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開眼睛的昌浩,一時沒察覺自己是被衣服蓋住了.
「哇……?」
身體沒辦法動,張開眼睛還是一片漆黑,都是因為他被衣服蓋住了,還被緊緊壓著.
他還以為是被樹枝之類的東西壓著.那東西很細,卻壓得很緊.
掙紮著想脫困的昌浩,聽見吐氣般的微弱聲音.
「昌浩……?」
聲音太小,昌浩花了一段時間才認出那是勾陣的聲音.
原來困住他的東西,是勾陣的手臂.昌浩掀開衣服,發現勾陣是蹲下來趴在他身上把他抱住,不禁眨了眨眼睛.
昌浩使勁從她底下爬出來,看到包圍自己與勾陣的強烈邪念漩渦,還有阻絕邪念的神氣之牆.
那是勾陣放出來的神氣.那面保護牆離他們很近,與抱著他的勾陣的背部,幾乎只有一寸的間隔.伸出手,彷佛就會摸到保護牆外的禍氣漩渦,以及蠢動的疫鬼們.
保護著昌浩與勾陣的神氣之牆,是直徑大約三尺的半圓型狀.高約一尺,站起來就會撞到.
昌浩看著勾陣.她顯得有些疲憊,卻還是淡淡笑著,露出安心的表情.
「勾陣,我……」
「啊,太好了,你突然昏過去,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喉嚨怎麼樣?」
昌浩摸摸喉嚨,發現沒怎麼樣,聲音可以跟平常沒事時一樣發出來了.
在耳邊響起的嗓音,比他記憶中低沉,但聽起來又跟咳嗽咳到嘶啞時不一樣,感覺有點奇怪.
「嗯,好像好了.」
昌浩邊回答,邊想要不要把夢殿的事告訴勾陣.可是在夢殿發生的事太龐雜了,在目前這種狀況下,沒有時間慢慢說.
他回想昏倒前的事.那時他們被黃泉的邪念包圍,小屋四周也被大群疫鬼包圍了.
突然,他喉嚨緊縮,不能呼吸,看到一個年輕人,眼睛布滿血絲,凝視著自己.記憶到此中斷.
醒來時,就在夢殿了.
現在他知道了.
那個眼睛布滿血絲的年輕人,是小野時守.
「圍繞秘密村落的結界里,充斥著黃泉之風,還有大群疫鬼.騰蛇也還沒回來,我一直在等你醒來.」
如她所說,充斥著黃泉邪氣的小屋里,到處都看不見白色身影.
「經過多久了?」
在夢殿,感覺過了很長的時間.看了好幾個過去的光景,還從黃泉送葬隊伍搶回了棺木.
「大約兩刻鍾……昌浩?」勾陣說到一半,忽然疑問地問:「我好像感覺到一股妖氣……不可能吧……」
「車之輔的妖氣嗎?」
「是的.」
「嗯,我在夢殿叫喚它,它就來了.」
昌浩顯得有些開心,又對瞠目結舌的勾陣補上一句:
「我第一次聽見車之輔的聲音呢.」
希望回京城時也能聽得見,不要只限於夢殿.
為了保護昏過去的昌浩,不受黃泉禍氣的侵害,勾陣大概是順手抓起用來當棉被的外掛披在身上,然後趴下來抱住他.仔細一看,被拋出去的麻布掉在牆邊,亂成了一團.
「沒想到要抱著我出去嗎?」昌浩問.
勾陣搖搖頭說:
「這風是黃泉禍氣……疫鬼蠢蠢欲動,前面又有來路不明的力量卷起的漩渦.抱著你跟身分不明的東西對峙,不是甚麼明智之舉.」
「對不起……」
勾陣說得一點都沒錯,昌浩沮喪地垂下頭.
「我可沒打算一直待在這里,等你可以行動,馬上出去.」
昌浩檢視身體各個地方.所有部位都能動,喉嚨的狀況也不錯,可能是因為被勾陣的神氣包住了兩刻鍾吧.
這麼想時,那個男人的冷笑略過了腦海.
「原來如此……」
昌浩半眯著眼睛嘟嚷.這應該可以說是冥府官吏的恩情吧.
就像是乖乖完成交代的事,所得到的獎勵.
「啊——」
刹那間.
濁流般的記憶漩渦,一舉灌入了昌浩腦里.
件出現在時守面前,說出了新的預言.
夕霧依約前來.被絕望困住的時守,把之前所有的負面情緒,一股腦兒拋給了夕霧.
螢趕來,被卷入了兩人的戰爭.時守沖向螢,把由負面意念凝結成實體的蟲子打入螢的體內.
為了遏阻蟲子,夕霧割傷了螢,時守大叫住手.
住手,夕霧.住手,住手,不要阻饒我!
螢聽見的是阻止夕霧的聲音.那聲音不是為了救她,而是要屠殺她.
夕霧被黑色竹籠眼吞噬,留下了螢和時守.這時候冰知出現了.
冰知沒辦法殺死時守.時守自盡,成了死靈.為了不讓他成為惡靈,冰知將他供奉為神.
成為時守之神手下的冰知,開始謀劃策略.他設下陷阱,把安倍家步步逼入絕境.
疫鬼在伯父的杯子下毒後,一溜煙鑽進地底下不見了.
襲擊哥哥的大群疫鬼,鑽進體內,躲在喉嚨深處.
接著,那天傍晚,疫鬼刺殺了公任.
對逃亡的昌浩等人發動攻擊的巨大手臂,眼珠,疫鬼群等等.
隱約露出白發,嫁禍於夕霧等等,都是冰知的策略.
聽命於時守的冰知,策劃了這一切.
為什麼?
昌浩這麼問時,又出現了新的情景,宛如在回答他的疑問.
跟時守在一起的女人,雙手擺在肚子上.
她對時守說了些甚麼.時守張大了眼睛,輕輕撫摸她放在肚子上的手,身體微微顫抖,笑得滿臉皺紋.女人也微微笑著,像是松了一口氣.
昌浩清楚看見,時守注視著她時,眼角有閃爍的淚光.
「呃……呃……」
這是怎麼回事呢?昌浩有點困惑.
時守會敗給件的預言,那一幕應該是主因吧?可是,意味著甚麼呢?
勾陣邊觀察四周狀況,邊對抱頭苦思的昌浩說:
「昌浩,可以出去了嗎?」
昌浩舉起手說:
「可以.」
他從衣服上面,拍拍掛在自己胸前的倒反勾玉和香包,確認還在不在.還好,都在.
「勾陣,說來話長,等事情全部結束後,我再詳細告訴你.」
「甚麼事?」
正等待時機沖出去的勾陣,只把視線轉移到昌浩身上.昌浩邊做深呼吸調整吐納,邊告訴勾陣:
「召來這道風,我的喉嚨出問題,哥哥被疫鬼操控,全都是因為被供奉為神的小野時守在背後指揮.」
昌浩說的事出乎意料之外,連勾陣都瞠目結舌.但她甚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示意他說下去.
「時守被預言困住,敗給了預言和瘋狂.」
昌浩瞪著卷起漩渦的禍氣宣示:
「現在我要把施加在我身上的詛咒,連同這股禍氣反彈回去給時守.」
詛咒還持續著.昌浩沒有任何異狀,要感謝冥府官吏所賜的恩惠.可是他暗自發誓,絕對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十二神將,尤其是勾陣.
勾陣閉上眼睛,很快又張開來.
「我該做甚麼?」
「要反彈詛咒,光靠我的力量可能不夠.」
對方原本是人類,但現在再怎麼說都是神,而且是靈力本來就很強的陰陽師變成的神,力量可能十分強大.
解放天狐的力量,可以穩操勝算.但那麼做,會縮短生命.這里不像在倒反那次,可沒有風音幫他承受負擔.使用天狐的力量,很可能產生劇烈疼痛,最好能避免就避免.
「我要借用你的力量,把詛咒反彈回去.」
「了解.」
勾陣不假思索地答應了.昌浩松口氣,點點頭.
他借了一把勾陣插在腰間的筆架叉.透過這個媒介,可以把十二神將勾陣的龐大通天力量引到自己身上.
他用右手拿起沉甸甸的筆架叉,用左手做支撐,舉到胸前.
在這種非常時候,他卻還有心情想,筆架叉好像沒有記憶中那麼重呢.以前勾陣讓他拿過,感覺更重,不用兩手拿還揮不動,現在單手就做得到了.
昌浩調整呼吸.十二神將土將的神氣,比紅蓮的神氣沉穩多了,很可能是最柔和的波動.
將吐氣置中,是最穩固的地基.由這點來看,這個時候勾陣在這里,或許也是絕妙的機緣巧合吧.
爆發愛宕天狗事件時,昌浩第一次使用了詛咒.成親建議昌浩那麼做,昌浩接受了建議.
大家都說他擁有最強的靈力.
其實,經驗和知識比靈力的強弱更重要.靈力當然愈強愈好,可是,靈力再強,缺乏為人應有的成熟度,還是可能被趁虛而入.
預言會捆綁人心.那種痛苦,煎熬,只有被預言的人才知道.
所以岦齋出現了.讓昌浩看到他的過去,聽到他說的話.
還告訴昌浩該怎麼坐.
他說預言也會帶來一些好事.他說因為遇見那些人,他才能得救.
可是昌浩認為,並不只是他說的那樣.
是他下定決心不要輸給預言,非戰勝預言不可,所以替自己制造了遇見那些人的命運.
而小野時守是敗給件的預言,成了禍神.
榎岦齋說過,他是被打落境界河川才覺醒的.
時守被困在怨懟里.也就是說,跟岦齋當時一樣,迷失了自我.
反彈詛咒,利用那股力量消除怨懟,找回時守的人性,應該可以讓他變成正神.
能用的時間不多.對身為人類的昌浩來說,勾陣的力量太過強大,所以他必須在短時間內一舉決定勝負.
腦中閃過為疫鬼所苦的大哥的臉龐.
在這種時候,大哥會選擇怎麼樣的咒文呢?
大哥的力量雖然沒比他強,但是在施法的正確性與速度上,卻是兄弟中最厲害的.
眼前是卷起漩渦的禍氣.周遭滿是陰森鬼叫的大群疫鬼.感覺連包圍村子的結界都在逐漸變質中.
在這樣的狀態下.
沒錯,大哥會使用————.
「誠惶誠恐——」
成親的拍手聲,劃破森林里的空氣,醞釀出嚴肅的氛圍.
琅琅詠誦聲響徹天際.
「誠惶誠恐,伊邪那岐大神於築紫之日向國之橋之小戶之阿波岐原修拔時,於修拔處現身之大神們.」
他一口氣念到這里,稍停吸氣.
昌親發覺大氣被哥哥散發出來的凌厲氣勢震的霹哩劈哩顫動.
「請將所有禍害,罪行,災難,拔除淨化,給予守護帶來幸福.」
三名神將都清楚感受到月神的加護降臨在成親身上.
透過周遭滿滿的神氣,可以感覺到躲在他喉嚨深處的疫鬼的邪氣,開始痛苦地掙紮暴動起來.
「天津神國津神……!」
從喉嚨深處,腹部丹田念出來的祝詞,把充斥周遭的禍氣集中到昌浩的斜上方位置,壓縮成最小極限的漩渦.
「……天津神,國津神與八百萬神明.」
閉著眼睛的昌浩,彷佛聽見不在這里的大哥以同樣的呼吸和速度詠誦祝詞的聲音,與自己的聲音重疊了,感覺就在他身旁念著.
還有另一個聲音.那是夕霧的聲音.
三個人的聲音交疊,融合成一個聲音.
瞬間,磅礴,莊嚴,宏偉的神力降臨昌浩體內.他感覺神力轟隆作響貫穿腦際,通過全身,穿透了地面.
「請成就諸願——!」
念完後,昌浩拿著筆架叉擊掌拍手.
萬分凝重的聲響劃破天際,集中在上空的禍氣氣團,瞬間萎縮,很快就發出常人聽不見的淒厲聲響爆炸了.
震波直直撲向了昌浩.站在斜後方的勾陣,立刻往前一步,揮出了手上的筆架叉.
神氣炸裂,把禍氣的震波連同小屋一起炸飛了.
從四面八方湧上來的大群疫鬼,還來不及發出慘叫聲,就被拔詞與勾陣的力量彈飛出去了.
那些疫鬼以昌浩他們所在位置為起點,成波狀一舉散開,沖出了秘密村落.
昌浩想站起來,卻一屁股跌在地上.因為透過筆架叉傳來的勾陣的通天力量太過強大,那之後神氣炸裂的波動,又震撼了他的身體.
連之前住的小屋,都被炸的片甲不留了.
昌浩暗忖即使是為了保護自己,也做得有點過分了,不知道事後要怎麼對隔壁的老翁解釋.
想到老翁,昌浩不禁大驚失色,猛然想起秘密村落里的居民,在這麼濃密的神氣里會不會有事?
「村里的居民……」
正要起身時,他看到通往河川的那片竹林前,禍氣卷起了漩渦,像龍卷風般猖狂作亂.
雪不停下著,他心想外面甚麼時候下起了這樣的大雪?
無庸置疑,那是時守的禍氣.他還感覺到,黃泉之風也在那裏恣意狂吹.
「那是……?」
昌浩與勾陣一起沖像龍卷風時,就在相同的方位,空間突然扭曲變形,風力歪斜,從某個點冒出了禍氣與邪氣.
然後,他們看見將禍氣與邪氣完全包圍的灼熱斗氣,以及邊扭擺翻騰吞噬禍氣邊飛翔的白色火龍.
「咦,紅蓮?!」
昌浩眨了眨眼睛,勾陣也瞪大了眼睛.
「騰蛇?那家伙在干嘛?」
「去看看就知道了,走.」
勾陣輕輕松松扛起邁開步伐的昌浩,用神腳跑了起來.
「哇!」
速度快到幾乎無法呼吸,雪又猛往他身上打,他慌忙緊緊抓住勾陣.
螢跪在雪上,垂著頭,淚水從她臉頰滑落.
但是她的眼睛沒有看著任何地方.
時守擺出用雙手接過她被擊碎的心的姿勢,隨即將雙手高高舉起,哈哈大笑起來.
——螢,螢,螢……
以透明的身影移動到螢頭上的時守,把身體倒立,看著螢空虛的臉.
——你好可憐啊……螢,螢,螢……
叫喚聲跟剛才大不相同,像哽在喉嚨般低沉平穩.螢沒有半點反應.
時守的表情因喜悅而扭曲變形.
嘻嘻嗤笑的禍神,緩緩把手伸向螢的脖子.
——你……再也……不用看到……不開心的事了……
女孩失去光彩的眼眸,像被吸引般緩緩跟著禍神移動.
不用再看了.
螢輕輕垂下了眼睛.
冰知不由得撇開了視線.他早已有心理准備,可是眼睜睜看著以前的主人親手殺死妹妹,還是太痛苦了.
冰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都怪自己沒察覺時守的苦惱,沒察覺預言帶給他的沉重壓力.
為什麼沒察覺呢?自己比誰都接近他,與他相處的時間也比誰都長.
他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因為他無法把那種心情,告訴根本沒察覺的自己.
即使知道是這樣,冰知還是很難過.
等一切結束,時守平靜下來,自己該怎麼做,冰知心中早有覺悟了.
不能把變成禍神的時守丟著不管.
自己是現影.承接時守身上的詛咒與法術,是自己的使命.不能完成使命的現影,只有一條路可走.
——…………唔?!
時守突然用力扭動身體,表情驚愕,接著變成憤怒,然後從嘴巴迸出垂死般的淒厲慘叫聲.
——…………唔?!
冰知也跟在螢頭頂上痛苦掙紮的時守一樣,心髒被踢了一下,劇烈疼痛貫穿全身.從地面噴出來的漩渦波動,把冰知拋在空中,又重重摔到雪上.幾乎無法喘息的難以形容的沖擊流過全身,最後在喉頭形成灼熱感,逐漸沉澱.
「這……是……」
這是疫鬼的邪氣.在體內突然產生的邪氣,才剛貫穿冰知,就被拉向了時守.
冰知奮力爬起來.
禍氣卷起漩渦,從三面撲來.所有力量穿越他的身體,毫不遲疑地刺進了時守體內.
紅眼男人發出嘶啞的叫喊聲.
「詛咒……反彈……?!」
而且是不同的術士,使用相同的法術,把他施放的詛咒,同時從三個方向反彈回來.
「有人……對時守大人……!」
冰知倒抽一口氣,拚著命站起來.可是,腳完全動不了.突然,胸口湧現灼熱感,血腥味撲鼻,熱熱的東西從嘴巴溢出來.
「蟲,蟲……」
喀喀咳出來的霧狀鮮血中,散布著無數的黑點.紅與黑同時灑落在白雪上,只有黑點瞬間鑽入雪中消失了.
不只沒辦法呼吸,在體內肆虐的邪氣,還會逐漸剝奪靈力.
毫無疑問,這是自己施放的詛咒沒錯.
冰知的身體彎成ㄑ字型,喉嚨發出吹笛子般的咻咻聲,只有眼珠子勉強可以移動.
時守呢?
顫動的視線捕捉到跪在地上的螢,還有在螢頭頂上痛苦掙紮的悲慘禍神.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件的預言是一切的開端.
出現在螢面前的件,還沒說出預言,就被冰知殺了.
件啊,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不給我毀滅的預言?
應該被預言的人是我,而不是螢,為什麼不來找我?
這麼想的現影,同時承受來自三方的詛咒反彈,已經奄奄一息了.
做好萬全的准備,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可是他以為詛咒不可能反彈回到已經死亡,變成神的時守身上,這樣的想法害了他.
——螢,螢,螢,螢……!
時守咆哮著.
他把最後的期望,最後的心願,都托付給了冰知.
螢會奪走他的一切,還有即將誕生的生命.
他要斬斷這樣的命運.所以要殺了螢.他恨螢.他厭惡螢.
「……時……守……大人……」
扒著雪,拼命想站起來的冰知,感覺有風吹過臉頰.
是灼熱的風.
好熱.才剛這麼覺得,身旁就出現了白色火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時守散發出來的禍氣漩渦,緊緊纏住後飛向天空.
火焰有淨化作用.冰知只知道一個人可以操縱這樣的火焰.
原來在體內侵蝕靈氣與精氣的蟲子,是被十二神將騰蛇反彈回來的?
纏繞著灼熱斗氣的十二神將,以及白發,紅眼的同胞,出現在他模糊的視野里.
十二神將勾陣也扛著昌浩,如疾風般從河川下游沖出來.
昌浩從勾陣肩上翻跳下來,有點站不穩,雙手抵在雪上,重整姿勢.
在逐漸增強的暴風雪中,他看到茫然若失地跪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的螢,還有殘暴瘋狂的禍神.
遍體麟傷的夕霧,要越過喃喃叫著螢的昌浩身旁時,被狂亂瘋狂的禍神的強烈禍氣彈飛出去.
「唔……!」
夕霧摔落在積雪的河岸上,下半身沉入了竟然沒凍結的冰冷河川里.
紅蓮嘖嘖舌,走下河川,把夕霧拖上來.
「騰蛇,發生了甚麼事?」
「等一下再告訴你.」
「好.」
勾陣帶著歎息,簡短回應.紅蓮把夕霧拋在雪地上,橫眉豎目地高高舉起手,召喚白色火龍.
「燒光.」
神也不是不死之身.更何況,時守原本是人.把他身為人時滋生出來的邪念通通燒光,說不定可以讓他重生成為正神.
然而,時守環視所有人一遍,突然嘻嘻嗤笑起來.
——螢……螢……
颼颼吹起了風.是黃泉之風.
在蕭蕭風聲中,昌浩聽見那個既美麗又恐怖的歌聲.
《……一……》
從河川上游吹過來的風,混雜著黃泉的腐臭味.暴風雪中隱約可見幢幢搖曳的黑影.
披著衣服,在河面上緩緩行進的送葬隊伍,來帶某人走.
——螢,螢,螢,螢……
時守看著呆若木雞的螢的臉,嗤嗤笑著說:
——來接你啦……
女人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唱著歌.
《……二……》
昌浩看到送葬隊伍,視線很快掃過時守與他周圍的人.
「紅蓮,勾陣.」
被點名的神將們轉過身來.
昌浩背對河川,瞪著時守,指著送葬隊伍說:
「在我設法處理禍神時,幫我擋住他們.」
「怎麼擋?」
紅蓮提出理所當然的問題,昌浩一時答不上來.
這時候,全身濕透冷得快凍僵的夕霧插嘴說:
「我有辦法.」
嘎搭嘎搭發抖的夕霧,體力上的消耗似乎比看起來嚴重許多.昌浩很好奇他發生甚麼事,但現在有更重大的事要辦.
「甚麼辦法?」
「把送葬隊伍引入竹籠眼的牢籠.」
不過,關不了多久,因為夕霧的力氣剩沒多少了.
在這期間,可以驅除禍神時守的怨懟,挽回他身為人類的心嗎?
成為神的時守,受到攻擊,會立刻逃離現場吧?
暴風雪的威力逐漸增強.螢快被積雪完全掩蓋了,當她的身體也連同她的心被凍結時,她很快就會停止呼吸了.
時守嗤嗤笑著.他知道不需要自己動手,沒多久螢就會死了.
「我會擋住送葬隊伍,所以……」
夕霧蠕動的嘴唇說著「請救救螢.」
最想救螢的人,非夕霧莫屬了.他選擇比自己親自救螢還要妥當的方法.
想必至今以來,他都是選擇自己認為最好的做法.
紅蓮看看四周,在勾陣耳邊說了些話.勾陣點點頭.紅蓮立刻彎下腰,低聲對昌浩說:
「我跟勾陣會阻斷他的退路.」
紅蓮瞥禍神一眼,這麼說完便與勾陣一起離開了昌浩與夕霧身旁.
灼熱的斗氣卷起漩渦,放出無數的白色火龍,席卷天空.
禍神冷笑著掀起白雪,准備鑽入地底下.這個地方完全充斥著他的怨懟.
但是禍神被彈開了.
一只手擺在雪地上的十二神將勾陣,迸放出來的神氣如鋼鐵席子般,完全覆蓋了被埋藏在雪下的地面.
——甚……麼……?!
上,下的退路都被阻斷了,該怎麼辦?
環視周遭的禍神,看到四方呈現的金色五芒星,驚愕不已,心想甚麼時候冒出來的?
紅蓮的斗氣遮蔽了刮著暴風雪的天空,埋藏在雪下的地面也流竄著勾陣的斗氣.昌浩趁這兩道斗氣分散禍神的注意力時,在四方畫下五芒星,徹底阻斷了禍神的逃亡路線.
然而,禍神哈哈大笑,鑽進了另一條路.
「唔……!」
垂頭喪氣的螢,受到沖擊,整個人往後仰.禍神從她脖子下面的靈力穴道鑽了進去.
附在螢身上的禍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面目丑陋地嗤笑著.
築起竹籠眼之繭,困住送葬隊伍的夕霧,難過的表情扭曲,咬牙切齒.唱著數數歌的女人,與扛著棺木的鬼,隊伍中的鬼,都逐一被夕霧築起來的繭吸進去了.
昌浩面對附在螢身上的禍神,擊掌拍手.
乾澀的聲音,撕裂了呼嘯的風,狂吹不停的暴風雪戛然而止.
拍手聲阻斷了吹往這里的黃泉之風.
滑出去的刀印,畫出了六芒星——竹籠眼.
在前往播磨的途中,螢教過他怎麼畫.形成竹籠眼的兩個三角形,一個代表「KA」,一個代表「MI」.
所以竹籠眼是代表神〈KAMI〉,竹籠眼之印可以捕捉所有邪惡的東西.
把螢連同禍神一起封住的竹籠眼,閃爍著金色光芒.
但是,光這樣不行.這麼做,只會讓時守成為永遠折磨螢的禍神.
成為神的他,忘了產靈玉之神的戒律.那就是有誰詠誦將他供奉為神的秘詞,他就沒辦法傷害那個人,還必須協助那個人.
昌浩知道那首秘詞.螢教過他.
他們倆人都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昌浩無聲地拍手,喚起記憶.螢詠誦的詞,在他心中回響.
「天之息,地之息,天之比禮,地之比禮.」
被竹籠眼困住的螢,雙手像被釘住般直直攤開,眼睛瞪得斗大,從嘴巴溢出禍神的苦悶呻吟.
「往來天之幽界,日之幽界,月之幽界之三津之魂.」
禍神扭動身體.螢的表情很痛苦.
「請遵守大小產靈玉之神之戒律.」
「即刻以天津奇鎮詞,平息空津彥,空津火氣,奇三津之光.」
螢往後仰,定住不動,翻出白眼.
「晃啊晃,搖啊搖.」
綁住螢的頭發的繩子,啪啦斷裂,她的長發嘩啦嘩啦搖曳散開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
紅蓮,勾陣從夕霧旁邊繞道竹籠眼之繭前面,往最後被吸進去的鬼的背後,同時揮出白色火焰與筆架叉.
送葬隊伍的鬼們,慘叫著摔進底部,繭立即封閉,消失在雪中.
夕霧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去.
被釘在竹籠眼上的螢,身體癱軟地滑下來,往地上傾倒.就在快倒地前,夕霧接住了她.
時守跟剛才的螢一樣,被釘在竹籠眼上.
還在掙紮的時守,已經不能攻擊詠誦秘詞的昌浩.
昌浩繼續對慘叫的時守詠誦驅除惡靈的秘詞.
「誠惶誠恐謹請天地之始.」
祈求天神帶走時守體內怨懟之心,讓他成為正神.
「現身高天原之三津大神們.」
拳打腳踢的時守,臉部扭曲變形,突然疑惑地盯著昌浩.
「名為天禦中主之大神,名為高禦產靈玉之大神,名為神產靈之大神們.」
周遭的聲音隨著秘詞的詠誦消失了.
昌浩清楚感覺到,之前從來沒接觸過的神,就快降臨現場了.
盯著昌浩的時守,猛然抬頭往上看.
紅蓮放出來的白色火龍,不知何時消失了.從沒有的云間,無聲無息地飄落銀白色的碎片.
昌浩知道,片片都是神威的顯現.
「恭請天津神國津神,八百萬傾聽種種事——!」
擊掌拍手.
下不停的雪紛飛飄落,覆蓋竹籠眼,金色與銀色的光芒碎片,閃閃發亮地粉碎消逝.
被解放的時守,茫然地看著這一幕.
沒多久,他發現像壞掉的人偶般躺在夕霧懷里的螢,僵硬地張開了嘴.
——可惡的螢……可恨的螢……
瞪著時守的夕霧,更用力抱緊螢.
時守搖搖欲墜地走過來盯著螢,把透明白皙的手伸向螢的臉.
像是看不見嚴密防備的夕霧似的,時守輕輕撫摸虛弱地閉著眼睛的螢臉上的淚痕,蠕動著嘴唇.
——……可憐的……螢……
昌浩看到從時守臉頰滑下來的淚水,倒抽了一口氣.
時守俯視螢好一會兒後,緩緩彎下身體,遮住了臉.
——嗚嗚嗚嗚嗚……!
那是聲嘶力竭的働哭.
夕霧張大眼睛注視著時守.時守蹲在地上蜷曲著身子,不停哭泣,肩膀顫抖的很厲害.
可惡的螢.可恨的螢.——可憐的螢.
若不是生為自己的妹妹,就不會因為預言的束縛,命運大亂.
若不是生為自己的妹妹,就不必承受這種痛苦.
若不是生為自己的妹妹,一定可以像一般女孩,過著幸福的生活.
若不是生為自己的妹妹.若不是自己的妹妹,若不是自己的……
被憎恨與怨懟困住,心一天一天瓦解崩潰的時守,瞞過了所有人.
然而,在最後一刻,他還是把持住了自我.
——哥哥.
因為他不想做出對不起那雙傾慕自己的眼眸的事.
就只是這樣.
宛如幽微虛幻的火光,
滯留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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