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傍晚回到宮中陪著母後用晚膳,皇兄亦在。因近了夏日,殿中花瓶多插著新鮮折下的雪白梔子花,一室清芬盈盈。我望著那雪白一色,心中忽地一突,臉頰就熱了起來。

三人一同用飯,母後看著案上一盤鵪子水晶膾,略低了低聲對槿汐姑姑道:“那是靈犀喜歡的,著人給她送去琅華殿罷。”眾人聞言俱是一愣,只默默低頭吞著飯粒。

槿汐姑姑不敢接話,只好陪笑道:“是。”說著一邊向皇兄使眼色。

皇兄陪笑對母後道:“母後說的是。只是靈犀素食已久,恐怕已經不愛這些吃食了。不如,讓禦膳房做些別的送去飛霜殿吧。”

母後一愣,也只瞬間,依舊微笑道:“可不是哀家糊塗了。總以為還是琅華殿里的靈犀。罷了,拿些子薔薇豆腐送去飛霜殿罷。”槿汐姑姑應了“是”,吩咐人收拾了薔薇豆腐下去。薔薇豆腐旁邊是一碟子碧糯佳藕,原也是姐姐喜愛的。我知道,母後是故意避免送這道菜去,怕姐姐觸景傷情。碧糯佳藕,“佳藕”音同“佳偶”,在姐姐面前是提也不敢提的。

雖是面帶笑容,三人心中俱是感慨悵然。琅華殿,早已閉鎖許久,怕是結滿蛛網,灰塵厚積了吧。姐姐,也早已不是琅華殿里賞花吟詩閑適度日的姐姐了。

而母後,縱使保養得宜,容色不減當年,眼角也有了細細的皺紋,我心下難過,如今母後膝下,只有我與皇兄,我更要好好孝順母後才是。

飯畢半晌,又陪著母後、皇兄一起品嘗堇妃新進的一味花茶。堇妃向來善解人意,溫柔體貼,是皇兄身邊第一得意的妃子,如今又近臨盆,怕是產後即要晉封貴妃,最不濟也得是一個賢妃。母後與我也甚是喜歡她。因堇妃快要生產,連晨昏定省也免了。只是她孝順母後,精心烹制了一味花茶為母後消暑盡孝,因此母後格外喜歡。

我本就懷著心事,現下更是不好受,沉吟著品著花茶也如清水一般無味。母後瞧著我笑吟吟道:“哀家的芊羽像有心事呢。”

我強笑掩飾道:“兒臣哪里有心事,母後就愛取笑。”

母後笑著對皇兄道:“皇帝瞧瞧,還未出閣就曉得要瞞母後心事了。”

皇兄亦是微笑:“母後勿要見怪,女兒家大了,總有些藏在心里的事。”

我紅了臉,瞪皇兄一眼,對母後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心事。只是,兒臣今日做了一件事,兒臣不知道這樣做對還是不對。”

“你且說了聽聽。”母後鼓勵的看著我。

“兒臣今日在清涼寺准了一人做和尚。”

“哦?”母後頗有興味的看著我。

我繼續說下去,“可是他是京中的才子,卻一心向佛在清涼寺外跪求了三天。”

皇兄道:“准一心向佛的人入佛門。芊羽,你並沒有錯呵。”

母後點了點頭,“那麼,你知道他的名字麼?”

“宋懌灃。出家的法號叫‘持逸’。”

“哦。”皇兄語氣中頗感吃驚,看向我道:“宋郎君?!”

母後道:“皇帝也知道這個人麼?”

“是。”皇兄答道:“此人是京中的才子,才冠三梁,風華絕然,人稱‘宋郎君’。”

“唔。”母後的目光微有銳利之色,“既是才子,怎的流落民間不歸入朝廷,這是皇帝和丞相的過失啊。”

皇兄聽得母後語氣不對,有責怪之意,忙起身應答道:“丞相素聞其名,曾三顧訪之,奈何宋懌灃無心仕途,只一心研究佛理。”

我忙替皇兄解圍道:“宋懌灃一心向佛,怕是勉強也是無用。兒臣私心以為若不能以仕宦之身奉獻朝廷。能成為一代高僧,參悟佛法澤被眾生也是無量功德。”

母後這才神色和緩道:“這也罷了。只是皇帝,今後若有才子能人隱于民間,皇帝應學劉備三顧茅廬以示誠意而非派遣丞相,才能使朝廷人才濟濟,振興我朝。”

皇兄肅敬聽了。母後又對我道:“芊羽。今後行事必要瞻前顧後,不許再這樣輕狂了。”母後想了想又道:“既然持逸和尚出家前深通佛理,若勤加修行必有所作為。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從小沙彌做起。明日著人去和清涼寺的方丈說,讓持逸好好曆練些罷。”

母後雖是不苟言笑對我們說話,我卻不像皇兄一般,依舊摟了母後撒嬌,直把她哄得又笑起來。
帝姬的生活其實與一般官宦世家小姐的閨閣生活一般無二。除了晨昏定省向母後請安、探望諸位太妃、與皇兄的妃嬪閑話,長日寂寂無所事事只趴在美人靠上逗弄魚兒作樂,間或去上林苑里蕩秋千。秋千索上系著金鈴,飛上去再落下來,鈴鐺便叮叮鐺鐺一陣亂響,暖風輕輕柔柔拂過臉龐,花香濃郁,中人欲醉。太液池畔的柔柳迎風舒展,像靈犀姐姐清秀溫柔的眉眼。

只是再好玩,也經不起日日重複同樣的事。

槿汐姑姑見我百無聊賴,笑勸道:“帝姬長日無事,不如做些女紅可好。聽聞民間女子出嫁前都要自繡嫁衣或是做些繡件饋贈心愛之人,帝姬金枝玉葉自然不必親自動手,只是做些刺繡女紅不但可以打發辰光,將來見了駙馬有所饋贈也可顯示帝姬蘭心慧質,與駙馬情深。”

也不知何故,無端就被這幾句話打動了。

女紅自然是不生疏的。終日無事,唯一煩惱的只是要為繡架上的芙蓉配金絲線還是銀絲線,抑或是荷葉繡青色還是碧色。

樹影間隱約有了新蟬聲,斷斷續續的一聲半聲,傳到空闊的芳菲殿中,更顯得甯靜。

窗外的芭蕉舒展開青脆欲滴大片葉子,竹簾半卷,金色的日光照在繡架上,本就絢麗多彩的顏色越發繽紛燦爛。一針一線繡出交頸鴛鴦並蒂蓮,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選了這個花樣,莫名就覺得它好看。

那日繡院的掌事姑姑見我選了這個,喜孜孜地笑:“恭喜帝姬。”這才恍然想起鴛鴦的意思,臉頰便泛上了紅暈。

鴛鴦的毛色極是燦爛光華,用足了一百六十三種顏色的絲線。不厭其煩地比了絲線一針一線小心翼翼地繡,旁人輕易碰也碰不得一下。

串珠笑道:“難得見帝姬靜下心來好好繡花兒呢。”

繡得眼睛發酸,扭扭脖子轉頭去看窗外那一樹芭蕉。芭蕉上積著的露水點點瑩然生光,葉底有只小小的鳥兒,羽毛潔白,“唧”一聲飛起竄到旁邊的石榴樹上,驚得芭蕉葉上的露水“嘩”一聲輕響灑得滿地。

那潔白羽毛的小鳥兒……潔白的……心思忽然隨著那小小鳥兒飛的老高。金色眩目的陽光下,恍惚地,那一襲白衣的身影在我眼前悠悠一晃。

交頸鴛鴦並蒂蓮,光豔色澤華美如霞。堇妃來瞧我時笑道:“鴛鴦止則相耦,飛則成雙,帝姬繡這鴛鴦錦可是要拿來做枕頭麼?”

我略略羞澀,道:“只成好日何辭死,願羨鴛鴦不羨仙。”

堇妃笑得溫和而體貼,“駙馬當真是好福氣。盡日無云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先賀喜帝姬了。”

我的駙馬,是樓歸遠罷。想到此,我微微黯淡了神情。

然而,誰堪共展鴛鴦錦呢?

日日繡工做得華麗精致,忽然有一天膩了,推開繡架道:“去清涼寺。”

理由自然是祈福。即將要出嫁的帝姬多去祈幾次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只是宮里有專門做法事、祈福和誦經祝禱的通明殿,我卻是舍近求遠。

芷兒疑惑地看我一眼,道:“清涼寺路遠迢迢,帝姬不如就去通明殿祈福吧。”

我道:“本也想出去散心。若是去通明殿還不是在這宮里,有什麼意思。”

芷兒抿嘴一笑,“帝姬是想去逛逛了,奴婢這就去回了太後、叫人去准備。”說罷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