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篇第五歌 一

仿佛稀稀落落地落在枯枝上、但轉眼又停了的雪一樣。櫻花稍稍綻放,就被三月初料峭的春寒凍住了。寒氣和黑暗從庭院里悄悄爬上了公館。似乎意識不到這種寒冷和黑暗,老人穿著一身白衣服,端坐在褥子上,神情專注地盯著放在身邊的桌上的幾本書。他這種姿勢,已經保持了半個時辰了。這時,他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十兵衛在的話……”這是位于霞關的這座公館的主人柳生但馬守宗矩。曾經給將軍家教授劍法的但馬守今年也已七十五歲,而且從去年底開始臥床不起。他似乎被自己剛才的聲音猛然驚醒了一樣。“是這個!”他說道,按了一下桌上的鈴。他命令這個房間他不叫不許進來,坐在隔壁房間里的仆人聽到鈴聲,一陣風地跑進來,雙手拄地。“拿燈!”“遵命!”“啊,還有把主膳叫來。”但馬守命令道。片刻,燈來了。然後,緊接著,兒子主膳宗冬來了。“給父親大人請安!”主膳說。抬起臉來,他卻皺起了眉頭,他明白父親並沒有臥在床上,而是對著桌子看著什麼。不過,主膳並不是今天第一次發覺父親的這種行動。生病臥床以後,父親仍常常在調查什麼,而且他感覺到深夜里好像有幾個人悄悄地、頻繁地溜進父親的房間向他報告。本來但馬守是幕府的總監官。所謂總監官負責監視大名,現在來說就是最高檢察院院長。因此,父親這種舉動並不是現在才開始的,但是似乎生病以後,反而更加緊迫了,好像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件。主膳隱約地有這種感覺,但當然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事。雖然將軍家劍法教頭的職務早已讓給了主膳,但總監官職務的內容但馬守宗矩連他的兒子也沒有泄露過。“父親大人……不宜過于勞累。”主膳戰戰兢兢地說,但但馬守紋絲未動,好像沒有發覺他來了似的。過了一會兒,才不慌不忙地說道:“主膳,有大事。”“是牛入榎坂的由比張孔堂的事,”但馬守開口道,“聽說他在策劃什麼陰謀。”由比張孔堂,這個名字現在在江戶無人不曉。在榎坂的大道場掛著一個上書“軍事兵法六藝十能醫陰兩道其外一切教授張孔堂由比民部之介橘正雪”這樣的目中無人的、冗長巨大的招牌,這人號稱有三千弟子。當然,正因為如此,街頭巷尾都議論說,他的軍事學問與楠、真田相媲美,即使劍法一樣,現在將軍家劍法教頭柳生一門中,掌門的但馬守已經老了,無人能與正雪相比。還聽說,他會見來訪的高官的時候,桌間都掛著楠正成、正行、正澄三幅畫像,桌上焚香,並裝飾著金色的指揮扇和麾令旗,頭留全發,身著淺黃窄袖便服,藏青色綢子長裙,相對而坐。“是那個家伙的事嗎?”主膳夾著苦笑,反問道。父親最近一直悶悶不樂,現在臉色還如此嚴厲,原來是為了他?主膳不免有些失望。“那是一個江湖騙子,何足掛齒?”“我也這麼想的,但是……”但馬守說道,“他假裝成一個江湖騙子,也許不過是他的一張畫皮。”主膳吃驚地盯著父親的臉色。父親的表情是認真的。從身體健康的壯年開始,但馬守就是一個身材矮小、瘦弱的人。陌生人一眼看上去,誰也不會想到這就是使柳生的劍名聞名于世的人。完全是一種若無其事、老實樸素的樣子,看起來更像一個拿著筆終日忙于繁冗事務的人,根本不像一個握劍者。“您說什麼?”“有了這樣的風聲,聚集多少人朝廷都不會懷疑。所謂江湖騙子,也許是正雪自己散布的謠言。我看他那般目中無人,原本沒把他放在眼里。不,這件事我現在才終于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父親大人。”“最近,深夜里,有個身份非同尋常的人頻繁出入榎坂。”“是誰?”但馬守守又沉思了片刻,說道:“據伊賀的人(伊賀的人:為幕府服務的伊賀忍者。)報告,他竟然是紀州大納言(大納言:相當于副首相。)賴宣公卿。”“紀伊大納言先生!”主膳這樣喊道,倒吸了一口涼氣,目瞪口呆。紀州大納言德川賴宣不僅是德川將軍直系三家之一(直系三家:江戶時代,尾張的德川家(尾張家)、紀州的德川家(紀州家)和常陸的德川家(水戶家)的總稱。)、五十五萬五千石的諸侯,而且是現在第三代將軍家光的叔父,亦即德川家康的第十個兒子、第二代將軍秀忠的弟弟。其性格豪放不羈,人稱“南海龍”,自號“南龍入道”。“難道大納言會……像那個騙子那樣!”主膳重複道。這是因為雖然聽說由比張孔堂所號稱的三千弟子中,當然也包括大名旗本,但調查起來,大抵盡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好事的想入非非之徒,有心的人馬上就會避而遠之。但是紀州大納言賴宣“深夜”、“頻繁”出入于榎坂的由比公館的話,這可真是一件不能置之不理、付之一笑的事了。“伊賀人這麼說的。”但馬守重複道。“果有其事?”“兩個伊賀人到這里報告……但是這二人也受了可怕的傷回來,未報告完就斃命了。”“您是說,伊賀人……被殺死了?”事情愈發重大起來。主膳目瞪口呆,眼前的但馬守用手支著額頭。“但是那到底是不是紀伊大納言,伊賀人好像也拿不准,因為這二人都沒有直接拜見過大納言先生。我問,那麼,為什麼認為是大納言先生呢?可他們二人還未及回答,就咽氣了。”但馬守朝向這邊說道:“事情非同小可。伊賀人死了,雖是可憐,也很可怕,但這種風言風語沒有傳開,他們死了,對德川家反而可能是件好事……”父親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主膳!你在城中認識大納言先生麼?”“哎?……”“這件秘密別人靠不住……你去打探一下。”父親的眼睛發亮,幾乎不像一個疾病纏身的人。不,那是一種這十幾年悄悄老去的父親的身上,好久未見的、驚人的眼光。“這是作為總監官但馬守,對柳生主膳的命令。”“是!”但馬守目不轉睛地盯著兩手拄地的主膳,這就是後來被稱為飛驒守宗冬的三子。他絕不是不肖之子,所以父親向他下了這道密令。但是,但馬守又在內心里嘟噥道:“……如果十兵衛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