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卷 眺望彼方之時 第九章

"玉依姬!"

悲鳴般的聲音回蕩在祭殿之間.

阿云走下石階,朝緩緩前行的玉依姬趕去.

是阿云的力量彈開了金龍.

金龍被障壁阻擋彈開.怒火中燒的雙眸直瞪著半路殺出的阿云.

咆哮轟鳴.阿云與龍正面交鋒.

另一方面,度會的人們看到隨阿云走下石階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手扶著牆壁出現的身影,是本應消失在海中的齋.

潮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你……為什麼……!"

潮彌正要上前詰問,卻因為察覺到其他人而停住腳步.

潮彌和禎壬都是第一次見到他們,唯一知情的重則抬起頭說.

"內親王,你們是……"

和修子一起出現的是風音和太陰.

其後,被昌親攙扶著的磯部守直正步履蹣跚地走下石階.

止血符也無法完全止住傷口的出血,他的衣服被浸濕了.即使如此,守直還是靠自己的雙腿站立著.

"磯部……守直……!"

度會禎壬呻吟著.

守直擺脫昌親的手,按住傷口正要靠近禎壬,卻又停下腳步.

玉依姬緩緩走進他,守直看到她的身影,忍不住開口道.

"姬……!"

齋的肩膀猛地一顫.少女無言地凝視著玉依姬.

前進的玉依姬表情毫無變化.阿云察覺此事,一瞬間絕望地閉上眼睛.

被彈開的金龍憤怒地朝阿云襲來.她瞥了齋一眼,點點頭去對抗龍.

太陰見狀,輕輕飄起對風音說.

"我也去."

"嗯."

太陰沒等風音答話,就朝阿云和龍飛去.

膽怯的修子抓住她的手.風音為了讓她放心而回以微笑.

守直停下腳步,和玉依姬視線相交.

"玉依姬……"

可是,玉依姬卻好像沒有在看守直.不,不只是守直.從玉依姬的眼眸中看不到在場的任何人.

察覺到的齋低聲說道.

"……太遲了……姬已經失去了一切……"

齋無力地垂下頭,緊緊握住雙手.

"在變成這樣之前,歸複為人之存在……"

守直緩緩扭頭問道.

"歸複為人……?"

齋低著腦袋搖搖頭.

詛咒般的呻吟聲傳進不明就里的守直手中.

"你還活著嗎,磯部守直."

度會禎壬肩膀顫抖,兩眼閃著寒光.

"度會長老……"

手持武器的重則准備逼近臉色鐵青的守直,卻被禎壬阻止.

"住手,這麼做已經毫無意義了."

"但是,禎壬大人……"

緊皺眉頭的重則懊悔地說道.

"如果沒有這個男人,玉依姬也就不會失去力量……"

度會潮彌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的視線在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一族之長和年長的血族三者之間游移.

重則充滿憎惡地瞪著守直.守直面無血色,承受著他的視線.

"虛空眾……我不會再被你們殺死了."

齋慢慢抬起頭.

她緊盯眼前守直的後背,動了動嘴唇.不過,並沒有發出聲音.

玉依姬穿過結界,走到禎壬的身邊.

她的眼眸中好像凍結般一片空洞,仿佛眺望遠方般透過了在場的人們.

"玉依……姬……"

守直低聲呻吟,就那樣跪倒在地.

"守直大人!"

昌親大驚失色地趕過去.他扶住幾乎崩潰的守直,聽到他痛心疾首的呻吟不禁目瞪口呆.

"已經……忘記了嗎……姬……"

守直握緊拳頭,渾身顫抖.


他拒絕了昌親的攙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直直地凝視著玉依姬,悲傷地眯起眼睛說.

"姬……我是守直……你忘記了嗎,姬……"

玉依姬根本沒有理會守直.守直朝她伸出手,卻被闖入兩人之間的重則擋住.

"不准靠近,磯部守直.你在十年前……如果你不來這個島的話,這種事情……!"

之前一直沉默的潮彌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重則……大人……"

重則和禎壬僵著臉望向潮彌.他們被突然出現的守直吸引住注意力,剛才完全忘了潮彌的存在.

度會氏的青年明顯很困惑.

"他到底是誰?磯部,是伊勢的磯部嗎?"

他扭頭看向守直.守直看起來比重則還要年輕,"十年前"到底是什麼意思?

十年前潮彌還是嵬未滿十歲的孩子,夢想著將來成為神官踏進海津見宮.度會的人並不是都會擔任神職,如果沒有能力的話,是無法勝任這個宮的神職的.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十年前,潮彌曾在西岸的岩場見過玉依姬.

極少外出的玉依姬那晚出現在人跡罕至的岩場.

他朝一言不發的玉依姬望去.那冰冷的眼睛沒有在看向任何人.

潮彌曾好幾次和玉依姬交談.優雅的舉止,溫柔中能感到堅強意志的柔美聲音,他對那一切都抱著憧憬.

"這個人……"

禎壬低聲說道.

"如果這個人沒有和玉依姬見面的話,我們也不會遭到背叛!"

潮彌瞪大眼睛,他聽不懂.

在眾人的沉默中,禎壬滿臉苦澀地下定決心般站了起來.

"潮彌啊,是你告訴我們的,說玉依姬出現在西面的岩場."

但是,一直在祭殿之間祈禱的玉依姬沒有去那種地方的理由.

禎壬感到奇怪,就帶著當時剛剛加入虛空眾的侄子重則,前往西岸的岩場調查.

那里明顯留有某人上岸的痕跡.

有人侵入了這個島.

禎壬察覺到那事實,和重則一起留在岩場埋伏.

玉依姬似乎多次偷溜出宮,來到這個岩場.之所以無人察覺,是因為誰都不曾想到姬會偷偷溜出去.

禎壬和重則屏住呼吸,確認了搭乘小船出現的青年.

是從為見過的人.以這麼小的船來到這個島上應該是相當困難的,可是青年卻很熟練地拴好船後登上岩場.

他們從樹叢的縫隙間所見的青年,突然興高采烈地加快腳步.

禎壬他們視線緊跟著那身影,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情景.

玉依姬出現了.青年在朝她跑去.

玉依姬握住青年伸出的手,露出微笑.那是禎壬他們從未見過的少女的表情.

禎壬制止了准備沖出去的重則.

"禎壬大人!?"

禎壬用平靜到可怕的語氣命令氣得滿臉通紅的重則道.

"現在不要出手.先看看情況."

重則屏住呼吸,無言地點點頭.

兩人不被察覺地躲在一旁,窺探著青年和玉依姬的樣子.

站在那的不是活了幾百年的神之器,只是人類的少女.

禎壬聽見心中氣溫下降的聲音.

心髒的鼓動"咚咚"地響起.可就連那聲音都被徐徐凍結,心中奇妙地變得風平浪靜.

玉依姬仰望青年露出平和的微笑.那是最合適形容為幸福的表情了.

一目了然.他們並不是剛剛認識的.

他們應該徹底瞞著度會的人們,密會過多次了.

那個青年是什麼人?是怎麼和玉依姬相遇的?玉依姬為什麼會暗中和那種男人在一起.

多種感情一起湧上心頭,最終沉入禎壬沉重陰暗的心中.

度會誓死守護的玉依姬背叛了度會.曆經無數歲月的威信和人望被她所踐踏.

夜幕低垂.

青年站起身.玉依姬寂寞地皺起眉頭.青年對說著什麼的玉依姬搖搖頭.她大概是在叫他不要走.不過,趁著夜色上島的青年必須在太陽升起前離開.不然的話,也許會被早晨起床的島民們發現.

離別之際,青年將玉依姬拉到身邊.公主纖細的肢體盡收于青年的手臂之中.

短暫的擁抱之後,青年靈巧地離開岩場登上小船.船很快乘著波浪遠去.

玉依姬直到看不見青年的船為止,才靜靜地轉身消失在樹叢之間.

"……潮彌看到那個男人了嗎?"

禎壬對重則的問題搖搖頭.

"不,他說看見姬在岩場出現.女神降臨,他已經興奮得……"

小小的侄子兩眼放光地說著.

要努力成為侍奉那位玉依姬的神官,進入宮中.

潮彌帶著獻上生命,獻上自己人生的打算,決定了自己的人生.

進入宮中的神官都是如此.將自己的生涯全部奉獻給了玉依姬.禎壬的父親,祖父都是這樣度過一生的.


可是,玉依姬卻背叛了度會真摯的思念.

"……被人唆使了."

禎壬低聲說著,站起身來.

"是那個男人在死皮賴臉地追求姬,一定是那樣,不會錯的."

玉依姬一直呆在這個島的深處.侍奉的度會之人一直尊敬她,不會做出失禮之事或抱有邪念.

玉依姬沒有疑心,所以才會讓那種男人有可乘之機.

重則緊握拳頭苦吟道.

"益荒和阿云在干什麼.居然讓姬一個人外出……!"

禎壬看著重則因為憤怒而顫抖的側臉,感覺自己冷靜的讓人吃驚.

"也許是被姬命令不准跟來.益荒他們是無法違抗的."

"的確……"

"回去了."

重則很不情願地跟在轉身離去的禎壬後面.他其實是想追上那個男人,立刻讓他咽氣.不過那需要禎壬的許可.

"禎壬大人,那男人……"

禎壬頭也不回地答道.

"看那樣子,他還會來這個島的.——那時收拾掉他."

重則兩眼放光地答應.

禎壬的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重,變得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那青年再次來島是在三天後的晚上.

正要溜出宮的玉依姬遇到了度會禎壬.

只有玉依姬使用,度會的人們不會進入的東側宮殿.當她准備走進院子時,禎壬出現了.

"禎壬……"

玉依姬一下子臉色變得鐵青,強顏歡笑地問.

"怎麼了,在這種時候?"

"姬才是,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稍微散散步."

玉依姬本想就這樣從他身邊溜走,卻被他抓住胳膊動彈不得.

"禎壬,放手……"

"不放."

禎壬對越來越激動的玉依姬,生平第一次發了脾氣.

"不行!"

玉依姬纖細的肩膀猛地一顫.

"那個男人不會再出現在這個島上了."

"哎……?"

玉依姬一瞬沒能理解禎壬話中的意思.度會長老冷酷地說道.

"煩擾姬內心之物,必須排除.所以,請跟我回去."

玉依姬瞪大眼睛,猛吸了一口氣.

玉依姬發出輕聲的悲鳴,想要沖向外面.不過禎壬沒有松開她.

"放開,請放開,我……"

"不行!姬啊,你……"

禎壬痛心疾首地傾述道.

"你背叛了我們度會的心……!"

玉依姬身子一顫,就這樣跌坐在地上.

淚珠從她白皙的臉頰流下.禎壬轉過臉去,說道.

"——請不要再任性了."

沒有回答.不過玉依姬大概不會再出去了.

禎壬為自己的無禮道歉,離開了東側宮殿.

在益荒和阿云聽到嘈雜聲出現時,玉依姬獨自靜靜地流著淚.

"姬?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玉依姬看著蹲下的阿云,流著淚說道.

"啊啊,該如何是好.那個人的事被禎壬知道了."

"禎壬那麼說了……?"

玉依姬無力地點點頭.

阿云察覺到什麼,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益荒!"

"姬交給你了."

益荒飛身而出.玉依姬露出驚訝的表情問道.

"益荒?阿云,到底……"

阿云難以啟齒地游弋著視線.不過,因為被詰問所以只好開口回答.

"虛空眾可能被派去……"

玉依姬瞪大了眼睛,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渾身顫抖的玉依姬抱住阿云.


"阿云,阿云,求求你,救救那個人."

"姬,現在益荒正趕過去."

"你也去.然後這樣告訴那個人."

淚水從臉頰上滑落.

玉依姬靜靜地告訴阿云.

"不要再踏上這個島.我會忘記你的事情——"

男人遍體鱗傷,意識逐漸朦朧.

"喂,磯部守直.你該不會以為自己能活著回去吧."

他在登上岩場時被抓住,嚴刑逼供,一點點拷打至遍體鱗傷.雖然可以一瞬間就讓自己斷氣,但對方沒有這樣做,而是花時間慢慢折磨自己.

虛空眾的男人抓住多次吐血,蜷曲著身體的守直,丟下詛咒般的話語.

"變成大海的海藻碎片吧.那是對你觸犯了決不可觸及之物的懲罰."

虛空眾的男人把守直從岩場拖到附近的懸崖上,抽出別在腰上太刀捅入他的腹部.

"……"

血沫從守直的嘴唇滴落.

虛空眾就那樣把守直丟入海中.

因為潮汐的關系,從這里沉入大海的東西再也不會浮上來.

虛空眾以憎惡的眼神瞪著揚起飛沫沉入海中的守直.

濤聲響起.虛空眾確認他沒有浮起之後,便轉身離開.

男人們剛一離開,益荒就從樹叢中沖出來.

他是順著點點滴滴的血跡追蹤而來.益荒發現血跡在懸崖終止後,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入海中.

能在漆黑的海中,在守直還活著時發現他,只能認為是神的加護了.

阿云前來迎接帶著守直上岸的益荒.

阿云把玉依姬的話告訴了將昏迷的守直拉上岸的益荒.

益荒掩飾不住驚訝地回望阿云.她沉默地點點頭.

兩人看著守直.這個男人究竟能否接受這件事呢?

"……"

益荒回想起磯部守直第一次登上這島時的情景.

——兩個多月之前.

如同往常一樣在祭殿之間祈禱的玉依姬突然抬起頭.

正當服侍左右的益荒和阿云覺得奇怪的時候,玉依姬站了起來.

"姬?"

她從驚訝的兩人身邊穿過,登上了石階.

益荒他們緊跟在玉依姬身後.

她直奔西岸的岩場而去,在那里與剛剛上岸的磯部守直相遇.

玉依姬露出幸福的微笑,這樣說道.

我的主君命我前往此處——

天禦中主神這樣告知一直在祈禱的玉依姬.

身為神使的益荒他們沒有阻止守直與玉依姬二人的相遇.

這是神的意志.

玉依姬如果拒絕的話,益荒他們當然也會排斥守直.因為即使是神的安排,真正重要的還是玉依姬和守直的心.

玉依姬從遙遠的神世時代開始就放棄身為人的身份.她作為人類時也是侍奉神明的巫女.

由于她作為器的力量太過強大,所以向天禦中主神請求讓她成為巫女神的憑依.

在漫長的祈禱之中,玉依姬也曾一瞬間考慮過如果能作為人活著的事情.

和常人一樣,和某人相依相伴,生下孩子,年老死去.

那種平凡的人生.

她並不是對身為玉依姬而活著的人生迷茫,也未對此感到後悔.只是不禁在想,如果有其他道路的話會是什麼樣.

所以,她的想法傳達給了神.神也接受了玉依姬的想法.

如果玉依姬沒有回應神讓她前往那里的聲音,大概就不會有這場邂逅了吧.

這個男人應該也是一樣.

益荒俯看著毫無知覺的男人,眯起眼睛.

他是伊勢磯部氏直系的青年,對在元服時聽說的海津見宮抱有興趣,乘著小船來到這個島上.

他並不清楚玉依姬的詳情,認為玉依姬只是一個象徵.

他把岩場遇到的玉依姬當作侍奉于宮中的一名巫女.他根本不會想到這名少女就是玉依姬.

守直在那之後也時常來到島上,而玉依姬則每次都偷偷出宮.告訴她守直何時前來的人是阿云.

阿云喜歡玉依姬幸福的表情.哪怕只是短暫的時間也好,她希望不老不死的玉依姬能夠感受到幸福.

沒想到那居然起了反效果.

"……送他到伊勢的海灘."

益荒靜靜地開口說道.阿云沉默地頷首同意.她蹲下身子,對沒有意識的守直告之以言靈.

"守直,請記住玉依姬的話——"

即使沒有意識,也會銘刻于心.

那是祈禱守直平安的玉依姬最後的臨別之言. (來源:輕小說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