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廣闊天地 七 搶水

河里的水沒了,田里干得地垅龜裂,旱地作物玉米和黃麻都蔫著腦袋,在白晃晃的陽光下曬得枯焦。終于有一天,村口的河斷了流,從上壩村那邊過來的水,連筷子粗都不到了。

“咣咣咣……”村口的大鍾猛烈的敲響,站在轆轱上的陸大元神情威嚴地俯視著匆忙趕過來的村民,對著站在身邊的村民兵連長塗剛呶了呶嘴,跳下轆轱,負著雙手踱進了村辦會議室。

“各家各戶的漢子勞力,晚上七點開會啰!”塗剛跳上轆轱,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

村會議室是兩間教室打通的樣子,當間擺了十來張桌子,四周圍著長凳,靠牆一圈也擺著長凳。天花板上吊著兩盞明晃晃的200瓦白熾燈。

雖然村里開會是要男人參加,但是各家的婆娘晚上哪里有什麼事?吃過晚飯,紛紛打扮停當,帶著針線活,有的還奶著孩子,三三兩兩地趕往會場。

陸大元坐在會議室主位,背後是鄧老爺子的大幅畫像,兩邊還貼著標語,左邊的是:堅持改革開放路線,右邊的是:一百年不動搖。

漸漸的人多了起來,小小的會議室擠得滿滿當當,從門到院子都或坐或站著人。漢子們抽著煙,大聲地咳嗽、吐痰,運足中氣互相高聲地對罵著。女人們咭咭呱呱地聊著家長里短,手里的活飛快,不時還抽空罵孩子幾句。大姑娘被小媳婦們整得嗔罵不已,卻忍不住紅著臉豎起耳朵去聽那些讓人又羞又惱的話題。

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陸大元這才咳嗽了一聲,塗剛趕忙對著蒙上紅綢的話筒拍了幾下,

“嗡嗡”的聲音立刻讓整個會議室安靜了不少。

“各位老少爺們,還有各家的婆娘、媳婦、閨女小子,今天陸書記開這個會,就是要研究一下水的問題,下面有請陸書記講話!”

稀稀啦啦的掌聲中,夾著小聲的笑鬧,陸大元接過話筒,用力吹了一下,會場安靜下來。

陸南也跟著母親來到會場,他所關心的不在于此,但是他卻想了解小時候一直忽視的搶水是怎麼一回事。

事實上,河上游已經被上壩村打了壩子,要搶水就是去掘壩子。雖然在理論上可以掘了再堵,但是每年的搶水中,都會有人員受傷,只要沒有重傷,派出所警察都會例行公事的去轉上一圈,安撫一下雙方,大致安排妥當用水比例,一般這事也就結了。上壩村不會再次打上壩子,陸家溝村當然也就用不著掘第二次。

陸大元安排的,不過是把村民分成幾個組,哪幾個沖,哪幾個負責挖,哪幾個打架、攔截。婦女們也有作用,一般是和對方婦女開罵陣,甚至還要動手,互相撕撓一番。孩子們嘛,多半是看熱鬧,反正河里沒水,只要在壩垮了之前上岸,隨便玩。

塗剛為了防止搶水行動泄密,甚至還安排了幾個民兵,手里拿著紅纓槍在會場周圍溜達,發現眼生就上前盤問,搞得似模似樣。陸南在門外聽了半天,沒了興致,一轉頭,正看見陸冬生和塗方軍並排站在一起,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干什麼?”

“南南,帶我們玩吧,晚上他們要挖壩。”

凌晨一點,村辦會議室門外架起四口大鍋,六七個婦女和一個廚子正圍著鍋忙乎,熱騰騰的面湯在鍋里翻滾著,巴掌大的肥肉片子散發出濃郁勾人的肉香。一百來號漢子神情緊張地散坐在場上,將要發生的行動讓每個人都緊張起來,說話聲音都很小,遠遠沒有了開會時的熱鬧。

這種氣氛感染了每一個趕過來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小心翼翼,不敢高聲,接過廚子遞過來的大碗面湯,也不說謝,從邊上一張桌上抓起一雙竹筷,挾起一筷頭泡辣椒,找個地方蹲著悶頭就吃。

不到兩點,所有的人都吃過了飯,在塗剛的安排下,分成了三個組。最壯的一組拿的都是杠子,他們負責打架。人最多的一組,拿的都是鐵鍬、鋤頭、抬筐,他們負責掘壩,其余的人作為機動,帶的家伙事也就雜多了。

二三十個壯實的婦女另排一組,她們什麼也不拿,擼起袖子,不管是打架還是吵嘴,都能立刻融入角色。

陸大元看了看面前的隊伍,露出滿意的表情,默不作聲地扭亮了長筒手電,揮了揮手,立刻這只部隊無聲迅疾地動了起來。

陸南和其他的幾十個孩子,躲在人堆後,看著百十來號排成的長龍,竟然有一種壯懷激烈的感覺。難怪打仗是最能激發男人血性的一件事,這小小的搶水行動,都能搞得跟上戰場一般,應該每個參與的人都會感到很激動吧?

眼光掃過,竟然發現胡開山拎著把大鍬也在快步走在隊伍中,余燕的父親,余勇,家里田根本就沒人種,同樣也挺著胸脯,背著抬筐笑嘻嘻地叼著根煙,一邊走著,一邊還哼著小調,突然沖著送行的婦女隊伍中擠了擠眼。

陸南順著余勇的眼光看去,張秀云正抱著余燕,紅著眼睛,揮著手。

哎!這余勇說起來倒不壞,就是太渾了!有這麼好的老婆孩子,不好好過日子,偏偏去賭去嫖。這次總算是干件正事了,也不知道回去後在張秀云面前如何顯擺。張秀云身子骨不壯實,又不會罵人,婦女隊根本沒挑中她,所以她只有給自己男人送行的份。

倒是陸南的父母都被挑中,陸大富拎著扛子負責打架,謝鳳英和其他幾十個婦女混在一堆,邁著碎步追著男人們的腳步,很快消失在村口。

上壩村打的壩子離陸家溝村有七八里遠,一來一回,等到事情忙好,天都要亮了。陸南家里沒人,想睡想玩都隨便,陸冬生和塗方軍也野慣了,跟在陸南後面玩總是特帶勁。不過塗方軍看不慣余燕總是跟著陸南,而陸冬生總是用拳頭加以威脅,讓他不停的確認余燕是陸南小媳婦的事實。

“小燕兒!”陸南跑到張秀云面前,伸手把余燕抱了下來,笑道:“張嬸,我帶小燕兒回去玩。”

“嗯,別玩太晚,一會兒就睡啊!”張秀云相信陸南,總覺得這個孩子有著其他孩子比不上的沉穩和智慧。


陸南領著幾個孩子進了家,關上門就成了齊天大聖。

家里一個人都沒有,陸南從餅干筒里掏出一大堆餅干、水果糖來招待,又翻出一堆小人書。陸冬生和塗方軍饞得兩只手抓得滿滿,趴在床上,撅著屁股用下巴抵著小人書看,余燕吃陸南家東西不少,倒沒有這麼丑態,乖乖地偎在陸南懷里,聽著陸南小聲地為她講故事。

幾個孩子吃飽喝足玩夠,困意上湧,鑽進被子橫七豎八的睡了起來,余燕象只小貓一般,小小軟軟的身子鑽在陸南懷里,闔著眼睛,睡得又香又甜。迷糊了半個多小時,陸南突然醒過來,悄悄跳下床,拉滅了電燈,這才發現,窗外已經白了起來。

索性去跑步吧!陸南套上鞋子,出了門。剛剛關上門,就聽見村口突然響起亂騰騰的腳步,竟然快得象是在追賊,十幾條渾身又髒又臭的漢子和幾個憔悴不堪的婦女跑的竟然是同一個方向。

發生了什麼事?陸南剛剛想到這點,就聽到不遠的張秀云家傳來“嗷”的一聲尖叫!

這一聲尖叫,刺得陸南汗毛都要豎了起來!向來溫柔可喜,說話低聲細語的張秀云竟然會叫出這樣的聲音!陸南頭皮一炸,又看見村口跑來十幾條漢子,簇擁著一個簡易單擔沖了過來。

余勇死了!作為掘壩組的人,他冒冒失失地去和人打架,結果偏偏命不好,被人一杠子敲在太陽穴上,當時就倒地不起!

一個活生生的漢子就這樣沒了!看著余勇太陽穴上汩汩的往外冒血,所有在場的人都傻了眼,慌得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報案。等派出所民警和上壩村的赤腳醫生趕來時,余勇早已渾身冰涼。

失手傷人的村民被民警當場帶走,憤怒的陸家溝村民圍著上壩村的人,用拳頭和沾滿泥巴的大腳,把他們打得四散奔逃。即使最後上壩村的村長、同宗同姓的陸啟勝主動挖開了壩,也無濟于事了。

披頭散發,形銷骨立的張秀云摟著哭得睡著的余燕,守在火塘前。余勇的幾個表親幫襯著磕頭還禮,陸大元派出的治喪組效率頗高,無聲而快速地主持著吊喪。迎客的、收禮唱名的、做飯擔水的、采辦菜蔬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堂屋的一口薄棺里,余勇頭朝大門,穿著簇新的老衣,身上蓋著壽被,緊緊閉著眼睛,眼瞼上還粘著一片灰蝴蝶似的紙灰。

已經是最後一天了,吃過午飯,余勇就要被村里的拖拉機送到縣城火化。三天的時間里,張秀云被幾個婦女連哄帶勸,睡了兩個多小時,喝了小半碗稀飯,其余的時間就那麼干扛著,余燕被村里婦女抱回去照顧,張秀云竟似不知道一般,除了哭就是怔怔地發呆。

“陸大元,上禮二十元,親人回禮呐!”鞭炮亂響中,迎客的人大聲喊了起來,張秀云身邊的一名婦女手一推,張秀云就伏倒在地。

“禮畢!”

張秀云被婦女悄悄地拉了起來,仍然目光空洞,望著空中某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