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槍手(上)

廣州督軍府的小偏廳大門緊閉,廳里的桌子上鋪著一幅地圖,有兩個人站在桌旁細細查看。

一個中年男人長得高挑斯文,臉色白淨,雙手背在身後,靜靜地看著地圖,微微點著頭;另一個就是在郭家祖墳前罵人的山羊胡子,手上提著筆,正在地圖上圈圈點點。

高個子說:“章大人,整個廣東都被你走遍,這幾年辛苦了。”

章大人停下筆抬頭看著高個子說:“不敢當,這是秉涵的份內事,還請國師多指點。”

原來斯斯文文的高個子是當朝國師,山羊胡子是國師府副使,因為國師府是直屬皇帝的秘密機構,章秉涵這個副使名頭雖然不大,級別卻是不小。

國師對章大人說:“幾年在廣東,你跑不了少地方,也完善了這張廣東龍脈圖,章大人功不可沒。經章大人的手擊破的幾十個名穴,基本上都位于龍脈的主氣,大體上也沒有犯什麼錯誤,只不過……”

“請國師教導……”章大人看著國師的臉。國師沉吟著,頓了一會兒繼續說:“廣東省和別的地方不同,這里有九條龍脈,這九龍形成號稱蓮花帝座的風水大局,從氣運計算來說,現在正是開始起運的時間,江山劫數迫在眉睫。運不起則已,廣東的龍氣一但受天運驅動,南帝就會出現,大清江山可就……”說到這里,國師看了章大人一眼。

章大人也放下筆,正身對著國師說:“我們在京城時已經知道這一點,現在還會加派人手。”

國師說:“章大人,我擔心的問題不是你們的事辦得不好,而是我們這樣做下去,是否來得及趕在龍氣發動之前,把位于真龍正穴上的祖墳全部破壞。九條龍脈,一個大省,地方不小啊……”

“而且……”國師細細地分析著,“龍氣是自然之氣,破而不死,一段時間後又死而複生;廣東龍脈多,地域廣,你今天破一個祖墳,明天就會有新墳葬下,我們有多少人?能看得住哪一個?”

“國師說得有理,國師有什麼吩咐呢?”章大人問。

“雙管齊下……”國師用兩只手指,重重地點了一下桌上的地圖說,“治亂世,用重典。”

安龍兒獨自在家,按綠嬌嬌的吩咐,先要收拾好這個地方。

外廳和天井,洗洗刷刷很快就清理好了再進去是一排三間房子,綠嬌嬌住在東廂房,安排安龍兒住在中房,西廂房放滿雜物。

安龍兒有點不明白,為什麼老板不是睡中間的房子,而給他一個下人睡。一般來說,中間的房子看起來更像主人房。

綠嬌嬌的房間用一把小鎖鎖著,不能進去。

自己的房間沒什麼好清理,才搬進來幾天,四壁空空也算是窗明幾淨,但對于習慣和一群孩子同住的安龍兒來說,卻覺得太冷清了,他甯可吃得差一些,和大家一起練功賣武。

西廂房雜物多,無非就是一些備用的桌子椅子,和放著冬天用的棉衣被子的大櫃。其中一個小箱子像一張單人凳一般大,里面放的就是綠嬌嬌要求他看完的書。

打開箱子,里面有幾十本書,安龍兒算了一下,一個月看一本,看兩年也就看完了。他不明白這個老板為什麼要他讀書。

蔡標撿他回來,教他功夫是為了賣武,從安龍兒被撿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跟著蔡標要做什麼,可綠嬌嬌卻從來沒有說過要他讀這些書干什麼。

仔細看看,原來這幾十本書都按一二三四編上了號碼,號碼是用筆手寫在封面上的,應該是綠嬌嬌給他安排的看書順序。

一號書是《易經》,二號書是《三命通會》,三號書是《滴天髓》,四號書是《玉照定真經》,五號書是《洞中波月記》,六號書是《撼龍經》,七號書是《青囊賦》……

每一本都不同名字,幸好每一本都不是很厚。

安龍兒明白了,這些都是風水算命的書,可能綠嬌嬌以後要他去給人算命吧。

隨手翻了一下,基本上看不懂。綠嬌嬌說了,不懂不要問她,只要背下來就行,要是自己不懂的話,以後又怎樣給人算命,為綠嬌嬌賺錢呢?安龍兒百思不得其解。


也許按綠嬌嬌的規定順序看,自然就會懂吧。現在太陽還沒有下山,安龍兒搬個小凳坐在天井,乖乖地開始看第一本《易經》。

綠嬌嬌並沒有馬上離開伍日發行,伍俊生邀請她一齊到西堤的法國餐廳吃晚飯,綠嬌嬌閑來無事,樂得換換口味。

一身洋裝的伍俊生,陪著一身旗袍褂子的綠嬌嬌,走出伍日發行,向西邊走去。不遠處就法國餐廳,門前的裝飾充滿異國風情,式樣不同不說,連建築用的材料都全用的是石頭。門前的牌子上寫有中法英三國文字,中文寫著“四季餐廳”。

餐廳里清幽甯靜,格子桌布和透亮的玻璃杯顯得華麗而厚重。餐廳里複雜精致的蠟燭台上點著蠟燭,映得牆上的西洋工藝品和油畫忽明忽暗。如果不說這里就在喧商鬧市的十三行旁邊,真有種世外桃園的感覺。

綠嬌嬌隨伍俊生來吃過幾次西餐,對這里並不陌生,而且還很喜歡這里的環境。

伍俊生喜歡帶綠嬌嬌來這里,多過于帶自己的老婆。自己的老婆出身名門,可是見多識廣之後卻顯得越來越傲慢,這對于一個生意人來說可是大忌。綠嬌嬌卻很會為人處世,就算有些難堪的場面,她也會容忍下來,或是漂亮地化解尷尬。

他們走入四季餐廳,里面已經零零星星坐著一些客人。

酒吧那邊有個穿洋裝的人舉起杯子向他們打招呼,伍俊生也熱情地迎上去。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白人展開雙臂迎向伍俊生:“伍先生,很久沒有見你,一定是發大財了!”

伍俊生和這個白人青年擁抱了一下:“嗨,杰克,想不到你又回到廣州,來,我給你介紹——”

伍俊生把綠嬌嬌讓到前面:“嬌嬌,這位是杰克,他是美國人,和我們商行做過幾次大生意,大家都賺了不少錢。杰克,這位是綠嬌嬌小姐,她是……呵呵……”

伍俊生看了一眼綠嬌嬌的表情,綠嬌嬌似笑非笑,于是說:“她是我女朋友……”

杰克向綠嬌嬌伸出手,微笑著一欠身。綠嬌嬌禮貌地伸出手去輕握一下,想不到杰克卻接住綠嬌嬌的手,以貴族的禮節輕輕地吻了一下手背。

綠嬌嬌有點意外,但是並不介意,她知道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禮節。

杰克定著眼睛看了一會綠嬌嬌,搖著頭微笑:“綠小姐,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中國女人。”

綠嬌嬌常常被街上的流氓吹口哨,但是從來沒有被人在公眾場合這樣贊美過,臉上一紅,笑著低下頭,忘記了這時團扇要遮在嘴巴旁邊。

伍俊生很明白美國人的坦率,連忙打圓場說:“謝謝你杰克,嬌嬌會很開心的。來,我們一齊坐吧。”

三人坐下後,點好菜,杰克開始滔滔不絕地講故事。杰克的廣東話說得很好,逗得綠嬌嬌和伍俊生不時哈哈大笑。

綠嬌嬌坐在杰克對面,有足夠的時間端詳他的臉。按綠嬌嬌的習慣,是希望在杰克的臉上找到他過去的秘密,但是中國人的臉和白人的臉實在相差太遠,中國相學的口訣要套在一個白種人的臉上,顯得不夠用。比如相學里認為的高鼻子,對白人來說是低鼻子;相學里認為眼窩深陷是金殼眼,不利婚姻子女,但是白人大部分都是這個樣子,而且還以有眼窩為美,認為這樣的眼睛最深邃有神……

當時在中國的白人並不多,綠嬌嬌也是第一次和白人這樣近距離接觸,沒有看相的經驗更沒有總結。如果不知道杰克的八字,對綠嬌嬌來說,短時間內,這個人是一個謎。

而綠嬌嬌卻被杰克的神采吸引住了。

杰克長得比大部分中國人都高大,綠嬌嬌本身就嬌小,站起來走到杰克的胸前。杰克身材勻稱,高大卻顯得很協調,一頭短金發凌亂地豎在頭上。那時的洋人都會把頭發用發蠟梳得服服帖帖,杰克的頭發卻像一個流浪漢。

臉龐瘦削的杰克長著一雙褐色的眼睛,睛神自信而有力。他穿著禮服,卻閑散地敞開領口,神情輕松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搭著另一張椅背,像摟著一個透明的姑娘。

從杰克的話中,綠嬌嬌大概知道他在美國西部淘金賺了一筆錢,于是就跑到中國來做進出口生意。他從中國運茶葉和絲綢到美國,從美國把鍾表和一些機械工具入口到中國,眼下政府很鼓勵使用西洋機器,他的生意做得挺順。杰克想賺夠了錢回美國買地蓋大樓,再賣出去賺錢。

杰克在說話時,眼睛不時看向綠嬌嬌。出于一個女人的直覺,綠嬌嬌知道這種眼神代表對她有意思。


這樣的情況綠嬌嬌並不驚奇,她很了解自己的命運,她命帶桃花,命里從來不缺男人喜歡。家鄉的風水注定了她的命運,這是不為人力所改變的力量,她注定不是一個十貞九烈的節婦。

綠嬌嬌的八字水多,她的本命日元有如汪洋里的一葉孤舟,一生漂泊無定,在強大的宿命面前,做什麼都是徒勞,能保住自己活下去,活得開心一點,就已經是最大的心願。

杰克說完西部淘金曆險,又說和大清官員們打交道的困難;說完在中國民間游玩的趣事,又說美國的風土人情,很快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晚餐時光。

到了結賬的時間,杰克向綠嬌嬌發出邀請:“綠小姐,你想和我們一起去騎馬嗎?”

伍俊生有些吃驚,他以為這種邀請,這種關系,杰克應該先請他,再帶上綠嬌嬌吧。

綠嬌嬌看到伍俊生的反應,但是她毫不在乎,盡管她剛剛才推掉了和伍俊生一起去佛山的邀請。

綠嬌嬌笑著對杰克說:“好呀,我不會騎馬,你可以教我嗎?”

杰克很開心:“噢上帝,真是太榮幸了。三天後你方便嗎?”

綠嬌嬌對杰克的真誠有直覺的信任,這一次不用起卦也不用掐指算算能不能行得通,爽快地答應:“好,三天後早上辰時在這里門口見面。”

杰克說:“這麼美麗的小姐不應該來等我。你住在哪里?我去接你。”

綠嬌嬌低頭笑笑,用團扇遮住嘴巴說:“請不要介意,家父不喜歡洋人。”

杰克說:“噢,是這樣,那就按你的安排。對了伍先生,你有時間一起來嗎?”

伍俊生的表情非常複雜,他看著杰克的臉想了一會,深深地吸口氣說:“我過幾天我要去佛山辦事……”

綠嬌嬌坐黃包車回到馨蘭巷,已經是三更時分,不過這時的平康通衢正是熱鬧的時候,花客們酒至半酣,街上兩邊的花館里鶯歌燕舞,人聲喧鬧。

綠嬌嬌就是喜歡馨蘭巷這一點,一個女孩子半夜回家走進燈火通明的巷子最安全。

開門進入前廳,看到安龍兒坐在前廳的地上玩,地上擺著一把小竹簽,還有一些小竹簽在地上排成各種卦象。

安龍兒手里拿著一本《易經》,另一只手正在變換地上用竹簽擺成的卦象。綠嬌嬌仔細看了一下安龍兒排出的卦象,卦象完全沒有排錯,安龍兒在演示的正是“抽爻換象”。

“抽爻換象”是易卦的運算過程,同樣是風水里的主要構成技術。一日之間看到安龍兒可以自己完成這個層次的演卦,綠嬌嬌大吃一驚。

安龍兒看綠嬌嬌回來了,馬上站起來:“嬌姐,你回來啦,我給你倒杯茶。”說完走進廚房提出一壺開水,在前面的茶幾上沖茶。

綠嬌嬌看著安龍兒後腦勺的黃頭發,心里在嘀咕:這小家伙是什麼人哪,哪來這麼有悟性的小孩?

今天也折騰夠了,綠嬌嬌把香荷包往茶幾上一放,然後把自己摔在椅子上。

杯里的茶燙得要死,綠嬌嬌看了一眼,對安龍兒說:“有熱水吧?給我端盆溫水泡腳,要溫水,不要太熱。”

安龍兒應了一聲,又叭嗒叭嗒地跑去端泡腳水。

綠嬌嬌泡著腳叫安龍兒站過來:“你過去學過易經嗎?”


“沒有。”安龍兒搖搖頭。

“你覺得這些書好玩嗎?能不能看懂?”綠嬌嬌試探著問。

安龍兒笑著說:“有些字不認識,不過現在知道每一個卦都代表著很多東西,一個卦也可以變成其他的卦。卦象的變化很好玩,我看著書就可以跟著演卦了。”

綠嬌嬌想試一試安龍兒到底明白到什麼程度,于是蹲在水盆里,用手把地上的竹簽擺出一個坤卦,問安龍兒:“你可以把坤卦的公孫子息卦全部演變一次嗎?”

安龍兒說:“我試一下。”然後蹲在地上,把綠嬌嬌用十二根短竹簽排成六排的“坤”卦,從最下邊的一行開始,把兩支短竹簽換成長竹簽,演變出一個“複”卦,正確變出第一個公孫子息卦。

安龍兒兩手一邊麻利地抽換長短簽,一邊念念有詞:“地雷複,地水師,地山謙,雷地豫,水地比,山地剝……好了。”

演卦完全正確,綠嬌嬌有點接受不了現實。她真是沒打算買一個神童回來,本來只求這小子聽話、記性好,把書里的東西背個五六成就可以了。可現在安龍兒對玄學的天賦和悟性大出綠嬌嬌意料之外,甚至有點破壞她原來的計劃。

綠嬌嬌得弄清楚這小子的底細。她坐回椅子上,腳繼續泡在水盆里,端起茶杯問安龍兒:“龍兒呀,你什麼時候生日?”

安龍兒回答說:“六月初六。”

“今年的六月初六都過了,明年再給你做個生日吧……你是哪一年生的?”

“道光十二年。”

綠嬌嬌一如論命時的平靜微笑:“嗯,記得你媽說你是什麼時辰出生的嗎?”然後喝一口茶,等安龍兒報出時辰。

只要安龍兒報出他出生的年月日時這四柱,這個小孩的秘密馬上可以全部揭開。

安龍兒回答綠嬌嬌:“我不知道……”

綠嬌嬌一聽,馬上被嗆得“噗”的一聲把剛喝到嘴里的茶噴了一地。

一個八字沒有時辰,只能大概算出一些早年的經曆和大概捕捉命局的氣勢,但是不可能准確地算出時間和事情,也不可能完全了解一個人的天賦和性格。

一個八字可以讓人全面地了解自己的一生、天賦和吉凶,也可以讓有心人從八字里找出弱點,甚至用道術加以傷害,所以人們回來不會輕易把自己的八字告訴不信任的人。

安龍兒問:“嬌姐你沒事吧?”

綠嬌嬌嗆得一時說不出話,很努力地咳嗽了幾聲,伸出手擺一擺表示沒事。

安龍兒接著說:“我爹媽沒有告訴我出生的時辰,所以我也不知道。”

綠嬌嬌緩過氣來,抹著嘴把話頭岔開。

“龍兒,你會騎馬嗎?”

安龍兒說:“沒騎過馬,我在班子里騎過標叔的騾子,就是用來拉大車的騾子。”

綠嬌嬌總算得到一點安慰,好好地喝了一口茶,“騎過騾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