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陳塘風月(中)

一陣尷尬的平靜後,蘭姐先開口說話:“我也知道家里有男人,錢也沒少彙回去,年年都有兩次莊票彙到鄉下。可是這麼多年了,我在外面做什麼都不能跟家里說,還不能回家……唉……”

蘭姐長長地歎一口氣,停了一下,低下頭小聲地說完下句:“哪里有臉回家呀……”

綠嬌嬌伸手握住蘭姐的手放在桌上,一邊拍著一邊對蘭姐說:“家里有你彙錢回去,把孩子們拉扯大是他們的福氣。孩子沒有緣分在你身邊,是他們的命。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想想自己,天經地義。”

蘭姐在風月場上多年了,已不再是感情豐富的人。所謂“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有感情的女人,根本不能在歡場上生存。但聽完綠嬌嬌的話,她眼眶一下濕潤了,雙手更緊地握著綠嬌嬌的手。

綠嬌嬌可不會感動,她天天都見這些事情,說麻木也好,說習慣也好,她只知道這個世上,苦命人比好命人多,但是好命人的錢好賺。

那些安慰只是套話,能套出錢的話。

綠嬌嬌看情緒發展得差不多了,用手搖著蘭姐的手說:“蘭姐,我平時答事只收一兩銀,今天給你答事,我收五兩銀子。”

蘭姐一聽到銀子漲價,連忙回過神,花艇東家的本能又發揮出來。

“喲嗬,我怎麼有這麼大的面子呀?可是嬌嬌姑娘能給個加收道理嗎?”

綠嬌嬌說:“蘭姐,我這是給你報喜啦!你的生意從下個月起還要做大,到秋天時賺錢是現在的一倍,你是大老板啦,我收少了丟你的臉呀。”

蘭姐一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

“是啊是啊,這也是我本來想問的事情。我和旁邊的藍色花船談過,他們願意把船賣給我,價錢一定不會低,我正在想這麼干會不會虧本,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這五兩銀子,值得值得。對了,我這船叫‘天德’,新船改名叫‘月德’,你看好嗎?”

綠嬌嬌說:“新船改名字可是要另收潤金的呀。不過蘭姐爽快,是個發財的人,我也不能小家子氣,以後給我介紹些生意就好了。”

蘭姐趕緊點頭,綠嬌嬌續繼續說:“天為陽,月為陰,天德月德是陰陽之合,本來最好不過。天德的牌子用黑底金色,陽中取陰對你還是旺財的,但那艘藍花畫舫起名月德的話,就要改個黃紅色,以求陰中取陽,達到陰陽平衡,才好發財。”

蘭姐聽了,很高興地說:“活神仙說行,一定就可以了。那位……”

綠嬌嬌也笑著說:“蘭姐不要心急,太陽還沒下山呢。請不要見怪,你能先付潤金嗎?”

蘭姐求測心切,連忙說行,轉身走入賬房里拿出五兩銀票交給綠嬌嬌。

綠嬌嬌說一聲多謝,雙手接過銀票時,向蘭姐慢慢地欠一欠身,然後收好銀票,抬起頭把沒有說完的話說下去:“你今年命中偏官透出,無制成殺,但偏偏桃花同現,成桃花帶殺的凶局;而你今年生意不錯,剛想做大門面,流年里財星大旺,財星催動殺星,則財越旺,殺越旺……”

說到這里,綠嬌嬌停頓了一下,她很清楚蘭姐有話要問。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能講明白嗎?”

蘭姐從一些字眼里,從綠嬌嬌的語氣里,聽到不對勁兒的感覺。


綠嬌嬌接著說:“簡單說就是你財運很好,但是財運會引來殺身之禍,而這殺身之禍,和男人有關。”

蘭姐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在琢磨綠嬌嬌的話。

綠嬌嬌繼續說:“你錢賺得越多,越危險。”

亮晶晶的冷汗從蘭姐的額頭冒出來,蘭姐一時想不出有什麼要問的。

“你提到的恩客有可能是老千,一般是先拿心,進房了再套錢。”綠嬌嬌說,“一般的花艇姑娘沒什麼錢,千不千也罷,給錢買就行了,可像你這樣的老板娘卻最是老千喜歡的下手對象。如果他就是老千,花了這麼多錢,不得手不會罷休。”

綠嬌嬌又停下來,手里轉著茶杯,在等蘭姐的下一句話。

“那怎麼辦?”這是蘭姐必然會問的一句,盡管聲音有些不自然。

綠嬌嬌說:“蘭姐你是好人,聽姑娘們說你對她們也不錯,我會幫你的。你能開花艇,也不會沒有大爺照看,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事挑起來了,爭斗起來對誰都不好。我想這樣吧,你請那位恩客打個茶圍,不要收錢,在桌上放三只杯子倒上茶,排成直線,茶壺嘴對著第一個杯子,然後過去收了多少錢都原數奉還,你先喝中間一杯,然後再重新斟滿,請他喝茶。行內人自然就明白了,一般說他也會喝中間那一杯,然後收錢離開,以後都不會再上這里找你。”綠嬌嬌一邊說,一邊在桌上擺出這個茶杯陣給蘭姐做示范。

“為什麼呢?”蘭姐又問。

綠嬌嬌連忙說:“這就不能告訴你了,呵呵,請不要見怪。”

蘭姐對綠嬌嬌佩服得五體投地:“姑娘年紀輕輕就精通算命,還有這樣的江湖經驗,真是神人啊。”

綠嬌嬌的笑容嫵媚如初,從表情里看出來一張十八九歲少女的俏臉。她對蘭姐說:“雕蟲小技而已。”

離開花艇,太陽已經西沉。

蘭姐安排傭工大嫂送綠嬌嬌上岸,到了岸上,綠嬌嬌從錢袋掏出一小串銅錢,放到傭工大嫂的手里,向大嫂說:“謝謝阿金嫂,這是你的一百文錢,以後還請多關照嬌嬌。”然後微笑著向阿金嫂欠一欠身行了個禮。

阿金嫂收了錢樂呵呵的,嘴里忙著說:“一定一定,嬌嬌大姐慢走啊,呵呵……”

金色的霞光,映出綠嬌嬌孤獨的影子,走在窄窄的長巷里更顯清瘦。綠嬌嬌的手里吊著一壺酒,今天晚上,陪著她的只有這壺酒。

入夜,綠嬌嬌的家四周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平康通衢一路都是大寨。“大寨”是當時廣州人對高級大型妓院的俗稱。

黃昏後的平康通衢,從路口就有大寨的龜公開始迎客。一旦有客人到,各妓院的龜公們馬上會恭迎上前,分清楚客人想到哪一間妓院後,就會開始大聲傳報:

“張公子到——”


“甯大官人到——合和酒家准備款接——”

“羅府客人齊大人到——桂花樓恭迎貴客——”

聲音拖得很長,一層接一層地喊進去,形成囂張的聲浪,直抵花筵地點。如果有最尊貴的客人,還會像過年一樣,在門口點起大串的炮仗,炸個滿堂紅。

二樓的姑娘也會趴到欄杆上,等自己的恩客到來,一旦遠遠見到自己的恩客,就會揮手大聲叫喚招呼公子的大號,鶯聲燕語嘈雜而熱鬧。

一隊隊花客在招喚聲的引導下大搖大擺魚貫而入,男人的虛榮感被刺激到了極限。

萬花館也在平康通衢之上,樓高三層,是這里數一數二的大寨子,姑娘們才藝出眾,相貌也長得漂亮;老板姓肖,是性情風雅之人,調教出來的姑娘除了吹拉彈唱,還有會吟詩作對的,使得萬花館在平康通衢里別有風格,很吸引有錢的文人集中玩樂。

萬花館旁邊是馨蘭巷,從巷口進去,走過萬花館側面的山牆,就是綠嬌嬌的家。

這是一間小巧典型的西關平房,綠嬌嬌住在這里已有三年。

晚上綠嬌嬌可以在床上聽到萬花館里面的全部聲音。

傳喚聲、招呼聲、廚房的摔鍋聲、彈琴唱曲、妓女浪笑叫床、豪客們高談闊論、龜公老鴇打罵妓女……全部聲音組成一個大網籠罩著綠嬌嬌一年前買下來的家。

綠嬌嬌的家有三個房間,走出去是天井,就是一片露天的平地,中間還有一口井。

這口井對綠嬌嬌的家最重要,女孩子如果為了打水洗衣天天在巷里進出,並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情。也因為有這口井,這棟房子在馨蘭巷的售價幾乎最貴。

從天井再走出去是一個客廳,打開木門透過趟櫳,從客廳可以看到馨蘭巷。

綠嬌嬌三年前來到這個城市,馬上就選定了這個地方住下。

對她而言,人多的地方才適合一個獨居的女孩子出入;女孩子多的地方,自己才不顯眼。

而城市里,人多女孩子多的地方除了妓院沒有別的選擇。在這里,綠嬌嬌還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大量的顧客。

一個女孩子要開館給人算命,無異于找死——天天上門鬧事尋歡的流氓和找便宜踢碼頭的江湖中人,絕對會比客人多。再說了,開命館是要交稅的,綠嬌嬌可不想犯傻。

盡管做風水先生很賺錢,但是一個女孩子要做風水先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風水先生的生意包括老百姓的生老病死,有些場合連女人都不能進去,也不能看,雇主壓根不會請一個女人做風水先生。

綠嬌嬌想安全地賺到錢,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女人堆里找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