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卷 妖花之塚 第四章

安倍昌親今天也請假沒去工作。

因為他自己不太舒服,更糟的是女兒的狀況也非常不樂觀。

被黑影吞噬拖入水池後消失的梓,聽說是躺在某棵櫻花樹下。

六合發現她時,她的呼吸穩定,只是身體因天氣過寒而發冷。但是,就在六合送她回家的途中,突然產生變化,開始發燒,體溫急劇升高,不停重複相同的夢囈。

經過一天,熱度有增無減。

梓躺在墊褥上呻吟,不管怎麼替她冷敷,熱度都不退。她痛苦地扭動身體,不停說著夢話。

有時不成句子,有時聽得很清楚,內容都一樣。

火焰之花將消失于同袍之手。

每次聽到斷斷續續重複的話,昌親的心就發毛。

昌浩出現了失物之相,藤原敏次對那個面相說了一句話——

水滴淌落在花上。

妻子千鶴用心清洗掉進水池弄髒的球,把球洗得跟原來一樣漂亮。

她說要是不做點什麼,精神會崩潰,所以不顧仆人的阻止,花了很長的時間清洗,最後淚流滿面,虛弱地蹲下來。

現在岳父、岳母在主屋陪著躺下來的千鶴。

昌親說要自己照顧女兒,交代誰都不要靠近對屋。

女兒遭受的折磨,不是一般疾病。家人對這些東西都沒有抵抗力,讓他們接觸,只會增加病人。

幸好家人都能理解。他們都知道,女婿是陰陽師,從事的是他們都不了解的工作。

昌親非常感謝岳父母和妻子。

「……梓……!」

臥病在床的女兒,看起來很痛苦。可以的話,昌親好想代替她。

持續念治愈的咒語,也沒有複元的跡象,熱度還是不斷往上升,但手腳卻冷得像冰一樣。

更糟的是纏繞梓全身的妖氣。

無論怎麼驅除,都不會消失,甚至越來越濃烈。

不知道驅除幾次後,昌親看到女兒毫無進展,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身體搖晃傾斜,差點倒下來時,有只手從旁邊攬住了他。

「謝謝你,六合……」

「不會。」

六合搖搖頭,放開手,站起來。

打開通往庭院的木門。種在院里的樹木都失去了生氣,開始枯萎了。

六合來過這里很多次。面積雖然不大,但老仆人照顧得非常用心,是個井然有序、舒服、美麗的庭院。

底部塌陷的水池干涸,四周的樹木都變色了。

丟著不管,其很快就會枯竭。六合把神氣注入那些樹里。綠油油的樹木,會給生物帶來力量,而枯萎的樹木會剝奪生物的生氣。

樹木都枯了,生物的生命也會斷絕。目前這座宅院里,生命最危險的是梓。

六合在清涼殿那棵櫻花樹的母樹底下發現梓,立刻把她送回了這棟宅院。

原本想送到後就趕去找晴明,但察覺纏繞梓全身的妖氣不斷膨脹,他決定留下來協助昌親。

纏繞幼小女孩的妖氣,酷似主人的靈氣,在這座庭院微微飄蕩的妖氣也一樣。

沒看到昨天比他早接到消息趕來的昌浩,六合覺得很奇怪。原本以為昌浩是知道梓在那棵樹下,趕去接她,正好與自己錯過。

但昌親搖著頭說不是那樣。

昌浩、小怪,還有勾陣,都被從水池噴出來的黑影及淒厲的妖氣困住,被拖走不見了,一直沒回來。

六合聽完這件事,就決定留下來了。萬一再發生什麼異狀,昌親一個人沒辦法應付。

梓的狀況越來越糟。庭院的樹木宛如與她的狀況相呼應,也逐漸枯萎。六合察覺這個現象,所以三番兩次注入神氣。雖然解決不了問題,但總比什麼都不做好。

昌親說有邪惡的東西深入梓的體內,所以她才那麼痛苦。昌親也是個陰陽師,可以找出原因,但只能做到這樣。

知道原因,卻沒有清除的能力。

不是昌親無能,而是妖氣太強。

難怪驅除那麼多次都沒有用。

昌親沒有說出來,但六合看得出來,他恨不得詛咒自己的無能。這時候幫不了他的六合,也覺得自己很沒用。

身為斗將的六合,可以迎戰任何有形的敵人,全力以赴。但面對潛入體內的妖氣,他手足無措。

除非是能治愈傷口的天一,否則很難救得了梓。

站在庭院的六合,面色凝重地咬住嘴唇。

這時候,從頭頂傳來嚴厲的聲音。

「喂!」

六合抬起頭。

比黑暗還漆黑的烏鴉,飛過夜空。

「十二神將六合!你在干什麼?居然站在那種地方打混摸魚!」

出言不遜,直線俯沖下來的嵬,在六合眼前拍打翅膀。

「臭小子!公主那麼焦躁不安,你卻在昌親大人家悠閑地欣賞庭院?!有點廉恥心嘛,你這個窩囊廢!還不快去找安倍晴明!」

嵬憤怒地張開鳥嘴,極盡謾罵之能事,六合邊歎氣邊點頭。

他也覺得自己是個窩囊廢,所以沒有反駁。

「昌親的女兒被妖氣侵蝕,很痛苦。昌親要陪女兒,萬一又發生什麼異狀,昌親會沒辦法行動,所以我才留下來。」

聽完六合淡淡的說明,嵬忿忿地叫囂:

「多麼驚人的一長串話啊……!臭小子,原來你也會說話?平時就該用這麼多字數說話嘛!」

「我向來都是說重點。」

「不要找借口!」

嚴厲叱咤的嵬,啪沙啪沙拍打翅膀,轉身離開。

太不講理了。

連六合都拉下了臉。嵬不理他,飛到對屋的外廊,發出喀喀聲,走進室內。

「……」

六合深深歎口氣,跟著嵬後面進去。

烏鴉突然來訪,昌親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進入室內的嵬沒理他,走到臥病在床的梓的枕邊,觀察她稚嫩的臉。

她呼吸困難,不時發出呻吟般的聲音。從緊閉的眼睛滑落下來的淚水,被吸進頭發里。

嵬抬頭看著昌親,不解地問:

「她這麼痛苦,你為什麼不幫她驅除邪念?」

被責備的昌親,滿臉疲憊地垂著頭說:

「我沒有那樣的能力……」

嵬瞠目結舌,又仔細看一次梓。

是妖氣。無窮的妖氣,在體內越搜尋就越濃烈。

「好驚人的力量……」

嵬愕然低喃,昌親用雙手掩住了臉。

「恐怕……只有祖父可以應付……」幾乎快崩潰的昌親痛苦地說:「可是……我不能再靠祖父了,父親和伯父就是擔心祖父,才把他送去了吉野……我不能因為這點事,再去麻煩祖父。」

嵬倒抽一口氣,瞥六合一眼。

神將默默對它使眼色。

昌浩沒有把晴明失蹤的消息告訴昌親,六合也錯過了告訴他的時機。


對已經快被擊倒的昌親落井下石,太殘酷了,所以六合說不出口。

要是有昌浩在,說不定也可以救梓。昌浩是晴明的接班人。他在遙遠的播磨修行過三年,從他釋放出來的靈氣有多強烈,就可以知道他不只鍛煉了武術,也磨練了靈術。

或許還不及晴明,但顯然超越了昌親。

然而,昌浩也被邪念吞噬了,沒有回來。

看著他無助的背影,啞然無言的六合,忽然想起一件事。

以前,成親被鑽入體內的疫鬼折磨得痛苦不堪,快沒命時,聽說是靠天空的力量,停止他的時機,阻止邪氣釋放。

六合正要開口時,被嵬捷足先登。

「安倍昌親,不用擔心,我有辦法。」烏鴉說。

昌親緩緩抬起頭。

「什麼辦法……」

嵬得意地抬起胸膛說:

「不用靠安倍晴明或安倍昌浩,靠我家公主,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清除這種邪念。」

六合沒想到它會這麼說,不禁啞然失言。

嵬發現他的反應,斜站著說:

「怎麼了?十二神將,你總不會說你都沒想到吧?」

「是啊……」

六合老實回答,烏鴉豎起了眉毛。

「你這個白癡……!你跟公主相處的時間多到氣死我,還敢說這種話!」

氣得全身發抖的烏鴉,憤然轉過身去。

「哼,我好不甘心……!為什麼公主對這種呆頭呆腦的人那麼……」

六合一句話都回不了。

他無意識地把風音摒除在外,並不是不看好她的實力,也知道自己比不上他的神通力量。盡管如此,還是沒想到她,是因為主觀認為她要保護內親王,還有自私地希望盡可能不要讓她涉入危險。

被罵呆頭呆腦也是應該的,這次他就坦然接受了。

臨走前,嵬又隔著翅膀回頭說:

「在我回來前,繼續驅除妖氣!總比什麼都不做好!」

盛氣凌人地下命令後,嵬就飛上天空,在黑夜中瞬間消失了蹤影。

昌親茫然地目送它離去,猛然回過神來,要開始驅除妖氣前,不禁歪起頭叫了一聲:「六合。」

這次面目掃地的六合,默然回頭看著昌親。

安倍吉昌的次男,滿臉疑惑地說:

「嵬說的公主……究竟是……?」

身體異常沈重。

朦朧地逐漸恢複的意識角落,響起急迫而清澄的聲音。

「……不……可……以……」

這個聲音是?

「……巫……女……」

傳入耳中的低語,是昌浩自己的聲音。

被喧囂的怒吼掩蓋了。

「快找……!」

昌浩的眼皮發出聲響張開了。

他想跳起來,但是不上力,才剛弓起背部,身體立刻違反了大腦的命令。

頭暈目眩,視野搖晃,惡心想吐。

他強忍暈眩,環視周遭。

白色黑暗般的霧氣已經消散,現場一片漆黑,四周被櫻花樹包圍,近在咫尺的地方聳立著大樹。

迷蒙浮現的櫻花樹蔭下,亮起點點搖曳的火光,轉眼就逼近了這里。

「找到了!」

昌浩還以為是神將們,全身僵硬,勾陣的聲音直接傳入了他耳里。

《不是他們。》

倒抽一口氣的昌浩,掙紮著想爬起來,被隱形的勾陣制止了。

《假裝昏迷。》

搞不清楚狀況的昌浩,聽她的話,把臉趴在地上,微微張開眼睛偷看。倒在附近的咲光映和尸,動也不動。

遠處的亮光靠近,昌浩才發現那是火把的火光,還聽見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很多人踢開花瓣、沙土沖過來。人數不少與十人。從聲音可以聽出是成年男人。

從腳步聲和氣息,辨識靠近的人身高、大約年紀、身手好不好,也是在播磨時的修行之一。總之,就是盡可能集中精神,只靠感覺辨識是男人還是女人、是小孩還是大人。

把感覺伸展到極致的昌浩,想起那是很普通卻十分嚴酷的修行。

一個男人拿著火把從櫻花樹後面跑出來,看到倒在地上的尸與咲光映,大叫:「找到了!」

其他男人聽見叫聲,也陸續跑過來。昌浩的判斷沒錯,總共十二人。

男人們帶著近似殺氣的憤怒,圍著咲光映和尸,交互看著他們兩個人。

昌浩在心中叫喚勾陣,詢問狀況。他很想自己確認,但稍微動一下,就有可能被發現他是佯裝昏迷。

《所有人都狠狠瞪著尸。》

身強力壯的男人們,大約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全都是上衣配褲裙,再罩上一件袍子,是很古老的裝扮。

隱形的勾陣單膝跪在昌浩旁邊,觀察狀況。其中一人抱起了咲光映。他們腰間都佩戴著劍,把手放在劍柄上注視著尸。

要怎麼做呢?其中一人用眼神征詢同伴的意見。

沒有人出聲回應,但所有人都露出了相同的眼神。

男人們正要拔劍時,發現樹蔭下又出現火把的亮光,慌忙把手從劍柄移開。

「找到了嗎?」

樣貌大約四十多歲,穿著高級袍子的壯年男子,安心地松口氣,跑向被其中一個男人抱起來的咲光映。

「沒事吧……?」

這時候,低聲呻吟的尸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包圍,臉色慘白地試著站起來時,被男人的腳尖踢中腹部。

「唔……」尸發出含糊的呻吟聲。

又有人從他背部踩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事!」

「現在就讓你贖罪!」

「竟然恩將仇報!」

男人們接二連三地謾罵,憤怒地踹他。還踩住他的背部不讓他逃跑,把他狠狠踹了一頓。

沒多久尸就不能動了。

「讓我殺了他,村長!留著他,不知道又會做出什麼事!」

被氣勢洶洶的男人稱為村長的人,是那個壯年男子。

村長環視男人們,無言地搖搖頭。

「不可以在這里殺人……回村里,先找個地方把他關起來……咦?」

村長的視線落在倒地的昌浩身上。察覺那股視線的昌浩大吃一驚,無意識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全身,靜止不動,豎起耳朵偷聽。

「這是誰?」

村長詢問男人們,這時候他們才發現昌浩,困惑地搖著頭。


「不知道……會不會是其他村的人?」

「一定是,所有這家伙才會做出那種事!」

語氣粗暴的男人所說的「這家伙」是尸嗎?「那種事」又是什麼事呢?

全都是聽不懂的事。

「村長,即使是別村的人,也不能放過,要跟著小子一起處置。」

「這樣吧,在明天結束前,先找個地方把他們關起來。」

昌浩在心里重複「明天」兩個字。

大家似乎都同意村長說的話。

「只把他們關起來嗎?」

「他差點鑄成了無法挽回的大錯啊!」

「這種人連蟲都不如,沒必要讓他活著!」

屏住呼吸的昌浩,清楚聽出那些話里含帶著強烈的侮蔑。

所有的侮蔑都是針對尸。名字叫尸,已經夠慘了,還有這麼多人對他抱持強烈的恨意,他究竟做了什麼事?

昌浩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有個人眼尖,看到趴著的昌浩動了一下。

「醒了啊?」

懊惱得咂舌的昌浩,緩緩地抬起頭。

本以為連剛才一直在偷看都被看穿了,幸好他們沒那麼敏銳。男人們圍著昌浩,把手擺在劍柄上,爭相質問他。

「你是哪個村的人?」

「你跟那家伙是什麼關系?」

「你知道他要做什麼嗎?」

連珠炮般的質問,每句都很激動,昌浩默默地搖搖頭。想隨便回幾句,也不知道該回什麼。

胡說八道的話,很可能當場被一刀砍死。他感覺得到,連隱形的勾陣都緊張得不得了。

直覺告訴他,他們個個都武藝高強,稍微惹他們不高興,就會被他們不由分說地殺掉。

看昌浩臉色發白緘默不語,他們開始交頭接耳討論起來。交談片刻後,似乎做出了結論。

「你背著那小子跟我們走。」

其中一人把下巴指向尸。另一人拔出劍,刺向昌浩的喉嚨。

「你最好不要亂來。」

劍尖移到了背後。昌浩無言地點點頭,雙腳用力站起來。

站起來時頭暈目眩,搖晃了一下,男人們就露出了殺氣。

「我說過不能在這里殺人,走啦。」

抱著咲光映的男人,跟著訓誡他們的村長往前走。其他男人也陸續跨出步伐,推昌浩幾下,催他快點行動。

昌浩按指示背起尸,在男人們前後包夾的隊形下前進。

隱形的勾陣保持一定距離,跟著昌浩後面。

《昌浩,你想做什麼?》

昌浩非常小聲地回應詢問他的勾陣。

「我要一起去看看。」

反正不會馬上被殺,那些人又好像跟尸和咲光映很熟。

說不定可以知道尸櫻為什麼要追他們兩人。

《我知道了……》

勾陣答得很勉強,卻還是願意配合,昌浩很感激。

尸沈沈壓在背上的重量,不時把昌浩筋疲力盡的身體壓得東搖西晃。這時候,男人們會露出殺氣,昌浩就要趕快站穩。

漸漸地,男人們發現昌浩只是累過頭,才會走得東倒西歪,所以稍微搖晃也不會再對他怎麼樣了。

昌浩松了一口氣。不小心被砍的危險性總算降低了。

但勾陣一直是提心吊膽。

沒多久,傳來她的聲音,聽起來累壞了。

《你真的是……晴明的孫子。》

昌浩繃起了臉。 他不知道勾陣說這句話時是什麼表情,但很清楚這句話不是在稱贊他。

他在嘴里暗罵不要叫我孫子,重新把尸背好,以免尸掉下去。

不知不覺中,昌浩穿越了森林,搞不清楚走過哪里。

在黑暗中走沒多久,就看到了火焰,是很大的篝火。

定睛一看,黑暗中有幾棟建築,是蓋在四角的四根柱子上的高腳屋。梯子從地面斜斜掛在入口處,代替階梯。

昌浩心想很罕見呢。他知道有這種建築,但很少看到。在播磨菅生鄉看過幾間,但都不是人住的房子,而是儲藏雜物的倉庫。地板離地面高,老鼠就不會進來。

中途,昌浩被帶去既不是住屋也不是倉庫,偏僻地方的小屋,與首領和咲光映他們分開了。

這間小屋直接建在地面,不是高腳屋。開著門的屋內,是裸露的泥地。結構非常簡陋,只是立起柱子,再鋪上屋頂和板子而已。

「進去!」

被粗暴地推進屋內的昌浩,站不穩倒下來。

跪倒在地上時,門被砰地關上了。屋內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光亮。

門口響起激烈的敲打聲,聽起來像是在錘釘子。

昌浩試著推推門,果然動也不動。

「哎呀……」

他歎口氣,把尸放下來。又覺得讓尸直接躺在泥地上很可憐,就脫下自己的狩衣鋪在地上,把尸放在上面。

「有人看守嗎?」

聽見昌浩的低喃,勾陣在他旁邊現身。

「沒有,他們把門釘死,念完不能出去的咒語就離開了。」

「沒關系,必要時可以破門出去,而且還有勾陣在。」

勾陣聳聳肩。看來,她也覺得這件事沒那麼嚴重。

因為施了暗視術,所以在黑暗中也不會不方便。離上次施加暗視術的時間有點久了,為了謹慎起見,昌浩原本想重新施加,但還是算了。

法術隨時可以施加,還是等必須行動時再說吧。現在要盡可能保留靈力,不然身體會撐不住。

即使昌浩看不見,勾陣也看得見,有危險時她自然會通知自己。

對昌浩來說,現在最嚴重的問題,不是自己被關在這里,而是邪念很可能大舉入侵。

搞不好村里的人都會被牽連。

既然沒人看守,最好盡早逃出這里,離開村子。

不過,咲光映被帶走了,必須把她搶回來。

村里的人顯然認識他們兩人。那個被稱為村長的男人,看到咲光映時還松了一口氣,他們是什麼關系呢?

從他們之間的對話,可以推測是尸把咲光映帶出了村子。村長說要把他們關到明天結束為止。明天是什麼意思?

尸會連夜把咲光映帶走,就是因為明天有什麼事嗎?

昏迷的尸,忽然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他背向他們,蜷起了身體。

那是疼痛時會采取的姿勢。

「他還好吧……」

擔心的昌浩,把手掌朝向尸的背部,在嘴里念起治愈的咒語。


昌浩自己也消耗了太多體力,所以效果可能不大,但總比什麼都不做的好。

他還想再多做點什麼,但勾陣隨手抓起他的衣領,把他拉到了牆邊。

「勾陣?」

吊起眼梢的勾陣,對滿臉困惑的昌浩嚴厲地說:

「你現在的狀況能擔心別人嗎?」

看昌浩沈默不語,勾陣歎著氣叫他盡可能好好休息。

昌浩感覺她說話的語調透露著疲憊,抬頭看著她。

「你也是啊。」

神將想反駁,但還是算了,又歎口氣,默默在昌浩旁邊坐下來。

即便看得見,黑暗還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昌浩瞄尸一眼,盡可能壓低嗓門說: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合抱雙臂靠著牆壁的勾陣,閉著眼睛簡短回應。

昌浩注意措詞說:

「同袍有生命危險時產生的沖擊……是什麼感覺?」

閉上的眼皮張開來,黑曜石般的眼眸朝向了昌浩。被很難看出情感的眼神射穿,昌浩有些慌張。

「為什麼問?」

不是責備的語氣,而是真的很詫異的樣子。

「為什麼?就是有點好奇。」

不是非常非常想知道。只是以前聽說過,十二神將臨死時,所以同袍都會感受到同等程度的沖擊。

昌浩想起當時也是勾陣告訴他的。

「聽到件剛才的預言……我想起了紅蓮……以前我殺紅蓮時,神將們都感受到了那種沖擊嗎?」

「——是啊。」

勾陣隔了一會才回答,眉毛連動都沒動一下,只是把視線從昌浩身上移開,表情十分平靜。

那是四年前的春天,月亮完全消失的二月初一夜晚。

昌浩的眼皮震顫。沒錯,剛好就是這個時候,怎麼會這麼巧呢。

垂下視線的昌浩,聽見十二神將平靜的聲音。

「就像貫穿身體般犀利、沈重的沖擊,又恍如身體的一部分被活生生地挖出來扯碎,但很快就消失了,完全不留痕跡。」

然後,缺了什麼的地方,又會瞬間被其他東西填滿。跟失去的東西不一樣,但同樣能填滿。

「騰蛇的時候,沒有那種感覺。」

四年前勾陣也曾面臨生命危險。雖然在瀕死前避開了,但聽說同袍們全都被那沖擊給貫穿。

事後,騰蛇詳細描述過當時的事,他說宛如什麼東西被挖走,但只有這樣就結束了。他判斷可能是勾陣差點死掉,但在千鈞一發之際保住了性命。

騰蛇的時候,跟勾陣的狀況又不一樣。

昌浩施行的法術,把原本已經消失的騰蛇,又原封不動的召喚回來。那種事恐怕不會有第二次了。

以結果來說,騰蛇和勾陣都沒有完全死亡。所以,勾陣只經曆過一次同袍的死亡。

「天一的時候……有那種沖擊?」

「是啊。」勾陣眨個眼,又補充說:「是天乙貴人……我們以前都叫她貴人。」

「現在叫天一?」

勾陣默默點個頭,歪著脖子說: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明明叫天乙貴人,也叫天一,哪個都沒錯,但以前叫天乙貴人,現在叫天一。」

十二神將們不知道哪里不一樣,但都不約而同地這麼叫她,沒有人反對。

朱雀是以天貴稱呼天一。勾陣記得,那是在他們兩情相悅之後的事。

現在的天一剛誕生沒多久時,朱雀跟其他神將一樣,也叫她天一。

昌浩沈默下來,想起敵對的神將們。

除了青龍和太陰,還有其他跟隨晴明去吉野的神將。

白虎、天一、玄武——朱雀。

昌浩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感受到火焰之刃的重量。朱雀唯一的使命,就是弑殺神將。

血色從昌浩緊繃的臉上逐漸消失。

胸口不自然地顫動。手腳末梢冰冷,心髒卻狂跳不已,脈搏沈重。

雙手緊握的昌浩,察覺勾陣的視線,慌忙把手張開。

他想說什麼,但被勾陣搶先了一步。

「昌浩,騰蛇還活著。」

他的胸口怦然悸動。

勾陣像安撫小朋友似地,又重複了一次剛才的話。

「騰蛇還活著。那家伙還活著。絕對沒錯,我可以確定。」

這不是謊言,她沒感受到死亡的沖擊。神氣是消失了,但僅僅只是那樣。

看著勾陣的昌浩,表情扭曲變形,頹喪地垂下頭,抱著膝蓋把頭埋進臂彎里,一次又一次吐出深沈凝重的氣息,強忍著等心情平靜下來。

這樣做了好一會,才冒出一句話說:

「我受夠了……」

「是啊。」

「他沒事的話,就快點趕來這里嘛……」

「是啊。」

昌浩自知說了很過分的話,但又想像這樣發泄一下也還好吧?

他始終把臉朝下,沒去看勾陣是什麼表情,所以沒看到她疲憊地閉著眼睛的模樣。

背對他們,蜷著身體的尸,不知何時張開了眼睛。

他文風不動,偷聽昌浩與勾陣之間的交談。

可能是累過頭了,他們兩人都沒發現尸醒來了。

沒多久,昌浩他們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響起其中一人的打呼聲。另一個人好像沒睡。

尸偷窺他們的動靜,兩人都靜止不動,但氣息完全消失了。

這時,他才發現鋪在自己下面的東西,是昌浩身上的狩衣。

他只是稍微挑動眉毛,沒有更多的反應。

周遭安靜下來,就可以聽見說說笑笑的聲音。雖然是在遠處,但還是隱約傳到了這里。

夜還很長。睡到讓身體的疼痛消失,也還來得及。

他已經可以靠本能知道還剩多少時間。

還沒有問題,還可以。

忽然,昌浩他們交談的話,在尸的耳邊響起。

「……」

尸的嘴唇動了一下。

天乙貴人。

半遮住臉的少年,眼眸閃過陰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