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谷 第二部 死酷黨人 二 身主

麥克默多很快就使自己出了名.無論他到哪里,周圍的人立刻就知道了.不到一個星期,麥克默多已經變成謝夫特寓所的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這里有十到十二個寄宿者,不過他們是誠實的工頭或者是商店的普通店員,與這個年輕的愛爾蘭人的脾性完全不同.晚上,他們聚在一起,麥克默多總是談笑風生,出語不凡,而他的歌聲則異常出色.他是一個天生的摯友,具有使他周圍的人心情舒暢的魅力.

但是他一次又一次象他在火車上那樣,顯出超人的智力和突如其來的暴怒,使人敬畏.他從來不把法律和一切執法的人放在眼里,這使他的一些同宿人感到高興,使另一些人驚恐不安.

一開始,他就做得很明顯,公然贊美說,從他看到她的美貌容顏和嫻雅豐姿起,這房主人的女兒就俘獲了他的心.他不是一個畏縮不前的求婚者,第二天他就向姑娘表訴衷情,從此以後,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愛她,完全不顧她會說些什麼使他灰心喪氣的話.

"還有什麼人呢!"他大聲說道,"好,讓他倒黴吧!讓他小心點吧!我能把我一生的機緣和我全部身心所向往的人讓給別人嗎?你可以堅持說--不--,伊蒂!但總有一天你會說--行--,我還年輕,完全可以等待."

麥克默多是一個危險的求婚者,他有一張愛爾蘭人能說會道的嘴巴和一套隨機應變,連哄帶騙的手段.他還有豐富的經驗和神秘莫測的魅力,頗能博得婦女的歡心,最終得到她的愛情.他談其他出身地莫納根郡那些可愛的山谷,談到引人入勝的遙遠的島嶼,低矮的小山和綠油油的湖邊草地,從這種到處是塵埃和積雪的地方去想象那里的景色,更仿佛使人覺得它愈發美妙無窮.

他然後把話題轉到北方城市的生活,他熟悉底特律和密執安州一些伐木區新興的市鎮,最後還到過芝加哥,他在那里一家鋸木廠里作工.然後就暗示地說到風流韻事,說到在那個大都會遇到的奇事,而那些奇事是那麼離奇,又是那麼隱秘,簡直非言語所能講述.他有時忽然若有所思地遠離話題,有時話題突然中斷,有時飛往一個神奇的世界,有時結局就在這沉悶而荒涼的山谷里.而伊蒂靜靜地聽他講述,她那一雙烏黑的大眼里閃現出憐憫和同情的光彩,而這兩種心情一定會那麼急速,那麼自然地轉變成愛情.

因為麥克默多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他找到了一個記帳員的臨時工作.這就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白晝時間,也就無暇去向自由人分會的頭目報到.一天晚上,他在火車上認識的旅伴邁克-斯坎倫來拜訪他,才提醒了麥克默多.斯坎倫個子矮小,面容瘦削,眼睛黑黑的,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他很高興又看到了麥克默多.喝了一兩杯威士忌酒以後,斯坎倫說明了來意.

"喂,麥克默多,"斯坎倫說道,"我記得你的地址,所以我冒昧地來找你,我真奇怪,你怎麼沒有去向身主報到,為什麼還不去拜謁首領麥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太忙了."

"如果你沒有別的事,你一定要找時間去看看他.天啊,伙計,你到這里以後,第一天早晨竟沒有到工會去登記姓名,簡直是瘋了!要是你得罪了他,唉,你決不要……就說到這吧!"

麥克默多有點驚奇,說道:"斯坎倫,我入會已經兩年多了,可是我從來沒聽到過象這樣緊急的義務呢."

"在芝加哥或許不是這樣!"

"嗯,那里也是同樣的社團啊."

"是嗎?"斯坎倫久久地凝視著他,眼里閃出凶光.

"不是嗎?"

"這些事你以後可以在一個月的時間內給我講清楚.我聽說我下車後你和警察爭吵過."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

"啊,在這地方,好事壞事都傳得很快."

"嗯,不錯.我把我對這幫家伙的看法告訴了他們."

"天哪,你一定會變成為麥金蒂的心腹人的!"

"什麼?他也恨這些警察嗎?"

斯坎倫迸發出一陣笑聲.

"你去看他吧,我的伙計,"斯坎倫在告辭起身時對麥克默多說道,"如果你不去看他,那他就不是恨警察,而要恨你了.現在,請你接受一個朋友的規勸,馬上去看他吧!"

碰巧就在這天晚上,麥克默多遇到一個更緊急的情況,使他不得不這樣去做.也許因為他對伊蒂的關心比以前更明顯,也許這種關心被好心的德國房東逐漸覺察出來.但不管什麼原因,反正房東把這個年輕人招呼到自己房中,毫不掩飾地談到正題上來.

"先生,據我看來,"他說道,"你漸漸地愛上我的伊蒂了,是這樣嗎?還是我誤會了?"

"是的,正是這樣,"年輕人答道.

"好,現在我對你直說吧,這是毫無用處的.在你以前,已經有人纏上她了."

"她也對我這麼說過."

"好,你應當相信她說的是真情.不過,她告訴你這個人是誰了嗎?"

"沒有,我問過她,可是她不肯告訴我."

"我想她不會告訴你的,這個小丫頭.也許她不願意把你嚇跑吧."

"嚇跑!"麥克默多一下子火冒三丈.

"啊,不錯,我的朋友!你怕他,這也不算什麼羞恥啊.這個人是特德-鮑德溫."

"這惡魔是什麼人?"

"他是死酷黨的一個首領."

"死酷黨!以前我聽說過.這里也有死酷黨,那里也有死酷黨,而且總是竊竊私語!你們大家都怕什麼呢?死酷黨到底是些什麼人呢?"

房東象每一個人談起那個恐怖組織時一樣,本能地放低了聲音.

"死酷黨,"他說道,"就是自由人會."

年輕人大吃一驚,說道:"為什麼?我自己就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

"你!要是我早知道,我決不會讓你住在我這里--即使你每星期給我一百美元,我也不干."

"這個自由人會有什麼不好呢?會章的宗旨是博愛和增進友誼啊."

"有些地方可能是這樣的.這里卻不然!"

"它在這里是什麼樣的呢?"

"是一個暗殺組織,正是這樣."

麥克默多不相信地笑了笑,問道:

"你有什麼證據呢?"

"證據!這里怕沒有五十樁暗殺事件做證據!象米爾曼和范肖爾斯特,還有尼科爾森一家,老海厄姆先生,小比利-詹姆斯以及其他一些人不都是證據嗎?還要證據!這個山谷里難道還有一個男女不了解死酷黨麼?"

"喂!"麥克默多誠懇地說道,"我希望你收回你說的話,或是向我道歉.你必須先做到其中一點,然後我就搬走.你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在這個鎮子里是一個外鄉人,我是一個社團成員,但我只知道這是一個純潔的社團.你在全國范圍內到處可以找到它,不過總是一個純潔的組織.現在,正當我打算加入這里的組織時,你說它全然是一個殺人的社團,叫做--死酷黨.我認為你該向我道歉,不然的話,就請你解釋明白,謝夫特先生."

"我只能告訴你,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先生.自由人會的首領,就是死酷黨的首領.假如你得罪了這一個,那一個就要報複你.我們的證據太多了."

"這不過是一些流言蜚語!我要的是證據!"麥克默多說道.

"假如你在這兒住長些,你自己就會找到證據的.不過我忘了你也是其中的一員了.你很快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壞.不過你可以住到別處去,先生.我不能再留你住在這里了.一個死酷黨人來勾引我的伊蒂,而我不敢拒絕,這已經夠糟糕了,我還能再收另一個做我的房客嗎?對,真的,過了今晚,你不能再住在這里了."

因此,麥克默多知道,他不僅要被趕出舒適的住處,而且被迫離開他所愛的姑娘.就在這天晚上,他發現伊蒂獨自一人坐在屋里,便向她傾訴了遇到的麻煩事.

"誠然,盡管你父親已經下了逐客令,"麥克默多說道,"如果這僅僅是我的住處問題,那我就不在乎了.不過,說老實話,伊蒂,雖然我認識你僅僅一個星期,你已經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了,離開你我無法生活啊!"

"啊,別說了,麥克默多先生!別這麼說!"姑娘說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沒告訴過你嗎?你來得太晚了.有另外一個人,即使我沒有答應馬上嫁給他,至少我決不能再許配其他人了."

"伊蒂,我要是先向你求婚,那就行了嗎?"


姑娘雙手掩著臉,嗚咽地說:"天哪,我多麼願意你是先來求婚的啊!"

麥克默多當即跪在她的面前,大聲說道:

"看在上帝面上,伊蒂,那就按你剛說的那樣辦吧!你難道願意為了輕輕一諾而毀滅你我一生的幸福嗎?我心愛的,就照你的心意辦吧!你知道你剛才說的是什麼,這比你任何允諾都要可靠."

麥克默多把伊蒂雪白的小手放在自己兩只健壯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間,說道:

"說一聲你是我的吧,讓我們同心合力應付不測."

"我們不留在這兒吧?"

"不,就留在這兒."

"不,不,傑克!"麥克默多這時雙手摟住她,她說道,"決不能在這兒.你能帶我遠走高飛嗎?"

麥克默多臉上一時現出躊躇不決的樣子,可是最後還是顯露出堅決果敢的神色來.

"不,還是留在這兒,"他說道,"伊蒂,我們寸步不移,我會保護你的."

"為什麼我們不一起離開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離開這兒."

"到底為什麼呢?"

"假如我覺得我是被人趕走的,那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再說,這兒又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們難道不是一個自由國家里的自由人嗎?如果你愛我,我也愛你,誰敢來在我們中間插手呢?"

"你不了解,傑克,你來這兒的時間太短了.你還不了解這個鮑德溫.你也不了解麥金蒂和他的死酷黨."

"是的,我不了解他們,可是我不怕他們,我也不相信他們!"麥克默多說道,"我在粗野的人群里混過,親愛的,我不光是不怕他們,相反,到頭來他們總是怕我--總是這樣,伊蒂.乍看起來這簡直是發瘋!要是這些人,象你父親說的那樣,在這山谷中屢次為非作歹,大家又都知道他們的名字,那怎麼沒有一個人受法律制裁呢?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伊蒂!"

"因為沒有人敢出面對證.如果誰去作證,他連一個月也活不了.還因為他們的同黨很多,總是出來作假證說被告和某案某案不沾邊.傑克,肯定說這一切你會自己看出來的!我早知道美國的每家報紙對這方面都有報道."

"不錯,我確實也看到過一些,可我總以為這都是編造出來的.也許這些人做這種事總有些原因.也許他們受了冤屈,不得已而為之吧."

"唉,傑克,我不愛聽這種話!他也是這樣說的--那個人!"

"鮑德溫--他也這麼說嗎?是嗎?"

"就因為這個,我才討厭他.啊,傑克,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實話了,我打心眼兒里討厭他,可是又怕他.我為我自己而怕他,不過,主要是為我父親,我才怕他.我知道,要是我敢向他說出真心話,那我們爺兒倆就要遭大難了.所以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其實我們爺兒倆也只剩這點兒希望了.只要你能帶我遠走高飛,傑克,我們可以把父親也帶上,永遠擺脫這些惡人的勢力."

麥克默多臉上又顯出躊躇不決的神色,後來又斬釘截鐵地說:

"你不會大禍臨頭的,伊蒂,你父親也一樣.要說惡人,只要我倆還活著,你會發現,我比他們最凶惡的人還要凶惡呢."

"不,不,傑克!我完全相信你."

麥克默多苦笑道:"天啊,你對我太不了解了!親愛的,你那純潔的靈魂,甚至想象不出我所經曆過的事.可是,喂,誰來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家伙以主子的架式大搖大擺地走進來.這是一個面目清秀,衣著華麗的年輕人,年齡和體形同麥克默多差不多,戴著一頂大沿黑氈帽,進門連帽子也不勞神摘掉,那張漂亮的面孔,長著一雙凶狠而又盛起凌人的眼睛和彎曲的鷹鉤鼻子,粗暴無禮地瞪著坐在火爐旁的這對青年男女.

伊蒂馬上跳起來,不知所措,驚恐不安.

"我很高興看到你,鮑德溫先生,"她說道,"你來得比我想的要早一些.過來坐吧."

鮑德溫雙手叉腰站在那里看著麥克默多.

"這是誰?"他粗率無禮地問道.

"鮑德溫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麥克默多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紹給鮑德溫先生嗎?"

兩個年輕人相互敵視似地點點頭.

"也許伊蒂小姐已經把我倆的事告訴你了?"鮑德溫說道.

"我不知道你倆有什麼關系."

"你不知道嗎?好,現在你該明白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姑娘是我的,你看今晚天氣很好,散步去."

"謝謝你,我沒有心思去散步."

"你不走嗎?"那人一雙暴眼皮得冒出火來,"也許你有決斗的心思吧,房客先生?"

"這個我有,"麥克默多一躍而起,大聲喊道,"你這話最受歡迎不過了!"

"看在上帝面上,傑克!唉,看在上帝面上!"可憐的伊蒂心慌意亂地喊道,"唉,傑克,傑克,他會殺害你的!"

"啊,叫他--傑克--,是嗎?"鮑德溫咒罵道,"你們已經這樣親熱了嗎?是不?"

"噢,特德,理智點吧,仁慈點吧!看在我的面上,特德,假如你愛我,發發善心饒恕他吧!"

"我想,伊蒂,如果你讓我們兩個人單獨留下來,我們可以解決這件事的,"麥克默多平靜地說道,"要不然,鮑德溫先生,你可以和我一起到街上去,今天夜色很好,附近街區有許多空曠的場地."

"我甚至用不著髒了我的兩只手,就可以干掉你,"他的敵手說道,"在我結果你以前,你會懊悔不該到這宅子里來的."

"沒有比現在更適合的時候了,"麥克默多喊道.

"我要選擇我自己的時間,先生.你等著瞧吧.請你看看這里!"鮑德溫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烙出的一個怪標記:一個圓圈里面套個三角形,"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

"好,你會知道的,我敢擔保.你也不會活得太久了.也許伊蒂小姐能夠告訴你這些事.說到你,伊蒂,你要跪著來見我,聽見了嗎?丫頭!雙膝跪下!那時我會告訴你應受怎樣的懲罰.你既然種了瓜,我要看你自食其果!"他狂怒地瞪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轉眼間大門砰地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

麥克默多和姑娘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她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他.

"噢,傑克,你是多麼勇敢啊!可是這沒有用--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走,傑克,今天晚上走!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他一定要害你.我從他那凶惡的眼睛里看出來了,你怎麼能對付他們那麼多人呢?再說,他們身後還有首領麥金蒂和分會的一切勢力."

麥克默多掙開她的雙手,吻了吻她,溫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來.

"我親愛的,請你不要為我擔驚受怕,在那里,我也是自由人會的一會員.我已經告訴你父親了.也許我並不比他們那些人好多少,所以你也不要把我當聖人.或許你也會照樣恨我的.現在我已經都告訴你了."

"恨你?傑克!只要我活著,我永遠不會恨你的.我聽說除了此地,在哪兒當個自由人會會員都不妨,我怎麼會因此拿你當壞人呢?可是你既然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傑克,為什麼你不去和麥金蒂交朋友呢?噢,趕快,傑克,趕快!你要先去告狀,要不然,這條瘋狗不會放過你的."

"我也這樣想,"麥克默多說道,"我現在就去打點一下.你可以告訴你父親我今晚住在這里,明早我就另找別的住處."

麥金蒂酒館的酒吧間象往常一樣擠滿了人.因為這里是鎮上一切無賴酒徒最喜愛的樂園.麥金蒂很受愛戴,因為他性情快活粗獷,形成了一副假面具,完全掩蓋了他的真面目.不過,且不要說他的名望,不僅全鎮都怕他,而且整個山谷三十英里方圓之內,以及山谷兩側山上的人沒有不怕他的.就憑這個,他的酒吧間里也有人滿之患了,因為誰也不敢怠慢他.

人們都知道他的手腕毒辣,除了那些秘密勢力以外,麥金蒂還是一個高級政府官員,市議會議員,路政長官,這都是那些流氓地痞為了在他手下得到庇護,才把他選進政府去的.苛捐雜稅愈來愈重;社會公益事業無人管理,乃至聲名狼藉;到處對查帳人大加賄賂,使帳目蒙混過去;正派的市民都害怕他們公開的敲詐勒索,並且都噤若寒蟬,生怕橫禍臨頭.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首領麥金蒂的鑽石別針變得愈來愈眩人眼目,他那非常豪華的背心下露出的金表鏈也愈來愈重,他在鎮上開的酒館也愈來愈擴大,幾乎有占據市場一側之勢.

麥克默多推開了酒館時髦的店門,走到里面的人群中.酒館里煙霧彌漫,酒氣熏天,燈火輝煌,四面牆上巨大而光耀眩目的鏡子反映出並增添了鮮豔奪目的色彩.一些穿短袖襯衫的侍者十分忙碌,為那些站在寬闊的金屬櫃台旁的游民懶漢調配飲料.

在酒店的另一端,一個身軀高大,體格健壯的人,側身倚在櫃台旁,一支雪茄從他嘴角斜伸出來形成一個銳角,這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麥金蒂本人.他是一個黝黑的巨人,滿臉絡腮胡子,一頭墨黑蓬亂的頭發直披到他的衣領上.他的膚色象意大利人一樣黝黑,他的雙眼黑得驚人,輕蔑地斜視著,使外表顯得格外陰險.

這個人品他的一切--他體形勻稱,相貌不凡,性格坦率--都符合他所假裝出來的那種快活,誠實的樣子.人們會說,這是一個坦率誠實的人,他的心地忠實善良,不管他說起話來多麼粗魯.只有當他那雙陰沉而殘忍的烏黑眼睛對准一個人時,才使對方畏縮成一團,感到他面對著的是潛在的無限災禍,災禍後面還隱藏著實力,膽量和狡詐,使這種災禍顯得萬分致命.

麥克默多仔細地打量了他要找的人,象平常一樣,滿不在乎,膽氣逼人地擠上前去,推開那一小堆阿諛奉承的人,他們正在極力諂媚那個權勢極大的首領,附和他說的最平淡的笑話,捧腹大笑.年輕的來客一雙威武的灰色眼睛,透過眼鏡無所畏懼地和那對嚴厲地望著他的烏黑的眼睛對視著.

"喂,年輕人.我想不起你是誰了."

"我是新到這里的,麥金蒂先生."

"你難道沒有對一個紳士稱呼他高貴頭銜的習慣嗎?"

"他是參議員麥金蒂先生,年輕人,"人群中一個聲音說道.

"很抱歉,參議員.我不懂這地方的習慣.可是有人要我來見你."

"噢,你是來見我的.我可是連頭帶腳全在這兒.你想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哦,現在下結論還早著哩,但願你的心胸能象你的身體一樣宏偉,你的靈魂能象你的面容一樣善良,那麼我就別無所求了,"麥克默多說道.

"哎呀,你竟有這樣一個愛爾蘭人的妙舌,"這個酒館的主人大聲說道,不能完全肯定究竟是在遷就這位大膽放肆的來客呢,還是在維護自己的尊嚴,"那你認為我的外表完全合格了."

"當然了,"麥克默多說道.

"有人讓你來見我?"

"是的."

"誰告訴你的?"

"是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的斯坎倫兄弟.我祝你健康,參議員先生,並為我們友好的相識而干杯."麥克默多拿起一杯酒,翹起小拇指,把它舉到嘴邊,一飲而盡.

麥金蒂仔細觀察著麥克默多,揚其他那濃黑的雙眉.

"噢,倒很象那麼回事,是嗎?"麥金蒂說道,"我還要再仔細考查一下,你叫……"

"麥克默多."

"再仔細考查一下,麥克默多先生,因為我們這兒決不靠輕信收人,也決不完全相信人家對我們說的話.請隨我到酒吧間後面去一下."

兩人走進一間小屋子,周圍排滿了酒桶.麥金蒂小心地關上門,坐在一個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咬著雪茄,一雙眼睛骨碌碌地打量著對方,一言不發地坐了兩分鍾.

麥克默多笑眯眯地承受著麥金蒂的審視,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撚著他的褐色小胡子.麥金蒂突然彎下腰來,抽出一支樣式嚇人的手槍.

"喂,我的伙計,"麥金蒂說道,"假如我覺出你跟我們耍什麼花招,這就是你的末日了."

麥克默多莊重地回答道:"一位自由人分會的身主這樣對待一個外來弟兄,這種歡迎可真少見."

"喂,我正是要你拿出身份證明來呢,"麥金蒂說道,"要是你辦不到,那就別見怪了.你在哪里入會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會."

"什麼時間?"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身主是誰?"

"詹姆斯-H-斯特科."

"你們地區的議長是誰?"

"巴塞洛謬-威爾遜."

"嗬!在這場考查中,你倒很能說善辯呀.你在那兒干什麼?"

"象你一樣,做工,不過是件窮差事罷了."

"你回答得倒挺快啊."

"是的,我總是對答如流的."

"你辦事也快嗎?"

"認識我的人都曉得我有這個名片."

"好,我們不久就要試試你,對于此地分會的情況,你聽到了什麼嗎?"

"我聽說它收好漢做弟兄."

"你說的不錯,麥克默多先生.你為什麼離開芝加哥呢?"

"這事我不能告訴你."

麥金蒂睜大眼睛,他從未聽到過這樣無禮的回答,不由感到有趣,問道:

"為什麼你不願告訴我呢?"

"因為弟兄們對自己人不說謊."

"那麼這事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如果你願意,也可以這麼說."

"喂,先生,你不能指望我,作為一個身主,接受一個不能說出自己的履曆的人入會啊."

麥克默多現出為難的樣子,然後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剪下來的舊報紙,說道:

"你不會向人泄漏嗎?"

"你要是再對我說這種話,我就給你幾記耳光."麥金蒂發火地說.

"你是對的,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溫順地說著,"我應當向你道歉.我是無意說出來的.好,我知道在你手下很安全.請看這剪報吧."


麥金蒂粗略地看了一下這份報道:一八七四年一月上旬,在芝加哥市場街雷克酒店,一個叫喬納斯-平托的被人殺害了.

"是你干的?"麥金蒂把剪報還回去,問道.

麥克默多點點頭.

"你為什麼殺死他?"

"我幫助山姆大叔私鑄金幣.也許我的金幣成色沒有他①的好,可是看起來也不錯,而且鑄起來便宜.這個叫平托的人幫我推銷偽幣……"

"做什麼?"

"啊,就是說讓偽幣流通使用.後來他說他要告密.也許他真告過密,我毫不遲疑地殺死了他,就逃到這煤礦區來了."

"為什麼要逃到煤礦區來呢?"

"因為我在報上看到殺人犯在此地是不太引人注目的."

麥金蒂笑道:①UncleSam美國政府的綽號.--譯者注

"你先是一個鑄造偽幣犯,後是一個殺人犯,你到這里來,因為你想在這兒會受歡迎吧."

"大體就是這麼回事,"麥克默多答道.

"好,我看你前途無量.喂,你還能鑄偽幣嗎?"

麥克默多從衣袋里掏出六個金幣來,說道:"這就不是費城鑄幣廠制造的."

"不見得吧!"麥金蒂伸出猩猩爪子一樣毛茸茸的大手,把金幣舉到燈前細看,"我真看不出什麼不同來!哎呀,我看你是一個大有作為的弟兄.麥克默多朋友,我們這伙子里沒有一兩個壞漢子不成,因為我們得保護自己呀.要是我們不把推我們的人猛推回去,那我們可要馬上碰壁了."

"好,我想我要和大家一起盡一份力量."

"我看你很有膽量.在我把手槍對准你時,你卻毫不畏縮."

"那時危險的並不是我."

"那麼,是誰呢?"

"是你,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從他粗呢上裝口袋里掏出一支張開機頭的手槍,說道,"我一直在瞄准你.我想我開起槍來是不會比你慢的."

麥金蒂氣得滿臉通紅,後來爆發出一陣大笑.

"哎呀!"他說道,"喂,多年沒見象你這樣可怕的家伙了.我想分會一定將以你為榮的……喂,你究竟要干什麼?我不能單獨和一位先生談五分鍾嗎?為什麼你非打擾我們不行呢?"

酒吧間的侍者惶惑地站在那里,報告說:"很抱歉,參議員先生.不過特德-鮑德溫先生說他一定要在此刻見你."

其實已用不著侍者通報了,因為這個人本人已經把他凶惡的面孔從仆役的肩上探進來.他一把推出侍者,把門關上.

"那麼說,"他怒視了麥克默多一眼,說道,"你倒搶先到這兒來了?是不是?參議員先生,關于這個人,我有話對你說."

"那就在這兒當著我的面說吧,"麥克默多大聲說道.

"我什麼時候說,怎麼說,全由我."

"嘖,嘖!"麥金蒂從酒桶上跳下來說道,"這樣絕對不行.鮑德溫,這兒來的是個新弟兄,我們不能這樣歡迎他.伸出你的手來,朋友,和他講和吧!"

"決不!"鮑德溫暴怒地說道.

"假如他認為我沖撞了他,我建議和他決斗,"麥克默多說道,"可以徒手搏斗,他要不同意徒手干,隨他選擇什麼辦法都行.嗯,參議員先生,你是身主,就請你公斷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為一個年輕姑娘.她有選擇情人的自由."

"她可以這樣做嗎?"鮑德溫叫道.

"既然要選的是我們分會里的兩個弟兄,我說她可以這樣做,"首領說道.

"啊,這就是你的公斷,是不是?"

"對,是這樣,特德-鮑德溫,"麥金蒂惡狠狠地盯著他說道,"你還要爭論麼?"

"你為了袒護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難道要拋棄一個五年來恩難與共的朋友嗎?你不會一輩子都做身主的,傑克-麥金蒂,老天有眼,下一次再選舉時……"

麥金蒂餓虎撲食一般撲到鮑德溫身上,一只手掐住鮑德溫的脖子,把他推到一只酒桶上去,要不是麥克默多阻攔,麥金蒂盛怒之下准會把鮑德溫扼死的.

"慢著,參議員先生!看在上帝份上,別著急!"麥克默多把他拉回來.

麥金蒂松開手,鮑德溫嚇得奄奄一息,渾身顫抖,活象一個死里逃生的人,坐在他剛才撞著的酒桶上.

"特德-鮑德溫,好多天來你就在自找這個.現在你總算滿意了吧,"麥金蒂呼呼地喘著,大聲叫道,"也許你以為我選不上身主,你就能取代我的地位.可是只要我是這里的首領,我決不讓一個人提高嗓門反對我,違抗我的公斷."

"我並沒有反對你啊,"鮑德溫用手撫摸著咽喉,嘟嘟噥噥地說道.

"好,那麼,"麥金蒂立刻裝成很高興的樣子,高聲說道,"大家又都是好朋友了,這事就算完了."

麥金蒂從架子上取下一瓶香檳酒來,打開瓶塞.

"現在,"麥金蒂把酒倒滿三只高腳杯,繼續說道:"讓我們大家為和好而干杯.從今以後,你們明白,我們不能互相記仇.現在,我的好朋友,特德-鮑德溫,我是跟你說話呢,你還生氣嗎?先生."

"陰云依然籠罩著."

"不過即將永遠光輝燦爛."

"我發誓,但願如此."

他們飲了酒,鮑德溫和麥克默多也照樣客套了一番.

麥金蒂得意地搓著雙手高聲喊道:"現在一切怨隙都消釋了.你們以後都要遵守分會紀律.鮑德溫兄弟,會中章法很嚴,你是知道的.麥克默多兄弟,你要是自找麻煩,那你很快就會倒黴的."

"我擔保,我不輕易去找麻煩的,"麥克默多把手向鮑德溫伸過去,說道,"我很容易和人爭吵,吵過就忘掉:他們說這是我們愛爾蘭人容易感情沖動.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會記在心里的."

因為麥金蒂正目光凶狠地瞪著他,鮑德溫只好和麥克默多敷衍地握握手.可是,他那悶悶不樂的面容顯然說明:麥克默多剛才說的話,絲毫也未能感動他.

麥金蒂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

"唉!這些姑娘啊,這些姑娘啊!"麥金蒂大聲說道,"要是我們的兩個弟兄之間夾著一個這樣的女人,那就該倒邪黴了.好,因為這不是一個身主所能裁斷的,這個問題就由這個當事的佳人去解決吧.這樣做連上帝也會贊同的.咳,沒有這些女人我們已經夠受了.好吧,麥克默多兄弟,你可以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會.我們和芝加哥不同,有我們自己的規矩和方法.星期六晚上我們要開會,如果你來參加,那麼我們就可以使你永遠分享維爾米薩山谷的一切權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