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春日涼(4)



我聽到此處,滿心滿肺說不出的委屈難過,喚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兒就是這般不堪麼?她並沒有忘了當日是怎樣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莊眼角頗有不忍之態,欲伸手握住我手撫慰,猶疑片刻,終究還是沒有伸出手來。

她眼神有些許的游離,輕輕道:"嬛兒。從小我們就在一處,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個溫婉賢良。你攻舞藝,我便著琴技,從來也不遜色于你的。後來一起入宮,你總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現在不寵愛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著我,嘴角溢上一縷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如今我看著你,總覺得我和你差了許多。你有皇上的寵愛,有溫太醫的愛慕,有嫂嫂可以常進宮來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臉。樣樣皆是得意的了。"她的聲音愈發輕微,仿若風聲嗚嗚,"可是我,卻是什麼也沒有的。"

她這樣說,頃刻間,我與她,皆是無言了。

身前的老梨樹開了滿滿香花,不負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樹的冰雪皎玉。遠遠望去,似白色輕霧籠于半空之中。春光那樣好,天色明淨,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語明如翦,婉轉滴瀝的流鶯飛起時驚動了天際下流轉的晴絲嫋嫋,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輕賤了。

而眉莊,她是那樣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發絲、每一個眼神,無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她與我坐得那樣近,依稀是小時候,她和我並頭坐著,一起疊了紙船玩。那時的水真明淨,跟天是一樣的顏色,眉莊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紙船放下水,她道:"乳娘說了,這船放水里漂得遠,以後就嫁得遠,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臉,"眉姐姐不羞,就想著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惱,只說:"嬛兒,咱們的船要放得一樣遠,以後便嫁去一處,最好是兄弟倆,咱們就可以和現在一樣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認真起來,認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麼要嫁給別人兄弟,眉姐姐嫁來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莊歪頭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滿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別處,還是不能在一起呀。"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時情景,曆曆如在眼前,栩栩生動難以忘卻。可此刻眉莊在我眼前,卻只覺得我與她隔了那麼遠,從來沒有這樣遙遠過。

春天這樣好,可我心里,只覺得一層一層發涼。我淒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麼?"

這樣靜了半日,眉莊搖一搖頭,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沒有生分不生分這一說。"她的眼瞼緩緩垂下,"你回去罷。無事也不必再來了。"

我無奈轉頭,輕聲道:"姐姐,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

眉莊仰頭看著天,唏噓道:"或許罷。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澀難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黃連在口中,那樣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澀。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門外想起一事。雖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會有人對她說,于是又轉身道:"姐姐,恕我饒舌一句。這宮里,有些感情是不該有的。比如,別的男人的感情。"

眉莊聞得此話,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燙了一般,著意打量著我。她無聲無息地笑了起來,"我不是傻子,也沒有糊塗!這話,好好留著去勸你的溫太醫吧。于我,你算是白說了。"

眉莊的話擲地有聲,我心里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歡我來打擾,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來吧。"

她轉過身,留給我一個冰涼的背脊,沒有再回頭。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過滿地梨花堆積,迤邐出一道淚痕似的痕跡。我緩緩走出存菊堂,這個地方,我將許久不能來了。

身後存菊堂的大門"吱呀"微弱著一聲關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注釋:

(1)、楊貴妃有三位姐姐,皆國色,也應召人宮,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每月各贈脂粉費十萬錢。虢國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麗質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國夫人》詩云:"虢國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宛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