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槍手(下)

綠嬌嬌睡醒了睜開眼,大家已經進入熱鬧的佛山城里。

佛山在廣州的西南方,距離廣州城只有幾十里路程,從官道一路快馬的話兩個時辰就可以到達。這里很早以前就是廣東的工商重鎮,城里的繁華不遜于廣州。

綠嬌嬌對大家宣布,今天晚上就在這里睡覺。于是他們走到一個叫太如樓的客棧下榻。開好兩個上房,把馬匹安頓到客棧的馬廄,大家都餓得眼冒金星,馬上出門找東西吃。

佛山城的中心有一座祖廟,里面供奉著玄天北帝。祖廟四周長年有熱鬧的集市,集市里吃喝玩樂什麼都有,綠嬌嬌他們三人一行在集市里一路吃過去,品嘗了不少民間小吃。

他們三個人也成了街上一景。

因為佛山的商業發達,在佛山出入的洋商並不少,基本上洋人們都是一身禮服,貴族打扮,人們都習慣了洋大人的派頭見怪不怪。可是像洋人杰克這樣簡樸的牛仔裝束就很讓人覺得新鮮。小孩子們圍著杰克在看,看見杰克嬉皮笑臉的,還有大膽的小孩伸手去摸杰克的槍套。

綠嬌嬌樣子嬌小俏麗,安龍兒背個藤箱長了一頭黃發,和旁邊長了一頭金發的杰克相映成趣。

綠嬌嬌跑到一個賣女孩子玩意兒的攤子前,給自己買了幾個頭花,然後又買了一串紅色的同心結,說要送給杰克。

杰克當然很喜歡,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是綠嬌嬌送的他都會喜歡。

于是綠嬌嬌把這個同心結吊在杰克的左輪槍柄上,杰克馬上皺著眉頭一臉尷尬,綠嬌嬌則拍手大笑,死都不讓他摘下來。

東西吃到太陽下山,聽人說今天晚上祖廟里的萬福台上唱大戲,于是三人馬上跑進祖廟占位子。

戲台上才子佳人紛紛出場,大鑼大鼓地愛恨纏綿;忠奸文武上下翻飛,爾虞我詐刀槍劍戟地鬧得不亦樂乎……

綠嬌嬌又靠在杰克的懷里睡著了。

今天的運動量比平日要大得多,而且也沒有多少時間抽大煙,綠嬌嬌其實早已困乏交加。但這一天卻是綠嬌嬌幾年以來,第一次不用喝醉酒入睡。

杰克背起綠嬌嬌,和安龍兒一起回到太如樓,把綠嬌嬌放到床上,蓋好被子關門退出,自己和安龍兒到另一個房間睡覺去。

第二天綠嬌嬌起床梳洗好,抽足大煙,走過隔壁的上房,踢開門就要捉杰克和安龍兒去喝早茶。

杰克和安龍兒昨晚安頓好綠嬌嬌,洗澡整理好行裝已經半夜三更,所以一覺睡到太陽曬屁股,兩個人匆忙起床後,睡眼惺忪地跟著綠嬌嬌向茶樓走去。

三人走上茶樓的二樓一角坐下,喝杯茶吃些點心,開始清醒一些,綠嬌嬌就開始逗杰克玩。

“杰克,你帶了錢在身上吧?”綠嬌嬌問。

杰克說:“我有一些碎銀,也有一些銅錢。”

綠嬌嬌又說:“我可以猜出你身上有多少錢。”


杰克對這個游戲有興趣,馬上來了精神,笑著對綠嬌嬌說:“真的嗎?你快猜猜看。”

綠嬌嬌狡猾地笑著,斜眼看著杰克說:“我要是猜中了……你就把那把槍送給我,怎麼樣?”說著眼睛瞄了一下杰克腰上的左輪槍。

杰克笑著聳聳肩說:“我的公主,你要什麼我都可以送給你;不過要是你猜不中呢?”

綠嬌嬌說:“我猜不中的話就把安龍兒送給你。”

逗得杰克哈哈大笑說:“我才不要呢,我和龍兒是好朋友,我不會要他做我的奴隸。你要是猜不中,就讓我親一下吧。”

“好。”

“就在這里,馬上要親。”杰克還要加條件。

“好。”綠嬌嬌一向爽快。

“龍兒,看著……”綠嬌嬌提醒了安龍兒一句,從香荷包里摸出六個銅錢,往空茶杯里一扔,然後扣在桌子上。

拿開杯子,順手把桌上的銅錢排成一行,她問:“龍兒,銅錢漢字朝上為陽,滿字朝上為陰,這是什麼卦?”

安龍兒看了一下說:“陰陽陰,陽陽陽,是水天需卦。”

綠嬌嬌接著說:“對,現在剛入午時,入七數,加需卦之和總數為十二,十二除爻數六余六為上爻動變,需卦變成風天小畜卦。動卦為用,靜卦為體,下卦乾卦入一數不變,上卦六變五,也就是說杰克身上昨天帶了一兩銀子六吊錢,今天還有一兩銀子五吊錢。昨天花了一百文。”

杰克完全聽不懂綠嬌嬌說了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錢,我先數數……”

他把口袋里的錢倒在桌面上,一邊念著:“兩塊半兩白銀,合起來剛好一兩,對了;這里一堆二十文錢和五十文錢,加起來是三百文,沒有一兩四吊呀?哈哈哈!”

杰克一看沒算准,非常高興,心想這下浪漫的香吻有著落了。

綠嬌嬌走到杰克身旁邊,在他身上一陣亂翻,翻出一張押票,這是太如樓兩間上房的押金票據,上面寫著“一百文”。

綠嬌嬌說:“哼,這一百文還沒有結賬,也就是說錢還沒有花出去,加上現錢剛好一兩銀四吊錢,嘻嘻!”

安龍兒看得心領神會,他看多少經書都不如看高手應用一次,會起卦算卦還不是最後的結果,卦起出來後,怎樣解卦才是功夫所在。

杰克“噢”了一聲,嘴巴保持圓形,雙眼瞪大了看著笑得停不了的綠嬌嬌,又看看錢,很久說不出話來。

綠嬌嬌搖著杰克的手說:“哈哈,槍是我的,槍是我的了。”

她發現自己很喜歡在杰克身上撒嬌。


這時幾個衣著斯文的中年男人有說有笑地從樓下走上樓梯,經過綠嬌嬌他們身邊時,其中一個男人看了綠嬌嬌一眼,倒回幾步停在她身邊:“咦,你不是小茹嗎?”

綠嬌嬌驚愕地抬起頭:“啊?你……”

這個中年男人一臉驚訝而興奮地說:“哎呀小茹,我是你清源大哥啊,你不認得我了?”

綠嬌嬌從椅子站起來,茫然地說:“大哥?你怎麼在這里?”

清源說:“父親可想你啦,這幾年你都到哪里去了?過得怎麼樣?”

綠嬌嬌一手拉住清源的袖子說:“大哥,我們去那邊談吧……”然後一齊走到窗邊的另一張桌子嘀咕了起來。

杰克和安龍兒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好坐著等綠嬌嬌和她大哥說完話回來再說。

清源長得比杰克矮一些,但是在人群里同樣會高人一頭,很是顯眼,兄妹二人不是自己相認的話,旁人真想象不出他會是身材嬌小的綠嬌嬌的大哥。

他穿一身寶藍色的綢子長衫,把修長高大的身材襯托得溫文儒雅,臉上沒有留胡子,臉色白淨,瘦削秀氣的臉形倒是可以看到幾分綠嬌嬌的影子;手里拿著一把雕龍刻鳳的紅木邊折扇,手上戴的金戒指鑲著一顆透明水晶一樣的大圓珠子,散發出貴族風度和中年男人的成熟味道。

杰克一向認為中國男人長得不英俊,他在中國算是一等俊男,但是看到清源大哥,也不得不暗中贊歎,中國還是有英俊的男人啊。

清源和同來的幾個人打過招呼,就和綠嬌嬌坐到一旁,談了很長時間。半晌之後,綠嬌嬌和清源一起回到杰克和安龍兒的桌旁。

綠嬌嬌向杰克介紹:“這位是我大哥清源,這位是我的朋友,杰克……”

杰克入鄉隨俗,站起來用中國禮節向清源大哥抱拳欠身拱拱手,清源大哥卻向杰克伸出右手說:“杰克,認識你很高興。”

杰克怔了一下,馬上哈哈一笑,伸出右手熱情地和清源大哥握了握:“你好,清源先生,認識你很高興。”

清源大哥說:“叫我清源行了,你是嬌嬌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要客氣。”

然後清源看向安龍兒問:“這位小兄弟是……”

綠嬌嬌好像挺難交代:“這個……他叫……安龍兒……”

清源看到安龍兒長著一頭黃發,相貌奇特,小小年紀卻氣宇軒昂,也顯得好奇和喜歡:“你也姓安?哎呀,真是有緣分,小兄弟,以後多指教。”說著向安龍兒一拱手。

安龍兒一腦子納悶——什麼叫“也姓安”?我這主人家起的名字也算是姓嗎?

綠嬌嬌看出安龍兒不明白,于是插了一句:“是呀,大哥也姓安……嘿嘿……”干笑兩聲,看了看清源。

安龍兒知道他是綠嬌嬌的大哥,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低頭作揖:“不敢當,安大哥安好。”


清源說:“不用客氣,都是嬌嬌的朋友,大家坐。”

四人坐下後,綠嬌嬌不太情願,但又不能不說:“嗯……清源大哥原來在京城欽天監做官,後來調到翰林院,現在來佛山就是為了科舉的事。”

杰克和管海關的滿清官員常常打交道,對管商業的官員挺熟悉,但是他沒聽過還有這樣的官,好奇地問:“欽天監和翰林院都是做什麼事的呢?”

安清源笑著回答:“欽天監是給皇上安排祭典的禮儀出行的,也要編寫曆書;翰林院是管科舉的,就是給天下的讀書人編寫教科書,也要給他們考試,讓讀書人考取功名。”

杰克說:“那你就是教育家了。”

這話引得安清源哈哈大笑:“哎呀,我這樣算什麼教育家啊,我只是給皇上辦事的窮京官,不提也罷……”

大家閑聊了一會,安清源說還要招呼朋友,先行告辭離桌,走之前對綠嬌嬌說明天他也到廣州辦事,很想看看她現在住的地方,問了綠嬌嬌的地址,說一到廣州就會去看她。

綠嬌嬌一行三人埋單離開茶樓後,又在佛山游玩了一天,然後才游游逛逛地走馬回廣州。

在回程的路上,走到沒有人的空曠田野時,綠嬌嬌又玩槍又學騎馬,玩得不亦樂乎。

回到廣州西堤,又來到了四季餐廳的門前。

太陽西下,黃昏下的四季餐廳早早地在門前點上燈,晚上還按法國的生活習慣,把桌椅搬到餐廳外的花欄里面,讓客人可以一邊喝咖啡一邊欣賞街上的風景。

西堤大街對面就是珠江白鵝潭上游,是羊城八景之一的“大通煙雨”,每當春雨迷離時,則有兩岸煙霧彌漫、江上帆影如夢如幻的景色。現在這里被落霞映成一片暗紅,四季餐廳門前兩盞路燈照出兩圈黃暈。

綠嬌嬌下了馬,抬頭看著杰克,安龍兒重新背起藤箱,站在綠嬌嬌身後。

綠嬌嬌很久沒有這種道別的心情,她問過杰克住在什麼地方,問過杰克最近有什麼安排,卻總是轉不過身邁步離開。

杰克解下身上的左輪手槍,連著槍套還有一個牛皮袋子,對綠嬌嬌說:“這把槍送給你,皮口袋里有裝子彈和修槍的工具……這個紅繩結子是你送給我的,我留下。”然後解下槍柄上的紅色同心結,放進上衣胸前的口袋里,再拍了拍口袋。

綠嬌嬌“嗯”了一聲,說完謝謝後接過槍,把槍腰帶斜挎在自己的肩上,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這兩天說的話太多了,現在要表達的似乎已是言語之外的東西。

綠嬌嬌東張西望了一下,天色越來越暗,照得杰克的臉越來越紅。她從身邊餐廳的花欄里拉出一張椅子,叫杰克過來。

杰克走到綠嬌嬌的身邊,綠嬌嬌一抬腳站到椅子上,雙手背在身後,在杰克的嘴唇上親了一下。然後跳下來,拉住杰克的手,慢慢退後幾步向杰克微微點頭,欠一欠身,轉身帶著安龍兒走入花巷中。

杰克呆在原地牽著馬缰繩,看著綠嬌嬌和安龍兒遠去,張開嘴唇傻笑著,幸福的感覺非常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