和到了極點的笑容,跟著點了點頭:

「肯承認就好。我本來打算啊,如果鴉同學還要裝傻,那只好把你跟Ash一起抓去進行全套特訓。既然你承認了,就改成半套吧。」

「…………半、半套……?」

「是啊。今天的『逃離禁城任務』成功後,我們直接留在無限制空間里開始特訓。因為我覺得鴉同學也差不多是時候該進到下個階段了。」

「…………今、今天……?」

楓子把「任務成功」幾個字說得理所當然,聽來固然覺得很靠得住,但春雪仍舊茫然地複誦這幾個字,眼睛四處張望。但昏暗的後院里除了春雪、楓子,以及倒在楓子懷里的謠以外,當然一個人影都沒有。

「可、可是我們要怎麼跟Ash兄會合?除非時間算得非常准,不然要在無限制空間里碰頭應該有困難……」

對于春雪的疑問,楓子則回答得極為干脆:

「這不成問題,我已經把Ash關在……不對,是讓Ash待在我的車上等。之後我會把那孩子帶去鴉同學家的大樓一起沉潛。當然Ash不進你家,只是從附近的停車場上線。」

「咦……Ash兄已經來到這跗近了?從現實世界?」

春雪瞬間瞪大了眼睛,忘了自身將要面臨的處罰。這是否表示,只要春雪希望就可以跟他在現實世界中見面?跟那位照猜測在現實世界里也一樣會穿鉚釘皮衣留龐克頭的世紀末機巾騎士見面……

然而很遺憾——其實也不知道算不算遺憾,總之楓子微微搖著頭說:

「來是來了,不過還是先別在現實世界碰面比較好吧,畢竟那孩子再怎麼說也是六王軍團『長城』的一員。」

「……這……說得也是。」

春雪慢慢吐出梗在胸口的一口氣,同時點了點頭。楓子說得沒錯,盡管對方算是自己的師兄弟,但Ash Roller是與黑雪公主敵對的綠之王部屬,該劃清的界線就要劃分清楚。

他這才敢抬起頭來面對楓子,並深深點了點頭。不知不覺間,已不再需要由春雪來教Ash心念,而是兩人一起讓楓子教,但春雪並不遺憾,反而覺得相當興奮。

「——我明白了。正好我也覺得自己似乎有了新的啟發,能再次得到師父教導實在是求之不得!」

「說得好,就是要有這種志氣。」

看到師父臉上露出開心的微笑,春雪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簡單……這時困在Raker胸前的謠也無力地動了動雙手,敲打鍵盤表示:

【UI> 這次的修練我也會奉陪。】

楓子終于放開謠,對小木屋里的小咕打了個招呼——盡管彼此是初次見面,不過看樣子同屬「飛行角色」的雙方很合得來——接著就與兩人一起走向學生會室。

盡管放學後留在校舍內的學生很少,但外校的小學女生與外校的高中女生分別在自己兩邊並肩行走,對春雪來說還真是個小小的考驗。他鑽過接連照射過來的傻眼視線,從樓梯口走到第一校舍一樓深處,好不容易走進門,立刻忍不住松了口氣。

但進了學生會辦公室這間密室後,又得嘗到不一樣的緊張感。因為多了微笑著歡迎一行人的黑雪公主後,必然會發生「女性群更加豔光照人,當中卻摻了一只不起眼的男生」這樣的狀況。更何況,這三位女性可是過去加速世界七大軍團里的前黑暗星云首領及最高干部,春雪在她們面前自然很難放松。

……仔細想想,就算加上小百跟阿拓,現在的黑暗星云男女比也是二比四,差不多該增加新的男性成員來平衡一下啦。不過,最好還是找比較不嚇人的家伙。對了,不知道「那家伙」肯不肯進我們軍團……今天見面的時候就問問看吧……

春雪一邊想著這些念頭,一邊坐在沙發組角落喝著黑雪公主泡的紅茶,不知不覺牆上的時鍾已經指到下午五點。

「哎呀,已經這麼晚啦?」

楓子急忙站起,雙手一拍說道:

「我把Ash關在……讓Ash待在車上等,總不能一直丟著人家不管,所以我就先走一步了。我會把車停在鴉同學家附近,然後自己在六點的時候去打擾。」

「……我倒是覺得已經丟著夠久了……」

聽到黑雪公主在苦笑中指出這一點,楓子卻回答得不當回事:

「我已經吩咐過,要那孩子在等我時先打個幾場自由對戰,先賺好用來進無限制空間的10點,所以應該不會無聊。那麼各位,我們晚點見了。」


輕輕揮手的楓子前腳剛踏出學生會辦公室,參加完社團活動的千百合與拓武後腳就走了進來。想必兩人應該沖澡沖得很急,頭發都還是濕的。與他們會合之後,一行五人就以徒步方式走向位于高圓寺北部的高層住商混合大樓。

說來很令人過意不去,也非常令人感激——由于千百合媽媽繼前天、昨天之後,今天仍然幫每個人都准備了簡單的晚餐,于是眾人只在大樓附屬的購物商場買了飲料就搭上電梯。千百合與拓武先在二十一樓出電梯去端餐點,春雪、黑雪公主與謠則先上去二十三樓。

進行這些准備活動之余,春雪仍然感覺得到緊張感隨時間逐漸逼近晚上七點而增加。

現在,作為春雪分身的對戰虛擬角色「Silver Crow」留在坐鎮于無限制中立空間正中央的「禁城」深處。如果無法從中逃脫並淨化「災禍之鎧」,到時候就連想繼續當超頻聯機者都會十分困難。

拓武等人明白表示,即使春雪被六王聯名指定為通緝犯而無法對戰,也會持續供應他需要的點數。這份心意自然再令他高興不過,但他不能真的這樣依賴同伴。他萬萬不希望自己變得甯可當整個軍團的包袱,也要繼續死命抓著「加速」不放……

「現在不要被負面的想法困住。」

剛走進自家客廳把書包丟下,春雪就聽到有人在耳邊對自己說了這句話,因此驚覺地抬起頭來。

說話者是站在他身後的黑雪公主。她右手按在春雪胸口,將他不知不覺間變得垂頭喪氣的身體往後壓。

「設想所有可能的狀況來因應是很重要,但有時也必須只看著前方奮勇沖剌,而現在正是該這樣的時候。」

【UI> 幸幸說得沒錯。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抱持信念前進。】

既然連從黑雪公主身後探出頭來的謠都打出這麼一行字,春雪自然不能再低頭。他用力挺起胸膛,回答了一聲:

「——好的!」

不可思議的是,只不過這麼一個動作,就讓他雙手冒出的冷汗消退了。

當他們泡好了茶,並將千百合媽媽精心制作的壽司與海苔卷排上六人座餐桌時,楓子剛好到場會合。春雪的目光在與前天同樣全員到齊的軍團成員身上掃過一圈,戰戰兢兢地問:

「…………請問一下,這樣真的好嗎?把Ash兄丟在車上好像……」

千百合、拓武與黑雪公主都已經聽說過怎麼一回事,不禁露出苦笑,楓子則依照慣例露出不在乎的表情。

「Ash多少在生悶氣,不過總不能叫那孩子來這里吧?」

「……那麼,姐姐,至少晚點可以拿壽司給他吃吧?」

千百合笑著這麼提議,並且從廚房端來塑料容器,迅速分裝起海苔卷。想到那個世紀末機車騎士吃小黃瓜卷的模樣,春雪不由得嘴角一松,這時黑雪公主卻一臉認真地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發言:

「楓子,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干脆招他進我們軍團?」

「啥……咦、咦咦~?」

這個驚呼出聲的人當然是春雪。然而其它成員都不怎麼顯得驚訝,拓武更是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說「這也是個方法」。春雪茫然地瞪大了眼,然而楓子卻鄭重表情,略微沉吟了一會兒後說道:

「——我也不是沒想過這點……不過別看人家那樣,其實那孩子還挺重義氣的……不見得肯放下綠色軍團(長城)的旗幟。而且,我們當然還得考慮綠之王Green Grande是否會不准Ash脫團而動用『處決攻擊』(Judgement Blow)。」

「……唔……老實說Grande那家伙老是不動聲色,就連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其它幾個王的個性我多少都能掌握,就只有那個大盾男……」

黑雪公主雙手抱胸,面有難色。

上周的「七王會議」中,春雪也曾在近距離看到綠之王,但除了「看起來超硬」以外,什麼都看不出來。到頭來這人整個會議里從頭到尾一句話都不說,在眾人得出給予Silver Crow一周緩刑期的結論時,也只點了點頭。

真虧他那樣還能領導成員超過百人的大軍團啊……春雪想到這里發現思緒走岔了,趕緊拉回正題上。

邀Ash Roller加入黑暗星云。春雪作夢也沒想過要這麼做,但他並不反對。Ash Roller固然是春雪從當上超頻聯機者第一天起就交手過無數場的勁敵,但同時也是他的恩人。當春雪失去翅膀而喪氣時,他不僅嚴正加以斥責,還為春雪引見自己的上輩Sky Raker。盡管從他日常的態度看不出來,但看來他其實是個重情義的「好漢」……

想到這里,春雪忽然注意到一件事,抬起頭說:

「我、我說啊,學姐、師父……我想,至少Ash兄現在是不會答應轉到我們軍團的。」

「什麼理由讓你這麼肯定?」

「——就是Ash兄的跟班『Bush Utan』……」

春雪說到這里先頓了頓,表示這件事說來話長,提議邊用餐邊說。

楓子來時將車——她說這輛車是掛在她母親而非她名下——停在大樓的地下大型停車場,于是她先將千百合准備的現成海苔卷便當外送過去,等她回來後眾人才齊聲喊「開動」。

千百合媽媽最拿手的就是意大利面與千層面等各種意大利菜,但她的本領在日本料理上也發揮得淋漓盡致。不但平常沒機會吃散壽司這類餐點的春雪忘我地拚命往嘴里塞,眾人也不服輸地動著筷子,一大盤壽司轉眼間就少了一半。到了這時,他才重開話頭:

「所以偶要呼的戶……Hush uhan……」

見春雪嘴里還塞著海苔卷就想說話,拓武便輕聲笑了笑制止他。

「這件事由我來說明,因為我自己就涉入很深……」

春雪瞪大了眼睛,趕忙想咀嚼完醋飯,但他嘴里還嚼個不停時,拓武已經開始說明,也就只好乖乖在一旁聽。拓武是全軍團數一數二的智囊,做起簡報來確實簡單扼要,但春雪卻聽得心驚膽戰。因為拓武真的說到做到,將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巨細靡遺地對黑雪公主等人說明清楚。

包括前天從春雪口中聽到「ISS套件」的消息而單獨去調查,于是在世田谷戰區與一名叫Magenta Scissor的超頻聯機者接觸,從她手中得到了處于封印狀態的套件。

再來就是昨天在新宿戰區遭到PK集團「Supernova Remnant」襲擊,卻在無限制中立空間以ISS套件的力量反撲並將對方殲滅,之後與春雪展開直連對戰。以及今天早上,他們三人一起作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對于這一連串的事情,春雪對黑雪公主、楓子與謠都只用透過郵件告知概略情形,因為他覺得實在不可能用文章正確地說明拓武為何尋求力量、又如何克服這個難關。當然他知道這件事遲早得說明清楚,從這個角度來看,現在能由拓武親口說出來,確實是最理想的結果,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安。因為他擔心黑雪公主會斥責擅自去碰ISS套件的拓武。

然而——

「……這樣啊。拓武,辛苦你了。」

軍團首領聽完這一切之後,在溫和的微笑中劈頭就先講了這句話,楓子與謠也都以平靜的表情點了點頭。

「怪了……我本來以為學姐會氣得把桌子拍成兩半,還准備隨時撤走壽司……」

聽到真的已經將雙手伸到桌上的千百合一臉認真地這麼說,黑雪公主苦笑著表示:

「我是軍團長沒錯,但我不可能、也不想完全掌控每一個團員。超頻聯機者每天都在獨力奮戰,不管在加速世界還是現實世界都一樣。哪怕是上輩、是軍團長,能做的也就只有相信大家,鼓勵大家。而且真要說起來,比起初代黑暗星云的『四大元素』,拓武他們的擅自行動還算小意思了。」

聽黑雪公主最後補上這麼一句,楓子與謠都裝作聽不懂,同時咬了一口海苔卷。

在現場和樂融融的氣氛下,拓武連眨了好幾下眼睛,隨即深深低頭。等他抬起頭來,白皙的臉上已經有了一貫的理智表情:

「……多虧小春跟小千幫忙,讓我得以成功斬斷ISS套件的支配力。而且,我應該還在『BRAIN BURST中央服務器』上對套件本體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傷害,然而寄生在Bush Utan與Olive Glove身上的套件應該頂多只會被削弱,並不會就此消失……」

他說到這里,春雪才想起自己想說的話,于是接過話頭:

「就、就是這樣。對于Bush Utan迷上ISS套件這件事,Ash兄似乎覺得自己有很大的責任。我想在他解救Utan脫離套件支配前,應該不會對我們的邀請說YES。而且Ash兄之所以找我教他心念系統,並不是因為自己想變強,純粹只是要親手破壞Utan身上的ISS套件……」

「…………鴉同學真的好了解那孩子呢。」

春雪說完正想喝杯茶喘口氣,突然聽到楓子這麼說,不由得微微嗆到。

「嗚……咦,會、會嗎……坦白說,我完全想象不出現實世界的他是什麼樣的人……」

「咦?不就那樣嗎?每天早上騎著電動速克達機車狂笑之類的。」

千百合發表完意見,拓武也以認真的表情點頭贊成。但楓子並未回答這個疑問,只呵呵笑了幾聲,雙手闔十說道:

「先不講挖角這回事,既然Ash是為了朋友才想學心念系統,我自然不能阻止。我想那孩子身為超頻聯機者的實力,也已經達到了可以學習心念的水平,再說我今天之所以得到小幸的准許帶他來,就是為了教他心念……」

逃出禁城後,直接留在無限制空間里開始特訓。春雪想起楓子說的話,不由得背脊一顫。在他右邊吃完葫蘆干卷的謠,伸出手指在桌上發出細小的噠噠聲。

【UI> 那今天的行程可真是琳琅滿目。①逃出禁城、②淨化鎧甲、③特訓心念。畢竟進入無限制中立空間足足得花上10點,能一次處理完自然劃算多了。】

「呵呵,一點兒也不錯。等這些全部結束,順便再去獵幾只公敵吧。」

「啊,那我想在四大迷宮里面挑一個闖闖看~」

千百合天真地這麼提議完,立刻看到三名前輩不約而同地沉默不語,接著以認真的表情連連搖頭,最後由謠以格外僵硬的動作打字回答:

【UI> 憑我們這點人數,想闖到最深處得花上半年左右。】

三名新生張著嘴啞口無言的同時,牆上的時鍾指到了六點四十五分。

等眾人合力收拾餐具、照順序上完廁所,並來到客廳西側的沙發組坐好,離七點已經只剩五分鍾。

黑雪公主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一圈,進行最後一次簡報。說是簡報,但這次的情形跟上次不同,並沒有太詳細的計劃。黑雪公主、楓子、千百合與拓武四人進入無限制中立空間後,就從杉並戰區移動到位于千代田戰區的禁城南門前方待機。由于春雪與謠沉潛進去之後,將出現在上次自動斷線時所在的坐標,也就是禁城主殿地下的「神域」。因此他們必須在神秘年輕武士「Trilead Tetraoxide」的協助下回到南門,並打破封印逃到城外。接著更得與在城外接應的黑雪公主她們合作,躲過「四神朱雀」的猛攻,跑過從城門延伸出來的大橋……

他們無法預測朱雀的舉動,到時候只能臨機應變。然而這次不像上次那樣得先去抱起地上的Ardor Maiden,只要一股腦兒往前飛就好。橋的全長只有五百公尺,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在朱雀察覺有人入侵地盤而實體化完成前就順利突破。不對,不是說不定,是一定辦得到……

春雪在內心這麼告訴自己並用力握拳,接著想起一件事,朝坐在對面的楓子看了一眼。

「對了,Ash兄要怎麼辦?如果要在大樓前會合,時機一定得抓得非常精准……」

「不要緊,我已經嚴格要求Ash在七點的一秒鍾前上線。」

楓子對春雪的疑問回答得十分干脆。她說得不錯,用這種方法,至少不會讓楓子等人枯等Ash一個——應該說會正好相反。現實世界一秒等于加速世界一千秒,換言之Ash Roller得在這棟大樓前面等上十六分鍾又四十秒。春雪暗想,真不愧是師父,Tera nothing留情,此時千百合語帶擔憂地問:

「……姐姐,他這樣……不會有危險嗎?就算只是十六分鍾多,在無限制空間里孤伶伶的一個人總是……」

Ash基本上仍然算是敵人,千百合卻善良地擔心起他來。楓子聽了後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說出了更不留情的台詞:

「我怎麼想都不覺得我們沉潛的時間會泄漏出去,而且即使Ash運氣不好,遭到大型公敵或敵對超頻聯機者攻擊而戰死,在等待複活的那一個小時之內我們就會出現,所以至少可以幫忙報仇?」

「……這倒是。好~到時候我也要努力幫他報仇!」

千百合很干脆地接受了這個說法,兩個男生不由得背脊發抖,這時正好再一分鍾就七點。

六人的神經連結裝置已經用五條XSB傳輸線串連在一起,另外還有一條線從春雪的脖子上延伸出來,接到有田家的家用服務器上。之後只要春雪按下顯示在視野中的按鈕,所有人就能連上全球網絡。

就坐在春雪左側的黑雪公主凝視著他的眼睛,以溫和卻又堅毅的聲音輕聲說:

「春雪……無論要等幾小時,甚至幾天,我都會等。我一定會等到你跟搖再次打開禁城城門起飛的時刻……」

「好……好的!」

春雪先點了點頭,接著才急忙搖頭:

「不、不對,我不會讓學姐等那麼久!最多五小時……不,我三小時就逃出來!」

【UI> 那目標就訂在兩小時吧,之後還排了那麼多活動呢。】

謠緊接著打出這串字,逗得大家都笑了。黑雪公主深深點頭,毅然挺直腰杆發號施令:

「那麼……倒數開始!離加速還有十秒!八、七、六……」

她數到這里,所有人一起唱和剩下的讀秒。

五、四、三、二——一——!

「「「「「「無限超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