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卷 傷逝之櫻 第二章

猛然張開眼睛,整片視野都是橙色的光芒。

「……唔……唔?」

他緩緩抬起頭,發現自己是低著頭倚靠在某人的膝蓋旁。

「你醒了啊?昌浩。」

聲音的主人有著褐色膚色、深色頭發,是個身形修長的男人。嘴角露出尖尖的虎牙,金色的雙眸盯著他。套在額頭上的金箍反射出光線,相當刺眼。

昌浩眨了眨眼睛。

「紅蓮?」

「怎麼了?你睡昏了嗎?」

從歎氣的紅蓮的斜上方響起淡漠的聲音。

「是不是睡覺的姿勢不對,作了奇怪的夢?」

昌浩往那里望去,看到一個瘦瘦的女人雙臂合抱胸前,烏黑的頭發不到肩膀,沉靜的雙眸與頭發同樣顏色。

女人單腳跪在紅蓮旁邊,伸出手來確認昌浩的狀況。

「壓到胸部,呼吸不順暢,就會做惡夢。」

「我的姿勢有那麼糟嗎?」

被紅蓮一把抱起來的昌浩,猛眨眼睛。

紅蓮把他放在膝上,與他面對面,粗暴地撫摸他的頭。

「是不是像勾說的那樣,作夢了?」

「嗯……」

是的,作夢了。

「什麼樣的夢?」

被問的昌浩試著回想。

「不知道……」

看到年紀尚小的孩子表情困惑,換勾陣撫摸他的頭。

「聽說作的夢太可怕就會忘記。」

「是嗎?那就忘了吧。」

昌浩交互看看兩人,點點頭。

紅蓮點著頭說很好、很好,又想起什麼似地補充說••

「等一下請晴明教你拔除惡夢的祭文吧。」

「拔……拔除惡夢?」

用詞太過艱深,昌浩滿臉疑惑。

紅蓮前思後想,該怎麼說這孩子才聽得懂呢?

「嗯……就是把可怕的夢或不好的夢趕走的咒文。」

「咒文?」

「詳細內容去問你爺爺吧。」

紅蓮放棄解釋到他懂為止了。

「去問爺爺?」

「對、對。」

「我知道了」

「很好」

我看到紅蓮一一點頭回應,勾陣噗嗤一笑,紅蓮不悅地蹙起眉頭。

「笑什麼?」

「沒有啦,只是覺得你對他很有耐心呢。」

紅蓮看出她的眼神像是在說「沒想到騰蛇會這樣」,拱起了肩膀。

「再過兩三天你也會變成這樣。想讓兩歲小孩聽懂我們說的話,需要耐力和毅力。」

在這兩年,紅蓮大量培養出了以前幾乎沒有的這兩種能耐。

勾陣聳聳肩,臉上顯露出「這種事我當然知道」的表情,卻什麼都沒說,因為她知道說出來只會讓紅蓮更不高興。

聽見開門聲,勾陣站起身道••

「回來了啊?那我回異界了。」

紅蓮默默舉起一只手道別。勾陣用眼角的余光看著他那個動作,苦笑著隱形,回到異界去了。

「不見了。」

昌浩顯得有點落寞,紅蓮回應他說是啊。

「她回我們的世界了。」

「會再來嗎?」

「不知道呢……等她想起來,可能會再來吧。」


今天紅蓮也沒叫她來。十二神將勾陣向來隨興所至,很少降臨人界。

安倍家的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出門,所以晴明找來了紅蓮。

由于青龍、朱雀、天一要陪同晴明外出,晴明便叫紅蓮看家。明明還有其他同袍在,為什麼要找我呢?紅蓮不是沒有這樣的疑惑,但既然是主人的命令,他也只能遵從。

找他來看家、照顧昌浩是無所謂就怕自己一個人做不好,正擔心時勾陣就現身了。

她完全沒提起要幫忙做什麼之類的話,只是漫無邊際的閑扯淡。

回想起來,光是這樣就讓自己放松了許多。

這時,晴明和抱著書和道具包裹的朱雀與天一都進來了,獨缺青龍的神氣。因為有紅蓮在,他不想與紅蓮同處一室,所以先行回去異界。

昌浩站起來,小碎步跑向晴明。

「爺爺……」

看到昌浩抓住剛剛回來的自己,滿臉委屈的樣子,晴明也很緊張。

「怎麼了?昌浩。」

晴明抱起還很輕的小孫子,兩人視線相對。紅蓮向他解釋:「他剛才睡著了。好像做了個夢。」

這麼說晴明就懂了。「嗯」了聲回應紅蓮。

「是不是作了惡夢?昌浩。」

昌浩蹙起眉頭,歪著頭說••

「不知道……」

因為什麼都想不起來,他便據實回答。

祖父溫柔地對著他笑,點點頭說••

「不知道啊?那可能是很可怕、很討厭的夢哦。我教你咒文,你跟著我一起念吧?」

昌浩點點頭。

「准備好了嗎?夢都被貘吃掉,心情愉悅,迎接黎明,驅邪淨化。」

「咦?」

「沒關系,這樣吧,一個字一個字念念看。夢都……」

結結巴巴跟著晴明念咒文的昌浩,情緒慢慢緩和下來。

這樣就安全了。

爺爺有強大的力量,知道很多厲害的咒文。以後,他會把這些都學起來。

可是,這麼長的咒文會不會很難記呢?他有點擔心。

晴明抱著昌浩在矮桌前坐下來。朱雀和天一把行李放在桌旁不會阻礙通行的地方,

向晴明行個禮就消失了。

紅蓮錯過離開的時機,不得不留下來,看著老人與孫子。

太陽快下山了。紅蓮站起來,把燈台拿到矮桌附近,用神氣點燃只剩半截的蠟燭。

「麻煩你了。」

「不會……你在看什麼?」

攤開放在桌上的書,從筆記來看,是晴明自己寫的。

「接到麻煩的委托案正在想該怎麼拒絕……因為扭曲世間的哲理是很棘手的事。」

光聽這句話,紅蓮就知道是怎麼樣的委托。

「人類就是這樣,硬要扭曲哲理,背負業障。你擁有幫他們完成的力量,所以把事情攪得更麻煩。」

「我?」

「他們會左不該作的夢,是因為你讓他們作夢。」

「你還真敢說呢……」

紅蓮雖是手下,但晴明盡管臉色很難看,還是沒斥責他或要他收斂,因為他的話一針見血。

紅蓮拱起肩膀說:「陰陽師就是這樣吧?作夢、讓人作夢、操縱夢、制造夢。」

「沒錯,這是其中一面……」

聽著大人們深奧的對話,昌浩逐漸有了睡意。

躺在祖父臂彎里,既溫暖又安全,旁邊還有紅蓮。

睡著後,可能還會作可怕到記不得的夢,但有祖父在,絕對不會有危險。

「嗯?又想睡了嗎?昌浩。」

「他剛才沒睡飽就醒了。」

「你沒讓他好好誰午覺嗎?紅蓮。」

「我有盡力哄他睡啊,我盡力了。」

昌浩在湧現的睡意中飄搖,不經意地聽著兩人的說話聲。

逐漸模糊的對話,成了搖籃曲。

沒事了。

不管作什麼夢都有祖父在,沒什麼好怕的。


不管作什麼樣的惡夢,只要有祖父在,就不用害怕。

他這麼相信。

◇ ◇ ◇

風音躺在竹三條宮的房間,抬起了眼皮。

「惡夢啊,速速散去。」

她爬起來,歎口氣,撩起蓋到眼睛的頭發。

睡得昏昏沉沉時,似乎有誰讓她作了惡夢。

不是自己作了惡夢,而是誰讓她作了惡夢。雖然沒有證據,但確實有那樣的感覺。

躲在命婦體內潛入這棟宅院的邪念,很可能還留在某個地方。

風音甩甩頭,把外掛披在單衣上,走出房間,爬到屋頂上仰望天空。

快變成上弦月了。月出大約在午時,月沒大約在亥時前。

天空覆蓋著一層薄霧,看不見星星。已經不見月亮的影子,無法判斷正確的時間,

但她猜測應該已經過了半夜。

命婦叫嚷著莫名其妙的話語,僅僅抓住藤花,沒多久就昏過去了。大家都以為她瘋了,便將她抬進房間。隔間的屏風也換成了木板,面向出入口的庭院也有好幾個侍從看守。以防她萬一又發作大鬧,可以立刻壓制她。

命婦也有錯。是存在她心中的某種情感讓妖孽有機可乘。

正如風音對修子所說的那樣,沒有察覺到這事是封印的額失誤。她一直待在這里,也經常注意竹三條宮工作的所有人,沒想到命婦還是做出了那樣的暴行。

被侍從帶走的命婦由菖蒲跟在旁邊伺候,藤花則陪伴著嚇傻的修子。

進入主屋後,修子交代侍女把插在各個房屋的桃花都集中到命婦的房間,叫藤花回房間休息,交代不用准備晚餐,就鑽進床帳里不出來了。

傍晚過後,去昌親家探望梓的嵬回來了。風音叫它去陪修子,它二話不說就去了主屋,鑽進床帳里。進去之後就再也沒出來,可能是被修子抱住了。

藤花大受打擊,面色鐵青地回到房間就躺下來。

那背影令人心碎,風音很難過,但她還有事情要處理,無法盡心幫她。

小拇指的指甲大小的黑臉,纏繞著命婦。在那些東西出現時,從某處傳來了水聲。

它們一面重複件宣告的預言,一面在命婦的周遭繁衍。

雖然被風音的力量驅除了,但沒有完全消失。

那些黑臉還盤踞在命婦的體內。她昏迷不醒的原因,有可能是生氣被侵蝕了。

因為夜氣太冰涼,還微微飄蕩著妖氣,令她光著的腳丫子越來越冷。

接觸妖魔或死靈的話,生氣就會被侵蝕,使身體逐漸冰冷。

剛才依附在命婦身上的東西四處飄浮,風音爬上屋頂時就被纏住了。

有道神氣降落在拍手擊掌的風音身旁。

現身的六合表情十分嚴肅,令風音詫異。

「你怎麼了?」

「我才想問你怎麼了?」

六合從肩膀扯下深色靈布,包住風音。漂浮在她腳下的妖氣,發出微弱的聲響瞬間散去。

「干嘛讓那些東西纏住你?」

風音聳聳肩說》

「我也不想這樣啊。可是,在它們以我為目標的期間,其他人就不會受害吧?我想用自己當餌,把它們一網打盡。」

「我不能贊同。」

「對不起……」

風音自己也知道,這不是上上策。修子親眼看見命婦的暴行,心靈受到嚴重創傷。

她再怎麼堅強,畢竟也還是個孩子。

有嵬陪著她,多少可以帶給她一點安慰,但打擊太重、太大、恐怕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重新振作起來。

想必藤花也是一樣。

風音歎了口氣,用手把玩靈布的一角,想著種種事情。

她知道只要昌浩回來,修子和藤花就會有安全感。

昌浩能不能早點回來呢?他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來見見她們、聽聽她們說話,然後告訴她們不會有事,就會有很大的幫助,沒有憑據也沒關系。

即使沒有憑據,陰陽師的話還是很有用。尤其,是她們信任的昌浩所說的話更有用。

但她也明白,昌浩一定是被卷入了什麼重大事件,所以無法回來。

邊把玩著靈布的一角,邊四處張望的風音忽然蹙起了眉頭。

「彩輝。這是怎麼回事?」

扯下靈布的六合,身上穿的甲胄有無數傷痕。而且很新。有的是被某物撞擊的痕跡,

有的則是被堅硬的東西削過的痕跡。

風音用手指撫摸確認。原本光滑的表面變得很粗糙,摸起來刺刺的,一不小心就會

刺穿皮膚。


六合用神氣淨化胸口附近,對眯起眼睛甩著手的風音說:

「上次我不是說過嗎?吉野附近出現好幾只很難纏的妖怪。」

「又出現了?」

風音大為驚訝,六合對他點點頭。

妖怪會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我追逐晴明的足跡,就會遇上那些妖怪。它們一看到我,就撲上來了。」

六合去追沒被徹底殲滅而逃走的妖怪時,遇到散布在吉野的村落的人,差點釀成大災難。

— 好像很好吃

他清楚看見大到幾乎占半個頭的眼睛,因喜悅而扭曲歪斜。

甲胄的傷痕是為了讓村人逃走,與妖怪大戰時餌產生的。

聽完六合的話,風音眨眨眼睛說:「追逐晴明的足跡就會遇上?」

六合點點頭說:「對。」

晴明的足跡也一樣,處處殘留著他微弱靈氣的殘渣。那些足跡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其實氣很混亂,紛擾不安。

六合說,感覺就像只做表面功夫,掩飾波濤洶湧的騷動。

風音用手指按著嘴唇。

做表面功夫,隱藏底下的混亂,是為了隱藏晴明待過的痕跡嗎?還是為了隱藏晴明對想把他帶往某處的某人的抵抗?

「彩輝……我在思考一件事。」

六合默默催她往下說。

在她為了去找梓而降落的地方,出現了件。那只妖怪沉入的水面,印出了垂頭喪氣的昌浩、躺在他旁邊的十二神將勾陣、茂盛的櫻花森林。

留下晴明痕跡的地方,是吉野的櫻花森林。

妖怪出沒的地方,也是櫻花森林。

櫻花。

在南殿一直沒開花的櫻花樹的母樹,明明已被清除氣枯竭,卻又枯萎了。在那棵樹下,她看到兩個孩子。

發生了太多事,但全都有個共通點,那就是櫻花。

空間的相連,使原本沒有交集的兩個世界出現了通路。那兩個孩子經由那個通路,將梓送回這個世界後,又回到通路另一邊的世界。

是酷似晴明靈氣的妖氣,把梓拖進了那里。梓回來後,魂魄被拆開,魂在靠近幽世的地方,落入件的手里。

拆開魂魄的招數,一般人不可能做得到。連擅長這種法術的陰陽師,都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能耐。

拆開梓的魂魄的人不但有這種能耐,還會操縱酷似晴明靈氣的妖氣。

這個人恐怕就是—安倍晴明本身。

「如果把昌親大人的女兒拖進去的力量,真的是來自晴明大人……」

風音知道晴明的出身。他的母親是上通天神的妖怪天狐,半人半妖的他繼承了母親的能力。

以人類的身分活下來而被成為靈氣的氣,若傾向陽側就會成為神氣;傾向陰側則成為妖氣。

晴明應該是出了什麼事,使他偏向陰側,徹底沾染了妖氣。如果釋放的力量是妖氣,就是體內的妖怪所釋放的。

風音的腦海閃過了,在靠近幽世的地方被拆開魂魄的小女孩身影。幸好她及時用法術讓梓複原,否則魂魄被拆開一段時間後,只剩下魄的梓就會性情大變。

「晴明可能是失蹤後被什麼附身,沾染了魔性。」

或是跟梓一樣,魂魄被拆開,體內只剩下魄了。

聽到風音的低喃,六合的肩膀微微顫動。不說話的眼睛暗示折風音,他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可能性。

風音直盯著六合。

十二神將是安倍晴明的式神。他們彼此相系。

如果晴明真的出了什麼狀況,六合卻沒有感應到,表示他們相隔太遠,遠到無法傳遞異狀,連六合都感應不到。那個地方非常遙遠,遠到同袍的氣息、聲音都無法傳遞,

在人界里沒有那樣的地方。

可見晴明所在的地方,是這里之外的其他世界。

那麼,是哪里呢?

一定是把梓帶回來的那兩個孩子所回到的世界。

「彩輝,你為什麼會想去吉野的櫻花森林找晴明?」

六合眨眨眼睛,回答風音:「直覺告訴我就是那里。」

但同時,他也覺得不是那里。

原本想沿著足跡追下去,總會有什麼結果,所以他把五種感官發揮到極致,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六合看著自己的手,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語氣說:

「哪怕是一聲也好,只要晴明叫喚我的名字……」

不管聲音多微弱,神將都會聽見。不是傳到耳朵,而是傳達到靈魂最深處。

主人的聲音會越界傳遞。

風音默默聽著六合的話,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傳遞……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