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騙子魔女注視的未來 第III章 通往彩虹的單程車票

※ ※ ※

在住宅區的一角.已經倒閉的糖果店在拆除之後一直被閑置的空地上,正展開著倘若有路人經過,說不定會發出哀號並逃離現場的異樣光景.

浮現在黃昏中的奇妙人影,很明顯地並非人類.而且不是只有一兩個.那些各自發出怪聲,毫無秩序地蠢動著的影子們,密集在狹窄的空地上,盡管分別有自暴自棄或顯得熱心的差別,但都眺望著站在中央的少年.

「很好.辛苦你們了,今天就在這邊解散吧.」

那是穿著新生古頃的黑色制服,特征是角裝飾的少年.他——也就是「亞玉的魔女」無城鬼京,悠哉地盤著手,毫不畏懼地統率著周圍的怪物們.

今天,在這個鎮上同時發生的傷害事件——只狙擊古頃大祭排行榜名列前茅者的襲擊,除了伊依和罠奈,還有極少數幸運的學生之外,都遭受了暫時無法動彈的傷勢.

凶手便是聚集在這里的怪物們.雖然每個都是相當知名的豪傑,但同時也因為太過強大,單憑鬼京一個人的「魔力」無法控制,而將他們的力量壓縮減弱到原本的幾十分之一的樣子.關于這方面的事情,由于鬼京真正的協力者龍實在太不擅長說明,鬼京並不是很清楚;但只要能干到可以當成道具利用即可,因此鬼京並未追究詳情.

一陣風吹起,在鬼京發出解散宣言的同時,怪物們如同夢境般地消失了.鬼京果然還是沒有絲毫動搖,只是一臉想睡地打了個呵欠,自己也打算回家而離開空地.他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熱茶,大口喝下.在這種季節的夜晚穿著制服,實在太冷了.

〈鬼京啊.〉

鬼京順便從並排的販賣機中買了香煙和罐裝啤酒,然後伸了個懶腰;這時有個粗獷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那是彷佛會吹起熱風一般,充滿精力的聲音.

「……是是是,什麼事啊,龍王大人.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羅?」

〈你說的工作,是指剛才的襲擊對吧?我實在不懂,就算擊潰排行榜前幾名的人——就算單純地擊潰對手,要是你沒有人氣,仍然贏不了古頃大祭吧?〉

龍沒有事先過問理由,也毫不懷疑地將部下借給自己的純粹,讓鬼京甚至感到佩服;但要說明也很麻煩,因此鬼京喝了口茶並搖了搖頭.

「你用不著擔心,沒問題的.我一定會贏啦,龍王大人.你只要放心照我說的把可愛的部下們借給我用就行了.」

〈但觀看不知道規則的游戲,也挺無聊的啊.〉

比起勝利,對于享受游戲這件事更感興趣的龍,果然還是讓鬼京沒有厭惡的感覺,他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在道路上,一邊用閑聊的語調說話.雖然對方在虛界似乎也是最高級的權力者,且是無敵的怪造生物,但只是交談的話,感覺對方是個腦筋不好的善良大叔,實在無法討厭他.鬼京反倒認為這種個性的家伙很討喜.

鬼京將喝完的飲料罐隨手一扔,這次拿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火,並吸了起來.他享受著升起的煙和刺激鼻子的味道,露出微笑.

「算啦,等到了明天,就算不願意也會知道.盡管期待吧.目前還不曉得敵人有什麼底牌,我不敢斷言一定會獲勝——但我可以保證,一定會讓你感到愉快的.所以你盡管放心,今天可以收工回家啦.」

〈哼,那就好.這才是我選中的代理人.只要你認真地去拚勝負,就算輸了我也沒話講.那就是所謂的驕傲啊,只要能讓我享受到樂趣,就再好不過了.〉

聲音發出豪爽的笑聲,滿足似地逐漸遠去.

〈那麼,我很期待你從明天開始的活躍哦,鬼京.倘若需要我的力量,盡管說就是了.再會啦.〉

「是,晚安!」

鬼京敷衍地答道,對著根本不知在哪的談話對象揮了揮手.讓周圍空氣變得沉重起來的龍的存在感消失之後,鬼京長長地吐了口煙,看似傭懶地搔了搔頭.

「啊,應付地位高的人還真累啊.」

面對受到各種怪造生物畏懼的龍王,鬼京只是用「真累」一句話來打發掉這件事;接著忽然瞪大了眼,弄掉手上的煙灰.

「話說,唉啊.都這個時間了,巴士跟電車都停駛了吧?要怎麼回家啊……要是能請龍王的部下送我一程就好了,我無城鬼京竟然會這麼大意.」

事到如今,再把龍叫回來也很愚蠢,而且大概會挨罵;最重要的是非常麻煩,因此鬼京決定前往住在附近,認識的人家.幸好是自己經常前往的場所,因此即使在路不怎麼熟的這個小鎮,似乎也不至于會迷路的樣子.

附帶一提,鬼京原本是亞玉的學生,家住在位于距離夢追坂相當遠的場所.因為電車費比學生宿舍的住宿費便宜,所以他上下學是花一段很長的時間在搭電車.在沒趕上最後一班電車的現在,要走回家是非常麻煩的距離.

鬼京稍微走了一下,在他為了分散寒冷的感覺,而靠啤酒陷入微醺的氣氛時,隨即便看見了一間簡陋小屋,與其說是住家,更適合說是倉庫的建築物.那是將合板和木材連接起來,像是自家制的木造建築,這里住著身為鬼京的天敵,也是他最愛的血親的古怪老人.

咚咚咚咚——鬼京毫不客氣地敲著看似廉價的門,在垃圾袋亂放的肮髒玄關前大聲叫道:

「美國爺爺,你可愛的孫子鬼京來玩啦,快開門啊.」

沒有人應聲,因此鬼京不斷敲著門的手更用力了.

「喂!老頭子.你死了嗎?你總算壽終正寢了嗎?一個宛如排泄物的人類被處理掉之後,社會又變得更乾淨了呢?上帝萬歲!」

「吵死人啦!」

伴隨著「砰咚」聲響和激烈的怒吼聲,入口彷佛會連鉸鏈一起飛出去似地打開,宛如熊一般的巨體伴隨著恐怖的酒味從室內現身了.

是個巨漢,是個肌肉發達的白發老人.在這種寒冷的天氣中,穿著汗衫和短褲這種一看就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服裝,不知被頭發還胡須覆蓋著的臉部中央,是因為酒醉的關系嗎?在有著汙穢顏色的眼眸之中,閃耀著犀利的光芒.

他的名字是無城美國.曾經挑戰物造研究這個夢想,在大失敗之後遭到學會放逐,用負面意義證明了夢想終歸是夢想的失敗者.他喪失了榮耀和一切,如今是在這種破房子里頭一個人寂寞地度過余生的人生失敗者.是鬼京的祖父兼吵架對象,還有鬼京絕對說不出口,但他認為就宛如人生師傅一般的對象.

看到祖父一如往常的老樣子,鬼京咧嘴一笑,舉起了手.

「喲,混帳老頭.你還活著啊.真遺憾.」

「我活著礙到你了嗎,混帳小鬼.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啊,吵死人了,小心我宰了你.」

美國用低沉的凶猛聲音這麼威脅著鬼京,然後像是看到無聊的東西一般,轉身回到房間.他並末將門關上,因此鬼京擅自判斷這代表自己可以進去,而進入室內.

室內堆積著大量的不知是資料還書的東西,雖然雜亂,但不會感覺不愉快.與其說是髒亂,反倒感覺像是美國即使年邁也無法完全壓抑住的熱情洋溢出來一般.這個彷佛食人妖怪一般的巨大老人,至今仍未喪失重返學會的夢想.

對于物造這個童話抱持著夢想,奉獻了所有熱情,慘遭失敗——失去一切的祖父.鬼京在內心對著無城美國宣言.

就快了.

自己就快要能實現祖父的夢想了.

「唔……」

美國似乎是醉了,他用緩慢的動作翻找著冰箱,拿出了貼著疑似違法標簽的酒瓶.然後打開水煮魚罐頭,插上牙簽,放在榻榻米上.接著拿出兩個明顯沒有清洗過的玻璃杯,倒滿有著詭異顏色的酒,遞給鬼京.

「喝吧.」

別叫末成年者喝酒啦——這種常識般的意見對這個老人不通用.鬼京在還不滿十歲的時候,美國就給了他酒和香煙.身為認真社會人的雙親當然提出了抗議,但美國跟鬼京都毫不在乎地經常在這個房間里飲酒作樂.

鬼京看了看正以驚人的氣勢蒸發著,感覺酒精濃度很高的酒,抬頭仰望坐在眼前的美國,試著問道:

「爺爺,這是什麼酒?」

「不知道.我打開冰箱就看到它放在里面.」

「你都癡呆成這樣了,搬來我家住啦.要養爺爺一個人還不成問題哦?」

「我在會給你們添麻煩啊.」

鬼京認為用低沉的聲音這麼低喃的美國十分帥氣.宛如隱士一般像這樣即使年邁也持續著不規律的生活,見識過許多普通人生不會知道的事情.與其像雙親那樣成為社會的齒輪,過著毫無個性的人生,鬼京更想像美國一樣華麗地一躍成名且爽快地失敗之後,過著憤世嫉俗,像這樣跟傲慢的孫子抱怨的人生.

鬼京一邊啜飲著濃烈的酒,一邊跟祖父享受著無關緊要的對話.

「不過這酒還真強烈啊.我來這里之前又已經喝了啤酒,明天還要上學耶,要是宿醉怎麼辦啊?」

「鬼京.」

美國緩緩地轉變成嚴肅的表情.鬼京坐正,心想不知是什麼事;但這個老人並非在開玩笑或賣關子,而是用認真的聲音開始說些奇怪的事.

「啤酒不算是酒.」

「……」

「那是有顏色的水.」

那又怎麼了.

「鬼京.」

他是喝醉了嗎?還是真的癡呆了?美國沒頭沒腦地——但又宛如突襲一般,彷佛要貫穿鬼京腦袋似地,用銳利的眼神看向這邊.

「你身上有血腥味哦.」

「……」

「鬼京.」

美國,這個不幸的怪造學者,並非在斥責或說教,只是理所當然似地談論著.跟自以為是地將一般的道德論和價值觀強押在自己身上的雙親不同,鬼京無論何時都將美國那含義深遠,由經驗創造出來的話語銘記在心.他是自己人生的導師,也是無可替代的血親;是自己身為男人,身為人類的理想形象.

雖然一談到這種事,無論是誰,甚至連美國本人大概都會露出奇怪的表情.

但鬼京果然還是喜歡這古怪的老人.

「我差不多要九十歲了.」

他面無表情,面不改色地灌入倘若是不會喝酒的人,大概會醉倒的酒量,低聲說道:

「到了這把年紀我才發現,人揍了別人幾拳就會挨幾拳.騙了多少人就會被多少人騙.陷害了多少人,就會被多少人陷害.人生就是要還清自己欠的債.我揍人騙人陷害人而有一瞬間變偉大了,但又挨揍被騙被陷害,現在落得在這種破舊小屋里喝得爛醉.」

是喝醉而反常地變得懦弱,或是年紀消退了他的氣勢?美國以鬼京和他初次碰面時,絕對無法想像到的虛幻氛圍低喃道:

「別變得像我一樣,鬼京.像你的父母親那樣,過著普通的人生也不壞哦.」

鬼京不會聽從那種彷佛忠告一般的話語.反正人類不管怎麼小心翼翼,也活不了兩百年.短暫的生命和人生,要隨心所欲地活.鬼京可不想采取保守安全的方法,盡可能地讓自己不受傷害,和平且安穩地衰老下去.

自己要盡情享樂,即使失敗也無妨,要隨心所欲地活.

像美國一樣.

鬼京露出虎牙笑了笑,模仿美國大口將酒灌入肚子里.

「別鬧了啦,爺爺.再說,我會養成這種孤僻古怪的性格,幾乎是爺爺的緣故吧?事到如今,叫我怎麼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啊?」

仿佛在模仿美國一般逐漸成為邊緣人的鬼京,用鼻子哼笑了一聲,低喃道:

「我才不想過普通的人生.那種喪氣話……等我活到爺爺那把年紀再說吧.」

「蠢蛋.等到了我這把年紀才後悔,就太慢啦.」

那一晚的美國,有點不太對勁.

他異樣地溫柔,反常地饒舌,不停地在喝酒.

有時眺望著遠方,注視著堆積在房間里的資料,看似寂寞地歎著氣.

他從那之後就沒有說話,默默地鋪了棉被,難得地用那毛茸茸的手抱著鬼京入睡.即使是不會向任何人撒嬌,不讓人看見自己的弱點,一直隨心所欲而活的鬼京,這時也宛如幼兒一般,乖乖躺在祖父的懷里,感受著他的溫暖入眠.

※ ※ ※

被折斷的骨頭大小合計共二十三根.雖然不清楚流下來的血淚總量,但絕不算少才對.幸好無人喪命.

遭受到真面目不明的存在襲擊的人,並非只有伊依和罠奈而已.

被狙擊的都是新生古頃的學生——倘若更明白的來說,就是獲得古頃大祭排行榜前幾名的怪造學者實習生.

這表示罠奈一直感到憂慮,當然伊依也一直感到畏懼的殘酷生存競爭開始了.為了在古頃大祭中獲勝,實現願望的斗爭.這過于丑陋,而且遠超出預科,毫不在乎形象地陷害別人的行為,讓伊依感到煩躁不已.

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那是讓人不惜做出這麼卑鄙的行為,也有實現價值的夢想是吧.

打從和巴已己巳再會,還來不及深談,她便像逃跑似地消失之後,過了一陣子.今天據說會進行第二次投票和其結果發表,但因為學生襲擊事件的關系,前幾名的學生幾乎全滅,甚至還有人怕得辭退企劃,排行榜應該會掀起一陣巨大的風波.

要終結已經變得血腥的古頃大祭的唯一希望,是平穩派的存在.

在這次的投票當中,假如虛島罠奈設立的平穩派獲得過半數的票,排行榜就會被廢除,宇宙木的報酬也會被廢棄,學生們之間互扯後腿的行為應該就會消失了.

伊依彷佛在祈禱似地,一早便投票給平穩派.但內心有某處也認為大概行不通吧.盤旋在校內那充滿惡意,痛楚和猜疑的氣氛,感覺實在不像是能隨著平穩派的引領安定下來的氛圍.

結果發表會在課余,也就是午休時進行.提早用過午餐的伊依在自己的教室內,彷佛看到殺母仇人似地瞪著廣播器.

這一連串的襲擊學生事件,一定有人可以從中獲利才對.排名異常竄升的人,排名依舊名列前茅的人,那種透過這次事件而得利的人,肯定是襲擊的犯人.伊依這麼斷定,而迫不及待地等著結果發表的廣播.

其他學生也是,雖然平常大多在操場或體育館游玩,或是各自找地方閑聊,但只有今天彷佛在等待最後的審判一般,表情一臉嚴肅地聚集在教室里.

那表情並非在享受古頃大祭的過程,而是希望這場祭典盡快結束,類似歎息的寂靜.沒有人期望這種會傷害到他人的殘酷競爭.但是,要以怪造學者的身分活下去,這種互相欺騙,互相傷害的情況,大概是家常便飯吧.

這麼一想:心情便灰暗起來,每個人都無言以對.

空有理想,是無法持續虛界怪造學這門學問的嗎?

噗哧——響起了刺耳的聲音.廣播器像是大大吸氣似地顫抖了一瞬間,接著立刻流出少女響亮的聲音.

『各位午安.我是新生古頃怪造高中廣播社社長的美咲.』

「啊,是太姐.」

明明身為女生,卻翹起二郎腿坐在桌子上的次郎花稍微抬起頭來.她的姊姊美咲太郎花隸屬于廣播社,在午休或放學後,經常可以聽見她美妙的聲音.雖然偶爾有些古怪,但太郎花基本上待人和善,開朗又活潑,因此在學校相當受歡迎.在這次的古頃大祭中,她並沒有什麼企劃,而是以廣播社的身分進行活動;因此似乎並未成為襲擊事件的目標.

伊依邊思考著這些事惰,邊抱著梅子露出嚴肅的表情.古頃大祭排行榜究竟會有怎樣的變動呪?平穩派獲得了多少票數呢?這是決定古頃大祭今後發展的命運的瞬間.

太郎花的聲音,用容易聽清楚的穩重語調說道:

『今天是各位迫不及待的古頃大祭途中投票,第二回結果發表.原本應該由校長來發表才對,但校長嫌棄廣播室太冷而不願前來,因此由不才我來代理.我不會竄改票數,排名或是捏造報導,請各位放心.』

一板一眼的太郎花特地把不說也沒關系的事情先說在前頭,然後放低了聲音.

『就如同各位所知,在上次投票中名列前茅的學生,幾乎都在前幾天遭到偷襲.因此根據這次投票結果的情況,有可能會發生同樣的事件,現在我也猶豫著是否該發表結果.』

那蘊含著平靜的憤怒與哀傷的聲音,讓每個人都一臉嚴肅地繃緊身體.對于做出這種卑鄙行為的犯人感到憤怒,還有同間學校的同伴受到傷害的憤慨,是每個人共通的心情.當然伊依也一樣.

太郎花用扼殺了感情的平淡聲音,只是彷佛在警告似地低喃道:

『你應該有聽見吧,犯人.雖然我不曉得你人在何方……但你可別小看了新生古頃的學生.我一定會抓到你的小辮子,讓你在全校學生面前抬不起頭.全校學生被你弄斷的骨頭共二十三根……這筆帳我一定會跟你全數討回.』

咳哼——她咳了一聲清喉嚨,像是公務般地繼續說道:

『不好意思.那麼接著來發表結果吧,諸位學生,請仔細聽好了.』

最開始的一句話,讓原本緊張的空氣稍微緩和了下來.

『第一名——虛島罠奈.』

接著的下一句話,便震撼了所有學生的內心.

『只不過平穩派並未獲得過半數的投票.』

太郎花似乎頗不甘心的聲音,道出了伊依與期望和平的眾多學生的心聲.

『古頃大祭還會繼續進行……』

※ ※ ※

最糟的情況就在那之後發生了.

「噗嘰」的尖銳聲響,以及彷佛有什麼在大鬧的騷動聲——傳出了一種明顯地非比尋常的氣息,同時有某個聲音從廣播器響起了.

『唉呀……真是可喜可賀,讓人感到愉快痛快又爽快啊!啊哈!對平穩派而言真是遺憾至極,但對我『亞玉的魔女』而言,可是喜上層梢啊!』

並非太郎花的聲音.這是之前曾聽過,宛如野獸一般的聲音.

伊依臉色發白,慌忙地站起身.周圍的學生們也好奇地動搖起來,小聲地議論紛紛.這是某種演出——不可能.畢竟不是那種氣氛,而且之後立刻傳出太郎花緊迫的聲音,證明了這一點.

『你……你是什麼人?你從哪進來的——』

發出了有東西撞上麥克風的嗶嘰聲.接著便立刻安靜下來的廣播.伊依在無意識中抱著梅子,用全力飛奔離開教室.

「伊依?」

雖然聽見了次郎花和其他同學的聲音,但現在可沒余力去管那些.廣播室很明顯地發生了什麼事.伊依有種不祥的預感,心跳異常地加速.

伊依埋頭奔馳在還不習慣的新生古頃的走廊上.各處的教室都引起了騷動,也看到了幾個跟伊依同樣正打算前往廣播室的人影.

讓太郎花沉默下來的某人,像是以校內這樣的反應為樂一般地笑著.

『成為支配者的感覺真不錯呢.可以感受到我的一番話讓全校學生都感到動搖,議論紛紛或是飛奔到這邊來.現在的我就好像神一樣?喔喔,那麼偉大的神就來告訴你們一下精采的神諭吧.』

這個語調,這個聲音.不會錯的,一定是眼中蘊含著野心和熱情的二年級生,「亞玉的魔女」——無城鬼京.他為什麼會在廣播室?他對太郎花做了什麼?伊依並不曉得這些.但她的心情莫名地急躁了起來.必須阻止他才行,現在,立刻.

「無城學長……你——」

伊依彷佛在磨鞋似地踩著步伐,拚命地奔馳過漫長到讓人厭煩的走廊.但是設置在走廊四處的廣播器,彷佛在嘲笑伊依那樣的努力一般,投下了炸彈.

『我就是犯人!』

瞬間,伊依的思考陷入停止.其他學生似乎也無法理解那番發言的意義,現場一片寂靜無聲.他那煽動群眾又讓群眾安靜下來的不爛之舌,甚至可以說是某種才能.

只不過他將那分才能,朝惡意的方向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接二連三地襲擊古頃大祭排行榜名列前茅的人們——』

別說了——伊依這麼心想.

『弄斷了二十三根骨頭,將好幾名重傷者送進醫院!』

說出那種事情也只遭人厭惡罷了.毫無意義.只會無謂地引起周圍公憤,讓人反感不是嗎?

『目的是在古頃大祭中獲勝.就如同你們預測的一樣——拍拍手,你們大家都是名偵探!我是唯一的犯人!很好,事情的構圖變得簡單易懂了呢!』

弄錯了——嗎?這樣有什麼意義嗎?在還沒有人想到誰可能是犯人的時候,就主動自稱是主犯的這種行為,難道具備了什麼只有鬼京才了解的目的嗎?

非也,有的.一定有.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愉快.那並非因為罪惡感而自首的犯人聲音.雖然他也可能是個愉快犯,但伊依否定這個可能性.

無論怎麼想,那個一臉認真地主張想要輕松過活,不想做苦工的前輩,都不可能會采取那種沒有生產性,又會跟人結下梁子且後患無窮的方法.

即使是看起來毫無意義的行動,一定也有什麼根據或目的才對.

雖然時間短暫,但跟鬼京對話過的伊依,並未低估他,認為他只有那種程度而已.

『這麼說來,第二回投票的結果發表才進行到一半呢.平穩派的各位不能獲得過半數的得票,真是太遺憾了,請節哀啊.不過,這樣才對嘛……在這里就結束的話,一點都不有趣嘛!畢竟是這麼難得的祭典騷動,祭典跟打架就是要氣派熱鬧才好玩嘛!』

鬼京像是沉醉其中,又彷佛在歌功頌德;但他隱藏起冷酷到讓人不安的本性,繼續說道:

『哀號與喧囂,嫵媚的少女和戀之花,賺錢的老兄和窮光蛋的老兄,無論是誰都來作一晚的美夢然後跳舞吧!跳舞的傻子和旁觀的傻子,同樣是傻子的話不跳就太吃虧啦!』

瞬間,廣播混雜了喧囂.莫非有人到達了廣播室,正試圖阻止這場非法廣播嗎?但幾秒鍾後,聲音跟聲響都彷佛沒事發生過似地消失無蹤,鬼京似乎很愉快的聲音依舊轟炸著.

『我來把古頃大祭變得好玩一點!平穩派那種不想斗爭想平靜度過的主張太掃興啦!千年的戀情也會蒸發啦!』

伊依在爬樓梯的途中喘不過氣而停下腳步,她大口地深呼吸,讓體力恢複.好遠.廣播室好遠.明明不能停下來.學生會互相競爭的古頃大祭,明明能像罠奈希望的那樣,和平收場是最好的.

為什麼鬼京不停手呢?為什麼他不惜親自煽風點火,甚至扮黑臉也要這麼做?伊依辦不到.這種即使集所有罵名于一身,也要推動某項大計劃的舍身作法,伊依辦不到.伊依認為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實際上,學生們大概也如鬼京所期望地,感情激昂了起來.

盡管如此,這仍然是一種不好的作法.

伊依的想法無法傳播到任何地方,「亞玉的魔女」已經停不下來了.

『我在這里先宣言!我一定會在古頃大祭中獲勝!』

他用一如往常,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自信滿滿的聲音說道:

『我現在的風評糟透了對吧?雖然本來就沒什麼人氣,但剛才的廣播更是讓我的人氣跌落谷底啦!但是沒關系!我好得很!因為你們這些愚昧的學生,在之後即將舉行的第三回途中投票,還有總結古頃大祭的最終投票時,一定會投票給我!』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為什麼要主動自稱是襲擊了學生的犯人,像這樣發表只是挑釁的惡劣演講,他為什麼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無城鬼京彷佛理所當然一般,非常開心似地宣言:

『倒不如說我會襲擊投票給我以外的家伙喔!』

伊依的眼前變得一片空白.

「魔女!」

真不敢相信.無法理解.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就算要動手,會說出來嗎?一般人……會那樣憨直地跟全校學生為敵嗎?這分自信是怎麼回事?這種顯而易見的反派行為是怎麼回事?卑鄙,傲慢且毫不留情.不會像伊依一樣因為固執于美好的理想,而動彈不得.當然也不是什麼正義的伙伴.那是任性,狂妄,難纏——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獨裁者作法.不,果然這邊還是應該用「不良少年」來表現才對嗎?

亞玉的不良少年,魔女,二年紋頭頭——無城鬼京.

被擺了一道——伊依這麼心想.就在伊依還無法決定古頃大祭要做什麼時,鬼京已經准備了這樣的炸彈.就連罠奈也確實地決定了自己的定義,設立平穩派,試圖實現自己的理想……自己真是沒用.總是白忙一場,諸事不順.自己只是隨波逐流地行動,只顧著跟眼前的問題戰斗,問題結束之後,再前往下個課題.

正義的罠奈和邪惡的鬼京.伊依仍然是搖擺不定,自己必須和她或他相對才行嗎?這讓伊依感到不安,同時也非常地不甘心.

和「鳳凰」,倉波以及游對決之後,在偽殼蛇稍微讓大家理解了自己的思想,自己因此而得意忘形了.認為自己已經沒問題了.認為事情會就這樣很順利地進行下去.認為自己是正確的,能夠帶給周圍影響,自己期望的世界總有一天會到來.

太天真了.滑稽且可笑.伊依仍然沒有半點成長,無法抓住任何東西.就連立足點都還不穩固,思想又十分抽象,無法像罠奈或鬼京那樣,擁有堅定的意志且付諸實行.

甚至連眼淚都溢出來了,伊依瞪著前方.還差幾步就要到廣播室了.

就在那幾步的距離里,鬼京依然很有效率地威脅著學生們.

『想被弄斷骨頭的家伙就投票給我以外的人試試看!我看得一清二楚喔!別看我這樣,我怪造的技術還算不錯,怪造監視用的怪造生物,對找來說根本是輕而易舉啦!投票給我以外的人,或是妨礙我的活動,讓我感到不愉快的家伙,我會一個不剩地擊垮!瞞不了我的!我隨時看著你們的行動!聽著你們的談話!好好記住這一點吧!』

伊依拚命奔跑,用力地打開廣播室的門.

無城鬼京一如往常,擺出坐在椅子上,並大膽地將腳放在桌上的姿勢,大叫出最後一番話.

『那麼,我很期待下次的投票喔!各位!』

這時鬼京猛然轉過頭來,天真爛漫地笑了.

「嗨……」

是關掉了麥克風嗎?他沒有回音的聲音傳到耳中.伊依維持著打開門的姿勢,氣喘籲籲地注視著那樣的他.

鬼京果然還是穿著女裝,不可一世地翹著二郎腿,攤開雙手說道:

「你來得還真慢啊,古頃的教主小姐.」

「學長.」

伊依開口問了一個沖動且最根本的問題.

「你這是,你究竟是……有什麼企圖?」

伊依真的無法理解這點.說到底,這只是一場學園祭,只是一場學校活動不是嗎?為什麼要這樣自暴自棄地,用仿佛自爆的戰法讓全校學生陷入恐慌?為什麼要這樣無謂地撒下紛爭的種子,自己背負反派的職責——

「哈哈哈!」

鬼京像是把伊依當傻瓜似地笑了笑,只見他站起身,角飾品閃耀著光芒.

「別問我那種事情啦.教主小姐啊.你動動腦吧.首先會死的就是不自己思考的豬腦袋……我會把古頃大祭弄成這樣子的戰場喔?」

他話說到這邊,眉毛抽動了一下.伊依也察覺到這點.有大量的腳步聲,和宛如怒吼般的東西逐漸靠近.大概是對鬼京的廣播產生反感的學生們.新生古頃並非都聚集了一些老實乖巧又厭惡斗爭的學生.不良學生和危險人物也不少——應該說反倒挺多的.

「喔喔,慘了慘了.教主小姐,有趣的事就下次再聊吧.」

鬼京也變了表情,迅速地結束對話,打算離開廣播室.這時被一直站在入口的伊依擋住去路,而歪頭感到不解.

「……讓開啦.我說過我會擊垮礙事的人吧?」

「我不讓.」

伊依張開雙手,瞪著魔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反抗.以怪造學者實習生來說,自己大概遠遠不及他的腳下,無論是技術或思想都還不夠成熟,但應該有自己能辦到的事情.無論多麼弱小,多麼半桶水,伊依也不會背叛自己的夢想.

不想爭斗.想和平相處.這種思想並不意味著要毫不反抗地服從暴力的某人.以非暴力的方式抗拒,那和印度的聖人所提倡的地上最強的理想,有著相同的意義.

伊依克制著雙腳的顫抖,筆直地仰望著鬼京.他的身高比伊依稍微高一點.而且他是個不良少年,應該很擅長打架.好可怕.

「……嘿!」

鬼京看似愉快地露出微笑,不知他在打什麼算盤,只見他輕輕地用手指固定住伊依的下巴.

然後理所當然似地將他的嘴唇重疊上來.

甚至還將舌頭鑽了進來.

這是伊依的初吻.

「……」

時間停止了.伊依原本已經做好了挨揍的覺悟,但那是能一擊打倒伊依,最有效的攻擊.伊依彷佛溫度計一般,臉頰由下往上變得通紅,整個人僵硬在原地;鬼京暫時享受著那樣的伊依的嘴唇.

在他總算放開伊依的時候,伊依已經腿軟,當場垮坐在地上.

伊依坐倒在地板上,無法置信,感覺像是心髒被掏空似地仰望著鬼京.她無法理解,發出了困惑的聲音.

「……奇怪?」

「你真可愛呢,學妹.我好像會迷上你呢.」

鬼京留下這句話後,留下癱軟在地的伊依,迅速地離開廣播室.

被留下來的伊依感到一陣暈眩,思考渾濁了起來,只是一直和真面目不明的感情戰斗著.

那個不良少年.

那個不良少年……!

「嗚嘎!」

伊依發出奇怪的聲音,猛然轉過頭去.憤怒到好像會叫出魔王一樣.所幸沒有被任何人看見,但竟然會在這種地方,這種場面,喪失人生只有一次的寶貴經驗.而且對象還是全校學生之敵,是壞心眼的學長,是那個不良魔女.

沒看見魔女的身影.

無論他跑得再怎麼快,新生古頃的走廊可是很漫長的.應該不可能在瞬間消失無蹤.那個惡劣到極點的學長上哪去了?就在伊依徘徊著視線時,在窗外發現了那可恨的無城鬼京.

他正被那個襲擊了伊依和罠奈的怪物——那個宛如惡魔般的怪造生物抱著身體,悠哉地從空中逃亡.廣播室位于學校四樓,他是看准了要是從這邊逃跑,也不會有傻瓜硬是要跳出窗外追上來吧;只見鬼京從容地揮著手,逐漸遠去.

別瞧不起人了.

你以為讓花樣年華的少女蒙羞,能夠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嗎?

「我……我……我饒不了你!」

伊依很久沒像這樣徹底抓狂了.她忍無可忍,無法思考任何事.遺傳自殘虐的父親,刻印在基因上的直率個性用全力呐喊著,要自己粉碎那個惡質的亞玉魔女.

之後就簡單了.所有雜事和意識都被放棄,只以擊垮他為第一優先.

「你這個王八蛋~~!」

伊依不顧形象地全力奔馳,她飛奔過走廊,用力地跳躍,在窗邊跨出第二步,接著更朝窗外飛翔出去.梅子被她甩落在走廊上.

正面是藍天.藍天的中心是鬼京.遠處有著水平線.正下方是遠得可笑的地面.聚集前來的學生們發出哀號.

伊依用全身劃開風,舞動著雙馬尾,馳騁在空中.雖然伊依並不擅長運動,但狗急跳牆的威力,讓她飛了一段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距離.她拚命地伸長手,抓住一臉緊繃的鬼京的腳跟.咕隆——伊依大大地搖晃了一下,整個人掛在半空中.

就連鬼京也不禁臉色發白,繃緊了原本綽綽有余的表情.

「白……白癡!你在想什麼啊!你瘋了嗎……掉下去就死定羅!」

死定了?怎麼可能會死,自己還沒有痛毆鬼京一頓呢!

伊依抓住鬼京的腳,用驚人的握力爬上來;只見他對這樣的伊依發出感歎:

「啊啊,慘了,你果然瘋了!喂,慢慢地降落到操場上吧……」

鬼京向看起來同樣感到困惑的怪造生物這麼說道,朝伊依伸出手.他似乎打算扶住伊依.但他太天真了.現在的伊依根本什麼也沒在想.

伊依抓住放低姿勢的鬼京的手,用力地將他拉過來.

「哇,你,你這個白癡!你想干麼?」

現在才慌張已經太慢了.失去平衡的鬼京,不小心松手放開了怪造生物,雙手像是要纏住伊依似地,頭朝下方直直落.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似乎也讓怪造生物反應慢了半拍,他連忙張開羽翼追趕上來,但能否及時趕上似乎很微妙.

看到兩人順著重方被吸往地面,貼在窗口上的學生們都尖叫起來.鬼京也大聲叫喊,拚命地掙紮,但伊依果然還是什麼也沒在想.

「那可是我的初吻耶……」

她的眼神早已孕育出危險的瘋狂.

「你要負責哦……」

「咿,噫!好恐怖!這小姐真可怕!對不起啦!我道歉就是了……原諒我,誰來救救我啊!比起會死我反倒更怕這家伙啊!」

鬼京嚇到面無血色,掙紮著想逃離伊依.但伊依也彷佛詭異的妖怪一般,緊緊纏著他不放.兩人就這樣輕易地墜落到地面上.

「……?」

原以為會沖撞上地面,血肉橫飛地摔成肉塊,但神奇的是無論經過多久,地面都沒有接觸到頭部.

奇怪?總算找回了自我的伊依這麼心想,她眨了好幾次眼,眺望著和自己互相抱著的鬼京,還有自己不自然地飄浮在地面上數公分的身體.

飄在半空中.

視野顛倒了過來,血液直沖腦部,有種奇怪的感覺.

有人站在身旁.

「……希望你別那麼頻繁地將吾卷入危險的狀況之中.」

純白的制服.嬌小的身軀.顯眼的牛奶瓶底眼鏡.

「吾也並非每次都能及時趕上.」

「已己巳.」

視野咕嚕地反轉,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伊依和鬼京恢複正常的姿勢,讓他們用自己的腳站在地上.激動的情緒尚未徹底消散,伊依還無法冷靜地思考.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演變成這種情況?

伊依感到混亂,在她身旁的已己巳,將視線投向鬼京身上.鬼京彷佛在警戒一般,馴服著飛舞下來的怪造生物,並瞪著已己巳看.

「你是『憤怒』的代理人嗎?」

已己巳說了有些莫名其妙的話,拉起感到困惑的伊依的手,背向鬼京.

「既然如此,麻煩你轉告龍王:為什麼不能和平相處?」


那聲音並非語帶嘲諷,也並非放棄了一切,但是——聽起來有些寂寞的樣子.

※ ※ ※

第一次看到血影露出厭惡的表情.

這個文靜的舍監總是面無表情,或是浮現出非常近似無表情的微笑,但她一看到早退的伊依身旁那個戴著牛奶瓶底眼鏡的少女,便彷佛傀儡人偶一般張開嘴巴並瞪大瞳孔,露出非常恐怖的表情.那就彷佛貓在威嚇對手一般,沒有任何話語,但確實地表現出不歡迎已己巳的恐怖樣貌.

「……」

血影僵硬了好一陣子,在伊依開始感到不安的時候,她恢複成原本的表情,溫柔地對著伊依微笑.

「歡迎回來,伊依妹妹.你今天旱退嗎?或許感冒還沒有徹底痊愈,請你不要勉強,覺得難受的話,就好好休息吧.」

然後她用一模一樣的表情,看向站在一旁的已己巳——

「你這個腐敗的吹笛男,究竟是來做什麼的?真希望你能立刻消失.如果你以為我是接到命令才會行動的人偶,我就先提醒你一聲,你想得美.只要你對我可愛的住宿生有什麼不軌的舉動,到時就是你那無聊的性命消散的時候;你這個妖怪.」

「妖怪……吾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罵法.」

已己巳並非憤怒也非哀傷,只是漠然地歪著頭感到疑惑,看似有些為難地垂下了眉尾.

「還有,雖然不曉得吾的本體對你做了什麼,但現在的吾基本上跟那邊算是別人,或者該說是不同個體;所以被你這樣排斥,吾也很傷腦筋.」

「別人?不同個體?真是方便好用的詞呢……但本質依然是那個吹笛男的話,包括其他的面孔在內我都一樣討厭.嘻嘻——」

血影像是要保護伊依似地將伊依抱向自己懷里,彷佛在趕狗一般揮了揮手.說真的,這兩人究竟是什麼關系呢?伊依無法理解狀況.無論是這個不可思議的舍監,或是戴著牛奶瓶底眼鏡的少女,伊依對她們仍然遠乎一無所知.

但是,無論是血影或已己巳,對伊依而言都是重要的存在,因此兩人感情不好,會讓伊依十分難過.伊依有些為難地注視著已己巳,用視線詢問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已己巳沒有回答.血影也仿佛在畏懼什麼似地緊抿著嘴唇.

這狀況彷佛到世界末日為止都不會動起來一樣,這時有人出聲打破這個僵局.

「姊姊太過度保護了啦.巴姊姊是住在小學附近的大姊姊,是經常陪我玩的朋友.雖然她的確有很多小秘密,還有一些古怪的地方,但用不著警戒也沒關系的.」

邊這麼說邊登場的是影文,他放低聲音,像是在說悄悄話似地對一臉訝異的血影和已己巳低喃道:

「……就采用這種設定如何?」

伊依不明白剛才這句話的意思.雖然血影也一副無法接受的表情,但她只是撇過臉,將視線移向旁邊,沒有反駁.原本站在宿舍人口處的影文,用不太情願的表情,順推著血影和伊依的背後,邀她們進入門內.

「喏,要是一直在外面大眼瞪小眼,伊依姊姊又會感冒羅.巴姊姊應該也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說,才會前來這里;要是就這樣趕她走,也太可憐了吧.」

「……我非常不滿.」

血影平靜地嘟噥著,不情不願地被影文催促著進入玄關.然後她大動作地轉過身,將手指指向跟在後面的已己巳額頭.

「請你別得意忘形了,吹笛男.我會一直警戒著你.」

「……夠了,你退下.就算在這邊硬趕她走,她也會死纏爛打地跟過來喔.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她待在由我們支配的宿舍里面.」

影文果然還是一邊小聲地這麼低喃,一邊拉著血影前進;看到這樣的影文,已己巳用看起來十分開心,非常幸福的燦爛微笑低聲說道:

「經常陪我玩的……朋友?」

這句話讓影文的表情緊繃了起來.伊依茫然地眺望著呵呵笑的已己巳,果然還是一個人處于狀況外.

※ ※ ※

這是以前輩和同居人的身分,給你的微小又重大,含意深遠又簡單的警告DEATH.(注2)

自從「卵姬」事件造成舊古頃半毀之後,便不見蹤影的空蟬舍室友,片津理夢不知何時回到了宿舍,她果然還是包在棉被里縮成一團,維持著不露面的狀態跟伊依生活在同個屋簷下.今天因為伊依在午休時就早退回來了,理夢當然還在學校,但她彷佛看透了伊依會早退一般,只見她的棉被上留了封信.

趁著影文將警戒心非常露骨的血影關進管理員室的時候,伊依先帶已己巳到房間.房間原本就不大,而且又是跟別人共有房間,因此無法增加太多東西;但書本和衣服還是堆積得向當凌亂,讓伊依有些不好意恩.

注2 DEATH的日文發音跟語尾助詞「です」相同,算是個雙關語.

伊依暫且先不管感覺很新奇似地眺望著手機和MD音響的已己巳,總之先看看理夢的信寫了什麼.跟往常一樣,是彷佛潦草寫下,有著獨特筆觸且不知所云的文章.

要是徹底消滅了邪惡,正義便無法成立.不放生不滅口不猶豫不放棄:高明的作法是一步步地煽動對方然後無止盡地持續戰斗下去.把99.99999這個數字,從小數點以下……不斷地增加位數感覺會Very Good

伊依將信翻了過來,像是附贈一般寫在背面的話語,感覺十分恐怖.

要是變成100會死掉喔★ 片津 理夢

★是什麼意思呀.那文章還是跟平常一樣,看來陽光卻又有些陰沉,讓人莫名地感到不安.伊依陷入沉思,就在她拿著信心想該如何是好,有些不知所措時,已己巳忽然從背後窺探著這邊.

不知為何,伊依彷佛被人看見秘密日記一般,有種莫名的罪惡感,不禁用手心遮住了內容.

已己巳歪頭感到疑惑,眼鏡底下的細長眼眸只是注視著那封信,還有觀察著理夢平時用來包住自己的棉被.

伊依有些在意,出聲呼喚那樣的她.

「已己巳?怎麼了嗎?」

「沒什麼……」

已己巳難得地說出含糊又曖昧的台詞.

「是怎麼回事呢……有種懷念的感覺……」

她感到困惑的模樣也只有一瞬間,隨即便理所當然似地坐到理夢的床上,抬頭仰望著這邊.伊依覺得只有自己換上家居服也怪怪的,因此穿著制服坐在椅子上.因為是書桌附贈的便宜椅子,不但硬邦邦的,還會嘎吱作響,相當不可靠.

「那麼——」

已己巳恢複成平時冷靜的已己巳,房間的燈光讓牛奶瓶底眼鏡閃耀著亮光.因為她在偽殼蛇時的超常氣氛,仍然強烈地殘留在記憶里面,因此她像普通的朋友一樣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感覺有些奇怪.

雖然感到心神不甯,伊依仍然乖乖地聽著這個嬌小的少女說話.

已已巳彷佛理所當然一般,首先為了確認而這麼說道:

「就如你所知,吾並非人類.倘若按照你們的稱呼來說……我算是一種怪造生物吧.吾在那邊被稱為喜悅大公,或『Pied Piper』.」

「Pied……Piper……?」

這稱呼念起來還真怪.暫且不提這些,沒想到這麼普通地在說話,就連體溫跟肌膚感觸也只像是人類的少女,竟然會是怪造生物.即使她像這樣親口說明,也讓人難以接受.

但是伊依曾好幾次目睹過她引發的奇跡,還被她救了一命.而且對伊依而言,怪造生物是刖友.伊依並不打算莫名地感到恐懼,或是疏遠她.

伊依用嚴肅的表情催促著已己巳繼續說下去,于是已己巳點了點頭.

「吾不曉得在你們的判斷之中,虛界是怎樣的世界;但那里是非常抽象且曖昧的世界.並不像這邊的世界……像現界一樣真實.吾無法具體說明,還是只能這麼形容;那里並不真實.」

雖然不是很懂,總之伊依決定聽到最後.自己說不定正處于「怪造生物向自己說明虛界」這種以怪造學者來說是最棒且充滿魅力的舞台之中,但此刻不祥的感覺比好奇心要來得強烈多「」.

已己巳仔細地,但就如她說的一樣,繼續曖昧的說明.

「吾也並非知悉一切,希望你能在這個前提下聽吾說下去……對了,希望你能借吾紙跟筆.」

已己巳突然這麼說道,于是伊依翻找著自己堆滿課本和文庫本的書桌,找出筆記本和原子筆並遞給她.

已己巳說了聲謝謝並接過紙筆,動作僵硬地拿筆寫了起來.

寫在紙上的是感覺有點奇妙的方程式.

虛界=魔王=四大公=怪造生物

「……?」

這是什麼?伊依不是很懂已己巳那拙劣到讓人有些意外的字跡,代表著什麼意義.已己巳似乎也不打算長篇大論,她簡潔地向伊依說明.

「這就是虛界的構造.」

「虛界的……構造?」

「所謂的虛界就是魔王,同時也是四大公,更進一步地說也是怪造生物.這些都是形而上且平等,但又是形而下且相異.……你懂嗎?」

伊依老實招認,于是已己巳歪了歪頭.

「是嗎?那麼,雖然我不太喜歡似乎會造成很多誤解的說法,但還是這麼說明吧.」

已己巳沒有對腦筋轉不過來的伊依感到不耐煩,只是淡淡地向伊依說明.

「虛界就像是江戶時代的日本.」

突然冒出了感覺很可疑,或者說聽起來有些粗俗的譬喻.

「魔王就像將軍,四大公代表大名,怪造生物則是村民或武士之類的,大概類似這種感覺.只要欠缺其中一個要素,江戶這個世界就會崩壞,但武士可以成為大名,大名能夠以下犯上獲得將軍寶座,或是把將軍當成傀儡,由大名掌握實權……嗯,雖然是隨便做的譬喻,但形容起來意外地貼切呢.」

原來是隨便譬喻的嗎?

伊依感到有些沒力,已己巳露出認真嚴肅的表情.

「現在,將軍他……魔王正臥病在床,希望你想成是這樣.」

魔王.虛界的魔王.父親所追求,伊依曾順從憎恨的感情怪造出來的虛界支配者.「魔王」.那彷佛會將神或惡魔都吞蝕掉的無盡黑暗,正臥病在床?

伊依皺起眉頭,已己巳用平靜的聱音低喃道:

「然後,大名們……也就是四大公認為機不可失,為了掌握虛界的實權而開始戰爭.企圖消滅其他大公,支配整個虛界.」

也就是虛界戰爭——她彷佛呻吟似地低聲說道.

虛界戰爭.聽起來真不吉利.當然人類也一樣,至今仍在世界各地持續著戰爭,並沒有立場去批評怪造生物.

但是,那果然還是……令人相當沉痛的事實.

「啊.」

伊依忽然抬起原本低下的頭,看向已己巳.

「既然說是四大公……那表示已己巳你也?」

為了支配虛界這個目的,而進行著戰爭嗎?

「不,因為我在大公之中也是最弱的一個.」

已己巳否定伊依的疑問,眺望著遠方.

「我立刻就帶著部下逃走了.以難民的身分逃到現界.跟伊依你們相遇的偽殼蛇,原本是我們的避難場所.」

偽殼蛇.對伊依而言,那時的記憶依然猶新.眼前的巴已己巳,以「零時鏡」的身分不斷破壞的喪時飽友,還有追求著終極個體的高貴少女,戲小路亞緹.

……肉體癖好.

已己巳刻意忽略伊依的感傷,述說下去:

「被稱為『虛無』的集團,早已經跟我們『喜悅』一樣,被放逐到現界.實際上在戰爭的……只有『憤怒』跟『悲哀』這兩大勢力.」

「喜悅」.

「虛無」.

「憤怒」.

「悲哀」.

支配虛界的四個勢力.統率他們的魔王.被支配的無數怪造生物.應該說相當單純嗎?總之是很容易了解的構造.

已己巳剛才說,「並不真實」是嗎?

「『憤怒』跟『悲哀』的實力在伯仲之間,幾乎一樣.無論是規模或強度.有著強韌生命力與驚人破壞力的『憤怒』,特殊能力和不死這些特性相當棘手的『悲哀』.倘若演變成全面戰爭,不曉得哪邊才會獲勝.也有可能兩敗俱傷.」

然後已己巳吐露了難以輕易理解的事實.

「所以他們似乎決定在現界進行代理戰爭.」

代理戰爭?伊依無法立刻掌握到這詞的意思.想了一下之後,伊依勉強了解了.

那是這個世界也曾發生過的事.曾經被稱為冷戰的時代,美國和蘇聯之間曾發生眼睛無法看見的爭斗,他們避開全面戰爭,在朝鮮半島等地進行代理戰爭.當地分成兩派陣營,他們各自協助其中一邊,倘若自己的陣營獲勝,冷戰也等于是自己這邊獲勝—大概是這種感覺.這是自己不會受傷,且將他人當成玩具,非常卑鄙的行為.

現界此刻正發生著違種情況?虛界戰爭的代理戰爭.的確,這比怪造生物掀起全面戰爭,一直戰斗到彼此全滅要好多了.但是,對于被當成代理棋子的現界人類而言,這只是場無妄之災.

災難.爭斗.騷動.戰爭.

已己巳所說的話在此時連成一線,伊依眯起雙眼,問道:

「難道說,古頃大祭就是代理戰爭?」

「大概是.」

已己巳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緩緩地站了起來.

「伊依,即使是代理……這仍然是場戰爭.一定會發生許多殘酷且悲傷的事情.請你做好覺悟.還有,對不起.把現界卷入虛界的問題之中.」

「已己巳.」

她為了大公同伴的行為感到羞恥,伊依不曉得該對她說什麼才好.已己巳並沒有錯,像這樣輕易地安慰她很簡單.但是,那樣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已己巳似乎也明白這一點,她並沒有尋求伊依的安慰.她只是真摯地將手放在房間門上,這麼宣言:

「今天可以確定『憤怒』的代理人是誰了.之後就是『悲哀』的代理人……但悲哀大公十分狡猾,應該不會輕易露出馬腳.你要小心.比起會使用單純暴力的『憤怒』,真正恐怖的是殘酷的『悲哀』.不曉得她會采取怎樣的手段.假如你知道誰是代理人,也別跟對方戰斗……請告訴吾.」

已己巳拿下牛奶瓶底眼鏡,用原本藏在眼鏡底下的細長眼眸注視著這邊.

「虛界的爛攤子要在虛界解決.『虛無』不在的現今,這是吾……是喜悅大公必須盡的義務.」

這時名為巴已己巳的少女淺淺微笑,輕輕地點頭示意.

「你要小心.吾是為了說這句話前來的.因為你偶爾會亂來,實在叫人看不下去.請你務必保重自己的身體——你是吾儕怪造生物的希望.」

最後,她像是要隱藏充滿覺悟的雙眼一般,重新戴上眼鏡,這麼宣言:

「吾會結束虛界戰爭給你看.因為人類是朋友……吾會保護人類的.」

然後,已己巳就這樣如夢似幻般地笑了.

※ ※ ※

無城鬼京的第二顆炸彈,就在隔天早上投下了.

倒不如說,是四處張貼在走廊上.

「什麼——」

已己巳原本打算在深夜一個人回家,伊依將她留下來過夜,當太陽升起時,已不見她的蹤影;關于古頃大祭和代理戰爭這些問題,還無法思考出明確答案的伊依,用有些陰沉的表情前往新生古頃上學.

然後遇到了將煩惱跟憂愁都一口氣吹跑的憤怒.

「那個魔女……!」

在第二回投票前的那一個禮拜之中,無城鬼京似乎並非什麼也沒做.為了在古頃大祭中獲勝,他毫不知恥,且確實到下流地行動著.

伊依在感到暈眩的同時確認了這一點.

被擺了一道——伊依這麼心想.自己又……被擺了一道.

記得他在昨天的廣播中,說他一直都在看著.他一直在看,一直在聽——那是讓學生們即使不願意也會實際感受到,他那番話絕非威脅的惡劣布告.

內容簡單地說,就是丑聞報導.

例如校內頗出名的鴛鴦情侶,男方正在搞外遇的場面.

還有人氣美少女在霸凌別人的現場.

或是在書店購買色情書刊的場景.

更露骨的還有裸體和內衣裝扮.

照片和加油添醋到過頭的丑聞報導.這根本是故意刺激別人,只會讓別人惱火的下三濫周刊雜志的作法.而且校內的所有學生,都被鬼京這次投下的炸彈轟炸到了.原本好奇地四處眺望著布告的學生們,都發現了自己的丑聞報導,而羞得滿臉通紅,或是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地撕下布告,露出快哭的表情.從這些反應來看,可以得知這些布告並非毫無根據的捏造.

無論是謊言還什麼,那些都是不想被人看見的照片和報導.

伊依也一樣,即使是合成照片,倘若自己的裸體照被貼出來,伊依也會覺得丟臉且憤怒.

伊依每看到一篇報導就順手撕破,上面堂堂正正地記錄著無城鬼京的名字,讓伊依皺起眉頭.

這些布告代表什麼意義呢?應該不是毫無意義的找碴才對.

這大概是……威脅.倘若忤逆自己,就會出現更丟臉,更惡劣的布告——這是無言的宣告.雖然鬼京並非明確地說出這點,但至少會消退學生們反抗他的力氣.實際上,四處洋溢著哀號與哭聲,情侶也吵個不停,無論是誰都感到狼狽且動搖.

原本只是聽了昨天的廣播,還沒有什麼危機意識的學生,這時也總算是理解了.

那個「亞玉的魔女」是來真的.他打算非常認真地扮演徹頭徹尾的大壞蛋.

要是反抗他,就會被擊垮.

就連伊依的內心也竄升起冰冷的恐怖.

「……?」

伊依忽然察覺到一件事.在充滿怒吼與尖叫的新生古頃走廊上,有一個角落是異常安靜的空間.那里聚集著一言不發的學生們,只見他們散發出一股非比尋常的氣氛,注視著一張布告.

伊依有種不祥的預感,戰戰兢兢地走向那邊.

然後她明白了這個集團沒有發出聲音的理由,還有張貼在那里的布告內容.

被譽為殼蛇公主的虛島罠奈的真面目

隱藏在那副鐵面具之下的恐怖面貌

她早已是跟以前的虛島罠奈不同的怪物

在眾多丑聞報導之中,混雜著似乎是偷拍的虛島罠奈的照片,以及充滿惡意的報導.那內容讓伊依倒抽了一口氣.感覺驚訝和憤怒的情緒在腦內攪拌著.

「太殘酷了……」

伊依不禁這麼低聲說道.這是在咒罵拍下照片的鬼京?或是看到罠奈被拍下的真實面貌而發出的感想?就連伊依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伊依認為這真是太殘酷了.

磚砌的牆壁.窗戶的縫隙間流露出水蒸氣.推測應該是浴室的淺桃色房間.罠奈像是對什麼東西產生了反應而抬起頭,薄霧隱藏住她美麗的裸體.

不過——她的臉上只有眼球而已.

※ ※ ※

伊依已經無心上課,她沒有前往自己的教室,而是四處尋找罠奈的身影.無論那張布告是事實或捏造,倘若心地善良的罠奈看到那張布告,一定會大受打擊.伊依也曾想過是否要到鬼京的教室看看,但向全校學生做出那種挑釁行為的他,應該不可能跟平常一樣來上學;因此伊依死了這條心.鬼京八成為了避免被暗算或報複,躲藏在安全的場所吧.

罠奈的教室簡直像是在舉行葬禮一樣.

靜悄悄的,且讓人坐立難安,充滿著難以言喻的陰暗氣氛.記得罠奈應該是這間教室,同時也是來自殼蛇的學生們的中心人物,大家看起來像是被她的秘密給擊倒了一般.

所幸他們與其說是畏懼罠奈奇妙的真實面貌,倒不如說是因為「為什麼罠奈沒有跟我們商量?」「為什麼她選擇默默戴上鐵面具?」這種被罠奈疏遠的心情,而陷入這陣沉默的樣子.

罠奈受到大家的喜愛.雖然她似乎感到不安,但她真的受到大家喜愛.

即使不依賴什麼鐵面具,她應該也能以真實的面貌和大家相處融洽.

伊依必須告訴罠奈這件事才行.在伊依握住她的手時,她彷佛是第一次被握住手一樣,純粹地感到高興.因為比任何人都美麗,而受到大家的喜愛,卻沒有人願意靠近她的寂寞少女.

罠奈大概覺得自己是孤獨一人吧,但只要看看跟她同教室的學生們就能明白了.也有人是當真打從心底喜歡著罠奈.

喜歡罠奈的其中一人,記得是推薦罠奈當企劃耆的少女——之前在體育館,曾因為這件事被罠奈投以嚴厲視線的女學生也在.伊依抓住那名女學生,從她那里問出了罠奈看到布告後步伐踉蹌,就那樣早退離開學校,還有罠奈家的住址.

還有她用擠出來的聲音所說的給罠奈的傳言.

「對不起」.

伊依不曉得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

伊依跟好幾次低頭道歉,淚眼汪汪的學姐道別,飛奔離開學校.

※ ※ ※

死神跟女仆小姐正面對面.

從學姐那聽到的住址,建有一棟巨大的豪宅,在絢爛豪華的大門正面,站著一個認識的人,伊依驚訝得瞪大了眼,出聲喚道:

「游?」

青梅竹馬的少年——仇祭游也察覺到伊依的存在而抬起頭,聳了聳肩.他穿著新生古頃的制服,看起來一臉為難地皺著眉頭.

「嗨,伊依,你也是來見虛島罠奈的嗎?但好像見不到她呢,因為這個人很頑固……無論怎麼拜托,也不肯讓我跟她會面啊.」

「這個人」指的是跟平凡的夢追坂小鎮格格不入的女仆小姐,她穿著彷佛從古老電影中跳脫出來一般的打扮.跟近來流行的女仆咖啡廳相比之下,露出較少且樸素的女仆服裝.用頭飾箍起的頭發是紅蘿蔔色.雀斑醒目的表情固定成讓人感到恐怖的笑容,只見她手里緊握著掃帚,一動也不動.

伊依不禁感到佩服,茫然地注視著謎樣的女仆小姐.

「哇,是女仆小姐.」

「……請問您是哪位呢?」

女仆小姐忽然用尾音拉長,沒什麼緊張感的聲音這麼低喃道.令人吃驚的是她說話時並未移動嘴唇,那張笑容果然還是完美地動也不動.

盡管內心覺得有點恐怖,伊依仍然大動作地鞠了個躬.雙馬尾跳向正上方.

「你好!我是罠奈學姐的朋友,名叫空井伊依.請問罠奈學姐在家嗎?那個,可以的話,我想見她一面.」

「啊啊……是!」

女仆小姐果然還是曖昧地答道,她擺出不知情的態度,歪了歪頭.

「這麼說來,前幾天……大小姐難得看似愉快地聊起別人的事情.空井……同學,是是,記得是這名字沒錯.請您稍候一下.」

女仆小姐轉身背向伊依,拿起設置在大門旁的電話——也就是內線的話筒,按下通話鈕.然後她大概是在跟罠奈說話吧,只見她用無法聽清楚的聲音悄悄地應答.

等了一會兒之後,女仆小姐放下話筒,用手指圍了個圓圈,比出OK的手勢.

「我向大小姐確認過了.請進……」

女仆小姐對著伊依招手,因此伊依滿臉笑容地道謝之後,走到女仆小姐身旁.不過女仆小姐發現理所當然似地跟過來的游,用雙手比了個叉叉.

「你不能進來.請你到其他地方去.掰掰.」

「為什麼?虛島罠奈不是准許了嗎?」

女仆小姐揮舞掃帚趕著游,但游絲毫不氣餒地抗議著.女仆小姐仍然是掛著笑容,彷佛京都的僧兵一樣,將掃帚高高架在頭上,搖了搖頭.

「大小姐准許進入的只有那邊的空井同學.請你盡快消失.要是太纏人的話,我會用女仆小姐三千年曆史引以為傲的女仆殺法把你剁成碎片.」

「……啥?」

「開玩笑的.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因為你沒有笑,所以我討厭你.」

伊依無奈地眺望著被打屁股的游,感覺這個奇怪的女仆小姐似乎意外地頑固,照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于是走到游的身旁,在游的耳邊悄悄說道:

「游.雖然我不曉得你找罠奈學姐有什麼事……但這位女仆小姐大概不會讓游進去,我想你偷偷潛入會比較快喔.潛入對游來說應該很簡單吧?你就用那只眼睛,透視小梅子或爸爸的『魔力』……來找出我跟罠奈學姐的位置吧.」

伊依用手指觸摸游從正中央變了顏色的右半張臉,那渾濁右眼的旁邊之後,悄悄地離開游身邊.游露出啞口無言的表情,但立刻點了點頭,鑽過門消失無蹤.

女仆小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兩人的互動,伊依面帶微笑,走近女仆小姐身旁.

「久等了.我請游先回去了.」

「是……」

盡管感覺難以釋懷,但女仆小姐似乎是不會想太多的類型,只見她走在前方替伊依帶路.從門口到宅邸有間寬廣的庭院,好幾只大型犬在庭院里打盹或奔跑.

伊依眺望著邊哼歌邊揮舞掃帚前進的女仆小姐,低聲說道:

「這房子……還真是寬廣呢.」

「本宅還要更寬廣哦!這里畢竟是別墅.」

這算是別墅嗎?感覺面積比伊依等人生活的空蟬舍還要更大耶.

但是受到陽光照射而閃閃發亮的豪宅,沒什麼人煙.

女仆小姐一邊敷衍著飛奔過來的狗,一邊用悠哉的語調低喃:

「虛島老爺好像是怪造學……是這麼稱呼嗎?總之老爺是那門學問的偉人,夫人則是經營貿易關系的企業,財產多得數不清呢.只不過,老爺因為意外而過世了,夫人也很少回來……大小姐總是孤單一人呢.畢竟女仆小姐也沒辦法無時無刻地陪著她呀.」

稱呼自己是女仆小姐的神奇女仆小姐,悄悄地注視著伊依,然後輕輕地向伊依鞠了個躬.

「所以,大小姐的朋友能夠登門造訪,我十分開心.如果您願意的話,請永遠跟大小姐當好朋友哦!」

「好……」

伊依嚴肅地點頭同意,于是女仆小姐笑出聲來.然後她將手指比成手槍的形狀,用那張依然沒動過的笑容對著伊依的額頭.

「我們約好羅!要是破壞約定,世界上最適合女仆小姐的手槍,克拉克17會爆發哦.」

「……」

「開玩笑的.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噗噗.」

女仆小姐搖搖晃晃地向前走.真是個怪人.是個非常奇怪的人.伊依彷佛真的被對准槍口似地臉色發青,在好不容易到達的建築物入口前歎了口氣.只是從大門走到屋子,就走了一段大概可以當散步路線的距離.

伊依喘了口氣之後,巨大的木制門扉從內側打開了.

〈啊,遙小姐.辛苦你了……〉

邊這麼說邊現身的,是穿著便服的虛島罠奈.她剛才似乎在睡,身上只穿著薄薄的睡衣和披著羊毛衫,感覺非常冷的樣子.但她似乎意外地有精神,但伊依暫且松了口氣.

伊依注視著鐵面具底下,自己喜歡的那雙溫柔眼眸,低頭道歉.

「罠奈……對不起哦,突然跑來.」

〈咦?不會,沒關系的.如果是伊依的話,隨時歡迎哦.〉

罠奈看來有些寂寞似地這麼低聲說道,然後將視線移向站在一旁無事可做的女仆小姐——名字似乎叫遙的女性.

〈遙小姐,我會帶她到我的寢室,請你准備紅茶……還有點心.〉

「是的!大小姐.」

遙拉起裙子行了個禮,像是在跳舞似地消失到豪宅內部——才這麼心想時,只見遙在轉角處對面將頭探向這邊,依然是滿面笑容地說了奇妙的話.

「請兩位一邊吃點心,一邊愉快地聊點『新』話題唷?」

「……」

「開玩笑的.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噗噗.」

然後她徹底地離開了.罠奈像是在顫抖一樣緊抱住自己的身體,有些過意不去似地看向這邊.

〈那個……抱歉,那個人叫做驅原遙,雖然是個好人,但個性古怪.〉

「啊啊,嗯.」

就在伊依煩惱著該怎麼回答才好時,罠奈呵呵地笑了笑,握住伊依的手.就這樣帶領伊依前往微暗的走廊上.

〈來,請進……伊依,你有話想跟我說對吧?〉

罠奈一派輕松地這麼說道,但感覺她的肩膀像是害怕遭到拒絕似地顫抖著.畏懼著他人,同時畏懼著孤獨的柔弱少女,或許並不是公主,但伊依仍然想要保護她.

伊依輕輕地回握著罠奈的手,像是要表示絕不會放開一樣,緊緊地握住.

※ ※ ※

〈抱歉,房間很亂.〉

那房間就像是把那句話具現出來一般.基本上是間符合豪宅華麗內部裝潢的房間.地板面積寬到彷佛能開運動會一樣,還有高高的天花板,附帶頂篷的床,以及閃閃發亮的吊燈,奢華的化妝櫃,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賣掉似乎能賺上一筆的昂貴家具散落在四處.

所以堆積在那邊的書本山,或放在地板上的透明矮桌,還有被揉成一團或堆疊起來的稿紙,顯得非常格格下入.小型電視,音響和暖爐,以及大概是小睡用的毛毯和抱枕.像是厭惡寬廣空間似地隔離成角落形的這塊區域,是她的王國.

罠奈感覺不太習慣地四處徘徊,抱起放在床上的靠枕.她抱著靠枕,對呆站在入口的伊依招手.伊依順著她的邀請,坐在被書本堡壘圍住的矮桌旁.

放在手邊的書本,大多是厚重的圖監或辭典,但也有紙質感覺很廉價的外國書,或是封面明明是漫畫插圖,打開來卻是小說的怪書.

伊依戰戰兢兢地坐在縫著複雜的刺繡,讓人猶豫是否可以坐下去的靠枕上,注視著正面的罠奈.她似乎冷靜不下來,將稿紙小山整個推歪弄掉到地板上,並慌慌張張地藏起一兩本書.

「好像有點意外.」

伊依不禁坦率地說出感想,只見罠奈整個人僵硬在原地,感覺非常滑稽.

〈是……嗎?說的,也是.〉

平常總是像公主一樣,悠然存在的罠奈.她這種像是凡人,或者該說像是普通女孩子一樣的房間氣氛和舉動,對伊依而言都十分新鮮.

會感到意外和新鮮,大概是很奇怪的事情.罠奈並非天使或公主,她真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而非其他存在.不應該用自己的印象擅自規定她的形象,幻滅這種詞彙也錯得非常離譜.

〈我——〉

罠奈大大地吐了口氣,像是在聚集勇氣一樣地握緊了拳頭,低聲說道:

〈我喜歡……書.無論是用看的或自己寫,我都喜歡.〉

「這並不是什麼壞事呀……你用不著那麼過意不去.」

伊依將手伸向笨拙的罠奈身旁那堆稿紙.于是罠奈迅速地產生反應,用整個身體阻止伊依的行動.兩人對上視線.從罠奈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拚死反抗的意志.不想被看到——伊依理解了她的意圖,燦爛地露出微笑.


「但我還是要看.」

〈哇啊!〉

罠奈的雙手松懈了——伊依趁機搶了幾張稿紙,在地板上翻滾著.真不成體統.原本在打瞌睡的梅子被甩落,只見她將頭靠在書山上,順勢進入夢鄉.真是悠哉.

伊依迅速地瀏覽著稿紙上的文章,她一邊看著那工整優雅的文字,一邊念出聲來.

「我看看……『我不會忘記.就像路邊的雜草每次留下種子,都會散落花瓣一樣,或許淚水會流落——但回憶不會消失.永遠不會.某人將會宛如溫柔的大地一般,接納那種子』……」

伊依念出最初的一行,兩行,在她要念出第三行時,罠奈飛撲過來.雖然因為鐵面具著不見表情,但她八成滿臉通紅吧.她一邊發出奇怪的叫聲,一邊壓在伊依身上,對伊依使出了固定住手肘還有肩膀的關節技.

〈不行,伊依你這個色鬼!〉

「色鬼?先別管那些,痛痛痛要斷啦會斷啦手會斷掉啦!」

因為實在太痛,伊依認真地反抗著使勁勒住自己的罠奈,碰巧就在這時,房間門打開了,遙拿著托盤走進.糾成一團打鬧的罠奈和伊依,同時看向那邊.神奇的女仆小姐還是一樣面帶笑容,非常刻意地舉起單手.

「女仆小姐看見了,鏘鏘!啊,這是音效.」

她一邊敷衍地說道,一邊走了過來,將烤得微焦的金黃色司康,以及用感覺相當高級的茶杯裝著,冒著水蒸氣的紅茶放在矮桌上.

然後她彷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無視在地板上糾纏成一團的兩個女高中生,打算就那樣離開房間——但怱然又面向這邊,歪頭感到疑惑.

「話說回來,為什麼女同性戀者會被稱為百合呢?根據女仆小姐獨自調查的情報顯示,似乎有諸多說法,像是將女孩子的白皙肌膚重疊交合的模樣譬喻成百合花,或是女孩們無論多麼相愛都能維持純潔之身,因此才比擬成象征純血的百合之類的……結果究竟是為什麼呢?」

她敷衍地說道,然後揮了揮手.

「這麼說來,司康跟妹控的發音很相似呢;但這並不是妹妹為了親愛的哥哥而烤出來的點心哦?真遺憾!以上,是女仆小姐的自言自語——唉呀,得向夫人報告才行呢!」

〈等等,遙小姐!這是誤會!〉

罠奈慌忙地站起身,追在遙的背後;只見無敵的女仆小姐溫柔地對罠奈笑了笑.

「呵呵,請放心吧,大小姐.開玩笑的.這是女仆小姐式玩笑.」

遙摸了摸罠奈的頭,哼著歌逐漸遠去.跟那樣的人一起生活,八成很愉快,但也很累人吧;依然倒在地板上的伊依這麼心想著.

一直拿在手上的稿紙被揉得皺巴巴的,伊依感到有些過意不去.她用手勉強將稿紙攤平,放回矮桌上.

「……我不會笑你的啦,罠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興趣呀.」

〈……〉

罠奈彷佛意志消沉似地安靜下來,她一聲不響地走近,又坐到了伊依的正面.然後宛如背負著十字架的聖人一般,沉重地低下頭.

〈啊啊,讓你看見了……看見我普通的一面.真不可思議,為什麼伊依不要緊呢……真的好不可思議.〉

罠奈彷佛自言自語一般這麼說道之後,總算冷靜下來.她原本打算拿起紅茶,但似乎是想起自己現在戴著鐵面具,而將指尖縮了回去.

然後她彷佛想掩飾這個行為一般,吞吞吐吐地開始說道:

〈其實我的個性並不喜歡引人注目,也不想成為大家的中心人物.我只是個喜歡在角落讀書,隨處可見的凡人.明明如此……為什麼我會被卷進這場大騷動——好討厭,我明明只想和平地生活呀.〉

罠奈彷佛病人一樣地呻吟哀歎著,伊依不曉得該對她說什麼.應該安慰她嗎?應該替她加油打氣嗎?或是應該刻意否定她的喪氣話呢?

伊依可以明白的是,罠奈認為平常在學校的自己是冒牌貨,而且為了這件事感到非常痛苦.別人對她的評價比她自己所想的更高,而且超出了她的能力;她逐漸無法承受這股沉重的壓力.

殼蛇的公主.這樣稱呼罠奈,而沒有看清楚罠奈本人的氣質和性格,是周圍的學生,也就是伊依等人的罪過.為什麼人類一旦將他人用記號和輪廓分類之後,就只能像那樣子看待對方了呢?

就在伊依陷入沉思時,忽然發出了一個聲音.

「別人並沒有像你想的那樣在乎你哦.」

是個伶俐且穩重的少年聲音.

伊依不禁尋找著聲音的主人.窗戶不知何時被打開了,只見游正坐在窗邊,看向這里.罠奈警戒著游,同時害怕得繃緊身體.

「啊,不要緊的……罠奈,他是我認識的人.」

總之伊依先這麼說明,想讓罠奈放心,游絲毫沒放在心上,只見他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之中,感覺很舒服似地微笑著.窗簾搖晃著,可以聽見快活的鳥鳴聲.

「規定你自己的人,不就是你嗎?」

臉上有傷痕的少年用流暢的動作降落到地板上,注視著罠奈.罠奈無意識地撫摸著鐵面具,依然坐著的她稍微往後退了.

〈那是什麼……意思?〉

「你是被硬逼著跳舞的小丑呢……」

游像是要將逃離的罠奈逼入絕境,他走向罠奈,宛如騎士一般伸出手.伊依只能交互地看著那樣的游和罠奈.

游那左右有著不同透明度的瞳仁,貫穿了罠奈隱藏在鐵面具底下的雙眸.

「覺得痛苦的話,別再演下去就行了.身為公主的你,在那一瞬間或許會死亡……」

游溫柔地將手貼著鐵面具,輕輕地告訴罠奈:

「但原本的你是不會死的.」

〈……〉

罠奈像是被迷住一樣注視著游,悄聲說道了.

〈仇祭游.〉

「好久不見,虛島罠奈.」

兩人沒有自我介紹就彷佛互相了解了的氣氛,讓伊依自覺到自己內心湧現出一種類似嫉妒的情緒.他們像是展開了一種自己無法介入,只有兩人的世界一樣,讓伊依有種疏離感.

不過——游剛才說「好久不見」嗎?

游很快地察覺到伊依的疑問,他燦爛地露出微笑.

「啊啊,因為我父親工作的關系,我曾經跟她見過幾次面.應該說是舊識嗎?」

〈就類似……青梅竹馬吧.〉

你說什麼.

伊依覺得不是滋味.非常不是滋味.自己會湧現這種感情真是不可思議.因為游是在寂憐院豪宅中孤獨長大的伊依唯一的朋友,游幼年時期的記憶理當是充滿了跟自己的回憶,根本沒有其他女生可以介入的余地……

啊啊,自己在想什麼呀?

伊依像是快沸騰的腦袋感到暈眩,只見游一臉愉快地對著伊依微笑.

「啊啊,你別擔心.因為我非常討厭這家伙.」

你說什麼.

竟然當著對方的面說這種話,就算游再怎麼口無遮攔,也該有個分寸;罠奈非常纖細,溫柔又容易受傷,說這種話不曉得會讓她有多難過.

伊依原本這麼心想,但是為什麼呢……只見罠奈笑出聲來.

那是就連伊依在身旁時,似乎也在某些方面有所顧忌的她,首次暴露出露骨感情的瞬間.

伊依驚訝地看向罠奈.游則是看似無奈地盤起雙手,歎了口氣.

「這家伙沒被人家說過討厭啊.所以她高興得不得了.真是個變態呢.」

〈真沒禮貌……呵呵,我也經常被人家說很過分的話,或是遇到很傷人的事呢.〉

她的聲音有點認真,因此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罠奈.

「你在殼蛇……似乎也發生了很多事情呢.」

〈你也是啊,游.〉

笑了一陣子後,罠奈輕輕地將手伸向鐵面具.然後她緩緩地將鐵釘一根根拔起,松開固定的面具.伊依倒抽了口氣,游則是一臉哀傷地注視著她的行動.

是內心的防壁隨著面具一起被剝開了嗎?罠奈有些坦率地說道:

〈沒有人能夠受到每個人喜愛……我在殼蛇偶爾也會遇到類似找碴的事情.當然周圍大部分的人都願意跟我和平相處,但總是會有極少數的人對我敬而遠之,于是我決定讓自己特化成更優秀的模范生.〉

面具發出「叩咚」的沉重聲響,掉落到地上.透明的矮桌彷佛會裂開似地抖動了一下.

〈我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像公主一樣完美且美麗,但是,像那樣變得引人注目之後,敵人又增加了……最後甚至被說是偽善者,我再也笑不出來——只好戴上了面具.我非常害怕讓別人看見我笑不出來的臉,而且如果只會引起紛爭,倒不如沒有這張臉就好了.我想這麼一來,大家應該就會覺得很公平,不會心生嫉妒或故意找麻煩了……〉

罠奈撥開貼在臉上的發絲,只用眼睛淡淡地微笑.

〈我這麼心想,認為不需要而藏起來的臉龐,被人偷走了.〉

出現的是跟張貼在學校那張布告上的照片一樣的面貌.像是只裝上眼球的無臉妖怪一般不自然的臉孔.臉上唯一剩余的雙眼,流下了美麗的淚珠.

〈你說的對,游.就跟你說的一樣.游總是用領悟了一切的表情,說著正確的道理呢……討厭的家伙,我也最討厭你這個人了.〉

罠奈嚎啕大哭,發出了悲痛的聲音.

〈沒錯,是我固定了自己的形象……一直在扮演自己,但是……既然如此,我當時該怎麼做才對呢?我究竟,我到底是做了什麼……為什麼我會被偷走臉——淪落到這種下場……〉

之後罠奈便泣不成聲,只是理所當然地不斷發出哀傷的哽咽.

※ ※ ※

少女一直在扮演宛如公主或天使一樣的女孩,但她終于承受不住了吧,她將長時間以來一直忍耐住的坦率心情一滴不剩地吐露出來.罠奈嘮叨抱怨,咒罵某人,撒嬌,又感歎起來,哭了一陣子之後,罠奈用衣服袖子擦拭眼角,像是在說服自己似地一個人嘟噥道:

〈我……必須改變才行.〉

那聲音沙啞且虛弱不已,但確實蘊含著強烈的意志.

〈不,是回到最原本的我.我必須變回那個可以普通地笑,坦率地去喜歡某人,不是公主的虛島罠奈……但是,啊啊,我甚至已經不被允許這麼做了.〉

罠奈撫摸著空無一物的臉頰,從沒有起伏的額頭觸摸到下巴的肌膚,她徹底地陷入絕望,發出呻吟.

〈我已經無法過普通的生活了……這是什麼懲罰呢?我好不容易交到可以坦率交心的朋友,說不定可以有所改變的……〉

「罠奈.」

游像是感到疲憊一樣,悄悄地直呼罠奈的名字,並眯起雙眼.

「無論你變成怎樣的容貌,伊依都會跟你當朋友的.我的臉也被留下了這樣的傷痕,但伊依並沒有因為這樣而疏遠我……別把伊依當傻瓜.還有,你要讓我說幾次,別自己擅自決定呢?」

〈游——〉

罠奈也同樣理所當然似地直呼游的名字,並悄悄地看向伊依.伊依歪了歪頭,如果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無法傳遞給對方,就太寂寞了;因此伊依刻意開口說道:

「我喜歡罠奈哦?我認為罠奈是朋友.這會讓你困擾嗎?」

虛島罠奈.因為比任何人都溫柔,所以比任何人都傷得更重的少女.伊依喜歡她.尊敬她.熱愛她那種生活方式和意志.無論她是什麼面貌,都不會改變伊依的心情.

伊依想要待在她的身邊.如果她正在受苦,伊依想要拯救她.

伊依是真心地想要跟罠奈成為朋友.

〈……〉

最後一滴眼淚從罠奈的眼尾溢出.

〈不會……不會的……不會困擾.我好開心,伊依.〉

罠奈緊緊地握住伊依的手,彷佛在害怕不那麼做就會從夢中醒來一般;她像是在細細品味似地,在口內反芻著朋友這個詞.然後她眺望著游,只用眼角露出了微笑.

〈游也是……謝謝你.雖然很難懂,但你是在鼓勵我對吧?我原本以為你是個更討人厭的男生.〉

「呵呵……我也是發生了很多事情,而改變了.你的表情變開朗羅,罠奈.」

這時有一瞬間,游的瞳仁混入了冷酷的色彩,他靜靜地開口說道:

「那麼,雖然就這樣回去也無妨……不過罠奈,我有件事想要問你.方便的話,可以回答我嗎?」

〈……〉

罠奈抽動了一下,抬起頭來.緊迫的氣氛瞬間支配了現場,罠奈松開握住伊依的手,像是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一般,用達觀的眼神仰望著游.

〈是關于——什麼?〉

「兩年前發生的連續怪造學者殺人事件……」

然後游說出了跟他有深刻因緣的名字.

「推測是遭到肉體癖好殺害的怪造學者合計有九人.包括你父親……虛島慈樹在內的九人,跟同樣遭到肉體癖好殺害的我父親,是什麼關系?」

〈……跟我來.〉

罠奈簡短地這麼說道,向游跟伊依招了招手之後,便站起身來.

※ ※ ※

連續怪造學者殺人事件——是發生在兩年前,以怪造學者為目標的犯罪中,因為史上最慘重的規模和殘虐而聲名大噪的事件.那是真面目不明的犯人在短短十三天當中,接連殺害了三十七名的怪造學者,震撼了怪造學界的淒慘事件.

伊依當時是國中二年級.那時她還在修行怪造,對于社會大眾的話題也很疏遠,因此並沒有特別害怕犯人帶來的陰影;之後得知發生了這樣的事件時,伊依大吃了一驚.雖然父親似乎知道些什麼,但他只說不想太早死就什麼也別問,別對這件事抱著好奇心,堅持不肯告訴伊依任何事情.

據說游在那次事件發生的時候,被肉體癖好襲擊了.

他的雙親當場慘遭殺害,游的右眼被強制交換.

〈關于父親的研究,我知道的也不多.連續怪造學者殺人事件的真相也是.〉

三人走在沒有任何人的走廊上,但大概是遙仔細打掃過的關系,走廊十分乾淨.罠奈走在前頭,游跟在她後面,最後面的則是伊依.罠奈沒有特別針對誰,彷佛在整理思緒一般,淡淡地說道.

〈不過——我有用自己的方式進行調查和推測.如果游也調查了關于那次事件的真相,大概也察覺到了……〉

在走廊角落,被觀葉植物隱藏住的黑暗中,有僩看起來就像是通往秘密地下室的樓梯.罠奈拿起設置在旁邊的手電筒,毫不猶豫地走下樓梯.

〈連續怪造學者殺人事件的犯人有好幾人.有好幾個犯人同時虐殺了大量的怪造學者.如果不這麼想,要在那麼短的時間里面,虐殺分散在各地的怪造學者,是不可能的.〉

罠奈若無其事地道出跟公開的事實完全不同的推理,繼續說道:

〈遭到肉體癖好殺害的,是父親跟他的隨從……被稱為慈樹派的派閥干部們.在怪造學會中是頗有氣勢的集團,因此當時也掀起了不小的話題……〉

明明是關于自己父親死亡的事件,罠奈卻非常平淡地敘述著.大概是她不怎麼想回憶起來的事件吧.伊依也不想去回憶造成父親死亡的魔王事件.

罠奈用手電筒照亮黑暗的樓梯,用動作提醒伊依和游留意腳邊,並逐漸往下走.伊依也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她打算帶自己上哪去呢?

罠奈像是在說怪談一般,這時壓低了音量.

〈你們明白吧?爸爸和他創設的慈樹派,遭到肉體癖好的怨恨.所以位于慈樹派中樞的人們,都一個不剩地被卷入連續怪造學者殺人事件,沒有半個活口.〉

「我爸爸也是……?」

游有些不安地低喃著.光靠手電筒微弱的光芒,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讓人莫名地感到不安.腳步聲回蕩在樓梯間,每當踏下一個階梯,都會有種驚險的感覺.

游難得地用軟弱的聲音問道:

「我爸爸也是慈樹派的一員嗎?」

游的義父——仇祭孤獨.對伊依而舌,那也是特別響亮的名字.

他在結婚前的本名,是寂憐院孤獨.

伊依的本名也是,寂憐院伊依.

孤獨是伊依的義兄.同時也是對伊依而言,幾乎是唯一一個死也不能原諒的對象,就連滅作和寂憐院那些討人厭的家伙,跟義兄相比之下,都顯得沒那麼可恨.

〈不,仇祭孤獨應該是跟虛島慈樹對等的伙伴.或許可以稱之為共犯.〉

罠奈彷佛陌生人似地叫著父親的名字,怱然停下了腳步.她的眼前有一扇看來相當堅固的鐵制門扉.出入口流泄出某種混雜著藥臭味的冷氣,罠奈站在門前,不知從哪拿出鑰匙,插進鑰匙洞.

「罠奈,你知道些什麼?」

游低聲這麼問道,于是罠奈笑了幾聲.

〈我說過了吧,我知道的並不多.但是,我稍微知道一些.〉

那笑聲非常悲傷,彷佛被什麼給背叛了的幼兒一樣.

〈在這棟別墅的地下——換言之,在這扇門的對面,完整保留著我父親過去當成研究所在利用的研究設施.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雖然幾乎都還沒整理好……但只是稍微調查了一下,就明白了.〉

罠奈打開鑰匙,轉過身來,自暴自棄地大大張開了雙手.

〈歎息吧,我們的父親都是罪大惡極且卑劣的蛆蟲.〉

門從內側打開了.

〈咦……?〉

罠奈發出困惑的聲膏,她連忙回頭一看,只見在視線對面,伊依注視的漆黑前方,自動開敔的門扉內部——綻放著唐突,不講理且華麗鮮豔的色彩.

黃金和純白.還有一瓣鮮紅.

可以看見門後有研究櫃,耐火桌,堆積如山的文件,實驗器材,水槽和鐵籠,詭異的灰塵和散亂的骨頭,以及噯昧的黑暗——在欠缺著色彩的灰色空間里,混入了一個鮮豔的彩色.

「……唉呀唉呀,天哪天哪.」

有著少女姿態的某個美麗生物,優雅地轉過身,並傲慢地笑了.

「你們這些家伙,還是一樣遲鈍又無能呢;你們的祖先是蛞蝓嗎?你們的動作實在太慢了,我都等到不耐煩了呢.」

純白的制服.描繪出螺旋狀的金色頭發.仿制成薔薇的花飾.

和伊依在偽殼蛇相遇,告別的那名少女,像是要貫穿一樣地注視著伊依,扭曲了嘴唇.

「你要怎麼彌補我呢,伊依?」

※ ※ ※

「肉體……癖好.」

伊依不曉得該怎麼調適這分自己也無法掌握的感情,這麼低聲說道.游和罠奈的身體僵硬起來,像是感到畏懼似地退後了幾步.曾經自稱為戲小路亞緹的少女——同時也是史上最惡劣的禁忌怪造生物,這個追求終極,渴望最強的伊依的天敵,只是面帶微笑.

「好久不見了,我的天敵.啊啊,這副模樣時請稱呼我為亞緹.肉體癖好這個名字……有點樹大招風呢,要是怪造學會那些家伙聽見了,會不由分說地撲上來襲擊我.」

肉體癖好——戲小路亞緹舞動著閃耀的金發,主動行了個禮.伊依等人說不出話來.眼前站著怪造學會認為特別危險,指定為禁忌怪造生物的怪物.對游和罠奈而言是父母親的仇人.恐怖跟竄升起來的壓倒性寒意,傳遍了依的脊髓.

就在每個人都保持警戒,動彈不得的時候,亞緹忽然揚起了工整的眉毛.

「唉呀?」

然後她一臉厭惡似地瞪著伊依並低聲說道:

「我可沒叫你哦?」

不對,她瞪的是伊依的背後.排成一列的罠奈,游和伊依的背後.第四個人.第四個人?伊依不曉得這號人物.這邊應該只有三個人才對.睡著的梅子也是抱在伊依懷里……伊依邊想邊回頭看的同時,有陣清爽的風通過了伊依身旁.

背後沒有任何人在.

宛如風一般移動了的第四者,站在罠奈的正面,低聲說道:

「吾知道你並沒有叫吾,但那是你家的事情,跟吾無關.戲小路.」

跟亞緹同樣純白的制服.嬌小的身高,跟臉龐相比之下過于巨大的牛奶瓶底眼鏡.

身為喜悅大公——另一個人格的少女,巴已己巳,如夢似幻地現身,站在伊依等人面前.

亞緹不滿地哼笑了一聲,像是在揶揄似地說道:

「你說話變得挺自以為是了呢,書記.」

「自以為是這點算彼此彼此吧,學生會長.」

已己已有些懷念地說著在偽殼蛇的臨時職稱,然後在眼鏡底下嚴厲地眯起眼睛.

「先不提這些,戲小路.你為何會在這種時候現身?虛界戰爭一直沸騰過頭,維持著一觸即發的狀態.而且老實說——吾認為你的存在非常危險.如果你想對伊依她們不利的話……」

「我想對她們不利的話,你會怎麼做?」

亞緹全身散發出濃厚的殺氣.那是彷佛能將一面花園在瞬間化為荒野一般的死亡味道,還有惡意的氣息;讓心髒緊縮,宛如汙泥一般的壓力.

伊依差點站不穩,游似乎也不禁要拿出自己的武器——只見他將手放到手鐲上.但是已己巳絲毫沒有動搖,編織出她一貫風格的樸素回答.

「吾會說,請你住手.」

「噗哈!」

亞緹噴笑了出來.

「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她就那樣捧腹笑了好一陣子,殺氣也煙消云散,用哭笑不得的表情注視著已己巳.已己巳悻悻然地盤起雙手,嘟起嘴唇.

「有什麼好笑的.溝通是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有效解決方法,如果說句請你住手就能解決事情的話,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了吧.」

「是呀.的確是那樣吧,無論何時,理想都是完美的.」

亞緹攤開雙手,用殘留著笑容的表情,彷佛跳舞一樣在房間里走了幾步.罠奈還沒向伊依說明這房間究竟是怎麼回事,因此伊依也不是很清楚罠奈帶自己到這里來的理由.伊依只是注目著亞緹的一舉一動.

伊依認為亞緹果然華麗,閃耀且強悍.

她依然沒變,跟在偽殼蛇相遇那時一樣,一點也沒變.但伊依現在能夠理解,那是亞緹為了掩飾軟弱,偽裝出來的強悍;那身影讓人感到非常哀傷.

只有氣氛宛如女帝一樣,肉體癖好的化身笑了.

「不過,理想終究是理想;那就好比把彩虹當成目的地的船只一樣,整個搞錯了方向,十分滑稽唷.那艘船無論多麼努力,在現實中也只是個笑話,而且無法到達任何地方.如果要描繪藍圖,至少選擇到達月球那種比較實際的夢想吧?」

亞緹丟下這番話後,站在地下室的中央,輕輕地將雙手伸向前方.在她的背後,只見背部的肉穿破制服的布料,長出了在偽殼蛇也曾見過,用花朵裝飾得五彩繽紛的翅膀.亞緹現在的肉體,是搶奪了中級二位,名為「花火花」的怪造生物的姿態;但她的真實身分是肉體癖好.無論擁有什麼能力都不奇怪.

宛如花朵綻放一般展開翅膀的亞緹,注視著罠奈,然後眺望著游.

「嗯……可能的話,我很想趁湮滅證據的時候,順便在伊依面前殺了那邊的虛島家的女兒,還有仇祭家的兒子——不過已己巳都登場了,只能死了這條心呢.」

亞緹露出燦爛的微笑之後,隨即從全身發出波動.

「不過至少要騷擾你們一下,今天就此打道回府好了?」

瞬間,空氣爆裂開來.火花啪哩啪哩地從半空中傳播過來,隨即燃燒起來,引起大爆炸.伊依以前曾聽說過,「花火花」的能力就類似把空氣變成炸藥一般.要是暴風在這麼狹窄的空間里肆虐,會演變成非常淒慘的事件.

「太亂來了……!」

已己巳嘖了一聲,將雙手比向前方.她攤開的手心生出了光之魔法陣,魔法陣一邊閃耀著星屑,一邊在她的正面展開了某種力場.

隨後,空氣炸彈跟看不見的防壁產生沖撞,視野有一瞬間陷入了一片空白.

亞緹的氣息在同時逐漸消失,伊依不禁大大地吸了口氯,伸出手呼喚:

「肉體癖好!」

伊依一下子變得呼吸困難,她大口地喘氣,低下了頭.團為爆炸的關系,瞬間消耗了大量的氧氣,空氣似乎變得相當稀薄.

「別走……肉體癖好,我有話想跟你說……」

伊依的低喃聲——沒有傳達到任何地方,只是空虛地飄散在暴風肆虐的地下室.

等沖擊穩定下來,灰塵散去,視野變明了的時候,孤獨的禁忌怪造生物早已經不見蹤影了.

※ ※ ※

關于義兄.

空井伊依的義兄名叫孤獨,他人如其名,是個不會和別人接觸的男人;他總是一臉嚴肅的表情,彷佛在思考什麼一般.他彷佛在周圍展開了一道絕不讓其他人靠近的透明牆壁,非常難以接近,當他思索到入神的時候,無論誰出聲叫他,他都會彷佛聽不見似地無視.

伊依憎恨著他.

打從心底厭惡.

伊依並非天使或聖人,所以無法喜愛所有其他人.盡管如此,伊依仍然努力地提醒自己,盡量去喜愛每個人;但對于義兄,伊依這一輩子,大概就算死了也不會原諒他.

這是目前伊依唯一一個,絕對性的——惡意的對象.

關于義兄,如果有值得稱贊的地方,頂多就是讓身為他義子的游,和伊依相遇這件事吧.但那也跟他本人的性質和行為無關,只是順其自然的發展罷了.

伊依厭惡他附帶的所有要素.

伊依出生的老家是位于深山里的古老家族,其名為寂憐院.

寂憐院這家族已經瘋了.

是不應該存在的一族.

據說這家族的人——可以看見未來.

伊依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在科學文明晚成的現今社會,伊依不認為人類會行使預知之類的超能力,而且無論是誰聽到都會笑吧;但他們卻深信不疑.

會接近這個古老家族,為數不少的人們,也相信這件事.

所以伊依才會說那家族瘋了.

必須依賴預知這種妄想才能決定自己行動的軟弱人們,蜂擁而上並灑下大筆金錢.寂憐院因而繁榮起來.丑陋地繁榮起來.

能夠感應到來客想知道的未來並傳授預知的,在寂憐院一族中,也只有被稱為「當家」的正統繼承人.那人便是伊依的母親,而且那原本應該是由義兄孤獨繼承的職務.

但是,義兄逃跑了.

他丟下母親,將所有重責大任都推到伊依身上,有一天突然就斷了消息.

伊依不會忘記當時那種郁悶的感覺.

伊依認為自己被拋棄了.也認為義兄很卑鄙.狡猾,任性,惡劣到極點——應該唾棄的義兄.伊依不曾跟義兄好好說過話,在寂憐院中,也沒有養成家人一走會疼愛自己的思考.

伊依只記得自己悲傷得彷佛身體被四分五裂一般.

是嗎?原來對義兄而言,自己真的只是無關緊要的存在罷了——年幼的伊依強烈地這麼心想.義兄將職責,母親,寂憐院的習俗全都推給了伊依,他大概認為伊依是個自己這麼做也不會感到心痛,沒有血緣關系的義妹吧.

伊依記得這讓自己感到非常寂寞.

伊依不會忘記當時的絕望和憎限.

但是——到了現在,伊依稍微有這樣的想法.

據說他離開寂憐院之後,成了優秀的怪造學者.

然後他協助虛島慈樹博士等人,進行某個研究,後來遭到「肉體癖好」殺害.

舍棄了一切,拋下了家族,一直鑽研著怪造學,以此為目標.

「義兄——」

伊依好久沒想起義兄的模樣了,她原本試著回憶,卻發現自己無法順利地回想起來,感覺莫名地空虛.

「義兄以前究竟在進行怎樣的研究呢?」

在虛島的豪宅——那已經變成焦炭的地下室中,伊依悄悄地,無意識地這麼低喃著.

距離古頃大祭還有一個禮拜.

※ ※ ※

夢追坂小鎮有許多公園.這是之前有一任市長認為,要是鎮上都是住宅區和道路,小孩子沒有可以玩樂的地方就太可憐了,因此利用空地建造了好幾個小公園.雖然寬廣到可以四處奔跑或打球的大公園很少,但小學低年級左右的孩子,不分平日假日,都活潑地在公園里玩鬧.

夢追坂第三公園「白虎」位于小鎮的西邊,雖然游樂設施不多,但相對地有比較寬廣的運動場,很受小男生歡迎.在星期天的白天,雖然天氣晴朗,但因為正值冬季,氣溫有些寒冷;踢著足球的孩子們也穿著厚厚的衣服.

「真好玩呢,影文!」

「不好玩.好冷.我想早點回家.」

在大老虎造型的擺設腳邊,有對少年少女正在狹窄的沙坑游玩.少年只有頭部從鮮紅的披風里探出,一臉不快地蹲在地上並眯起雙眼.相對的少女則活潑地甩動著像馬尾的頭發,絲毫不在意衣服會弄髒,直接坐在沙坑上.少女的脖子上圍著圍巾,滿面的笑容不知是因為寒冷,或有其他理由,紅得像是蘋果一樣.

少年的名字是闇宮影文.設定上是在古頃的學生宿舍擔任舍監的闇宮血影的弟弟,偶爾會被這個在附近的小學就讀的少女,禦劍真子拉著到處跑,被迫陪她一起玩.

影文年幼的外貌是因為力量變弱的暫時性影響,加上影文也沒興趣跟小孩子當朋友,因此眼真子在一起的時間,對影文而言十分痛苦.但要是拒絕真子的邀約,讓真子哭泣的話,血影又會難得地當真發起脾氣,完全不知情的住宿生也會起哄說「影文惹真子哭羅」,因為實在太煩人了,影文只好逼不得已地陪真子玩.

今天玩樂的主題是「扮家家酒」.

影文負責擔任老公.真子當然就是擔任老婆了.另外滾落在那邊,沾滿泥巴的娃娃和保特瓶,分別被任命為小孩和住在附近的太太;他們必須引發一些事件並解決那些問題,過著虛構的人生才行.

真是悲慘到影文都想哭了.

這究竟是什麼懲罰?自己竟然必須跟小學女生從寒冬的大白天起就在沙坑面對面,討論虛構的兒子〈足球〉的將來.

真子看起來就一副心情很好的摸樣,她滿臉笑容地注視著這邊.影文實在不擅長應付這種天真無邪又坦率的笑容.

「所以說,正敏說他想當棒球選手,但現在社會這麼不景氣,應該好好罵他一頓,叫他不要成天說些夢話,要認真點念書才對吧?」

「明明是顆足球,卻想當棒球選手嗎……嗯,看起來沒什麼才能呢,大概.雖然我也不清楚.」

「就是說呀!要好好罵他一頓才行!雖然有夢想是件好事,但在現實生活中,有時為了活下去,必須舍棄夢想才行啊!」

「真子偶爾會說些非常深奧的話呢.雖然你八成什麼也沒在想.」

「我有在想啦!真沒禮貌!真子也是經常在想很多事的!」

真子氣呼呼地鼓起臉頰,站起身並丟下身為長男的正敏,用膝蓋讓正敏跳起來,用腳將正敏往上踢好幾次,然後將正敏頂在額頭上保持平衡.真子維持那樣的姿勢,只移動著頭部,她一邊搖搖晃晃地動著,一邊嘟起嘴唇.


「真子的確還是小學生喔?但是呀,真子比大人所想的,還要更認真地在考慮很多事情喔?對吧?影文也會想很多事情吧?爸爸跟媽媽他們都不懂!他們不懂真子崇高的想法!」

「舉例來說?」

「咦?啊,嗯,像是全——全球暖化之類的……?」

影文用冷淡的視線注視著真子,于是真子像是想敷衍過去似地搖了搖頭.她用膝蓋和腳尖不斷地挑著搖頭時掉落下來的球,沒讓球落地過.技術莫名地高超.這大概並非什麼才能,單純只是她很習慣了吧.世界上最擅長玩樂的,是名為小孩子的生物.

真子將手插入口袋,讓圍巾隨風起舞,低聲說道:

「唔……我好想快點變成大人.變成大人之後,應該就可以想些很困難的事情,說些很酷的話,把影文電到啞口無言才對!」

「不,我想真子就算變成大人,大概也跟現在沒兩樣……好痛!」

影文被使勁踢過來的是球擊中,整個人往後倒.氣呼呼的真子蹲了下來,用手掬起沙子,狠狠地地潑向影文.

「討厭!影文你這個笨蛋笨蛋笨蛋!壞心眼!偶爾贊同一下真子說的話也無妨吧!」

「痛痛痛痛!這很痛耶!沙子打到人還滿痛的耶!快住手!」

影文發出哀號之後,真子便停手了;但影文特別中意的披風已經沾滿了沙子.雖然洗一洗就沒事了,但血影會說「你又弄髒衣服了」,影文實在不喜歡被血影那樣說教.

與其說感到不愉快,倒不如說感覺很悲慘;影文擦了擦沾在臉上的泥沙,歎了口氣.

「真是的……如果你希望我好好聽你說話,然後點頭贊同你的話,那你不能稍微冷靜一點,說些正經的事情嗎——」

「只要正經地說就行了嗎?」

這時真子張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什麼好消息一樣,別有含意地笑了笑.感覺真詭異.這個宛如台風一般的天然少女,影文實在猜不透她的想法:因此在她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感覺非常恐怖.

「既然如此……那個——」

真子莫名乖巧地垂下馬尾,注視著影文.

「我會很正經地說,影文你要點頭喔?」

「……」

究竟是什麼事情?影文這麼心想並警戒著,他保持沉默,沒有回答.真子究竟打算說什麼呢?雖然她應該不會說什麼要影文去死或是死了再複活之類的,但這股氣氛讓人覺得就算冒出那種話也不奇怪.

真子用熱情的視線注視著影文,沒多久後真子閉上眼睛,像是做好了覺悟一樣,在胸前握緊拳頭,開口說道:

「影,影文!請你跟真子一起去祭典!」

「……啥?」

意外地是個無關緊要的請求,因此影文很普通地點頭同意了.

「無所謂啊?哪邊的祭典?」

「咦?可以嗎?」

反倒是真子看來很意外似地感到困惑,然後她露出燦爛的微笑,跳了起來.

「太棒了!是約會呢!這是真子跟影文的初次約會!萬歲!」

「約會是什麼?倒不如說,我們一起去玩並沒什麼稀奇的吧?」

影文的低喃並未傳達到真子的耳里.她用影文似乎不曾見過的幸福笑容,將手指比在影文的額頭上,這麼宣言了:

「那麼,我們約好羅!在一個叫古頃高中的地方,好像有個叫古頃大祭的祭典呢!雖然媽媽說怪造學校很危險,叫我不可以靠近,但我覺得就是這樣才好玩啊,可是要一個人去又很可怕——不過有影文陪我的話就安心了!萬歲,是約會耶!」

真子不知為何雀躍不已,像是長出翅膀一樣輕盈地舞動,露出燦爛的笑容.

「嘿嘿!」

她那小率白然的笑脊,讓影文想起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人,但影文刻意讓自己什麼也不去想.影文曾經決定性地對活下去這件事感到絕望,他已經放棄了一切,認為像這樣無法一死了之,將永遠地承受折磨是自己的宿命,也是贖罪.

照理說是這樣——但自己現在卻像這樣待在某人的笑容旁邊.

說不定又會失去.說不定又會傷害到某人,讓某人不幸而已.

在天國的那個人,會怎樣看待這樣的自己呢?會笑?會生氣?會啞口無言——還是會一如她平常悠哉的作風,稱贊這樣的自己呢?

仍然處于興奮狀態中的真子,沒有注意到變得一臉憂郁的影文,這麼宣言了:

「對了!為了讓約會變得更愉快,真子從現在開始,要暫時——禁影文!我不會跟影文碰面!也不會打電話給你!就算在路上遇見也會當作沒看到!像那樣寂寞地度過每一天的話,在古頃大祭再會時的快樂程度會變百萬倍!」

真子單方面地說了這些話後,活潑的她用力地揮了揮手,前往公園的出口.

「那麼,就是這樣,我今天先回去了!我很期待約會喔,影文!」

真子用雀躍的步調離開,讓人有些擔心她會不會興奮到沒看路被車撞;影文就這樣一個人被留在公園里.影文還是一樣不懂真子的思考邏輯,或者該說是不懂她的行動有何意義.約會是什麼啊?沒聽說過這個詞彙——回去之後再問問看血影吧,影文這麼心想.

「真是意外呢.」

忽然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原來你挺會拐騙女人的嘛——『虛無』.」

「……『喜悅』.」

影文瞬間轉變成嚴厲的表情,仰望著悄悄站在自己背後的少女.少女穿著這附近看不到的純白制服,綁成一束的頭發和牛奶瓶底眼鏡感覺有些老土.

少女的假名是巴已己巳.真正的名字則是「喜悅大公」.跟影文是同根生的存在,同時處于跟影文水火不容的相反立場,是喜悅和歡笑的化身.

已己巳悄悄地露出微笑,像是開玩笑似地低喃道:

「嗯.吾是住在你家附近,經常陪你玩的大姊姊.」

「……找俺有事嗎?」

影文連語調跟聲音都換了個人,他一邊整理真子丟下來的玩具,一邊這麼問道.已己巳也蹲下來一邊幫忙整理,一邊用無法捉摸的面無表情,靜靜地回答.

「……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有一點在意.」

她隱藏在眼鏡底下深不可測的瞳仁亮起了危險的光芒,向影文問道:

「吾在想——不知道你有何打算呢?」

「俺之前也說過了吧.」

影文歎了口氣,用盤旋著深沉黑暗的眼眸回看已己巳.

「俺不想跟虛界的騷動扯上關系.什麼魔王還大公,怪造生物還人類的……俺已經受夠了.愚蠢透頂.隨你們高興去做吧.」

「……哦,這也挺令人意外的呢.」

已己巳看來有些寂寞地站起身,眺望著影文.在她的背後可以看見太陽,遠方還有之後將引起大騷動的古頃校舍.

喜悅大公並非挑釁,只是像在同情似地低喃道:

「你是個膽小鬼呢.」

別說得好像你什麼都知道——就在影文想大聲抱怨的瞬間,已己巳那嬌小的身影,彷佛幻影一樣地消失了.

「……」

一個人被留下來的影文咬了咬牙——宛如迷路的孩子一般低下了頭.

「當然怕啊.」

虛無大公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對世界宣言一樣,用沙啞的聲音低喃道:

「當然怕了.俺害怕……會失去啊.」

影文像在遷怒似地踢開真子留下來的足球,咂了聲嘴.

※ ※ ※

在古頃大祭正式舉行的一個禮拜前,平常的課程便結束了,學生們可以各自准備自己的企劃.伊依也為了准備一個大機關,四處打電話聯絡,還有幫忙做苦工,忙得不可開交.

忙碌卻又充實的時間,眨眼間便流逝而過,讓人覺得有點可惜.跟朋友一起合力為了一個目標奮斗,果然是很愉快的事情.而且光靠一個人辦不到的難題,只要像那樣同心恊力去面對,便會有驚人的成果.

「啊,真是的,時間不夠用啦!」

伊依的聲音回蕩在黃昏籠罩著的夢追坂空地上.距離新生古頃校舍頗近的這個場所,是因為「卵姬」事件慘遭半毀的舊古頃遺址;廢棄物至今仍尚未撤除完畢,為了避免發生意外,學校也有通告學生不得靠近這個場所.

伊依和同伴們趁機潛入了這個場所,不為人知地忙著准備明天即將到來的古頃大祭.要阻止無城鬼京的惡行,還有准備能在古頃大祭中獲勝的企劃——但人手跟時間都絕望性地不足.

伊依從散落在各個企劃的次郎花和尸丸那邊探聽了一些消息,得知無城鬼京打算在正式的古頃大祭中采取什麼行動.據說他對于發誓會服從自己的企劃,基本上不會出手,但只宣告該企劃的得票必須貢獻給自己.他的作戰似乎是像那樣把各團體變成殖民地來收集票數,還有徹底摧毀成為敵人的其他團體,以便在古頃大祭中獲得第一名.應該說他不顧形象嗎?總之是相當粗暴的手段.但是之前的連續襲擊事件和布告似乎相當有效,聽說幾乎大部分的團體都沒有反抗,發誓會將得票貢獻給鬼京.

要顛覆這種狀況,靠一般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伊依一直在思考有沒有什麼方法能反將鬼京一軍,終于在前幾天給伊依想到了妙計,于是伊依和同伴商量該如何實行.

雖然沒有人對伊依的想法,企劃和用來打倒鬼京的大機關提出異議,但問題在于剩下沒多少時間了.畢竟伊依是到了古頃大祭三天前才想到方法.再加上伊依明明沒多少同伴,但伊依想到的企劃卻需要大量的勞力.

結果,伊依和同伴們為了准備,簡直像到地獄走了一遭.伊依等人舍棄其他一切,只是一心一意地燃燒生命,為了古頃大祭做准備.

懶惰的香美抱怨個不停,都到了這種時候,香美仍然想要改成其他更輕松的企劃,而提出替代的方案,但遭到伊依駁回.盡管如此,香美依然不氣餒,她一邊揮動纏繞著光芒的「門」,一邊很疲憊似地提議:

「話說回來啊,只要把無城鬼京關到『籠歌』里面,封住他的行動不就好了嗎?倒不如說,直接讓戰橋去突擊他就行了吧?」

「行不通啦.畢竟小舞下落不明,而且鬼京學長似乎有強力的怪造生物助陣,所以不能動用武力.應該盡可能地不要靠近,等那個人自動掉入陷阱里面,才是最好的方法.懂了的話就快點怪造出二十只『幻想壇體』,還有十只『懷古主義』跟三十只『錯亂云』.」

「你還真會使喚人呢.要是怪造出那麼大量的怪造生物,就連偶也會不支倒地吧.打開現界的門扉——」

空地已經快被伊依,香美,游和魔夜怪造出來的怪造生物給填滿了.為了讓這次的大機關成功,總之必須請怪造生物充分發揮他們的特殊能力.所幸香美,游和魔夜的怪造技術都相當優秀.曾經因為憎恨怪造生物,而有一段時期變得無法怪造的游,也恢複了大半原本的力量;魔夜沒有上一般課程,所以動作多少有些生疏,但大概是有天分吧,魔夜甚至怪造出相當上級的怪造生物,協助著伊依等人.

當然伊依也沒有在旁乘涼,她一邊激烈地下達指示,一邊不停地怪造出怪造生物.伊依原本就是被父親的斯巴達教育養大的,因此連續怪造也不算什麼苦差事;但不習慣連續怪造的魔夜,游和香美,似乎感到相當難受.

盡管如此,在灰暗的氛圍當中,仍然流動著有些愉快且和樂融融的氣氛;這算是唯一的救贖吧.能像這樣盡情地發揮自己的怪造技術,以怪造學者實習生來說,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咒文爆裂開來,光芒閃耀舞動,怪造生物從虛界逐漸現身.天色開始暗起來的空地上,簡直有如百鬼夜行一般,各式各樣的異形不斷現身,且同樣愉快地幫忙工作.

人類跟怪造生物攜手合作,就能辦到很驚人的事情.為了證明這點,還有在古頃大祭中獲勝,伊依等人盡全力地刻下咒印,唱出咒文.

只不過,總之現在時間非常不夠.伊依盡管感到焦躁,疲憊且受到催促,她也真的是盡全力在推動企劃的准備工作.在太陽完全下山,又再度升起之前,還剩下僅僅幾個小時.自己必須在這宛如眨眼般的短暫時間內,完成所有的准備工作才行.

斗智燃燒起來.雖然斗智燃燒起來,自己也樂在其中,但是——

身髓非常疲憊.而且焦急到快哭出來了.

「游,你的『魔力』狀況如何?要是能從今晚,不,應該說要是能從現在起,隱藏到古頃大祭正式開始時就好了;啊,那邊的『偽音』不夠用!游已經可以怪造了嗎?嗯?『偽音』是下級二位,在那邊休息的魔夜知道怪造的方法!魔夜,不好意思,給我筆!等你教完游怪造方法之後,幫我拿一枝黑筆過來!喂!香米你要我說幾次別偷懶啊!啊啊真是的,時間不夠用啦!」

※ ※ ※

是第三回也是最後一次的途中投票,在古頃大祭即將開始之前,也就是整間校舍正忙著明天的准備和最後的調整時舉行.時間是晚上七點.因為伊依打算今天在學校過夜來趕工,所以還待在校內沒離開.

在新生古頃的保健室里喝著茶稍微喘口氣的伊依,盡管身體疲憊不堪,思考仍然十分清晰;她專心地傾聽著廣播.

『晚安你好,大家今天也在這冷得要死的寒冬中,努力准備著古頃大祭的活動嗎?附帶一提,大家的偶像宇宙木校長,是在自己溫暖的房間里面放松休息哦.真是的,竟然會在這麼冷的冬天里做白工,真叫人不敢相信.大家辛苦了呢,至少由溫柔善良的宇宙木校長來替你們加油打氣吧.加油啊學生們,別認輸啊學生們!好,這麼一來,你們就能撐到明天了呢.』

壞心眼又陰險的校長,宇宙木冰蜜的聲音,今天也從廣播器中流出.她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將廣播的線路鋪設到自己的房間里面.原本就因為季節正值冬天,很少看到校長的身影了;這麼一來她似乎會越來越傾向把自己關在校長室里面,足不出戶了.

伊依邊這麼心想,邊眺望著幫忙泡茶的魔夜,還有同個房間內的香美和游.舞弓不曉得是否去找鬼京了,依然下落不明—次郎花和尸丸則為了各自的企劃在努力.

伊依,游,香美和魔夜,平常這四人就代表了整個伊依軍團,但今天還有一位特別的客人.用長桌簡單排出來的會議席,用標准的姿勢坐在折疊椅上的是巴已己巳.

伊依等人的「企劃」需要已己巳的協助,才會像這樣請她到這邊來;但伊依還沒有向已己巳說明想拜托她做的事情,因此已己巳感到很不可思議似地歪著頭.

伊依沒有交談,只是聽著廣播,享受祭典前夜的氣氛.

『好啦,暫且不提這些廢話,現在要發表大家等候已久的第三回結果羅.上次廣播社的美咲同學遭到襲擊,被歹徒進行了非法廣播;因此考量到安全問題,這次由我來發表.』

從那之後又過了幾天,時間轉眼就流逝了.雖然並沒有和誰戰斗或大量運動,卻也累積了不少疲勞,全身懶洋洋的.

總是一臉從容的香美和游,看起來也茫茫然的樣子,一言不發地聽著校長的聲音.唯一保持面無表情的是已己巳,但她畢竟是一般規格外的存在,不要相提並論比較好吧.附帶一提,已己巳似乎不曉得魔夜替大家准備的羊羹該怎麼食用,游正親切地指導著她.雖然不曉得怎麼回事,但兩人感情似乎不錯.

『笫一名——虛島罠奈.』

就在伊依眺望著兩人的樣子時,宇宙木發表了這個名字.奇怪?伊依歪頭感到不解.伊依有些疑惑,注視著廣播器並眨了眨眼.

罠奈第一名?不,罠奈的人氣相當特別,所以這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但鬼京在之前的非法廣播中,明確地恐嚇了全校學生,企圖藉此搶得票數.公然宣稱會襲擊投票給自己以外的人的鬼京,沒有獲得第一名這件事,感覺有些不自然.是對鬼京反感的學生出乎意料地多嗎?

就在伊依思考著這些事情時,宇宙木仍持續發表著結果.

『附帶一提,虛島罠奈雖然是第一名,但還是沒能獲得過半數的票.因此明天正式舉行的古頃大祭,也會按照預定進行投票,優勝者會由我親自給予報酬.』

仿效以前發表的展開只到這邊為止,接著理所當然似地出現了這個名字.

『第二名,無城鬼京.』

伊依的肩膀抽動了一下,明顯地對這名字產生很大的反應之後,又歎了口氣.他的排名果然大幅度地上升了.畢竟他那麼不顧形象地在活動,反倒可以說是預定和諧.

奇怪的果然是罠奈獲得第一名這件事嗎?

但伊依只是覺得不太對勁,並非真的有什麼異常.這是有可能發生,即使就現實面來考量,也能充分推測出理由的奇妙現象.

總之——現在必須專心思考打倒鬼京這件事才行.如果是罠奈獲勝,伊依並不在乎.只不過,伊依無法原諒為了達成自己的願望,不惜去傷害別人,且毫不猶豫地鏟除對方的鬼京.伊依必須代表全校學生向他證明,事情沒有像他想得那麼簡單,以及惡有惡報這件事.

然後——

伊依想起了自己一開始被人寫在古頃大祭網站上的企劃內容.

傳教.那大概是稱呼伊依為古頃教主的鬼京所做的好事.

伊依不曉得他是為了什麼選擇伊依當企劃者,又偽裝成新聞社來聽伊依的主張,而且有事沒事就來挑釁伊依.但是伊依想要回應他.回應一開始碰面時,鬼京非常認真地詢問伊依的問題.

不會讓伊依的夢想和理想的世界變渾濁,能夠一直維持下去的理論,思想——伊依必須向鬼京展現出自己會聯系到未來的想法才行.

「我不會輸的,魔女.」

為此必須先到達跟他一樣的位置才行.伊依想要爬上跟他對等的舞台,再一次跟他徹底地溝通.

伊依的排名是第五名.

還不夠——距離鬼京和罠奈還很遙遠.但只要拚命地將背挺直並伸出手,並非無法碰觸到的距離.

※ ※ ※

雖然早已經過了放學時間,但大部分的學生大概今晚都會留在學校過夜吧.伊依等人也不例外,大家一起用過在附近超商買來的便當之後,決定輪流小睡一下.猜拳決定順序之後,首先由香美和魔夜在保健室的床上休息.因為床鋪就在入口旁邊,倘若有人進來就會被吵醒,但這種時間應該不會有人來保健室吧.

大伙用門簾將會議席和小睡組關燈休息的床鋪間隔開.在台燈微弱的光芒照耀之下,伊依看向了游和已己巳.在灰暗的空間中,臉上有著傷痕的游和戴著牛奶瓶底眼鏡的已己巳,在微弱的燈光照射之下具樣地恐怖,但伊依決定不去在意這些,開始說道:

「欸,游,已己巳,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突然就說這種喪氣話實在很過意不去,但這是伊依現在的真心話.

「對手是那個大意不得的鬼京學長,我選擇的方法……又很那個,而且也不曉得是否能趕上.」

等會伊依跟游為了繼續剛才的准備工作,在輪到休息時間之前,必須持續怪造或進行某些工作.已己巳也有絕對不算輕松的委托要做——要大家陪自己這樣硬拼,計劃卻失敗的話,伊依就沒臉面對大家了.

但是游溫柔地對著那樣的伊依露出微笑.

「伊依,到了現在才退縮,又有什麼用呢?我們相信伊依,伊依也相信我們就行了.如果盡全力去做之後還是輸了,也沒什麼好怨恨的.我不會後悔的,而且過程也挺愉快的啊.」

小時候將伊依從孤獨中拯救出來的青梅竹馬的少年,輕輕地將留在長桌上,不知是誰的茶含入嘴里.

「伊依,我們會盡全力讓你獲勝的.如果你的願望能因此實現,即使會累,或感到有點痛苦,我們也不會有任何怨一百.相信我們,我們喜歡你啊.」

「這樣呀——小游.」

這時已己巳忽然用非常認真的表情低聲說道:

「你愛著伊依嗎?」

「……」

「……」

游和伊依不禁同時面紅耳赤地看向已己巳,兩人的反應讓已己巳歪頭感到不解.

「抱歉.吾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喜歡跟愛是同義詞對吧?吾現在正努力學習著現界的迂回說法,或者該說是各式各樣的表達方式.」

「已己巳,你最好盡量別用那些自己也不是很懂的詞彙.」

游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動搖而閉上雙眼並搔了搔頭,感覺這樣的游非常罕見.為了消除這種像是校外教學在外過夜時,不知該說是舒適或坐立難安的氣氛,伊依刻意發出開朗的聲音.

「總而言之,我明白了.畢竟古頃大祭就是明天了嘛.事到如今才打退堂鼓,或是去想其他方法也沒用了.對不起,游.」

伊依吐了口氣,認為能夠陪自己朝著同樣目標努力的同伴們實在難能可貴,可以感受到胸口因為幸福的感覺而溫暖起來.那是非常舒服美好的感覺.不可以退縮.為了不辜負相信伊依,一直在協助伊依的同伴們,盡全力去做吧.

「嗯……真的必須有人去阻止無城學長才行呢.」

游像是想起什麼一樣,低聲地這麼說道.

這麼說來,游也是出身于亞玉;伊依之前一直在想,可以問問看游是否知道什麼關于鬼京的情報.

因為是青梅竹馬的關系嗎?

或純粹是游比較敏銳呢?

游看穿了伊依的想法,立刻向伊依說道:

「我還在亞玉的時候,學長也引起過好幾次類似的騷動.當然沒有演變成這種大騷動就是了,這次應該說學長比平常還要認真嗎?可以感受到一種類似執著的東西呢……」

游用手指撫摸著劃過臉上的傷口,電燈的光芒在他美麗的瞳仁中晃動著.

「雖然從名字應該就猜得出來,無城學長他——似乎是那個無城美國博士的孫子呢.」

「物造那個?」

「沒錯,就是那個不但讓唯一的物造成功者死亡,還弄丟了這世上只有兩個的虛界咒具;而且耗費了大筆的研究資金,卻還是無法解析物造和虛界咒具的理論,評價不是很好——倒不如說很明顯地遭到輕蔑的怪造學者.」

因為伊依很認真地在上課,當然也聽過無城美國這個名字.這麼說來,他明明是還活著也不奇怪的近代怪造學者,但因為是刊登在課本上的人物,伊依實在無法想像他存在于現實當中,還有個孫子的事實.明明自己的父親——空井滅作的名字,也確實刊登在課本上啊.

不過,課本上的滅作被美化得相當嚴重,而且描寫得相當誇張;跟實際上這個一年到頭只會羅哩羅唆的父親,給人一種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印象.

但是,只知道課本內容的一般學生,會認為課本上寫的文章就是事實.無論是空井滅作或無城美國,大部分的人應該都不了解這兩人的本質.

游眺望著陷入沉思的伊依,像是察覺到什麼一樣,微微地笑了.

「無城學長只要爺爺被人當傻瓜看,就會發脾氣並大鬧一場.應該說他生性別扭嗎?他總是故意挑釁對方,自己扮演壞人,越來越不受歡迎.從我的角度來看的話,該怎麼說呢……要是被人認為學長是因為祖父而動怒,學長會很難為情;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學長才會自願當個壞人——感覺是這樣子呢.」

然後游像是自言自語一樣,用嚴肅的表情低喃道:

「回想起來,學長一直是那樣子呢.故意裝出反派的樣子,當個社會邊緣人,刻意挑釁大家,試圖成為一個被大家討厭的人.我無法理解他的思考呢.應該說是天邪鬼(注3)嗎……說真的,他到底是覺得哪里好玩呢?他主動扮演反派——彷佛在期待有人來打倒自己一樣,他總是反對正義,反駁正確的道理,反抗一切在生活.」

自願成為反派.

那是伊依學不來,雖然強悍,卻又悲哀的行為.如果一直當個壞人,無論怎麼大鬧,怎麼呐喊,都沒有人會回頭看他一眼,也不會有好評,絕對不會有人稱贊他.

注3天邪鬼是日本傳說中一種虛構的惡鬼,擅長看穿別人的心思,會模仿他人的聲音或舉止,故意與人作對,性格非常地別扭不坦率,

無城鬼京.他說不定——這次也是像那樣鬧別扭,自願成為反派的?被大家怨恨,煽動大家那種怨恨的情緒,然後……他想做什麼?

大概是為了讓人享受其中的樂趣.

然後——因為有鬼京這個明確的敵人,鬼京希望其他學生會受到刺激,或許會團結起來,或是有所成長,然後變強嗎?

這說不定是自己想太多,且太高估了鬼京的想法.

但是,即使是無自覺的行為,古頃大祭因為鬼京而熱鬧起來這點是事實.雖然他折斷別人的骨頭和恐嚇別人的行為不可原諒,但伊依決定至少要非常認真地去否定並打倒他.

笨拙,愛鬧別扭又裝成壞人樣的不良少年.

伊依想要准備一種與眾不同的正義和道理,來對抗那個像是為了被人否定,被人打敗而行動的反派魔女.打倒鬼京這個壞蛋之後,說不定伊依,古頃和怪造學的一切都會有所成長.

想到這里之後,伊依注視著已己巳.身為喜悅大公化身的她,看來沒有絲毫想睡或疲憊的樣子,只是靜靜地回看著伊依.

「已己巳,我有兩件事想要拜托你.」

伊依筆直地幻視著八成在同一個小鎮的天空下暗中活躍的魔女,彷佛在對他下挑戰一樣地宣言了:

「讓我贏過那個人.贏過那個……刻意挑下沒人想扮演的反派角色,卻比任何人都更享受這場祭典的愉快犯——那個愛說謊的魔女.」

※ ※ ※

就在伊依認真地這麼說完之後,魔夜用恰好可以讓人放松的悠哉態度,鑽過門簾到這邊來.她似乎剛睡醒,只見她連布偶裝也沒穿,看來有些為難地招手呼喚著伊依.

「……伊依同學.」

「怎麼了嗎,魔夜?」

伊依歪頭感到不解,她向已己巳和游先說了一聲,然後站起來走到魔夜身旁.在一起准備古頃大祭的期間,伊依開始稱呼她為魔夜.雖然有些古怪,但魔夜並非壞女孩,也很努力在幫忙准備.她是個好人.伊依想跟她當好朋友.

伊依面帶微笑,為了不讓生性內向的魔夜感到害怕,伊依溫和地開口問道:

「找我有什麼事嗎?」

「……」

魔夜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推著伊依的背後.伊依被她催促著前往走廊,在走廊上發現了認識的少女.

「罠奈……」

戴著硬邦邦的鐵面具,且身穿代表三年級的紫色制服.今天也纏繞著一種純潔之美的少女——虛島罠奈彎著膝蓋,氣喘籲籲地調整著呼吸.她似乎是用沖的跑到這邊來.

伊依慌忙地飛奔到罠奈身旁,安撫著她似乎很難受的背後.

「罠奈,你沒事吧?怎麼了嗎?」

〈嗯——〉

罠奈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只用眼角露出微笑.伊依仍然是一臉擔心的表情,用困惑的眼神看向那樣的罠奈.魔夜不曉得是出自于體貼,或是純粹不想跟陌生人有關連,只見她消失到保健室里面.

伊依在只有兩人的走廊上,仔細地觀察著罠奈.

前幾天跟罠奈在虛島家分別之後,罠奈就沒來上學,打電話給她也打不通.伊依也曾好幾次造訪虛島家,但之前那位女仆小姐只是說「不需要擔心,請回吧」便將伊依趕了出來.

因為還有肉體癖好那件事,伊依一直認為自己有必要跟罠奈冷靜下來好好商量一下.伊依的義兄——孤獨和虛島博士之前究竟在研究什麼?那時肉體癖好為什麼像是想湮滅證據一樣,爆破了虛島家的地下室?義兄的研究跟肉體癖好有什麼關系嗎?

就在伊依為了一種莫名的焦躁感產生動搖時,罠奈彷佛很過意不去似地用力搖了搖頭.然後她像是在畏懼什麼一樣,環顧周圍之後,歎了口氣.

〈伊依……抱歉,我現在無法詳細說明.因為不曉得有誰在哪邊偷聽……這,這個.〉

罠奈將某個東西推向伊依的胸口.伊依拿起來一看,只見那是收納著某片光碟的透明盒子.因為沒有標簽,伊依不曉得那是什麼光碟.

「罠奈……這是?」

伊依困惑地開口詢問,但罠奈似乎不打算說明.她只是用非常快的速度滔滔不絕地講著話,一點也不像她平常的作風.

〈關于爸爸……關于虛島慈樹的研究內容以及結果的資料和記錄,雖然都被『肉體癖好』爆破了,但我從以前就有將研究日志的部分偷偷抄寫下來——雖然不是全部,但我將看來比較重要的部分都記錄在這張光碟里面.〉

罠奈又確認了一下周圍,壓低聲音說道:

〈這就托付給伊依.伊依你……似乎跟『肉體癖好』有什麼因緣,有知道的權利.這大概是『肉體癖好』一直想要銷毀的東西——這是那個恐怖怪物的弱點.〉

肉體癖好的弱點?

那是——什麼意思呢?就像吸血鬼會害怕十字架一樣,要對付肉體癖好,也有那種明確的手段嗎?雖然很難想像那個能夠自由自在地變換模樣,不斷進化的怪造生物會存在那種弱點……

就在伊依這麼思考時,罠奈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低聲說道:

〈我覺得自己……似乎能夠理解『肉體癖好』的心情.因為能夠理解,才覺得必須阻止.必須有人去阻止.但是我——辦不到.因為我太弱了.〉

然後罠奈喃喃地說出了那句話.

〈伊依,我是悲哀大公的代理人.〉

代理人.

化為代理戰爭舞台的古頃大祭,分成「憤怒」和「悲哀」兩大陣營;罠奈自稱她是其中一邊的首領「悲哀大公」的伐理人.

這突如其來的發展讓伊依無法做出反應.罠奈發現伊依愣住了,以為自己話中的意思沒有傳達給伊依——罠奈大概誤以為伊依不曉得代理戰爭的事情,只見她輕輕地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說了些不知所云的話.總之……在古頃大祭結束之前,我應該離學校遠一點比較好.我說不定會不小心引發紛爭.只要我不在,悲哀大公也會稍微感到傷腦筋,順利的話,說不定能讓她在無法出手的狀況下結束祭典……所以,對不起.〉

罠奈道歉了好幾次,然後翻過身,看也不看旁邊地飛奔離開走廊.伊依暫時放棄去理解狀況,對著罠奈的背影呼喚道:

「等,等一下,罠奈!」

但罠奈沒有停下腳步,她只有一瞬間轉過頭來,警告著伊依.

〈你要小心.『肉體癖好』變化多端,不曉得他會躲藏在哪里.你要盡快看過那張光碟——看完之後最好扔掉.不可以讓其他人看到.那只能讓你——讓被『肉體癖好』盯上的你,當作對抗那個怪物的手段……〉

罠奈的話在這邊中斷,只見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彼端.伊依也拚命地追上去,但兩人的腳程實在相差太多,結果伊依很快就追丟了.

古頃大祭就快到了,伊依跪在散發著慌忙氣氛的新生古頃的走廊上.

伊依緊握住罠奈交給自己的光碟,茫然了好一陣子,必須整理一下思緒才行——她一邊對自己遲鈍笨拙的腦袋感到焦躁,一邊這麼心想.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把一堆東西推給這樣的自己呢?

Player-B

天邪鬼

※ ※ ※

無城鬼京從以前開始,就是個非常非常非常討厭跟別人做一樣的事情,討厭到好像會發瘋一樣,無法忍受那種情況的小孩.

別人向右轉時,鬼京就往左;別人在走路時,鬼京就停下來;總之就是要跟別人唱反調.跟大家做一樣的動作,對鬼京而言是種折磨.鬼京在葬禮時會突然笑出來,在婚禮時又嚎啕大哭;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個謎樣的小孩子.雙親對鬼京的將來一定感到很不安吧.

答對了.

沒錯——鬼京是不適合當社會齒輪的天邪鬼.因為是鬼,所以不是人.因為不是人,所以無法順利地融入社會.但是值得敬愛的教師們,會一臉認真地向鬼京說教.不可以破壞物品,不可以傷害別人,不可以說髒話,你看——只要能遵守這些規定,就能非常安穩地過日子唷?

才不要咧.

安穩?如果大家都想安穩地過日子,鬼京果然還是想要反其道而行.好,來破壞物品吧!來傷害別人吧!不停地講髒話吧!暴風雨吹起來吧!世界變混亂吧!什麼安穩都去吃屎吧,哇哈哈哈!

愉快.

雖然愉快,但那樣的鬼京當然會被大家給討厭.要乖乖聽話,跟大家做一樣的事情,你問為什麼?因為那才是正常的,是理所當然的,社會就是那樣子的構造.為什麼你這麼不聽話呢?這麼任性呢?這麼愛唱反調呢?

每個人都斥責鬼京,要他乖乖生活,遵守規定;鬼京覺得煩死了.

但鬼京就是喜歡跟別人唱反調,當然絲毫沒有照他們的意思去行動.

那樣的鬼京也曾經有一瞬間,是過著社會所謂規矩的生活.

「鬼京,盡量去大鬧吧!去大叫!去咒罵!去散播惡意吧!」

有個家伙說了這樣的蠢話,讓天邪鬼的鬼京也愣住了.

要是被人說去做壞事的話……呃?該怎麼做才對?嗯,總之就做相反的事情吧……說話要有禮貌,在學校要好好念書,還要乖乖聽父母親的話——

「怎麼啦鬼京,突然變得一本正經!你天生就是個壞蛋!是惡魔跟鬼相干之後生下來的小鬼!墮落吧!」

呃,抱歉,我現在腦袋一片混亂,請你稍微安靜一下.

「墮落吧!墮落吧!墮落吧!」

我叫你閉嘴啦,混帳老頭.

「這樣就行了!這樣就行啦!噗哈哈哈哈!」

※ ※ ※

祖父名叫無城美國,就鬼京所知的范圍,是這世上個性最差勁的老頭子.所謂的人類應該怎麼說呢,不是年紀大了就會變偉大嗎?大人基本上都看起來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跟鬼京這些小孩子比起來,等級應該也算是比較高的才對.

但無城美國年過八十仍不知羞恥.

他講話難聽,不愛乾淨又愚蠢,就算對方是女人小孩也照打不誤,沒有半個可以誇獎的地方.不但不懂禮貌,愛諷刺人,還貪婪又壞心眼.身為一個老人,不對,應該說身為一個人類,他缺乏應該具備的最低限度的善意和品行.

鬼京的雙親像是以課本為基礎設計出來的一樣平凡,他們用好像哪邊的書上還電視曾經介紹過的動作和對話,非常普通地養大鬼京;現在回想起來,鬼京會想做跟其他人不一樣的事情,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的環境.鬼京的本能,還有鬼京內心某處渴望變化的部分,拒絕自己被那樣子普通地養育長大.

那想法逐漸變得理所當然,跟別人唱反調變得很普通,換句話說,成為天邪鬼,當個跟別人不同的自己,變成了鬼京的個性.鬼京應該是不想當個沒個性的人.要是照這樣順著模板被養大,鬼京與其說是鬼京,感覺更像是大量生產的小孩A.

但是,美國曾經說過.那種人生根本是人間地獄.

那個老人明明是笨蛋,卻喜歡自以為是地高誤闊論;偶爾還會把鬼京從家里拐走,跟鬼京一起喝酒,一邊滔滔不絕地說些似懂非懂的話.

雖然有程度上的差異,但人類會被平均化,無論是誰都會變成裝設在社會這個系統裝置中的齒輪.有缺陷的齒輪會立即遭到淘汰.反正可以替代的齒輪多的是.

要是想一直當個天邪鬼,不被組裝到那個裝置里面,會很辛苦的.但是,像那樣被社會排擠出來的失敗齒輪,聚集在一起之後,有時也會創造出嶄新的成品.

那樣的人生比較有趣對吧?美國笑著這麼說道.

所以墮落吧,成為反派吧,摧毀社會這個裝置,試著組裝出全新的裝置吧——那個笨蛋這麼說了.他說那樣子比較有趣.鬼京認為嬰兒才會只用有不有趣來評斷事情,

但保持著嬰兒心智變成了老人的美國,就像那樣肯定了天邪鬼的鬼京,他說鬼京只要保持那樣的自己就行了.

然後心情放松下來,還是一樣愛跟別人唱反調的鬼京,在那之後暫時——變得一本正經.這樣好像對那個老人言聽計從一樣,真是無聊透頂;不過像之前一樣當個任性的不良少年,感覺也很不愉快.

但是,試圖將自己慢慢加工成齒輪的這個世界,跟美國所說的一樣乏味無趣,鬼京很快就膩了,開始厭倦這種生活.

鬼京果然是個天邪鬼.即使把瓜子姬的和服搶來穿在自己身上,也一點都不適合.鬼京不漂亮也無妨.當公主一定無聊透頂,自己要過著自由自在有趣又搞怪的生活!如果社會想放逐鬼京,請便吧!任憑處置!不過從裝置中被排擠出來的齒輪,就算橫沖直撞摧毀了一切,鬼京也不負責就是了!

平凡的一般人!你們在那種地方不停轉動有樂趣嗎?人生只有一次——盡情享受,大鬧,華麗地演出,像祭典一樣地讓生活變得熱鬧有趣吧!那樣的人生要精采多了!那樣的人生比較幸福,而且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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