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幕

「喂.喂,快起來啊,笨蛋阿衡.」

側腹被踹了之後,阿衡飛身驚醒過來.與其說是痛醒的,倒不如說是被嚇醒的.九衛從上面俯視著阿衡,明顯打從心底把阿衡當傻瓜看.

「……請問,這里是?」

「你之前不是來過了嗎?這里是『囊界』!」

九衛從鼻子冷哼一聲,往前走去.聽見九衛踩在砂礫上的沙沙聲,阿衡連忙追在她的身後.他一邊走著,一邊提心吊膽地觀察四周的景色.

正如九衛所說的,阿衡只來過一次,不過白山同學的確有帶他參觀過『囊界』.通過一個仿佛公寓房間的地方,映入眼簾的是從房間延伸出去的廣闊赤紅天空,以及連綿不絕的陽台行列.當時阿衡看見那樣的景象之後,就相信白山同學說的話是事實了.

可是,他現在身處的地方,與上次來的時候光景大不相同.

這里是一片沙漠.

頭頂上有寬廣的蔚藍天空,腳下的沙漠則延綿不絕,沙子的顏色是鮮豔的純白色.如果是普通的沙漠,應該會有風紋或沙丘起伏才對,但是這里卻沒有那些尋常的景象.只是一片平坦,沒有基調顏色的白色,如海洋般廣大,遠處的地平線與藍天交會.

阿衡一邊眨著眼睛,一邊在心里暗忖.

如果長時間待在這種地方一定會發瘋.

不過,九衛當然毫不在乎阿衡現在的感受.她穿著學校制服,在銀白色沙漠里行走的模樣,實在是有點虛幻.阿衡慌慌張張地追了上去,開口問道:

「……九衛,我們要到哪去?」

「你問這是什麼問題?『判官』當然在『都城』里啊.」

走在前方的九衛腳下的步伐毫不遲疑.可是到底要往哪里去,阿衡根本毫無頭緒,因為眼下完全沒有任何目標物.別說是一片云了,整片天空連太陽都不見蹤影,只是一片蔚藍.九衛到底是怎麼掌握方位的?

阿衡提出疑問之後,九衛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冷笑.

「『囊界』的居民都擁有居民該有的感覺.你看不見的東西,九衛可是看得很清楚.往這邊走就對了,你用不著那麼害怕.」

阿衡陷入了沉默.既然九衛都這麼說了,他也無法反駁.

兩人再度邁開腳步,阿衡又對九衛提出了疑問.

「喂!那個叫『都城』的又是怎樣一個地方?」

九衛很討厭阿衡.所以阿衡也做好了心理准備,覺得應該會被冷冷地回一句『你不需要知道』打發,不過九衛卻出乎意料地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都城』就是『都城』.以你們世界來說,就像是個城鎮一樣.阿賴耶識基本上都是很自我又隨心所欲,不過其中也有例外.某些阿賴耶識會居住在一起生活.那些家伙聚集的地方就叫做『都城』.」

「……原來如此.」

「九衛跟你現在要去的地方叫做『剝落之都』.在那里的『判官』應該對逃出手提袋的阿賴耶識很了解.」

「『判官』又是?」

九衛再度停下腳步,回過頭.她臉上的表情並非將阿衡當作笨蛋,而是真的很驚訝為什麼他連這個都不知道.

「……即使是白大人的命令……好吧,算了.所謂的『判官』,就是在阿賴耶識當中維護都城治安的好事者.有的是真的喜歡才做的,有的阿賴耶識則是被判宮抓住而被逼著做同樣的事.」

「就像『守護靈』一樣?」

九衛的唇邊浮現自傲的笑容.

「是很相似,但卻完全不同.你也知道,阿賴耶識全是一幫隨心所欲的家伙.那些家伙即使多多少少會遵守所謂的手提袋規則,但仍屬于『隨心所欲』的范圍內.只要一個不高興,也很有可能違反規則.」

九衛再度踏出步伐,阿衡凝視著她的背影低聲說:

「是嗎?那麼的確跟你完全不同.」

走在前方的背影霎時停止,轉過身來.

「……你不要一副什麼都懂的口氣.你又知道九衛什麼了?」

「我是不太了解手提袋規則是什麼,換句話說,那些家伙一個弄不好,就很可能會背叛白山同學對吧?至于你,也只有你,絕對不會做那種事.」

「唔!」

九衛似乎被回得無話可說.一向充滿攻擊性的雙眼,此時閃閃發亮地凝視著阿衡.

「你似乎不太信任那個『判官』.那麼,我也跟你一樣好了.」

阿衡嗯的一聲點了點頭,准備往前邁進,卻被九衛連忙阻止.

「你別,別隨便走在前面!九衛要定在你前面!」

「……是嗎?算了,無所謂.」

「哼!所以我說你們人類!只不過略懂皮毛就擺出很了不起的樣子!——我話說在前頭,阿衡,即使你故意說那些話哄九衛開心也是白搭!九衛是絕對,絕對不會信任你的!」

九衛怒氣沖沖地在沙漠上前進,不過怎麼看都是像是為了掩飾害羞所表現出來的憤怒.阿衡連忙掩著嘴,怕萬一九衛知道自己在笑,她可是會真的發怒.

「我之前也說過了,你可以不用信任我.即使不相信對方,總之能夠合作就成了.不過——我倒是很信任你.」

「什——!」

九衛的臉頰染上紅暈,阿衡覺得很稀奇,仔細端詳起她來,結果她的臉頰愈來愈紅.就在紅得不能再紅的時候——九衛的唇辦快速地動了起來,念出如詠唱般的旋律.突然間,在九衛的手中——『久世守夜房』無聲無息地出現了.

「你這,這,這家伙——真是好大的膽子,敢戲,戲弄我九衛!看九衛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嗚啊!笨蛋!不要拿那種危險的武器揮來揮去!沒,沒人在戲弄你吧!我是真的信任你啊——!」

「哇——哇——!不准你說那麼讓人丟臉的話——站住!讓我九衛砍一下!」

阿衡完全不懂.如果說『不信任她』而挨揍的話,他還能夠理解,但是對她表示好意,為什麼還要被追殺啊?

阿衡只能在廣闊的沙漠中四處閃躲,開始動作就體會到自己的行為根本徒勞無功,因為區區一個人類,應該是贏不過守護靈的體力與腳程.

「到了,這里就是『剝落之都』……怎麼了?」

「……我到現在還在痛,你剛才的那一擊……」

方才九衛表情明明還那麼害臊,現在看來全都忘得一干二淨了,她冷冷的「哼」了一聲,雙手叉腰.

「誰教你要說那種不知羞恥的話.我沒把你劈成兩半,你就該謝天謝地了.」

九衛的長刀『久世守夜房』,能隨著九衛的意志自在地改變刀刃的性質.有時是能夠輕易切開鑽石的利刃,有時又可以化為連豆腐都切不開的鈍刀.九衛說她敲打阿衡的頭時用的是鈍刀,所以教他放心.可是日本刀用刀背也能殺人,根本就不能放心吧.

這一點先姑且不論.

「……那麼,『都城』在哪里?」

在兩人眼前出現的景色,與身後的景色完全相同.也就是說,四處都是一望無際的純白沙漠.別說城鎮了,甚至連一棟房子都看不到.

「埋在沙里了.等一下,九衛馬上會讓你明白.」

九衛的唇辦再次動了起來,口中似乎喃喃念著什麼.看樣子好像在詠唱『領域宣言』——可是如果白山同學不在九衛身邊的話,她不是無法使用自己的『領域』『九絕門』嗎?

「嗄?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耶,無知的人類.『領域宣言』只不過是為了在外界使用在

『囊界』才能用的『領域』,所必須進行的儀式.在囊界里面即使不那麼做,也可以任意使用

自己的『領域』.」

不知何時,說得起勁的九衛手上已經拿著『九絕門』的武器了.

「扇子?」

那是成對的道具,是由黑色羽毛做成的.數十根漆黑又水亮的羽毛重疊,束成了扇子狀.系住羽毛根部的物體,看上去像是某種動物的骨頭.干枯的白色與水亮的黑色形成強烈對比,美得讓人心旌搖曳.

九衛一邊耍弄著成對的扇子,一邊回答.

「這是『九絕門』的漆式武裝,你也要好好記住.畢竟,雖然非常不值得一提,但是你也會使用『九絕門』.」

雖然怎麼看都不像武裝,不過阿衡並不打算指出來.阿衡會被九衛討厭的最大原因,是他不知為何竟能使用『九絕門』,而『九絕門』又幾乎代表九衛與白山同學之間的羈絆.這個話題太接近火藥庫了,阿衡不需要特地去點燃引信.

「嘿!」

九衛緩緩地將右手的扇子往旁邊一揮.

光是這個動作,方才還很平穩的空氣流動,仿佛被劃破般騷動起來.

由左到右,一陣強烈的風沿著九衛揮動扇子的方向刮起.阿衡不由得壓住自己的頭發——緊接著,在他眼前出現一扇門扉.

在白色沙漠之中,埋著一扇同樣是白色的門扉.就像是上流階級家庭的大門,有著質樸卻又高雅的裝飾,正中央的門環則是金獅雕飾.九衛蹲下身子,拉起門環,叩叩敲了幾聲.

接著砰的一聲,門扉仿佛往下掉落般開啟,門板不停地搖晃.

「門開了,你進去吧.」

「……哦,好啊.」

如果要對這個世界的每件事都提出疑問的話,恐怕問到這個世紀結束都問不完.門後面有座階梯,里面似乎也有光線.他們往下移動.

「……………………」

阿衡想收回剛剛那句話,他實在很難不提出問題.這里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里是庭園.像是歐洲某個碧綠豐饒的地方,也很像銀行家退休後蓋的精致庭園與小屋.往上抬頭一看,剛才進來的白色門扉,似乎是反方向往岩石內側開啟的.阿衡看見從門口延伸而下的梯子,以及准備爬下來的九衛,還有她的裙底風光.

「………………」

兩人目光對上了.

「去死!」

阿衡的臉部正中一腳.他搗著鼻子,在完全沒預料到的情況下屁股著地,同時感受草地與泥土的柔軟觸感.阿衡泛著淚光抬了起頭,發現原本應該是一片白色沙漠的頭上,居然是一片藍天,以及綻放溫暖陽光的太陽.

阿衡決定自己不要想太多.

「……這,這兒就是『剝落之都』了嗎?」

感覺這里景象似乎與「剝落」這個響亮的名號毫不相千.

「應該是『剝落之都』里『判官』的住處.『都城』本身就是那一片沙漠.每一個住處的上方都有那樣的一扇門哦,那就是『剝落之都』的入口.」

九衛邊說邊往前走,她毫不在意地踐踏種在花圃里的各色花朵,然後敲了敲房子的門扉.阿衡初來乍到,當然沒辦法像九衛那麼沒禮貌.他規規炬炬地穿過籬笆中央的綠色小徑,往玄關的方向走.

就在他抖落黏在身上的白色砂礫後——大門突然開啟了.

但是眼前卻沒看見開門的人是誰.

開門的是一雙手,而且還戴著火車車掌戴的白手套.就只有那雙手浮在半空中.

「——是九衛嗎?你終于來了,進來吧.」

正當阿衡被不可思議的光景吸引之際,屋內傳出沉穩的說話聲.九衛也不回答人家,就這麼登堂入室.阿衡還擔心著「不脫鞋會不禮貌」跟著走了進去.

屋內擺設凌亂,卻一點也不髒.深茶色櫥櫃里擺滿了瓶子,放不進去的其他瓶子,則隨意地堆積在櫃子四周,雖然阿衡看不懂瓶上標簽的文字,但內容物怎麼看都像是糖果,軟糖或巧克力之類的零食.

兩人走過讓人覺得像是廚房的場所,走廊盡頭對開的門扉開啟之後,他們來到了像是客廳的地方.

天花板上垂掛著一組巨大的翼龍骨骼標本.右邊有扇大開的窗戶,可以遠眺窗外美麗又整齊的綠色庭園.窗邊擺飾著瓶中船模型與地球儀,下方似乎是書櫃,里面塞滿了書.大部分的書腰寫的都是無法辨識的文字,不過里面也夾雜了幾本英文書及日文書.

總而言之,這里給人的印象很像魔法師的家.

然後,這間屋子的主人穿著也很像魔法師.

「唉呀,那個孩子——沒見過呢,是人類嗎?」

聲音既深沉又穩重.無論怎麼愛吵鬧哭叫的小孩,只要讓他抱在懷里唱首催眠曲,大概都會乖乖睡著吧.

屋主坐在太師椅上,身穿綠色天鵝絨長袍,頭戴寬沿帽.身形雖然神似人類,卻沒有雙手,取而代之的是許多只戴著手套的手,在房間里忙著四處工作.

「……魔法師.」

阿衡脫口而出,九衛轉過身去給他白眼.不過,那名魔法師卻不禁笑了出來.

「好久沒被人這麼叫了呢,人類.閑花好像也曾說過相同的話呢——啊,失禮了,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做XXXX.是這座『剝落之城』的『判官』.」

「你說什麼?」

「XXXX——噢,對了.你是人類,人類好像聽不到我的名字哦.」

「哼,才不只是人類呢,根本沒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九衛大概是不喜歡他開的玩笑,壓低了聲音反駁;而對方安穩地坐在太師椅上,輕輕地點了點頭.

「從深層出身的都是這樣,不過沒關系,隨你們怎麼稱呼.其他人都直接叫我寬沿帽.」

一只手悄然來到判官身旁,摘下頭上的寬沿帽輕輕舉起,而帽子下的那張臉——怎麼回事呢,明明沒有特別去記,但也讓人想不起來.光是那張在上了妝一般的蒼白肌膚上,有個如傷口般裂開的血盆大口,在視覺上就已經給人強烈的沖擊.

「那麼,找我有何貴干呢,守護靈殿下?」

寬沿帽雙手在膝蓋上交疊,開口這麼問.九衛則是粗魯地回答他.

「我們想知道逃走的阿賴耶識的相關情報.你應該很了解吧.」

「哦,哪個阿賴耶識?」

「名叫阿卡夏.『領域』似乎是『迷妄失憶』.不是九衛讓她逃走的,應該有留下記錄才對.」

「並不是全部都會留下記錄哦,畢竟逃到外界的阿賴耶識實在是太多了.算了,總之先看看吧.」

其中一只手離開寬沿帽身邊,緩緩靠近放置地球儀的書架旁.阿衡的視線正追著它跑,沒想到寬沿帽卻朝他問話了:

「對了,我可以請教你的名字嗎?人類.」

「咦?啊,是的.不好意思,我叫平澤衡.」

「阿衡嗎?好名字.你是閑花的朋友嗎?」

閑花是白山同學的名字.那只手從書架里選了一本書,非常辛苦地抽了出來,然後將看起來很沉重的書本送到寬沿帽身邊.阿衡邊看邊回答:

「是的,我是白山同學的同班同學.因為某些原因得知了手提袋的秘密,所以……」

「秘密啊——原來如此.」

浮在空中的手,把書送到寬沿帽眼前,放到了他的膝蓋上.接著開始沙沙沙地翻起書頁,寬沿帽在瀏覽的同時說道:

「你很難得呢.」

「嗄?」

「閑花主動對你坦承秘密,而不是你硬去揭穿秘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九衛是絕不可能帶你來這里的,對吧?」

「呃,大概吧——」

浮在空中的手仍舊翻著書頁,瀏覽內容的寬沿帽從喉頭深處發出笑聲.

「很難得哦.真的非常難得.最近傳言里能夠使用『九絕門』的人類,該不會就是你吧?」

阿衡瞪大眼睛.

「咦?——已經有傳,傳言了嗎?」

「至少在『剝落之都』里面是如此.有幾個最近從『外界』回來的阿賴耶識們,她們告訴我這件事.說是有人類能使用『領域』——」

這時九衛忽然開口插話:

「喂,閑聊也夠了,快點把阿卡夏的情報找出來.」

「跟人類聊天有什麼關系呢,我真的已經很久沒這麼做了.」

翻著書頁的手停了下來,寬沿帽突然從帽緣下方抬頭凝視阿衡.到底是為什麼呢,那雙眼睛是什麼形狀怎麼也記不起來.即使是視線交會的現在,在看到的瞬間好像也會即刻從記憶中消失.

「能夠使用『九絕門』,就代表你是閑花打從心里認同的人.當然不只閑花,應該連九衛都信任你吧?」

阿衡嚇了一跳,視線落向九衛,只見她用力地在屋里的地面上跺著腳.

「寬,寬沿帽!你,你說什麼——!」

九衛脖子都紅了,阿衡看得很清楚.不過他搔了搔臉頰,不敢想像會有這種事.

「拜托你別那麼用力跺地面,光是那樣我家就會喀睫喀嚏作響了——算了,先不管這個.阿衡,你要好好珍惜閑花哦.自從她失去奈由花之後,閑花就沒有信得過的人類了.」

「……寬沿帽,你夠了.」

九衛的聲音摻雜了真正的怒氣,而且黑色長刀不知何時已握在手里.寬沿帽聳了聳肩,不發一語地瀏覽書頁.

最後,那只手終于停下下來,然後稍微把書立起,寬沿帽把內容念了出來:

「找到了,就是這個吧.『狹霧阿卡夏』.」

九衛蹙著眉問.

「狹霧是什麼意思?」

「兩個名稱,其中一個代表阿賴耶識的特性.所以這個阿賴耶識的特性——似乎就是霧了.能力大概也以霧作為基礎吧.」

霧.阿卡夏在使用『迷妄失憶』的時候就會消失,解除領域時又會出現的那陣霧,果然是她能力的附屬品.

寬沿帽緩緩地看著兩只手捧著的書,然後「哦」了一聲.

「逃出去的時間並沒有那麼久.啊,是這樣啊.這是在奈由花的時代逃出去的阿賴耶識.」

「奈由花?」

剛剛才聽過這名字,記得是白山同學唯一信賴的人類.可是,白山同學似乎失去了奈由花這個人.

寬沿帽回答了阿衡腦海里的疑問.

然而,答案卻是——

「白山奈由花.她是閑花的媽媽,『上一代』的手提袋擁有者.」

這句話伴隨鐵錘般的沖擊.

「……她的媽媽,嗎?」

「你不知道嗎?閑花之所以擁有手提袋,也是奈由花傳下來給她的.她媽媽讓阿賴耶識逃走也是有原因在的.」

阿衡幾乎沒有將寬沿帽的解說聽進耳去.記憶像倒帶般奔流著,不斷苛責自己的良心.

當白山同學因為自己的手提袋給青嵐帶來困擾,而低頭道歉的時候……

阿衡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那是之前的擁有者讓他們逃走的,不是白山同學的錯.阿衡的確是這麼說的.

白山同學知道讓阿卡夏逃走的人是自己的媽媽?難道會完全不知情?可是,當阿衡口中說出『以前的擁有者』時——在她腦海里出現的應該就是自己的媽媽.也就是寬沿帽提到的,她所『失去』的白山奈由花.

白山同學的媽媽也曾讓阿賴耶識逃出來,這一點要讓白山同學不當成重大的責任是絕不可能的.那個雖膽怯,責任感卻比平常人強上一倍的女孩——阿衡在無意間讓她背負了更重的負擔.

「…………」

阿衡沉默不語,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邊.現在不管想到什麼,全部都化成咒罵自己的言語.雖然阿衡知道寬沿帽正歪著頭觀察自己,但他也無法對此作出反應.

此時九衛突然輕咳了幾聲,一溜煙逼近了寬沿帽.

「不用解釋得那麼詳細.寬沿帽,其實我們已經抓到阿卡夏了.九衛與其他人想知道的情報,是怎麼樣分辨被複制的本人與阿卡夏.里面有記載嗎?」

「哦哦,那樣就行了嗎?那麼很快就能解決了.解除方法非常簡單,這麼做就行了——」

的確很簡單,甚至一句話就結束了.

但是正因如此,讓阿衡與九衛更是難以置信.

「為,為什麼是這麼蠢的答案?書上真的這麼寫嗎?」

「皆田然了,你看……」

浮在空中的手,把書拿到阿衡眼前.

「不,這個,就算讓我看我也看不懂——」

「咦?我聽說日本這個國家識字率很高的.」

「寬沿帽,你該不會在取笑我們吧?九衛並不介意幫你多加一個注冊商標哦.」

「不,不必麻煩了,我不想被稱為半寬沿帽.」

三只手飛了過來護住他的帽子,第四只手則豎起食指,「聽好啰?」寬沿帽說:

「本來阿卡夏使用『迷妄失憶』複制對方時,必須滿足某個條件.那就是偷取對方的『呼吸』.如果這不是必要條件的話,每個進入她射程的對象,她都能任意複制,那她也不需要那麼辛苦.我如果是她的話,第一個會複制的肯定是你,九衛.」

「『呼吸』是嗎?」

阿衡回想了一下.的確,一開始青嵐(冒牌貨)在描述當時的經過時,曾經說過處于預設狀態的阿卡夏曾逼近青嵐面前.那時候應該就是在偷取『呼吸』吧?

「阿卡夏會將偷取來的『呼吸』保存在喉嚨里:而『迷妄失憶』的效力會一直持續到她吐出那口氣為止.所以只要將那口『呼吸』奪回來就可以了,方法很簡單吧?」

「……是很簡單,不過……如果這個方法試的對象是真正的本人呢?」

「那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方法不是很明確嗎?」

也是,方法確實很明確——不過阿衡總覺得會引發其他更嚴重的問題.縱使如此,這麼對寬沿帽解釋他也不會明白.他非常理性,說話也很清楚——但也不是那麼好溝通.

這一點九衛也是一樣.她手撐著下顎哼了一聲.

「我沒辦法輕易相信你的話——不過,你也沒有理由騙九衛.也好,我就相信你吧.不過,要是你說謊,到時候你知道有什麼下場吧?」

一只手飛到寬沿帽的前方揮了幾下.

「九衛,你還是一樣那麼不信任我呢.」

「廢話.你原本也是逃到外面的阿賴耶識,為什麼九衛要非得相信你這種家伙不可.」

阿衡驚訝地看著寬沿帽,他聽九衛說過有這樣的『判官』,但沒想過寬沿帽也是其中一個.即使如此,他還真是不吝提供協助呢.

寬沿帽搖了搖頭笑著說:

「過去我是跟守護靈起過爭端,不過那都過去了.現在我的身心都是個『判官』了.前陣子我被委托負責教育從外界被捉回來的『判官實習生』呢.」

阿衡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問: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嗯?這個嘛,手提袋里里面與外界時間流動的方式不一樣,以你們的世界來算,大約就是一個月前左右吧?現在還在二樓讀書哦,今天很難得,非常安分.」

寬沿帽才剛說完,二樓便傳來響亮的說話聲.

『啊!等一等,薇薇!那是我的蛋糕耶!你怎麼可以吃掉!』

『唉呀,誰教你剛剛吃掉我的餅干啊,美亞.加上利息算一算,吃你一個蛋糕也不為過啊.』

『才沒有這回事呢!真是的,你怎麼這樣啊,我一直很期待的說——!』

伴隨著天花板上震動的唧哪軋軋聲,塵埃同時落了下來.熟悉的說話聲與熟悉的名字,讓阿衡忍不住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此時,寬沿帽似乎察覺了什麼,兩只手在空中拍了一下.

「對了,抓住她們兩個的是你們嘛.怎麼樣,要見個面嗎?」

「不用了謝謝不必客氣.九,九衛,我們走吧!」

直到世界末日為止,阿衡都不想再與那兩人打照面了.九衛似乎也對抓進來的阿賴耶識不感興趣,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去.

「已經得到需要的情報了,那我們就回去吧.打擾了,寬沿帽.」

「說什麼打擾啊,這里隨時都歡迎你們來,因為是我站在你們的那邊的人啊.」

九衛聽完這句話,用鼻子冷冷哼笑了一聲.

『去』明明花了那麼多時間,回來卻只需要一瞬間.在九衛的嘴巴快速地喃喃低語之下,眼前出現了一道黑色門扉.九衛完全無視寬沿帽的道別言語,兀自打開大門走進去,阿衡也追了上去.

在那瞬間,視線開始天旋地轉.

沒有任何聲音跟沖擊,只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停旋轉,最後已經上下不分,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站著,坐著或躺著,只能一直強忍著就快嘔吐的感覺——

突然間,地面出現在眼前.

「啊啊!」

由于鼻尖先撞擊到地面,阿衡忍不住大叫.感覺今天的『詛咒』好像全都集中在臉部.

「唉呀,動作還真快呢.」

阿衡抬起頭,只見遠咲學姊領著所有『圖書館社』的成員,正在悠閑地享受下午茶時間.遠咲學姊拿起茶杯輕啜一口,把讀到一半的書本合上.

書名叫《阿利亞?阿靈頓與在泡沫游泳的人魚公主》.別人在異世界旁徨無助的時候,這個人居然還有心情看小說,這讓阿衡感到有點無力.

阿衡站了起來,對遠咲學姊所說的話感到不可思議.

「你還說快——已經過了兩,三個小時有吧?」

遠咲學姊無言地看著阿衡,此時正與白山同學下西洋棋的伊織轉過身來.

「哦,你回來啦,阿衡——我是不曉得你們什麼時候出發的,不過下午茶聚會才剛開始十分鍾而已哦.西洋棋也剛開始下.」

白山同學是白棋的一方,而伊織是黑棋的一方.白棋的騎士與城堡都陣亡了,白山同學看似整個身體都快蓋住棋盤了,放在茶幾上緊緊握拳的兩個拳頭,微微地顫抖著.

伊織沒有特地說謊的必要,大概是手提袋里面的三個小時,只相當于這里的十分鍾而已.寬沿帽的確也說過,外界與手提袋里的時間流動的速度不同.如果可以的話,在每次段考前他都希望能進入『囊界』一趟.

「……白山同學?」

直到阿衡出聲,白山同學才回過神來抬起了頭,她定睛看著阿衡的臉.然後臉上的表情瞬間亮了起來.

「啊!——歡,歡迎回來,阿衡!」

「嗯,我回來了.」

雖然阿衡這麼回答,但感覺自己胸口依然隱隱作痛.

白山奈由花.白山同學的媽媽,也是手提袋的『上一代』擁有者.他恐怕無意問觸及白山同學的傷心往事.一看到白山同學的臉,他就會想起這件事而感到難過.

當然,白山同學應該已經不在意了吧?她也沒打算要責怪阿衡——只是以期盼著什麼的眼神看著他.

「我們已經得到阿賴耶識的情報了,連分辨的方法也知道了哦.」

為了回應她的期待,阿衡簡短地回答.他心想,既然已經觸碰到白山同學的傷口了,為了撫平她的痛楚,只好盡快封印阿卡夏.

可是,白山同學的反應卻是——

「……這,這樣啊.嗯.太好了.」

不知為何她很失望地垂下了視線.

阿衡急了,難道他又誤會什麼了嗎?到底白山同學期待他說出什麼樣的話呢?阿衡的腦海里飛過好幾個問號,但遠咲學姊卻一句話就把他拉回現實.

「然後呢?我們該怎麼做?」

「啊,是的.就是——」


阿衡搔了搔臉頰,說出寬沿帽所數的那個方法.才剛講完,只見所有『圖書館社』的成員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甚至連親耳聽見方法的九衛,也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臉木然地站在一旁,因此也就更缺乏說服力了.

遠咲學姊依然面無表情地向他確認.

「這不是……開玩笑吧.」

「嗯.那個,我們也不太相信——因為阿卡夏是以偷取『呼吸』的方式複制他人,只要能把呼吸奪回來,應該就能解除複制狀態.」

「……這樣啊.那麼就只能試試看了.」

不會吧!眾人的臉色變得僵硬.你說要試試看?對方可是那個十葉耶.

「咦?已經回來啦?歡迎回來,平澤,九衛.」

阿衡轉過身去,看見青嵐站在『社辦』入口.但為什麼她身上穿的是男生制服.再多看她幾眼之後,青嵐微微一笑,拉了拉上衣的衣擺.

「這個嗎?剛剛的那陣騷動弄髒我的衣服.這是朱游替我准備的.穿這個行動上也比較方便.」

「啊,青嵐,來得正好,我希望你幫我們一個忙.」

「?什麼忙?」

「這個嘛,總之呢——我們先到監禁的地方去再說.」

雖然監禁不太好聽,但事實如此也無可奈何,希望以後不要鬧上法院才好.不過,萬一發生了什麼事,遠咲學姊也會設法解決.于是阿衡不再多想,跟在她後面走.

「話說回來,你居然逮得到阿賴耶識耶,伊織.」

走在位于『社辦』旁邊,通往圖書館內部的走廊上,阿衡開口問伊織.

「啊,那是運氣好啦.那個……阿卡夏在複制完之後霧不是會馬上消失嗎?就在我和九衛四處找人的時候,霧正好就散了.我們認為她應該變成某個人了,正提高警覺的時候——十葉就出現了.」

「……你們該不會光是這樣就把人抓起來吧?」

「當然不是,你以為我是※長谷川平藏嗎?這樣就知道她是冒牌貨.因為十葉走在路上不到三十秒,從別的方向又來了一個十葉,所以只好把兩個人都抓起來了.」(譯注:長谷川平藏是池波正太郎時代小說『鬼平犯科帳』的男主角,推理能力極強.)

阿衡想像起那個畫面,那該怎麼說呢……

「是你的運氣太好,還是阿卡夏的運氣太差呢?——如果她變成別的學生,或許就能逃過你的視線了.」

十葉正是引發一個月前的事件的犯人.當時連伊織跟遠咲學姊都受到波及,也因此——接下來會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阿衡也不至于在良心上過意不去.

打開了位于地下的資料室大門,一行人走進右邊的小房間之後,十葉倒抽了一口涼氣,飛身退到對面的牆邊.

「做——做什麼啊!快,快,快點放我出去啦!」

雖然是虛張聲勢的態度,但她的肩膀似乎微微顫抖著.見狀而湧起同情之感的人,似乎只有白山同學一個人.白山同學拉了拉遠咲學姊的衣袖問:

「請問……真的要這麼做嗎?」

「如果只有這個方法的話,當然只好這麼做了.而且,試試看也沒什麼損失啊.」

「然後呢?到底要我做什麼?」

「干,干嘛啦……!」

在驚魂未定的十葉眼前,遠咲學姊對青嵐咬耳朵.只見青嵐詫異揚起眉毛.

「對她?可是,這也太——」

「不合你的胃口所以不要?」

「話不是這麼說.對那麼害怕的女孩做這種事,我實在是于心不忍.」

青嵐面有難色,遠咲學姊看著她,眯細眼睛輕喊一聲「唉呀!」然後視線落在緊張地蜷縮在房間一隅的十葉身上.

「就是要那麼害怕才好啊,你不覺得因恐懼而發抖的女孩子,比乎常更有魅力嗎?」

降到冰點的沉默充滿整個房間.

十葉看起來像被宣告執行死刑似的,而白山同學也一臉不安,兩人都被遠咲學姊盯上了..遠咲學姊非常享受兩人的反應,視線緩慢地在她們之間來回流轉著.

「……唉,別把我跟你的變態興趣相提並論好嗎?算了,如果這是解決的方式,我就幫你們一把吧.」

青嵐搖了搖頭,緩緩地走近十葉.光是這樣十葉就害怕得要命,至少拼命地想離青嵐遠遠的——應該說離所有『圖書館社』成員遠遠的,因此不斷地蜷縮到房間角落.

「住,住手——不准過來!」

「那個,你叫十葉智惠是嗎?我並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哦.」

「…………?」

「我只是稍微向你確認一件事而已,可以請你幫我個忙嗎?」

青嵐露出沉穩的微笑,專注地凝視著十葉的臉.十葉的呼吸霎時停頓,雖然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不過她害羞得從臉紅到脖子.

「幫,幫什麼忙?」

硬擠出來的聲音之中並未帶著恐懼感.變得尖銳的聲音與游栘不定的眼神,似乎是因為青嵐近在眼前而感到緊張.青嵐保持著微笑,輕輕地把手搭在十葉的肩膀上.光是這樣十葉就顫抖不已了,不過她卻沒甩開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把臉拾起來.」

「咦?」

「閉上眼睛.」

「等等.要,要干嘛?」

光是看到眼前的光景,阿衡就因感覺不妙而搔了搔臉頰.的確,青嵐穿著男生制服那俊俏的模樣,可稱之為絕世美少年.被他(她)靠得這麼近而不會心跳加速的女生,大概也是世間少有.

「不要緊,很快就結束了.」

「等,等,等一等!我要有心~~心理准備——」

突然,阿衡的手臂不知被誰緊緊抓住.一看居然是白山同學,她正紅著眼睛,仿佛要咽下眼前十葉與青嵐演出的愛情戲似的,甚至沒發現自己緊抓著阿衡的手臂.

白山同學仿佛在看愛情電影一樣,全神貫注地看著這一幕.

青嵐自然而然地吻了十葉.

「唔!唔,嗯唔~~!」

「……嗯……嗯,哦.好了.」

青嵐的唇辦一離開,十葉「噗哈」地用力吐了一口氣.她就這樣靠著牆壁癱軟下來,整個人跌坐在地上.青嵐低頭看著她,疑惑地說:

「……沒發生什麼事啊.」

「猜錯人了呢.那麼,我們再去試另一個吧.」

「這樣真的行得通嗎?萬一被要了豈不是很冤枉?」

「再確認一次就可以結束了.走吧.」

「嗯——啊,十葉同學.」

十葉緩緩地抬起了頭,只見青嵐對她投以完美的微笑.

「謝謝你的協助,再見啰.」

說完之後,遠咲學姊與青嵐雙雙離開了房問,而且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活像是占盡便宜之後,最後笑著把失去利用價值的女孩一腳踹開的小白臉.伊織看了十葉癱軟在角落的樣子,大概也覺得有點不妙,他低聲說:

「……那麼,我們也過去吧.」

「對,對哦.來,白山同學,我們走吧.」

「嗯,嗯……真的……沒問題嗎?」

怎麼可能沒問題.因為正要離開房間的一瞬間,阿衡聽到十葉的自言自語.

十葉有過傷害白山同學的前科,但就算這麼想,那一段自言自語仍然充滿破壞力,讓阿衡良心過意不去.她用微弱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獨自喃喃說著:

「——到底,怎麼回事啊,真是的……那是人家的初,初吻耶……」

總而言之,寬沿帽提供的『分辨方式』——就是『從阿卡夏口中把呼吸吸取回來』這個方法.

寬沿帽說,呼吸是人類生命的象征.透過偷取這個象征,以『迷妄失憶』將反映在自己身上的方式,阿卡夏就可以複制對方.若是要解除『迷妄失憶』,就非得取回那個象征不可.

當然,為了要將呼吸吸取出來,就免不了要接吻.把吸塵器吸管塞進嘴巴,然後按下開關吸取出來的粗暴意見(伊織提的),也因為考慮到對方萬一是真正的本人的話,那可不是開玩笑的,而遭到了大家的否決——難道奪走人家的初吻就可以嗎?當時這一點並未成為討論議題,大概是因為察覺到十葉這名的女孩會被怎麼想.

無論如何,阿衡一行人走進關著十葉B的房間之後,方才上演過的情節又再度上演.

「來,頭抬起來,你這樣子我不好處理.」

「等,等,等一等!我要有心~~心理准備——」

「這個我剛剛聽過了.來,眼睛閉起來——」

怎麼看起來總覺得像是牙醫在看診.在阿衡手伸到後方關上門的同時,青嵐二話不說把唇辦貼到對方唇上,然後——

「嗯唔——」

「唔——嗯……嗯?」

在下一個瞬間,十葉的身體碎裂了.

「嗚啊!」

「……中了呢.看來這個方法果然沒錯.」

能夠以這麼冷靜的聲音敘述的人,就只有遠咲學姊.就像之前的青嵐一樣,構成十葉姿態的所有色素全都粉碎了,變成粒子飄散在空氣中.接著立刻失去顏色,變成深濃的白霧之後,彌漫在整個房間里.

就在又深又濃的白霧中——

碎裂的十葉,重新組合成阿卡夏的模樣.

「——你真是把我們搞得人仰馬翻啊,阿賴耶識.這次九衛一定要把你塞回手提袋里!」

九衛將『夜房』的刀尖指向阿卡夏,然而阿卡夏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用灰色長發蓋住了臉,靜靜地凝視自己的腳邊.

之前已經聽青嵐說過——外表的確很詭異.

深灰色的軍用外套倒是還好,但是外套下的灰白色約束衣,只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灰色發絲的長度仿佛只會在夢中出現.阿卡夏明明是站著的,但她的發梢已經垂到地面了.這麼長到底要怎麼洗啊——這個疑問在她原本就是阿賴耶識的前提下也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突然,阿卡夏搖搖晃晃地拾起了頭.

眼睛周圍所纏的繃帶,剛好在眼珠的地方,有兩個仿佛胡亂塗鴉而成的黑色深邃圓圈.

阿卡夏那兩個看似被挖起眼珠的黑圓圈看著所有人,然後輕聲笑了起來.

「——嚇,嚇,——嚇我,一跳.沒想到,你們,竟然,竟然,知道我,我的,原形,『,呵呵呵呵呵呵『——」

她緩緩地往前定了一步,青嵐像是害怕被貼近似的,急忙拉開與阿卡夏之間的距離.對她完全沒有恐懼感的人,只有遠咲學姊與九衛兩個,白山同學則是整個人躲到阿衡背後.白山同學身上的微顫,透過搭阿衡背上的掌心清楚地傳達過來.

「我,我知道,你們有手,手,手提袋,可是,我想,想不到你,你們會,把我,變回來.是聽誰,說的?我的,恢複方法?」

一段話說得結結巴巴的,伴隨著仿佛從異次元深處響起的虛無聲響.九衛在聽見她所提出的問題之後哼了一聲.

「干你什麼事?讓你選,看要讓我九衛大卸八塊後把你塞回手提袋,或者是你要自己回去.」

九衛說完——

阿卡夏笑了出來.

「——『——呵呵,噗,嗚呼呼呼呼呼嗚呼呼呼呼嘻嘻嘻——」

「……你笑什麼?」

「呼,呼,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在一陣像哭又像笑的聲音響起的同時,阿卡夏細長的身影仿佛節拍器一樣左右搖擺.然後阿衡這才發現——霧比剛才更濃了一些.

「——因,因為——你,很好,笑啊,守,守護,靈.身為,手,手提袋,的奴,奴隸,還,還——敢大,大言不慚!」

九衛的表情瞬問變得激動起來.

「你——好大的膽子,看我把你砍成碎片!」

一眨眼,只見九衛迅速踏出一步,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接著高舉『夜房』,准備把阿卡夏劈成兩段——

然而,什麼也沒發生.

阿卡夏確實受到足以讓她身體一刀兩斷的斬擊,但是她卻依舊安然無恙地在原地搖晃著.接著,灰色的身影仰天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笨,笨蛋!我,我可是,『狹霧,阿卡夏』哦!光是用砍,砍的,怎麼可能,把我,的身體砍斷,或,大,大卸八塊!」

「什麼——」

彌漫在房間里的霧愈來愈濃,甚至也看不見九衛與阿卡夏的身影.阿衡迅速伸出了手,緊緊抓助白山同學的手.小小手掌因為突然被握住而嚇了一跳,但她立刻又回握了.

「還好嗎,白山同學?」

「啊,嗯,我不要緊——可是九衛她!」

白山同學擔心的事似乎要成真了.

濃霧深處傳來『領域宣言』的詠唱聲.

「以『述妄失憶』為名,自誕辰之日以降,直至化為塵土詛咒之時,汝將受冰雨圍圍.不斷迷失無法妄動,曲折之路充滿園惑,不知該往何方:水達囚于迷妄之霧.」

仿佛剛剛說話結巴是騙人的,阿卡夏完美且毫無窒礙地詠唱起來.讓人不自覺沉醉在其中的旋律魔咒,因為遠咲學姊的一句話而打破了.

「小心點!是『領域』.不要被奪走呼吸了——!」

「——現在是,是擔,擔心——別人的,時,時候,嗎?」

濃霧的另一端似乎傳來互相拉扯的動靜,接著——

突然之間霧氣散了.

就像起霧時那麼突然,阿衡等人因為視線突然清楚而嚇了一大跳,瞬間無法動彈.看准這個空檔的阿卡夏如飛躍般轉過身子,踹開了資料室的門,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在阿卡夏要離去之際,回頭望了眾人一眼.

長而鮮豔的黑發之間,冰冷的眼鏡面對著眾人.眼鏡後方的眼神,不帶笑意也沒有嘲諷,只是機械式地觀察著阿衡等人.

『圖書館魔女』——遠咲朱游.

知道阿賴耶識複制了她的外表,個性,記憶及能力的瞬間,所有『圖書館社』的成員異口同聲地大叫,那是讓人毫不意外的同一句話,那就是:

「「「「死,死定了!」」」」

連白山同學都這麼大喊.

「快去追!快點!」

大家第一次聽見遠咲學姊大聲喊叫.不過讓阿衡他們一齊行動的,並不是她的大聲命令,而是因為如果現在讓她逃走,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個想法支配了三人的行動.

「嗚啊,笨蛋,你們在搞什麼!」

九衛在阿衡身後大叫.不過那是情有可原的,情況實在太讓人焦慮,充滿遠咲朱游惡意的複制品,等同于惡魔的代名詞的存在,居然眼睜睜地被逃掉了,阿衡,伊織與青嵐急忙奪門而出——然後在門前擠成一團.再怎麼樣,資料室的門也沒大到可以同時讓三個人通過.

「你們——快滾開!」

九衛毫不猶豫地踹飛擠在門前的阿衡等人,然後飛身躍過滾到門外去的三人,打算追捕阿卡夏.然而阿卡夏的黑發身影早已消失走廊上.

「可惡——逃到外面了!」

九衛大叫著沖了出去,伊織與青嵐也默默地開始追蹤.正當阿衡也打算追上去的時候……

「等一下——平澤跟白山同學沒有必要去.」

遠咲學姊阻止了兩人.

「如果連你們兩個也追出去的話,不就沒人能證明在這里的我是本人嗎?追蹤的任務就交給他們,你們兩個就待在這里吧.」

明明自己的一切情報全被複制走了,但她的表情仍舊沒顯露絲毫的動搖.當然阿衡不了解她心里怎麼想——但至少他也知道,如果遠咲學姊產生動搖,只會讓事態更加惡化.

「……說的也是,知道了.」

「在等待的這段期間,我們來喝喝茶吧.平澤,快去准備.」

她的這種冷靜是可靠,或者是討人厭呢?阿衡不禁露出苦笑,往茶水間的方向走了過去.

從結論來說,就是沒抓到阿卡夏.

「對不起,我們到處都找不到她.」

「都是我的錯……不好意思……」

伊織與青嵐雙雙垂頭喪氣地道歉.的確,以兩人遠勝過遠咲學姊的運動細胞而言,抓不到阿卡夏讓他們很痛苦.

不過遠咲學姊看來不太在乎,不停敲打著電腦鍵盤.這個人本來就是事情過了就算了的那種人,她每次所盤算的都是比現在梢遠的未來.

「無所謂.既然對方是我,應該就能完美地掌握你們不知道的密道,順利逃脫.只要她利用這一點,不管你們的體能再好都沒用.」

遠咲學姊的手突然停了下來,環顧了眾人一圈,似乎想到了什麼似的.

「如果你們像青嵐那時一樣,沒辦法分出我跟冒牌貨就麻煩了.所以趁現在先決定『暗號』吧.」

「『暗號』——啊,原來如此,知道暗號的人才是真正的朱游對吧?」

青嵐了解地點了點頭.遠咲學姊伸出一只手,把文庫本小說取了過來.

「就用這個吧.『阿利亞?阿靈頓』.」

遠咲學姊的手指撫過封面,那是她經常閱讀的系列推理小說.阿衡雖然沒讀過,卻大概知道女主角似乎是叫『阿利亞?阿靈頓』的少女.

確認所有『圖書館社』成員都知道了暗號之後,遠咲學姊又回頭繼續工作.這時伊織似乎想起了什麼,開口問了阿衡:

「……話說回來,十葉怎麼了?真正的本人.」

「在伊織你們回來之前就逃走了.我本來以為她會來向我抱怨的,結果她什麼也沒說,就帶著作夢般的表情回去了.」

「嗯——算了,反正是十葉,不用管她.」

就在兩人正在談話的時候,遠咲學姊突然歎了一口氣.

「啊啊,果然.」

遠咲學姊看著另一台電腦的熒幕,她從剛剛開始,就同時開啟兩台電腦,分別用單手操作,顯現她超乎常人的技能.對遠咲學姊其實不是人類的疑惑,無疑又更加深了一層.

「阿卡夏似乎使用了二號逃生口呢.就是通往特別教室大樓的逃生通道.」

「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誰,在哪里,什麼時候使用之類的事,我立刻就能掌握.出入口都有ID及密碼鎖,使用記錄隨時可以清查,並且把記錄存到網路上.當然,這次被使用的就是我的ID,因為她擁有我的記憶.」

這下子連青嵐都感到頭痛,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用歎息般的聲音說:

「……你到底是怎麼引進這種系統的?」

「有你不知道的門路,各種都有——她使用的時間大約是十五分鍾前,好像打算去特別教室大樓的PC教室奪取我的『情報網』.她既然擁有我的記憶,就能可以我的ID和密碼進入資料保存伺服器里.」

「九衛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九衛露出不悅的神情,把三信房』扛到肩上.

「去那里就能找到阿賴耶識,沒錯吧?」

「不要急.我只是說可能性很高而已,還不能確定.」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說清楚一點!講話講得不清不楚的,九衛最討厭了——」

正當九衛大叫的時候,身形突然搖晃起來,白山同學急忙扶著她.

「九,九衛,你還好嗎?你在外界待太久了啦.」

「——您別擔心,白大人.這種程度的消耗對九衛不算什麼.啊——」

九衛似乎再也站不穩,當場跌坐地上.阿衡低頭看了看九衛,歎了口氣,然後蹲下來讓視線與她平行,開始安撫起她來:

「總之,你先休息好不好?到找出阿卡夏之前還要再花一些時間,在那之前你先待在手提袋里比較好.」

九衛不甘心地噙著淚水凝視著阿衡.

「……你,你憑什麼說這些話……」

「因為你是我們的王牌啊,九衛.萬一發生了什麼事,你是我們最能依靠的人.所以在那之前,你不如果不養好體力的話就傷腦筋了.」

「唔.」

九衛咬著下唇,即使如此,她稚氣的臉龐上,因為被吹捧了一番而顯露害羞之色.雖然阿衡為了安撫她或多或少加油添醋,但是剛才他所說的卻不是謊話.要與阿賴耶識正面沖突的話,身為守護靈的九衛的確是最可靠的.

九衛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然後她抬頭看著白山同學.

「……白大人,請給九衛手提袋.」

「哦,嗯.」

九衛先把『夜房』收進白山同學打開的手提袋中,接著她吸了一口氣,朗聲詠唱『領域宣言』

「白人人啊白大人,找九衛的白大人.請您務必允許在下的析頭.在九界之中飛翔交會,自在悠游且受到贊美的靈魂:水不分離的雙飛之翼.請您務必將漆式武裝?氣俱利伽盔之雙翼』,賜予在下.」

「——奉『九絕門』之名?准你所請,我的九衛!」

白山同學回應九衛的吟詠之後,把手伸入袋子里.青嵐感到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在場的人只有她是第一次見識到這個過程.

最後,白山同學終于從袋子里取出『九絕門』的武器.雖然『俱利伽啰之雙翼』這個名詞是第一次聽到,但阿衡卻見過它.那就是在『囊界』時九衛使用的扇子.

九衛從白山同學手上接過武器,恨恨地抬頭瞪視阿衡.

「……九衛討厭你.」

突然來這麼一句是怎樣?

「光想到讓你這種人在白大人身邊,就讓九衛很生氣.你明明就對白大人一無所知,卻老是厚臉皮地找她搭話,也讓九衛很生氣.你只不過是梢——微幫上白大人一點點忙,就開始得意忘形,更是讓九衛一肚子火.」

「等,等一下,九衛,你說什——」

突如其來的粗暴言論,讓白山同學皺著眉頭試圖阻止.可是,很少露出強烈眼神反抗的九衛,讓白山同學無法多說什麼.九衛深吸一口氣之後,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阿衡.最讓九衛生氣的,就是——我必須這樣拜托你.要認同你這個人實在讓我火大得要命,因為就只有你能使用『九絕門』——因為在白大人的心目中有你的存在.」

白山同學微微臉紅,低下了頭.九衛斜眼瞄了她一下,然後又咬住嘴唇,神情就像媽媽被別人搶走的小孩.

「阿衡.你這家伙剛剛說過,你信任九衛.」

「……嗯,沒錯.」

「九衛不信任你.可是——可是,就只有你能夠使用『九絕門』,我沒有選擇,只能這麼做.」

這麼說完之後——九衛把『俱利伽啰之雙翼』塞到阿衡手上.

阿衡眨了眨眼,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兩把扇子,戒慎恐懼地問:

「這樣好嗎?」

九衛不高興地回答「當然不好」.

「如果有其他方法的話,誰要拜托你啊——聽好了,九衛不在的時候,你這家伙要負責保護白大人.我下次出來的時候,萬一白大人有什麼閃失,我就砍了你的腦袋.」

聽了九衛撂下的狠話,阿衡只是微微一笑.九衛雖然習慣這種說話方式,但絕對沒有惡意.九衛讓自己看起來任性又傲慢,但是她為白山同學著想的心意,卻比任何人都來得真摯,所以她個性並不壞.

「我知道了,交給我吧.」

「……踐什麼踐……算了.聽好,阿賴耶識只要出現,立刻叫九衛出來.不要以為你一個人就能解決事情.」

九衛一邊碎碎念,一邊鑽進了手提袋里.就在進去的最後一瞬間,九衛的眼睛瞥了阿衡一眼,唇辦又快速無聲地動了一下.

拜托了.

阿衡覺得九衛最後是這麼說的.

下午六點.

阿衡,青嵐與白山同學並肩走在夕陽照射下的雜木林中.

「——但是,冷靜下來想一想,現在情況非常誇張呢.我直到昨天都還想像不到會有這種事發生.」

青嵐的語氣之中並沒有任何抱怨責怪之意,但聽在白山同學耳里,似乎就不太一樣了.只見她彎下腰,勉強擠出了聲音:

「……真是對不起……」

「別這樣,你真的不需要跟我道歉,白山同學.」

青嵐笑著這麼說,語氣里反而多了幾分打趣的意味.

目前在場的人,只有青嵐,白山同學以及阿衡三個人而已.伊織與遠咲學姊一起留在圖書館里,要守住遠咲學姊的『情報網』需要人手,而『圖書館社』的四名社員之中,對電腦比較熟稔的就是伊織.

「請問一下,這麼龐大的作業量,如果要全部搶救出來的話,大概要花多久的時間?』

聽見伊織的哀嚎,遠咲學姊連頭也不抬地看著熒幕回答他.

『到明天早上.』

因此——直到明天早上為止,伊織都必須待在圖書館里.

「不過,不只有桐谷一個人呢,既然朱游也要待上一整晚,那就表示我們今天也回不去了.」

「回,回不去?連宿舍也是?」

「在逮到阿卡夏之前,盡量不要分開行動比較好.如果再讓那家伙複制的話,那就真的很難分辨了——我愈來愈後悔當時讓阿卡夏逃掉了.」

接著青嵐似乎想起什麼似的,轉身面向白山同學.

「現在說這個雖然于事無補——但那個時候,那女孩——叫做十葉是嗎?不管是真正的本人或者是冒牌貨,難道不能把她們一起塞進手提袋里嗎?」

白山同學困擾似地蹙起了眉頭,于是阿衡代替她回答.

「關于手提袋的秘密,希望盡可能不要讓『圖書館社』以外的人知道.尤其是十葉,她有過讓人很難再相信她的前科.」

「是嗎?看不出來她是那種女孩.」

青嵐微笑著說.聽完她的話之後,阿衡歪著頭,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事,而且是因為接二連三發生太多沖擊性的事,讓他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淨.那似乎是忘記了與十葉有關的重要事情——

「……阿,阿衡,阿衡.」

阿衡的思緒被白山同學中斷之後,靜靜地低頭看著輕拉了他上衣兩三次的白山同學.

白山同學的視線停在阿衡手中的『俱利伽啰之雙翼』.

「……你跟九衛關系變好了耶.真是太好了.」

白山同學似乎真的很開心,眯細了雙眼低聲說道.雖然阿衡不忍心潑她冷水,但還是搔了搔臉頰否認這件事.


「我覺得不是這樣耶.不,我的意思是,我並不討厭九衛,但是九衛似乎不是這麼想的.」

白山同學聽了阿衡說的話之後,又低聲說:

「如果你們關系沒有變好,她是不會把『九絕門』交給你的.」

「單純只是因為能夠使用它的人只有我吧,沒有其他特別的意思.」

青嵐接下來說出口的話,止住白山同學從眼底浮現的失望之情.

「是這樣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走出雜木林之後,青嵐抬頭仰望眼前的特別教室大樓,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是不知道平澤你跟那孩子之問有什麼過節,不過那孩子看起來並不會討厭你啊,在我看來是這樣啦.」

阿衡凝視著青嵐.青嵐則以淘氣的眼神回望了他.

「如果她真討厭你的話,就不會開口跟你說話,甚至連靠近你都不會.你們會那樣一來一往地爭吵,反而表示她在心里已經認同你了.九衛就不會這樣子對待桐谷或朱游.」

「這個嘛.算了,是這樣嗎?」

「她會用那種的態度對你,表示她真的非常信任你哦,乎澤.不過啊,你確實足個滿討人喜歡的少年.」

青嵐斜眼瞥視著阿衡,唇角露出笑意.阿衡發現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也拉近了,他感到有點緊張,視線也不由得落在青嵐的唇辦上——仿佛要阻止這件事似的,白山同學出聲說話了:

「我,我也是這麼想的.九衛她,真的認同了阿衡唷.」

阿衡搔了搔臉頰.即使白山同學這麼說,可是自己一天到晚被當成沙包打,怎麼想都不覺得九衛對自己會有什麼好評.

「……而且,不只是九衛,還有……」

白山同學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但卻沒有說完.

因為特別教室大樓的方向傳出了吵雜聲.

阿衡與青嵐對望之後,同一時間沖了出去.太陽已經下山,天色也變成暗藍色了,現在並不是一堆學生聚在一起喧鬧的時段,怎麼回事?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著,該不會阿賴耶識又干出什麼好事了吧?

結果事實完全不是兩人所想.

本來應該已經回家的一大堆學生們,正在特別教室大樓的前方喧鬧著.

特別設計的燈光從玄關打亮了半個廣場,簡易餐桌上放著一盤盤菜肴與甜點.許多從一到三年級的學生,不問男女都快樂地彼此暢談.

阿衡一行人傻傻地望著眼前的景象,學生之中有一個人發現了他們,表情突然一亮,露出笑容朝他們三人走近.

「這不是平澤跟白山同學嗎?你們果然還是來參加了嘛.」

經宮代這麼一說,阿衡這才回想起早上的對話.

「啊,對哦.今天是『夜學』日.」

「聽你這麼說,你好像不是來參加的啊?」

「……什麼啊?什麼叫作『夜學』?」

青嵐插入阿衡與宮代之間的對話,宮代感到不可思議地望著青嵐.她的確見過青嵐一面,不過當時她看見的青嵐穿著女生制服,而眼前的青嵐則與她記憶中不太一致.

白山同學為彼此做了介紹.

「嗯,這位是葛葉青嵐學姊,是我們社團的,學姊.學姊,這位是宮代葉月,是我們的同班同學.」

「啊,原來是學姊?你好.」

宮代敬了個禮,她對學長姊一向非常有禮貌,大概因為她是運動社團的人吧.

「『夜學』是我們的通稱.它的正式名稱則是『夜間學園交流會』,難得學校校園這麼大,不妨好好利用,加強學生問的交流,于是才有了這樣的集會.當然活動內容基本上也包括了念書.」

宮代的說明讓青嵐睜大了眼睛.

「咦……這種事我還是是第一次聽說.」

「因為是從今年才開辦的,有不少同學還不知道.不過幸好分母夠大,所以比例上來說,還沒發生過因為人數太少而中止活動的情況.」

宮代微笑著說.確實,占據一部分廣場笑鬧著的學生人數,約莫在一個班級人數左右,另

一個角落則是輕音樂社的即興演奏,現在似乎因為某種表演而讓得觀眾歡聲叫好.

「宮代,這個是通宵的活動嗎?」

「不——通宵應該不太可能啦,大家明天也都還要上課.啊,不過可以留宿哦,也可以洗澡.雖然話是這麼說,不過是只是使用體育社團的淋浴設備罷了.」

青嵐說了聲原來如此,點了點頭,然後在阿衡耳邊低聲地說:

「似乎可以利用一下,既然都要待上一整晚,那麼有睡覺的地方再好不過了,而且還可以沖個澡.」

「周圍有其他人哦,這樣不太好吧,或許會把他們牽扯進來的.」

「或許有可能.不過我不認為會造成危害.根據我的觀察,阿卡夏並不是那種個性的人.而且對方現身的可能性也很高.」

「……怎麼說?」

青嵐的嘴角微揚,露出了與遠咲學姊非常神似的笑容.

「在個性上啰.我覺得那個家伙——阿卡夏喜歡造成人們陷入混亂.從她目前為止的行動來看,她最享受的就是看著我們慌張動搖的模樣.人潮聚集愈多,她就愈會認為『值得一試』.」

「值得一試足嗎?」

「沒錯.所以如果我們能夠參與這個活動的話,我覺得對方會自己出現.雖然也有風險,但你不認為是個機會嗎?」

梢微考慮了一下之後——阿衡朝宮代問:

「宮代,這活動現在還來得及加入嗎?」

「咦?啊,嗯,可以啊.因為參加只需要簡單的手續——可是平澤,有件事我得先告訴你.」

「什麼?」

「你沒辦法跟白山同學一起睡哦.因為男女當然要分開睡啰.」

阿衡不禁傻眼,白山同學則是臉紅起來.由于白山同學頭腦陷入一片混亂,最後放棄了說話,直接掄起她那雙粉拳捶打宮代.宮代則輕笑著躲開她的攻擊.

「啊哈哈哈哈!白山同學,抱歉抱歉,我開玩笑的啦!真是的——你太可愛啦——那麼平澤,要留宿的人是你們三個對嗎?」

「不,基本上幫我登記五個人.之後伊織跟遠咲學姊也會留宿.」

「咦?」

宮代的動作頓時靜止.一邊忸怩地撥弄著自己的瀏海,一邊然後分別看了看阿衡三人,說話變得吞吞吐吐地道:

「啊,是嗎.也對啦,因為是『圖書館社』嘛.這樣啊,還有桐谷啊.嗯.」

「……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沒有啦!沒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有……」

總之她的模樣看起來很怪,白山同學擔心地問:

「你怎麼了,宮代?總覺得你的臉紅了.」

「沒,我沒事!對了,那麼我就幫你們申請好了,因為我和負責的老師也算認識.我來替你們辦吧.」

「這樣子啊?那就不好意思啰,宮代.」

宮代嗯的一聲點了點頭,隨即慌慌張張地離開了.青嵐凝視著她的背影,靜靜地笑著說:

「……怎麼說呢,還真是個好懂的女孩啊.」

阿衡與白山同學聽不懂她話里的意思,一頭霧水地一齊眨了眨眼.

至少在所有參加『夜學』的學生里,沒看到過有誰是變成遠咲學姊的阿卡夏.

「朱游還預測了她只會出現在特別教室大樓里的PC教室里.」

「即使是遠咲學姊的預測,也會有不准的時候啊……」

白山同學一邊喝著柳橙汁,一邊語帶惋惜地喃喃自語.眼前的餐桌上,擺放著他們搜刮來的各式點心.既然都已經繳了會費,他們也就不必再客氣了.阿衡拿起其中一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事情變得很棘手了.還以為會猜中,沒想到卻猜錯了.」

「這時候我們也許該回歸基本面來思考一下.」

「基本面?」

白山同學雙手捧著紙杯,像個孩子般偏著頭.青嵐嗯的一聲點了點頭,自己也伸手拿了一根巧克力棒.

「追根究底,我在思考她——阿卡夏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目的.阿衡總覺得他們哪會知道阿賴耶識的目的何在?別說他們有什麼共同目的了,人類是否能理解他們的思考回路都讓人感到懷疑.尤其是阿卡夏,比起人類,她應該更接近怪物吧.

青嵐聽阿衡這麼說,不由得露出苦笑.

「嗯,這也是有可能啦——不過即使是怪物,應該也有會屬于怪物自身的理由啊.難道不能從她之前的行動推測出理由嗎?」

「剛剛青嵐學姊說,阿卡夏想要造成人類的混亂,對嗎?」

青嵐對白山同學說的話點頭表示贊同,她拿起裝滿冰綠茶的杯子眯細雙眼啜飲了一口,仿佛自言自語似地說:

「那也是從她的行動來推測.特地變成了我,然後又去『圖書館社』造成你們的混亂.只要仔細去思考她到底為什麼這樣做的話,即使她的目的模糊不清,我們也會比較有頭緒吧.」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啊……嗯……」

白山同學雙手交叉在胸前,表情認真地開始思考,阿衡也跟她一樣專注地思考起來.

「單純認為這樣好玩嗎?之前的阿賴耶識確實是會這樣做的家伙.」

賢者從曆史中學習,愚者則由經驗中學習.既然不知道阿賴耶識的曆史,那麼也只好從過去經驗進行推論.薇薇和美亞兩個阿賴耶識,喜歡把捉到的東西拿來『玩一玩』.阿卡夏或許也有類似的思考回路.

「你說只是為了好玩?」

「我覺得感覺上很像是這樣,畢竟從她的口吻和態度來看,怎麼都不覺得她是認真想實現某個目的.」

藉由偷取青嵐的呼吸,偷取了青嵐情報的阿卡夏,把焦點集中在『圖書館社』上.回溯青嵐的記憶之後,她應該立刻就會發現『圖書館社』——根據薇薇跟美亞的說法,是個「似乎很有趣的」團體.

「所以那些家伙才會來招惹這個『似乎很有趣』的團體,到現在也持續這麼做是嗎?唔思.」

「或者另一個可能,就是一開始就是以遠咲學姊為目標.縱使阿卡夏想找些什麼,為了要找出來,她也會不斷地把自己複制變成別人.最後,她從青嵐的記憶里發現了遠咲學姊.」

推測又建立在另一個推測上.青嵐也搖了搖頭否定這種想法.

「要是這樣的話,早上阿卡夏與朱游兩人獨處的時候,就會奪取她的呼吸了.而且,阿卡夏沒必要特地給我們她自己的情報.我和朱游是朋友,所以可以輕易貼近她的臉,偷取她的呼吸啊.」

「啊,也對……嗯,其他的可能性……」

雖然阿衡與青嵐兩人絞盡了腦汁,卻沒有辦法做出肯定的推測.阿衡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濃霧之中摸索著前進,卻不知道自己面向哪里,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才能抵達目的地,甚至連目的地都不確定.

此時,白山同學怯怯地舉起了手.

「……請,請問……可以打擾一下嗎?」

「哦?白山同學怎麼了?你知道對方的目的了嗎?」

「不,不是!我沒那麼厲害,只是,我有個想法,覺得會不會是這樣——」

「你說說看,白山同學,說不定會是很好的提示.」

對于嬌柔得像是弱不禁風的白山同學,阿衡這麼開口鼓勵著她.從以往的經驗來看,盡量別讓這女孩有太大的壓力比較好.因為她太脆弱敏感,如果給了太大的壓力,恐怕會把她給壓垮.

「嗯,嗯.就是啊——我想,她的目標該不會是我的手提袋吧?」

「手提袋?那個黑色手提袋?」

白山同學的黑色手提袋.內部隱藏了另一個世界的神奇手提袋.的確,上次的薇薇和美亞的目的,是為了要把自己的同伴帶到外界來,于足她們破壞了這個手提袋.這次阿卡夏也是這樣嗎?

青嵐歪著頭,對這個意見提出疑問.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關于你手提袋的任何事哦.從朱游那里也只聽過你的名字與特征,所以阿卡夏當時應該也不知道你的事情.所以我覺得那應該不可能是她的目標.」

「……啊.」

「嗯,我也覺得應該不是.而且,這個手提袋不足除了白山同學以外的人都無法使用嗎?我聽你說過它具備這樣的防衛機制啊,你說只要不是擁有者的人把手伸進去的話,就會立刻被吸人里面.我想阿卡夏也明白這一點——」

「唔……」

意見遭到全盤否定之後,白山同學感到愧疚地低下了頭——

此時,青嵐又適時地說了句「不」.

「即使如此——或許阿卡夏有能力使用.不,應該這麼說才對,除了白山同學以外的話,只有阿卡夏有能力使用手提袋.」

「……什麼意思?」

「只要偷取對方的呼吸,阿卡夏便能完全變成跟對方相同的模樣不是嗎?那麼,如果阿卡夏偷取了白山同學的呼吸,變得白山同學一模一樣的話,那個手提袋的——叫做防衛機制嗎?能識破冒牌貨與本人之間的不同嗎?」

阿衡再度看著白山同學,仔細斟酌她方才提出的想法.

「阿卡夏應該不知道白山同學的事吧,也沒發現她是手提袋擁有者.」

「可是卻在中途發現了,而讓她知道這個事實的是我們.也許在這之前她有其他目的——但或許中途就改變目的了.」

「也就是說,她一開始真正的目的是惡作劇,但是因為發現了手提袋與擁有者,于是改變主意把目標放在這上面.然後偷取十葉的呼吸——那家伙是白山同學的同班同學,大概是這樣.」

「變成十葉的時候,或許也是故意被抓的.否則情況危急的時候,她大可以吐出呼吸,恢複成『預設狀態』.而回複到『預設狀態』的阿卡夏,本質是「霧」,沒人碰得到她.」

白山同學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一來一往交換意見的兩人,她的肩膀也開始不安地扭動著.雖然自己也想發表一些意見,但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只能焦急地干瞪眼.

「就是因為她擁有這樣的自信,才會故意被抓吧.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她要變成遠咲學姊呢?要奪取白山同學的呼吸的話,當時不是最好的機會嗎?」

「——啊,我知道,我知道!」

白山同學砰的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還把手舉得高高的,氣勢就像參加按鈴搶答游戲的參賽者想到了正確答案一樣.附近那些參加『夜學』,正在開心聊天的學生們,有好幾個被嚇得轉過身去看她.

「……請說,白山同學.」

沒辦法只好請她作答,只見白山同學站得直挺挺的,還很高興地豎起食指到臉頰旁邊的位置,充滿自信地大喊:

「她一定是分不清誰是誰了!因為那個時候,什麼都看不到啊——」

然而青嵐卻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那陣霧氣是阿卡夏制造出來的,我覺得她不可能笨到讓自己在里面什麼都看不見吧.」

「……啊……」

「啊,對了.如果複制白山同學,就沒有辦法當場順利脫逃啊.因為連身體能力都會複制,所以至少要選擇可以靈活地逃離現場的對象嘛.」

阿衡原本想問她為什麼要那麼做,但卻被白山同學搶先一步轉移話題,一副非常不想繼續說下去的樣子.

突然變成話題主角的青嵐嘴里咬著巧克力棒,眨了眨眼睛.

「我跟朱游怎麼認識的?並沒有很特別的故事啊.」

「不,光是你與遠咲學姊當朋友這件事,就已經夠特別了.」

青嵐輕笑了一聲.

「我跟朱游算是孽緣吧——我有說過我家是開寺廟的嗎?」

阿衡與白山同學一起點了點頭.正確來說,是變成她的阿卡夏告訴他們這件事的.

「是嗎?那麼解釋起來就很快了.我的老家是有點特殊的寺廟,從以前開始就很關心『教育』,也因此做了很多事情.順道一提,我運動神經不錯也是這個原因.因為從小時候開始,我爸爸就讓我參與不少活動.」

青嵐悠閑地晃著雙腿,繼續說了下去:

「作為『教育』的一環,我們家會收留並且養育失去雙親的孩子,朱游就是其中一個.因此我從懂事以來,都一直和朱游待在一起,沒有成為朋友才奇怪吧?」

「——」

阿衡與白山同學說不出話來,直盯著青嵐看.

遠咲學姊是孤兒——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遠咲學姊以前卻只字未提.

「這個——說,說出來沒關系嗎?」

明明就是自己開的頭,白山同學卻提心吊膽地問這件事.青嵐爽朗地笑了起來.

「有什麼關系,沒有人會在意的.朱游沒告訴你們,單純只是覺得沒有必要提起.如果你們問她有關家人的事,她就會告訴你們自己是個孤兒,是被寺廟收留養大的.」

「……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遠咲學姊已經想開了,是嗎?」

阿衡壓低了聲音詢問之後——青嵐眯細了雙眼.

「大概吧.她的腦筋很好,一定不會認為自己這樣有什麼特別的.每個人各自擁有不同的過去而活著,我自己也是一樣.為了這種事怨天尤人,只是浪費時間而已——我想她是抱持著這種想法吧.」

青嵐後來又笑著加了一句二逗只是我個人的推測」.從小就一直在遠咲學姊身邊共同生活的青嵐,說話確實很具說服力.白山同學似乎正在思忖著什麼,微微低著頭,阿衡覺得二這種思考模式,實在很像遠咲學姊的風格」.

就在此時……

「……喂,你!」

身後突然傳來叫喚聲,青嵐轉過頭去.

「哦,十葉同學,你也來參加嗎?」

拜阿卡夏之賜蒙受無妄之災的同班同學十葉智惠,緊握著拳頭站在餐桌旁.

「你,你剛剛竟敢,竟敢對我——做,做出那種事!」

「咦?」

青嵐眨了眨眼睛看著阿衡的方向,彷佛在追問自己到底做過什麼.她好像對奪走十葉的初吻這回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對於把親吻當成日常活動的青嵐來說,或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少,少裝蒜了!剛剛你,你突然就吻,吻——」

「啊啊,你說那個啊.當時真的是沒辦法,有不可抗的因素啊.」

「你說不,不可抗的因素?光用那種理由,就把我的——給奪走!」

十葉的臉變得羞紅,但除了憤怒之外,還摻雜了一些其他的感情.微揚的眼梢與染紅的臉頰,都因為逞強變得扭曲,似乎藉此來掩飾更深層的情感.

十葉伸出了手,抓住青嵐的手腕.青嵐驚訝地眨了好幾下眼睛,十葉只是紅著臉抓著她.

「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的話——就跟我過來一下.沒有讓你請客,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這,要請客當然是沒問題,不過現在有點——」

十葉僵硬如鐵壁的表情微微一皺.阿衡見狀連忙說:

「啊——只離開一下子應該不要緊吧?白山同學有我陪在身邊看著,沒問題的.」

阿衡之所以脫口說出這些話,主要是因為他對十葉的『初吻』被奪走有罪惡感.雖然他們因為十葉而遭遇了不好的事,但是再怎麼說人家也是個女孩子.

「是嗎——好吧,既然平澤都這麼說了.」

青嵐就這麼讓十葉拉著走出『夜學』的熱鬧現場.

「喂,喂!告訴我你的伊妹兒和電話號碼啦.」

「號碼——啊,你說手機嗎?抱歉,我沒有手機啊.」

「……你為什麼要撒這種謊啊!現在哪有人會沒手機的.如果不想告訴我的話,你就直說嘛——」

「我真的沒有啊.對了,我可以告訴你家里的電話,可以嗎?」

「家里的——?這,也好,我勉強可以接受.」

即使聽得這樣的對話,阿衡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當然不是因為嫉妒.一直盯著兩人背影的白山同學,天真無邪地問:

「阿衡——十葉知道青嵐是女生嗎?」

阿衡垂下眼簾搖了搖頭.心里充滿對十葉的同情,喃喃地吐出了字句:

「……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造成任何問題了,白山同學.」

晚上八點.

夜晚恢複寂靜的圖書館,今日有客人到訪.

阿卡夏雖然偷走了遠咲學姊的呼吸,但是問題並不在於外表或能力被複制.不,雖說這些部分被她複制也會引發嚴重的事態,但是比這個問題更加棘手的——阿卡夏也得到了遠咲學姊的『記憶』.

遠咲學姊所擁有的『情報網』,絕大部分都依靠網路.除了專門拿來作為交涉之用的王牌——『秘密』檔案之外,另外也包含了監視錄影的影像檔,以及作為證據的聲音檔,分布在市內各地區的『協助人員』的聯絡方式等等,這些支持著『情報網』主體的大量資料,都分散在網路世界的各個地方保存著.

當然,可以進入系統,擁有管理者權限的人,也只有遠咲學姊而已——只不過,現在的阿卡夏也擁有與遠咲學姊幾乎相同的權限了.

遠咲學姊命令伊織所做的事就是變更這些權限.換句話說,就是更改ID和密碼之類的資料,把登人權限從『遠咲阿卡夏』身上搶回來.

遠咲學姊是秘密主義者,所以她原本打算全部自己搞定.但是因為不知道遠咲阿卡夏什麼時候會濫用這些情報,因此參加搶救工作的人手愈多愈好.在這樣的理由之下——『圖書館社』的成員里,唯一對資訊技術比較熟悉的,只有伊織一個,於是他就被留在圖書館里了.

非變更不可的管理者權限,共有七十二處之多.他只有在一開始才有力氣抱怨工作量如此龐大,到現在他也只能睡眼惺忪地繼續默默工作.總之他覺得今天真是折騰得快累死了,只希望盡速完成工作,好好睡上一覺.

就在此時——宮代葉月出現在圖書館里.

「——宮代?為什麼你會來這里啊?」

伊織的視線從螢幕後方往上看,聲音聽起來明顯帶著戒心.不該出現的人物在這個地方出現,對現在的伊織來說,情況已經足以讓他起疑.

看到伊織緊緊皺眉,宮代也露出發怒的表情.於是她毫不客氣地朝伊織走近,伸出食指指著他.

「還問我為什麼咧.因為你一直都沒來,所以平澤才會要我來叫你的.」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沒看簡訊嗎?」

經她這麼一說,伊織才掏出口袋里的手機確認.在他身後的遠咲學姊,敲著鍵盤的手未曾停下.別說跟宮代打招呼了,甚至忙到仿佛連眼睛都沒眨過.

阿衡發來的簡訊里,說明了今天是三僅間學園交流會』的日子,正好可以利用一下的事,

重點在於:「浴室的熱水只供應到九點,如果不快點來的話就不能沖澡了」.

因為伊織太專注在工作上,因此忘了去看簡訊.為了要告知這件事,還讓宮代特地跑來一趟,想到這里之後,他的表情終於一掃陰霾.

「——啊,是這樣啊.真不好意思啊,宮代.」

「真是的.為什麼我非得來這里迎接你過去啊.」

宮代抬起下巴抱怨.她每次面對伊織都是這種態度,因此伊織也不會生氣.回想起來,他與宮代葉月從國中時代就認識了,伊織總覺得不知為何她對自己態度會比較不友善.

「好了,你要怎麼辦?動作再不快一點的話,明天等於沒洗澡就去上學羅.」

這伊織可不願意,只不過……

「似乎如此,該怎麼辦呢,遠咲學姊?」

「沒有那種美國時間.」

學姊毫不猶豫地這麼回答.伊織一邊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一邊揉了揉眼角.對遠咲學姊冷淡的態度,宮代似乎看不過去,蹙起了眉直盯著遠咲學姊看,可是遠咲學姊仿佛完全沒注意到,繼續著手上的工作.

「……哼,算了,那邊的人你就隨便他.我們走吧,桐谷.」

「不,這個——我不能這麼做.」

「?怎麼回事?」

「我不能留她一個人在這里啦.」

伊織省略了詳情經過,作出簡潔的回答.即使大家已經決定好『暗號』,但如果讓遠咲學姊從視線范圍里離開,到時候就會有無法分辨誰是阿卡夏誰是本人的危險.

可是——宮代卻似乎聽成了別的意思.

「……不能留她一個人.這,什麼嘛!感情還真好.」

宮代雖然諷刺地這麼說,但聲音不知為何帶著顫抖,硬是拉開嘴角擠出笑容,拍了拍伊織的背部.

「啊,該不會是那個吧,桐谷?你跟她正在交往?所,所以以才跟她兩人在這種地方獨處?那還真是抱歉了,打,打擾了——」

我和遠咲學姊?伊織光是這麼想像就感覺背脊發涼.要當遠咲學姊的戀人,肯定得是個超級受虐狂才行.

「不是這樣啦……可是,我還真的滿想洗澡的……」

為了從這里離開,伊織得先想辦法請動遠咲學姊才行.可是資料還沒搶救完,遠咲學姊決計不會離開這里.話說回來,不做到明天天亮為止的話,搶救工作是絕對做不完的.

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如果想達成目的,就非得找出誘因,好讓遠咲學姊甘願冒『情報網』被阿卡夏偷走的風險.而這種誘因實在很難找——

「啊!」

有了!

「宮代.白山同學洗完澡了嗎?」

「啊?白山同學——嗯,應該還沒洗,因為她說要跟我一起洗……話說回來,你問這個干嘛?想偷看啊?」

「你白癡啊!那是犯罪行為耶!」

我又不是遠咲學姊.伊織在心里暗自補了這一句.仿佛肯定了伊織的想法般——後方敲鍵盤的聲音停了下來.

伊織轉過身去,發現遠咲學姊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上去像是一台被要求模擬百年後地球環境的超級電腦,正在衡量計算自己眼前數個選項的風險與利益.

伊織在又說了一句話加強誘因.

「怎麼樣,遠咲學姊?好像可惜和白山同學一起洗澡哦.」

「走吧.」

朱游立刻做出回應,行動變得異常迅速.蓋上電腦之後,她把所有的纜線拔掉,冷眼看著還在整理書包的伊織說:

「在干什麼?你還不快點准備好.」

眼鏡後方的眼眸深處,閃爍著再認真也不過的光芒,讓伊織更深深覺得這個人是個變態.不過,徹底利用這一點的自己似乎也沒有立場多說什麼.

「……唔.那個人果然也要一起走啊,這樣子啊.」

看著遠咲學姊率先走出去的背影,宮代這麼說著,表情有些不滿.接著她以伊織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說:

「……我以為,好不容易可以和你單獨相處了呢.」

嗯?伊織轉身看著宮代.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宮代?」

宮代咬著下唇,別過了臉這麼回答:

「沒什麼啦,笨蛋!」

從腿上褪下內褲之後,白山同學身上一絲不掛,變成了全裸狀態.


白山同學之所以害羞地遮住胸部,靜靜地垂下視線,全都是因為遠咲朱游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朱游的目光像監視攝影機般的冰冷,像是要把白山同學的裸體姿態寫進記憶體似的.

「~~」

白山同學再也無法忍受似地緊咬下唇,快速地將手伸向浴巾,打算蓋住自己的雪白肌膚.只是,她伸出去的手被宮代擋了下來.

「等一下,這樣不行啦,白山同學.這樣從洗完出來之後,你就沒辦法擦乾身體了.」

「可,可是——」

「沒錯.大家都是女生嘛,沒什麼好害羞的吧?」

在耳邊響起的輕聲細語,讓白山同學的脖子起雞皮疙瘩.雖然這麼說並沒有錯,但是從朱游的口中說出來,就會散發犯罪的氣息.

「我,我先去洗!」

或許想至少與罪犯保持距離,白山同學轉過身,腳下發出啪嚏啪嚏的腳步聲,沖進了淋浴問.朱游眯細了眼正准備追上去,還是被宮代阻止了.

「啊,學姊.眼鏡先摘下來吧.」

「你說什麼啊.摘下眼鏡不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嗎?」

「咦?不過,就算戴著也是會起霧看不到啊.」

「……!」

朱游瞪大了雙眼,仿佛遭遇到完全出乎意料的突發狀況.她冷靜的思考回路運作到幾乎快短路了,絞盡腦汁之後,終於想出了一個解決對策.

「……你,有隱形眼鏡嗎?」

「我沒近視.那我先失陪羅!」

宮代突然鞠了個躬,隨即跟在白山同學身後走人淋浴間.朱游呆立在原地,這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背,是青嵐.

「喂,快點進去洗吧,朱游.你還真是不死心耶.」

青嵐無奈地說著話,拉起朱游的手,打開淋浴間的門.里面熱騰騰的蒸氣很快就讓朱游的鏡片變得霧蒙蒙的.這大概是她生平第一次露出失望的表情,以後可能也很難出現了.

「哦,還滿寬敞的嘛.」

青嵐的聲音在室內響起.雖然沒有浴池,但有許多可並排沖澡的地方,一次可以供應數十個人人浴.教王護國學園的學生人數很多,因此運動社團的學生人數也不少,考量到這些學生的方便,淋浴設備才會如此完善.

此時,在蒸氣的另一端,傳來宮代愉悅輕快的聲音.

「真是的——白山同學你害羞什麼啦!來,面向我這邊.」

「不不,住手啦!宮代!」

「哇!胸部還滿大的嘛,白山同學.還有你的肌膚……什麼嘛!居然那麼柔嫩光滑!可惡,真讓人不甘心!」

「唉呀!?你別,別抓人家那里啦~」

「有什麼關系啦,又不會少塊肉.你看,你看,這個地方真棒啊!」

她那驚慌尖叫的嬌嗔,讓青嵐露出了微笑.接著再往旁邊一看——嚇了一大跳.

「怎,怎麼了,朱游?怎麼流那麼多血!」

「……沒事,我沒怎麼樣.」

搗住鼻尖的指縫之間,鮮血汩汩流下,弄髒了朱游白皙的裸體.她不知何時摘下了眼鏡,以非常認真的眼神,仔細觀察蒸氣另一端遭宮代戲弄的白山同學.

青嵐抱著頭心想算了,也只能隨便她,然後走入淋浴室隔間的蓮蓬頭底下,打開開關.熱水彙聚在她腳邊,很快地就冒出了騰騰蒸氣.朱游因此蹙起眉頭,打算朝著向白山同學她們的方向而去.

「來,現在轉過身去吧,白山同學.我來幫你洗背.」

「不用了,宮代.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自己一個人很難洗吧?這種時候就是要讓人家幫忙啊.對了,你等一下也幫我洗背,拜托羅!」

「…真,真是的.真拿你沒輒……」

「對對對,觀念要改——嗯,我說白山同學啊.」

「什麼事?」

「你的臀部好美哦!」

「宮代!!」

朱游的唇辦不停地一張一闔,如果仔細看的話,或許能看見她的嘴形說的是「讓我來」.然而青嵐對朱游的舉動完全失去了興趣,或是已經懶得去管她了,總之她就是專心洗頭,看也不看朱游一眼.

因此,青嵐並未察覺朱游已經到達極限了.

淋浴的水聲很大,讓青嵐聽不到其他聲音,而且她也把心思放在手上的傷.梳洗完有型的發絲之後,一邊讓身體充分沭浴在熱水之中,一邊用海綿弄出香皂泡泡——青嵐這時候終於發現了……

流進腳下排水孔的香皂泡泡里混雜著鮮血.

「……!朱游!」

快速回過頭去的青嵐,發現朱游倒在前方.白皙背部就這樣暴露著,伸長的手里,拿著沾滿沭浴乳的沐浴球.是有這麼想幫白山同學洗背嗎?

「……你這家伙……」

青嵐深深地歎了口氣之後這麼說,然後把朱游扶了起來,為了照顧她而走出了淋浴間.

「——大概是這種情形,一定正在對面浴室上演.」

「你是白癡啊?」

伊織說完自己長篇幻想故事之後,只得到阿衡的一句吐嘈結論.

沖完身體之後,阿衡關上了水龍頭.他看一看旁邊的隔間,發現伊織正坐在蓮蓬頭下方,閉著眼睛任由熱水沖打在身上.阿衡心想,到旅游溫泉地去的時候再做這種事吧.

「呃,也對啦,不好意思,我太累了.從你們離開之後,我就一直在做搶救資料的工作……」

伊織說完之後,又深深地歎了口氣,熱水浙瀝浙瀝地淋濕他的臉龐.阿衡看著他的模樣,不由得感到有點同情.伊織之所以那麼做,大概也是想要稍微消除疲勞吧.

「然後呢?你覺得如何?我剛剛說的那些.」

「嗯?……啊,你是指阿卡夏的目標是白山同學的手提袋嗎?」

伊織左右扭了扭脖子,骨頭格格作響的聲音,在淋浴問里回蕩著.接著伊織一邊伸出強壯的雙臂松弛身體,一邊點了點頭.

「我認為不無可能.這麼想的話,阿卡夏之前的某些行動就能說得通了.不過,要下定論還太早.」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阿卡夏的接下來的企圖會是什麼呢?」

伊織的雙手在頭後方交握,讓熱水一直沖洗身體,閉上雙眼沉思.桐谷伊織擁有強韌的肉體,也擁有敏捷的思考回路.阿衡想不出來的事,也許他會有什麼其他想法.

「這個嘛……那麼我們就假設阿卡夏的目標是偷取白山同學的呼吸好了.這樣的話,她應該會變成白山同學最信賴的對象,最信賴的哦!」

阿衡雙手交叉在胸前,陷入了沉思,然後回答:

「這麼一來——就是要偷取九衛的容貌羅?可是,那應該非常困難吧?守護靈的實力有多強,身為阿賴耶識的阿卡夏應該很清楚才對,她會決定去冒這種風險嗎?」

「……你啊.」

伊織繼續熱水沖洗著自己,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唇角掛著微笑.

「有時候威覺很敏銳,可是有時候又遲鈍得要命.還是說那個啊,你希望別人特地說出來給你聽嗎?不這樣你無法安心是嗎?你煩不煩啊!」

突然閭被伊織這麼指責,阿衡不太高興地看著他.

「干,干嘛突然這樣,你這什麼意思啊?」

「……從你的反應來看,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啊.你聽清楚了,白山同學最信賴的人,就是——」

伊織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嘴唇維持著要說什麼的形狀.視線落在淋浴間的出入口.阿衡疑惑地轉過了頭,看向同一個地方.

遠咲學姊佇立在那里.

身上一絲不掛.

室內只剩下熱水打在磁磚地面上的聲音.

「什……」

阿衡能發出的聲音,就那麼一個字.

霧蒙蒙的水蒸氣另一端是全身赤裸的遠咲學姊.她眼鏡已經摘下來了,嘴角掛著妖豔的微笑,豐腴的大腿白皙炫目,她就這麼毫不遮掩地走入淋浴間,緩緩地朝他們接近.

阿衡飛快地往後退去,終於忍不住大叫出聲.

「你,你——你那是什麼樣子!」

「唉呀.」

遠咲學姊露出微笑,雙手交叉在胸前.此時阿衡腦中更明顯意識到,遠咲學姊是那種穿衣服看起來很瘦的類型.

「有人會在淋浴的時候穿著衣服嗎?——先別管這個了,平澤啊,我有重要的話要跟你說——」

遠咲學姊的白皙柔嫩的胴體,緩緩朝他靠近,讓阿衡的腦漿開始沸騰起來.一絲不掛的女性逼近的狀態,其破壞力強大到足以剝奪他冷靜判斷的能力.不知不覺逼近眼前的紅色唇辦,笑意又更加深了.

不太對勁.

遠咲學姊是絕對不會這樣笑的.

「笨蛋,阿衡快逃!是阿卡夏!」

伊織比阿衡早一刻察覺到此事.他的長手瞬間一伸,緊緊抓住打算偷取阿衡呼吸的遠咲學姊——阿卡夏的脖子.阿卡夏臉上的笑容消失,眯細了雙眼,最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解除』.

「嗚啊!」

在熱水蒸氣再加上濃霧,室內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在渾身起雞皮疙瘩的阿衡面前——出現了像是胡亂塗鴉般的漆黑眼瞳.

「以『迷妄失憶』為名,」

灰色長發凌亂地飄揚,回到了『預設』狀態的阿卡夏,口中詠唱起優美的旋律.

「自誕辰之日以降,直至化為塵土詛咒之時,汝將受冰兩圍田.不斷迷失無法妄動,曲折之路充滿田惑,不知該往何方,永遠囚於述妄之霧.」

阿卡夏的臉逐漸逼近.慘了,要被偷取了——!

在阿衡不自覺閉上雙眼的瞬間,他被某個人撞飛出去.

阿衡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霧茫茫的白合之中,感覺傳出像是打斗的聲響.或許是因為頭撞到磁磚才會聽到這些,在搖晃不定的視線恢複穩定之後,霧氣也散了——

眼前有兩個裸體的伊織.

不需要懷疑哪一個才是假的,因為其中一個伊織撇了撇嘴,嘖了一聲.

「啊,可惡,弄錯了!本來不想變這個的.」

「——!」

另一個伊織連話都沒說就襲擊過去.他那如野獸般精壯的胴體,擁有野獸般的行動力,直接襲向了阿卡夏.可是,阿卡夏複制的不只是伊織的外表,她一邊微笑著,一邊輕松地往後退,隨意地擋下了揮至眼前的拳頭.

「哈!想對付我也太蠢了!你以為那種攻擊對我有效嗎!」

如果能力旗鼓相當,那麼決定勝負結果的就是精神狀態了.伊織雖然擁有銅牆鐵壁般的肉體與敏捷的思路,但意外地是個心思細膩的人.看見自己的複制人在眼前而毫不動搖的,大概只有像遠咲學姊那樣的人才做得到.

最後——阿卡夏把伊織摔飛出去,轉身逃了出去.

「啊,可惡!給我等一下,混帳!——痛!」

似乎是內心受到太大的沖擊了.伊織正想拔腿去追,卻沒注意到腳下濕滑的磁磚.阿衡躍過滑倒在地的伊織上方,開始緊追在阿卡夏身後.

從淋浴間走到更衣室,阿衡與阿卡夏都只在腰際圍了一條浴巾,不過,看來阿賴耶識並會不特別介意自己的裸體讓別人欣賞.阿卡夏高聲大笑之後,頂著伊織強壯結實的身體飛身往外奔出.即使是阿衡也沒有那種勇氣,只好擦乾身體穿上衣服——接著,拿出藏在衣服下的「俱利伽羅之雙翼」夾在腰間.

當他離開更衣室到走廊上時,已經看不到阿卡夏的身影了.不過,所在之處倒是很容易能得知.

「哇!嗚啊!你這是干嘛?為什麼全裸啊?」

「哇,這也太出鋒頭了吧……太引人注目了……」

因為或是驚叫,或是呆滯的聲音,從前方不斷傳來.阿衡只要循著聲音追過去就可以了,不過他還是在內心為伊織的名聲獻上最深的哀悼之意.

追蹤行動直到特別教室大樓四樓才宣告終止.

走廊上的燈光輝煌明亮,卻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夜學』使用空間的只有一樓樓層,所以幸好阿卡夏逃往二樓以上的樓層.如果讓她用那副模樣在一樓來回亂晃的話——那伊織將遭遇的命運,可能就不只是失去名聲而已了.

阿卡夏似乎決定放棄逃跑了.她依然只在腰際裹著一條浴巾蔽體,笑容滿面地停了下來,一直盯著阿衡看.雖說複制了自己好友的身分,但姿態還是讓人毛骨悚然.阿衡不假思索地開口說:

「——你這什麼意思?到底有什麼目的?」

阿卡夏從喉嚨深處發出冷笑——逐漸逼近著阿衡的方向逼近.

「我的目的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阿衡.正如你剛才所說的.」

「……白山同學的,手提袋?」

阿卡夏笑而不答.阿衡皺起了臉.

「真是讓我驚訝,我以為阿賴耶識應該沒有這種欲望才對.你們雖然任性又隨心所欲,但是應該不會像人類那樣只為欲望行動吧.」

阿衡說完之後,從腰問取出了『俱利伽羅之雙翼』.雖說他有能力使用,但問題在於不知道該怎麼用.到底可以發揮多大的用處呢?

阿卡夏聽了阿衡的話,誇張地聳了聳肩,搖了搖頭表示不贊同.

「欵,你可別誤會了.我並不是特別想要手提袋.雖然有了手提袋跟『擁有者』的呼吸,就可以把比現在更多的人類拉進霧里去,而且把人類要得團團轉也滿有趣的,這也是我到『外界』來的理由之一——不過只有這次是順便玩玩的.我別有目的.」

「……別有目的?」

笑容初次從阿卡夏臉上消失.她以認真的眼神看著阿衡,一字一句地說:

「為了白山同學.我要讓她徹底擺脫手提袋.」

阿衡快要混亂了.因為她的口吻,態度,都是阿衡所認識的伊織.明明知道這個人是阿卡夏,但對朋友的情感還是會湧現.

而且,比這一點還要令阿衡產生強烈動搖的是——

「什麼意思?徹底擺脫手提袋?」

「唉呀呀,真是的,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呢,阿衡.手提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人類擁有它又代表什麼,你一點部不曉得.」

阿衡不由得緊咬牙根.的確,手提袋到底是什麼,阿衡並未完全理解.可是——

「……你這家伙憑什麼要這樣說我?難道你這家伙就知道?」

「至少知道得比你多,阿衡.因為你一定不知道吧?手提袋會讓人多麼痛苦?又會怎樣讓人發狂,你一定從來都沒看過.也許你曾經聽說過,但親眼看到跟聽人家說又是兩碼子事.」

阿衡的喉嚨哽住說不出話.

白山同學的黑色手提袋會讓人發狂.這句話刺痛了阿衡的胸口.外表是伊織模樣的阿卡夏,臉上露出深深的同情,又朝著阿衡的方向走近一步.

「我很清楚哦.至少比你清楚,白山到底有多麼痛苦.你知道那孩子遭到家人背叛的事嗎?本來對她很好的叔叔,卻在知道手提袋的秘密後,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住嘴!」

阿衡大吼一聲,制止阿卡夏說話.

白山同學因為手提袋的關系而遭人背叛,這件事阿衡也知道.但是,他卻不知道個中詳情,因為他認為自己不該知道,除非白山同學希望阿衡聽她說.

他的反應似乎讓阿卡夏感到愉悅.她乾笑了幾聲,人已經走到阿衡面前.

「也對,你就是這種人呢——雖然跟我當初預定的計畫不一樣,不過這個狀況說不定更好.喂,阿衡,要不要跟我攜手合作?」

「什,什麼?」

「幫我一個忙吧.從白山同學那里把手提袋拿過來.只要黑色手提袋在那孩子手上,那孩子就會常常一直被別人背叛,變得無法相信任何人.所以那孩子不需要那種東西——你不認為,手提袋反而只是她沉重的負擔嗎?」

阿衡他——

無法立刻給出答案.

過了半晌,阿衡終於以嘶啞的聲音喃喃地說:

「……你,你在說謊.你這種家伙所說的話,我不信.」

「說謊?我哪里說謊了?」

「你根本就不認識白山同學.在今天中午以前,你連手提袋的『擁有者』在這里都不知道,怎麼可能知道白山同學的叔叔的事——」

「喂喂,你別誤會,我說白山叔叔的事,講的不是你那位白山同學.」

「……我這位?」

阿卡夏稍微彎下了腰,凝視著阿衡的臉.熟悉的伊織雙眼,只有這時散發著別人的光芒.似乎只要身體的內容物不同,連瞳孔顏色也會隨之改變.

「我說的人是白山奈由花,上一代的手提袋『擁有者』.她跟她女兒一樣,為了手提袋而煩惱,受盡痛苦,遭到背叛,最後消失在『囊界』最深層,是一位可憐的女性.」

「——」

「奈由花對我有恩,因為放我到『外界』來的人是她.所以,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遭受相同的痛苦.你也不想吧?白山同學——白山閑花對一切感到絕望而消失在手提袋深處.」

阿衡不自覺地點了點頭.雖然只是無意識的,卻是出於真心而表現出來的動作.他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他都要設法阻止白山同學落得那種下場.

看到阿衡點頭,阿卡夏高興地露出微笑.

「那麼,幫助我吧.為了救白山同學.」

阿卡夏說著,將大大的手掌往阿衡伸了過去.

看著她的手,阿衡覺得自己陷入一團迷霧里.

在白蒙蒙的霧里,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但是,它在哪里,在右邊或左邊,前方或後方,他完全不清楚.到底是要握住眼前的手,還是有其他更該做的事——

突然.

阿衡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

『俱利伽羅之雙翼』就在眼前.

阿衡保持沉默,緩緩閉上雙眼,瞬間整理好思緒,接下來——

他朝著眼前的阿卡夏,猛力揮出『俱利伽羅之雙翼』.

發揮的效果超乎阿衡的想像.在走廊上有限的空間之中,刮起了一陣如神龍吐氣般的強烈風暴,輕易地吹起伊織的巨大身軀.伊織在瞬間被吹到十公尺外,最後好不容易取得平衡,緊緊抓住了牆壁.

在此同時,阿卡夏發出怒吼:

「為什麼,阿衡!你不想珍惜白山同學嗎?」

阿衡緊咬牙根,忍著不反駁她說的話.迷霧依然還沒消散,到底自己踏出那一步的方向對不對,他自己也沒有把握.但是——

「……不行,阿卡夏.我沒辦法幫助你.在你這家伙的想法里,我可以確認有一點是錯的.」

「什麼——?」

「如果我照你所說的話做——那麼白山同學與九衛就會分離.九衛是白山同學唯一信賴的對象.要將她從白山同學身邊奪走,我絕對辦不到.」

阿卡夏的臉因憤怒而扭曲,讓人不覺得那是演出來的,而是真實情感的流露.阿卡夏頸骨格格作響,齜牙咧嘴地說:

「守護靈……?那個手提袋的奴隸算什麼東西?那家伙只是個枷鎖而已,只不過是讓白山同學被手提袋綁住的亡靈罷了.那種人和白山同學衡量起來,你應該知道哪一個比較重要吧?」

阿衡的雙手各自握著扇形的『俱利伽羅之雙翼』.對手是阿賴耶識化身為伊織的模樣,也擁有伊織的身體能力.自己究竟能與她抗衡到什麼程度阿衡也不清楚,但至少他心中的迷霧稍微消散了一點.

九衛是白山同學重要的家人.

而無視九衛重要性的人,肯定不是真心為白山同學著想.

彷佛要消除胸口的郁悶似的,阿衡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對我來說,守護靈是什麼,手提袋又是怎樣的東西,我都不太清楚,也沒必要了解.我只想盡全力協助九衛與白山同學打算做的事.而她們兩個現在的願望,就是把你收回手提袋里.」

「哼,是嗎?談判宣告破裂了.如此一來,我只好按照原訂計畫進行了.」

阿卡夏的臉上再次露出笑容,但並不是方才那種親切的笑容——而是齜牙咧嘴的邪惡笑臉.

阿卡夏稍微彎下腰,擺出准備飛身沖出的態勢.阿衡可不想被幾乎全棵而且肌肉賁張的男人飛撲到身上,於是准備好了『俱利伽羅之雙翼』——這時,阿卡夏突然低聲說:

「……這是我第二次和你打架啊,阿衡.」

瞬間……

這一句話讓阿衡停下了動作,並非因為他想起了過去的事.過去與自己打架的人是桐谷伊織,而不是阿卡夏這個只會偷別人模樣的下流阿賴耶識.這讓阿衡滿腔怒火.

無論如何,阿卡夏的戰略成功了.他看准了阿衡瞬間的動搖,直接飛身襲擊而來.雖然速度之快出乎意料,但阿衡並不感到慌張.縱使速度不及阿卡夏,他還是飛身抽退到身後幾步,雙手握著『雙翼』朝阿卡夏橫掃過去.

仿佛感受到被劃開的劇烈痛楚,大氣發出了尖銳的悲鳴.極度猛烈的風勢造讓空氣產生斷層,銳利的氣流斬裂了所有在附近的物體.也就是阿卡夏的右臉頰.

「——!」

阿衡暗自喊糟.如果傷了阿卡夏的話,真正的伊織本人也會受傷.

想到自己不能再魯莽行事,阿衡的行動再度受到束縛——

阿卡夏的手指碰到阿衡,也只需要這麼一瞬問就足夠了.

「呃啊——!」

「哈,最後關頭居然松懈了,阿衡——不對,是你的個性太天真了.如果是守護靈的話,她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大卸八塊了.」

阿衡想再度揮動『雙翼』,但是手腕卻被用力反握,『雙翼』不由自主地掉到地上.如果沒有『九絕門』的武器,阿衡絕對不可能勝過伊織的臂力.

阿衡被阿卡夏單手舉起,痛苦地喘著氣,呻吟著說:

「——你,你到底,是不是說真的,阿,阿卡夏?」

「嗯?」

「你——你真的,有心要,幫助,白山同學,嗎?」

手指的力道梢梢減緩.阿卡夏眯細了眼——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我要那個手提袋是真的.只要有它還有『擁有者』的手,那麼以後就會變得更有趣了.同時,希望奈由花的女兒幸福也是真的.聽好了,阿衡.那個手提袋對人類而言是多余的東西啊.」

「…………!」

「那麼,差不多該給我了吧.」

阿卡夏深吸一口氣,朗聲詠唱:

「以『述妄失憶』為名——」

只有這個『領域宣言』詠誦之聲,不是熟悉的伊織的聲音,而是阿卡夏原本的聲音,仿佛來自異次元深處的風聲.明明是那樣,卻同時也如音樂般美妙悅耳.

「咳哈——」

阿衡因為太難受而不小心喘起了氣,阿卡夏趁機偷取了他的呼吸.在她吸入那口氣的同時,按照與以前完全相同的順序,構成伊織身體的顏色粒子在空中粉碎,瞬間走廊上濃霧彌漫.等到霧氣散得一乾二淨的時候,阿卡夏的身影猶如魔術般消失無蹤.

阿衡跪了下來,雙手撐在地面上,激烈地嗆咳起來,因為淚水而模糊的視線之中,黑色物體映入眼簾.

那是『俱利伽羅之雙翼』.

九衛明明慎重其事地「拜托」了他,但自己卻什麼都做不到.

湧上心頭的悔恨,讓阿衡用力槌打地面.很痛.因為已經習慣痛楚了,所以心中的懊悔一點也沒消失,只能用力地喘著氣.

「——阿衡!你沒事吧!」

聽到這句話之後,阿衡反射性地抬頭去看.是阿卡夏——不對,那是真正的伊織.臉頰上的傷痕是阿衡自己造成的.縱然是不可抗力的情況,這個事實還是讓阿衡非常過意不去.伊織應該是急著趕過來的,他依然打著赤膊,下半身穿著長褲.

伊織沖到阿衡身邊扶起了他的背,擔心地皺起了眉頭,然後拍了拍他的背.阿衡想開口說聲謝謝,卻被劇烈的咳嗽取代了.

「對不起,伊織.我讓阿卡夏逃走了——咳咳!」

「先別管那個,你有沒有受傷?她對你做了什麼?」

「……呼吸,被她偷走了.現在的阿卡夏外表應該是我的模樣.」

伊織說不出話來,只能仰天長歎.但也不能放著不管,於是他拿起手機打算連絡某人,那人大概是遠咲學姊吧.可是鈴聲不知響了多久,對方還是不接電話.

「嘖,這種時候她在做什麼啊,那個人……!」

「可以了,伊織.我好多了,謝謝.」

阿衡用力吸氣之後再吐氣.雖然心中的懊悔並未消失,但至少總算是脫離自怨自艾的心境.阿衡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伊織的攙扶之下,開口說:

「白山同學她們應該在一樓吧,我們去告訴她們發生什麼事吧.也得想出新的『暗號』才行.」

「嗯,就這麼辦.」

伊織說完,扶著阿衡正打算往前移動時——突然停下了腳下的步伐.

「宮代.你在這里干嘛?」

的確,在離他們一段距離的地方,宮代像個雕像般站在那兒.看到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阿街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或許宮代看見方才的阿卡夏了.見到那麼詭異的情景,受到嚇到也是理所當然的.應該不至於聯想到白山同學的手提袋,不過還是得想個辦法蒙混過去才行——

阿衡的擔心最終只是杞人憂天.應該說,他該擔心的是另一個更嚴重的情況.

宮代吞吞吐吐地說:

「那,那個,不好意思.我並沒有打算要偷看的,只是,湊巧,剛好看到而已——

「……宮代?」

「對不起,真對不起.我和你們兩個認識那麼久,都沒有想過會是這麼回事.那個——你們居然是那種關系.」

一片沉默.

阿衡咽下了一口口水之後,提心吊膽地問:

「宮,宮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到的?」

宮代的臉頰像被煮熟般紅了起來,眼眸甚至不自覺地噙著淚水.宮代避開了視線凝視著牆壁,難以啟齒地說:

「……從裸體的桐谷吻了平澤開始……真,真的,對不起.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請你們放心吧.那個——祝你們幸福!」

宮代低喊之後,轉身飛奔逃離.

「喂,喂!宮代,你等一下!那是誤會啦!拜托你等一下——!」

宮代不顧阿衡的阻止,沒停下腳步的步伐.伊織愣愣地目送著消失在走廊轉角處的背影,低聲地說:

「……什麼?什麼意思?完全聽不懂啊!」

阿衡一邊忍著口中的苦澀,把宮代誤會的事情——也就是她看見變身為裸體伊織的阿卡夏,並且偷取了阿衡的呼吸,然後她在腦中轉換截然不同的意思等等,整個來龍去脈全都告訴了伊織.

伊織愣在當場,最後只是眨著眼睛自言自語起來.

「……怎麼,總覺得只有我會碰到這麼慘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