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7.戰敗的凱歌

「箭用光了!可惡!」

「大家快往南側城牆集中!不要再進攻城門了!」

一名百人隊隊長在狂亂的沙塵中揚起嘶啞的聲音大叫.柯勒夏農要塞城牆上灑下的箭雨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刻鍾,卻完全沒有衰退的跡象.成群的聖王國軍弓兵並排在城牆上的身影讓城牆看來顯得更加高聳堅實.

「可惡!為什麼這麼一座小型要塞會有這麼多敵軍!」

「他們竟然連投石機都搬出來了!這種歡迎的陣仗看了就教人想吐!」

銀卵騎士團的士兵們帶著咒罵聲四處逃竄.要塞門上木制的大型器械在一聲咆哮之中揮出了彈射器,對外灑下大量石塊.靠近要塞城牆的一支隊伍正面遭受這陣攻擊,被打得潰不成軍.

「對方光是弓兵就有我們的五倍之多呀!我們的戰術被看穿了嗎?」

「所以我們才有辦法這麼順利地通過艾佐羅要塞呀!」

「現在可不是奉承他們的時候!大家快逃呀!」

潰敗的攻勢中,銀卵騎士團的攻擊小隊全部撤退至一張張立在地上的大盾牌後方.此時一支支箭矢卻又從要塞的反方向插在他們身後的地面上,有兩三個人不幸受傷倒地.

「敵方的援軍攻過來了……」

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令人感到絕望的呢喃.河川方向出現了大批飛揚的塵土,而且愈來愈近.克里斯握緊手中的長劍站起身來,要是現在沒把敵人援軍的先鋒擋下來,就算是銀卵騎士團的士氣也會受挫.

「喂!克里斯——啊!可惡!」

先鋒隊的隊長看到克里斯沖出去,趕忙出聲要叫住他,然而……

「可惡!來十個人跟著克里斯殺出去!」

河川方向殺過來的是手持弓箭的騎兵隊.其中幾名騎兵看到克里斯和銀卵騎士團的先鋒,當場愣了一下露出了懼色.而克里斯沒放過對方這一瞬間的破綻,只身沖進騎兵群中,揮出長劍直攻馬腹,連同騎士的小腿一同斬斷,奮力向前殺了過去.

「這怎麼回事!」「不要怕!快踩扁他呀!」

聖王國軍的騎士自克里斯的左右兩側大聲咒罵,接著馬鐙和戰馬的後腳不知道擦過克里斯的身體多少次,但在他還是傭兵的時候,像現在這樣如一陣狂風般單獨殺進敵軍騎兵隊里的行徑,早就不知干過多少次了.

「該,該死的《噬星之獸》!」「可,可惡!大家上!包圍他!殺掉他——」

這個好久沒有聽到的名字隨著對方內心的憤恨吼了出來.克里斯握著長劍,手里傳回了撕碎敵人骨肉的快感.

幾乎要撕裂意識的敵人怒號,戰馬蹄聲,劍刃激蕩發出的金屬碰撞聲在下一刻忽然全部消失,克里斯這才察覺,他剛才好像隱約聽到敵方撤退的命令.現在耳邊只剩下自己慌亂的喘息.他恍然抬頭,將視線從摔倒在地的戰馬還有敵軍騎兵向上拉到河川那頭,看到了大批紫色的軍旗飄揚.

「看來那是北方要塞派來的援軍了.」

其中一名先鋒隊的士兵下顎流著鮮血朝著克里斯走過來喚了一聲.

「看來現在根本不能繼續攻打柯勒夏農要塞了.」

「我們得撤回要塞南方,重新整隊才行.」

「要是我方的援軍沒有從艾佐羅要塞那邊出來怎麼辦?」

「少啰唆!誰教你現在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克里斯的四肢肌肉已經充斥著疲憊時的酸痛感,他在勉強擠出的殺氣中將這種感覺從意識中驅散.敵人的援軍究竟有幾千人?我還要殺掉多少人才夠?他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卻聽見身後傳來了同僚的呼喚.

「喂,克里斯,是時候了.」

是銀卵騎士團的先鋒隊長,這張滿是胡須的臉上流著血的新傷比起舊傷更多.他用大拇指撥開眼瞼上的血接著說:

「該是你進行單獨作戰的時候了.」

克里斯聽了咬緊了自己的下唇.

單獨作戰——這項作戰計劃因為充滿太多的不確定性,幾乎是一種搏命式的豪賭.內容是由克里斯一個人前往聖卡立昂.寶拉再三叮囑,這必須是最後的手段.

「你到底在磨菇什麼!快走呀!你不是一直想這麼做嗎?」

「可是……」

克里斯環顧著架了粗糙盾牌和貨櫃的銀卵騎士團同僚,若是他現在離開了,和他們一起面對敵方援軍的戰力就又少一個人了.

「看什麼看呀!少你一個人不會怎麼樣的啦!」

隊長猛力地一腳踹在克里斯的屁股上.

「寶拉把執行這個作戰計劃的判斷工作交到我身上,我的命令就是寶拉的命令!換句話說,是團長的命令!——你快去就是了!」

克里斯咽了一口氣,接著朝著戰馬的方向跑去.

「快掩護克里斯!我們往要塞南方移動!」

當眾人往柯勒夏農要塞南方飛奔出去的時候,又有成群的箭矢如暴雨般灑下.克里斯聽見為了掩護他離開而進行誘敵行動的先鋒軍士在背後傳出陣陣哀嚎.接著一箭射中了克里斯的大腿,另一箭又飛過來射中了他的側腹.他緊咬著牙關,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但他仍緊握著手中的缰繩,不讓自己落馬.

(只要沒射到馬就好.)

(拜托讓我撐到聖卡立昂!)

克里斯強忍著傷口傳來的陣陣痛楚,踢腿猛拍了一下馬腹.

聖卡立昂城東門外曾經有著五天一次的熱鬧市集.當時正在建設直通耶帕維拉的連外道路,除了修築渠道,也在這里練兵,甚至計劃要將耶帕維拉納入梅德齊亞,擴建成一座更大的都會.

然而,在梅德齊亞遭到聖王國軍占領後,東門內外化成了戰場.在軍靴,馬蹄,車輪踐踏之下,這里只剩被戰爭蹂躪之後的荒地,而且情況日益嚴重.城堡外側住宅區街道上鋪設的石磚,在距離東門數百步的距離內被搗毀得面目全非.看著看著,眼前這般荒涼的景象甚至會延伸到觀者的心里,將人的心緒變成一片荒漠.

再過不久,太陽就要落到聖卡立昂的另一端了,路裘斯站在城堡東側高聳的城牆上,遠眺著城鎮外.他眯著眼睛,望向地平線上彌漫一層薄薄塵沙的方向,從中尋找著期待中的身影.

「銀卵騎士團現在已經完全被孤立了,而他們是打不下柯勒夏農要塞的.」

「只要柯勒夏農要塞的駐守部隊和北方要塞派出的援軍聯手夾擊,應該可以徹底殲滅這支部隊.」

站在路裘斯左右的參謀帶著愉悅的語氣接連說道.

「沙塵很厚,什麼也看不見呀!」路裘斯蹙起眉頭哼了一聲.

「請殿下耐心等候,再過不久,負責夾擊榭露齊尼亞軍和齊露瑪尼亞軍的部隊就會傳回戰報了.他們現在應該只是在河川北方稍微耽擱了一下.』

「這一仗真是輕松呀!聯軍果然是群烏合之眾.」

「我真想親眼看看聯軍的人看到那些作戰計劃書時臉上是什麼表情.」

在場的聖王國軍騎士說著說著,全都發出了卑劣的笑聲.

「不過就算能打贏了這場仗,卻沒辦法蹂躪他們,這實在讓人覺得不快.」

路裘斯看著滿布塵沙的地平線方向,逕自嘟噥了一句.

負責聯軍後防的榭露齊尼亞和齊露瑪尼亞兩支部隊大概早早就撤回耶帕維拉,聖王國軍沒有追擊的兵力;雖然他們控制住了占領艾佐羅的榭露齊尼亞和齊露瑪尼亞聯軍兩支部隊,但不可能殲滅他們.

「畢竟聯軍實力再弱也有七萬大軍,若是由我方主動出擊,整個過程中都必須倚靠路裘斯殿下的刻印之力,要殲滅他們實在有些勉強.」

「哼,那我就殺掉銀卵騎士團的所有成員,把他們掛在城牆上泄憤.」

「稟報殿下,掃蕩部隊已經在待命了.」

路裘斯聽了伸手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刻印,刻印此時正放出了熱能.

「不過殿下,那家伙真的會一個人殺過來嗎?」

「銀卵騎士團已經沒有退路了,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加上自己的援軍沒有趕到,所以那家伙一定會來的.」

說完,路裘斯便轉身向通往城牆下方的階梯走去.

路裘斯率領的掃蕩部隊一共有兩千兵力,在來到聖卡立昂和柯勒夏農要塞的中間位置時,行軍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路裘斯騎在馬上回顧,看著這支腳下的馬鐙和頭頂的長槍全都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精悍騎兵隊.隊伍中紫色的旌旗在逆光下飄揚,磨得晶亮的鎧甲也在夕陽映照下閃閃發光,但路裘斯為什麼在這時候下令部隊停下來呢?為什麼不下達殲滅銀卵騎士團的突擊令?因為路裘斯要讓士兵們以為這麼做是要激發他們的斗志.

「你們聽好,《噬星之獸》是我的獵物.我會讓銀卵騎士團的人全都看不見你們,但直到《噬星之獸》死在我的手上之前,你們全部不准靠近.」

「可是殿下,這樣您會有危險呀!」

面對這名隊長的發言,路裘斯瞪了他一眼要他閉嘴.


刻印之力一旦啟動,任何人都無法辨識路裘斯的存在,這麼一來他會有什麼危險呢?果然一介凡夫是無法理解神靈之力究竟有多麼強大……路裘斯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譏笑.

至于路裘斯為什麼要選在要塞和聖卡立昂這個中間點上埋伏野獸之子呢,那是為了防范野獸之子打開地獄之門.

(這家伙搞不好打算豁出去而在聖卡立昂讓自己跟野獸同化.)

(不過,他絕對想不到我會埋伏在這里.)

路裘斯之所以要他所率領的掃蕩部隊不要靠近也是同樣的原因,因為冥王之力還有太多他不清楚的部分.至少他是受到神靈祝福的人,換作一般士兵,若是處在冥王之力的勢力范圍內,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根本沒人知道.所以路裘斯才要這支部隊在克里斯喪命以前不得靠近.

此時,揚起的沙塵中浮現一道黑影,路裘斯看了忍不住湧出一股笑意.

(來了,他果然是一個人來的.)

此時,雙方的距離已經近到路裘斯可以聽見克里斯的馬蹄聲,漸漸地,甚至連馬上的人影也看得見了.野獸之子一頭黑發在塵沙中飄揚著,他遍體鱗傷,手腳上挨了好幾枝箭矢.不只是馬上的騎士,就連野獸跨下的戰馬腹部也中了箭,折彎的箭尾再甩一甩很可能就會脫落了.

奔跑中的戰馬腳步一個不穩倒地了,同時將騎士摔出了馬背.

(真可憐.不過要吞噬我們命運的人,竟然是這麼一個小鬼頭?)

(不對——)

(是我要吃掉他的命運.)

路裘斯從自己的馬上躍下,拔出長劍,朝著趴在地上爬行的少年緩步走去.

克里斯拄著已經出鞘的長劍撐起身子.他的眼神空洞,不顧兩千騎兵還有他想殺的敵人就在眼前,那雙眼睛只是在疲憊中游移,然後望向遠處的聖卡立昂城.

路裘斯放聲大笑,但克里斯卻仍拖著腳步毫無戒心地緩緩向他靠近.在催眠之神索姆奴斯壓倒性的力量之前,他的辨識能力就好比遭到強酸腐蝕一般,缺了一角.

「你真是太可憐了.」路裘斯站在克里斯的劍鋒可以觸及的范圍內說:「不過你的命就是如此呀!你渾身沾滿鮮血,遍體鱗傷趴在地上掙紮著向前爬行,朝著到不了的城堡移動,卻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地一個人……」

他逆向握起自己的劍向上高舉.

「——死在這里吧!」

向下揮動的劍刃刺穿了眼前的血肉之軀.

劍刃挑起了一塊塊的血肉,大肆汙染著普林齊諾坡里大教堂的正門內側區域.

「聖女殿下!快救聖女殿下呀!」

「不行!我們根本無法靠近!」

「啊,啊啊!帕露凱諸神呀!請將眼前這些駭人的幻影驅除!乞求你們——」

耳邊傳來遠處僧兵們近乎哀嚎的祈願,弗蘭契絲嘉靠在沾滿了鮮血的城門上,手中揮舞著扯下煉條上的琉璃短劍,驅走死者們一雙雙逼近的手.

「准祭司座下!您可以跑到控制城門的機關那邊嗎!准祭司座下!」

她對著屈膝蹲在一旁的馬爾麥提歐喚了一聲.然而,當她低頭一瞥,眼前的景象卻令她愣住了.馬爾麥提歐兩腳膝蓋以下已經泡在血泊之中,他抓著城門邊的門軸勉強撐起自己的身體.

(他,他的腳……被吃掉了?)

弗蘭契絲嘉抬頭,粗魯地甩開臉上沾著的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液體,看見眼前壯碩的黑色背影.此時吉伯特的右臂已經失去力量垂在身邊,卻仍奮力地舉起左手中的長劍,刮起一陣旋風將圍上來的死者——鎧甲上滿是鮮血的聖王國士兵,聖袍上沾滿了泥沙的僧侶,以及手持著銀卵騎士團盾牌的骷髏一同砍斷,踢到一邊.

人聖堂前的廣場現在已經完全淹沒在紅黑色的血泊之中.

(地獄之門完全打開了!)

(我,我身上竟然聚集了這麼多人的憤恨嗎?)

弗蘭契絲嘉膝蓋在顫抖……不行!我不能倒下!我不能被恐懼吞沒!她拼了命地說服自己,但成群的亡靈也同樣在呼喊著她的名字.

「弗蘭殿下!」吉伯特背對著自己的主子大叫:「我要一口氣殺開一條通道!請您沿著城牆往南聖堂方向逃走!」

在弗蘭契絲嘉答話之前,吉伯特已經先一步沖進左側朝他們逼進的成群騎士亡魂之中.她抱起了馬爾麥提歐輕飄飄的身子,擦過一旁的門柱飛快跑了出去.然而,此時視線角落,那高大的黑色背影在搖晃中連同劍身上的光芒一同被腐肉築起的高牆吞沒.讓弗蘭契絲嘉忍不住停下腳步而回頭,「吉爾!吉爾——」

腳底下汙穢的血池高漲,湧出了新的白骨和肉塊,組成一副又一副的身軀,將吉伯特和弗蘭契絲嘉徹底地隔開,再也看不見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弗蘭契絲嘉終于忍不住發出了慘叫.

(吉爾!吉爾!不要!不要!這不是真的!吉爾——)

那一身黑影此時已經再也看不見,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弗蘭契絲嘉朝著他最後留下的背影方向准備飛奔出去,腰上卻傳來一股力道將她勒住.

「聖女殿下!不可以!」

「你放開我!」

弗蘭契絲嘉瘋了似地意圖甩開馬爾麥提歐的手,但卻在最後一刻想起這名年老准祭司已經無法行走.

「聖女殿下!聖女殿下!」

他的兩眼淌出了鮮血,雙手緊緊攀附在弗蘭契絲嘉的腰上往上爬.

「您聽得見嗎?快用您手中的匕首刺穿在下的心髒!」

「你——你說什麼?」

弗蘭契絲嘉緊握著琉璃短劍的左手忍不住發出顫抖.

「快點!現在需要有人流血!而且那些血必須是從您親手劃開的傷口中流出來的!」

「准,准祭司座下,您,您說什麼……」

「——快點!」

馬爾麥提歐大叫的同時口中噴出血沫,同時伸手緊緊握住了弗蘭契絲嘉的左手手腕.她呆住了.耳邊馬爾麥提歐的聲音猶如滾燙的熱油般灌入她的耳中.

「您必須手刃活生生的生命!您必須憎恨自己——」

(我得憎恨我自己?為什麼?為什麼!)

「您必須害怕戰爭!」

「您必須渴求鮮血!」

「您必須為死亡感到畏懼!」

(不對!這不是馬爾麥提歐准祭司座下的聲音!)

(這只手——這只握著琉璃短劍的手也不是我的手了!)

迎光閃耀的琉璃短劍被一股力量高高地舉到了弗蘭契絲嘉的頭頂;馬爾麥提歐的臉上充滿了喜悅的神情.接著,弗蘭契絲嘉的左手筆直朝著馬爾麥提歐那件聖袍的胸口揮了下去.在一陣陣祈禱聲包圍之下,一切都變得朦朧,只有匕首刺穿骨肉的觸感是唯一的真實.

大量的鮮血飛濺,染紅了她的手,她的胸口,還有她的臉龐.

「啊,啊,啊啊……」

顫抖的聲音同時來自于弗蘭契絲嘉的口中,還有心髒被匕首貫穿的馬爾麥提歐.兩人的聲音同樣帶著恍惚的音質.

(我殺了人了……)

(是我親手……)

馬爾麥提歐在顫抖中舉起了滿是皺紋的手,觸碰著弗蘭契絲嘉的頸子,下顎,臉頰,然後向上延伸到她的額頭.

(他找到了——他找到將天堂神靈和地上的人之間相互聯系的方法了!)

那只干瘦的手指在弗蘭契絲嘉的額頭用血描繪出一副圖騰.弗蘭契絲嘉的腦中頓時響起了戰鑼,狂嚎,號角與熊熊火炬燃燒的聲音,還有數十萬軍人的祈禱……陳舊的血漬上覆蓋著新鮮的血液,在弗蘭契絲嘉的額頭上放出了青光.

弗蘭契絲嘉抬起頭,失去意識的尸體松開力道,從她的身上滑落,沉入了血海之中.

「所有的戰場亡魂聽我的號令——」

弗蘭契絲嘉的呼喚搖撼著眼前的血池,數千名的亡魂在呼喚聲中抬頭,以其凹陷的眼窩仰望天空.從她口中吐出早已亡軼的古老語言——那是翱翔在戰場上空狩獵亡魂的殘虐女神的真實名諱.


路裘斯凝視著手中緊握的長劍尖端.

(為什麼……)

耳中的悸動化成了疼痛傳遍全身.

因為在他眼中,克里斯正用雙手抓住了他的劍身.

野獸的手中滲出鮮血,順勢滑落;但路裘斯劈下劍刃卻偏離了他的胸口,懸在半空中發出了輕顫.

(為什麼?為什麼他看得見我——不對,問題不只是這樣……)

一陣狂亂的困惑盤踞著路裘斯的意識,甚至混淆了他對天地的認識.

(這家伙……為什麼?)

(他用兩手握著自己的劍拄在地上,卻又用另一雙手抓住了我的劍?)

心里的疑惑在陣陣血潮的脈動中逐漸化成恐懼.路裘斯覺得不太對勁,他覺得一定有什麼事情不對,一定有什麼事情是他沒有注意到的.

(有什麼事情……我沒有注意到?)

「是路裘斯呀?」

克里斯問.這聲質問讓路裘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見我?)

然而,眼前野獸那雙漆黑的眼眸卻沒有聚焦在路裘斯身上,仍游移著找不到焦點.

(他沒看見我,但為什麼知道我在這里呢?}

「……殿下!」身後傳來眾騎士的呼喚.他們察覺到情況不對了.

「別過來!離我遠一點!」

路裘斯全身僵直大叫一聲,他判斷野獸之子已經察覺到他的存在了.而下一刻,若是對方的手能夠自由活動,很可能就會施放烙印之力,打開地獄之門.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家伙看得見我!」

「那力量不是只有你有……」克里斯帶著痛苦的表情說:「——不是只有你有.」

「你……你說……什麼?」

被對方抓住的劍完全無法動彈.

「你的力量原本就是野獸的力量,而打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擁有這個力量的碎片.」

「什麼——你,你在說什麼!」

克里斯黑色的雙眸忽然變得恍惚,意識飄向遙遠的過去,「七年……我跟母親在一起的七年間,我從沒有發現,但是為了守護母親,為了永遠跟母親在一起,我在不知不覺中使用了這股力量.」

(這,這家伙在說什麼?)

(他擁有這股力量?他生來就擁有這股力量?)

(對,我的刻印之力確實是從冥王歐克斯身上搶奪來的,但這跟那個——跟他說的……)

「我一直都躲在倉庫里,而村人也一直知道我躲在倉庫那兒.不過,他們從沒有找到我.因為,我用跟你一樣的力量,侵蝕了他們的辨識能力,連我自己的也是.所以沒有人可以辨別出我跟母親誰是誰.」

(侵蝕他人的辨識能力……侵蝕別人的知覺?)

「路裘斯,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瞬間,一股恐慌化成了力量促使路裘斯得以驅動僵直的身子,他猛力抽回手中的劍向後跳開.心髒的跳動宛如敲響的鉦鈸在他的腦中回蕩.

(他不是一個人!)

(這里還有另一個人存在!這人就在他的身邊!)

(我無法辨識出這個人的存在!我的辨識能力被侵蝕掉了——)

路裘斯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一躍,他伸手摳向自己的額頭.幾乎痊愈的傷口傳來了痛覺,一直遮蓋著他視線上方的刻印之光消失,被解開的索姆奴斯神的刻印之力瞬間煙消云散.

塵沙隨風拍打在路裘斯的臉頰和脖子上,同時側向掀起了他那件紫色的斗篷.

眼前站著一名遍體鱗傷的少年拄著劍撐起了自己的身體.

而在少年身邊,一名紅發少女身上羽翼般的衣袖也沾染著鮮血.

兩雙黑色的眼眸帶著堅毅的光芒緊緊扣住路裘斯.

他笑了.

克里斯蹙起了眉頭,而米娜娃則用被劍劃傷的兩手手掌環抱著自己的雙臂.

(真是了不起的計謀.)

(米娜娃陛下沒帶著自己的劍,讓我完全感覺不出周圍的異樣感.)

(他們用這種方式將我逼出戰場.)

一股令人作嘔的喜悅隨著洶湧的血潮同時竄遍路裘斯的全身.

(不過,贏的人還是我.)

「……克里斯托弗洛·艾比梅斯.」

他喊出了少年的名字——不是野獸之子的,而是被選為王紳的,托宣女王的夫婿的名字.

「你跟我一樣.」

「……跟你一樣?」

克里斯舉起了手中的長劍擺出架勢.

「對,你們的計謀很出色.不過——為什麼你沒讓米娜娃陛下拿劍呢?」

這句話讓克里斯的臉顯得有些扭曲.

「如果這麼做,那麼剛剛你們就已經贏了.因為米娜娃陛下只要拿劍刺穿我的首級你們就贏了,但為什麼你們沒有這麼做?」

路裘斯說話時的聲音中帶著晦暗而激昂的沖動.

「因為你跟我一樣,想要親手殺了對方,奪走對方的力量.」

他舉起了自己的左手,索姆奴斯的刻印再次放出青光.

「——你這股獸欲會要了你的命!」

路裘斯的左手手背貼到額上的瞬間,催眠之神的力量再次施展開來,強力地搖撼著天地.克里斯的目光失焦,路裘斯跨出腳步側向移動,而米娜娃則隨著他的動作轉身.克里斯茫然地站在米娜娃的身後.

(就算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又怎樣!我會再次侵蝕你的辨識能力,然後——)

路裘斯舉起手中的長劍,狠狠蹬了一下地面——朝米娜娃沖了過去.

(你可以躲開!很輕松地躲開!但這麼一來,那個克里斯托弗洛就得死!)

(不過,不管怎麼樣,你們兩個人都要一起在這里——)

一雙白色的羽翼展開.米娜娃張開了雙手,好比要用身體擋住路裘斯的劍一般.瞬間,一股疑惑宛如火山熔岩般滾燙地燒灼著他的心緒.

(這——這家伙在干什麼!既不躲,也不閃,不擋開我的劍!為什麼!為什麼——)

但這樣的疑惑沒有任何人給出答案,而是被額頭上一股熾烈的沖擊,連同刻印一同斬斷.

路裘斯的鮮血和腦漿噴灑在米娜娃的臉上.他手中的劍僅僅戳破了米娜娃那身白衣胸前的一小塊布料,而一把宛如冰柱般的長劍卻從米娜娃耳邊伸出來,筆直貫穿了他的頭顱.


「……我可是托宣女王呀!」米娜娃喃喃地開口:「我早已經預見了你今天會在這里殺死我了,只是克里斯吃掉了這個死兆.」

他們活下來了,以這樣的方式,而米娜娃的這些話沒有傳到任何人耳中.路裘斯的尸首從刺穿他頭顱的劍身上滑落而摔在地上,被卷起的塵沙吞沒,飄散在風中.

普林齊諾坡里大教堂籠罩在一股淒涼的靜默空氣中.

暗紅色的汙泥,白骨,腐肉被大地吞了回去,原本掩蓋住所有草坪,石磚走道的血泊在蒸騰的泡沫中蒸發,刺鼻的腐臭味也消失了.但整個大聖堂前的廣場卻仍沉浸在一陣連空氣也變得僵硬的靜默氣息之中.許多手腳被吃掉,被溶掉了的神職者癱倒在庭園各處;盡管有人吐了一地的血早已喪命,但活著的人不只沒有聲音,沒有痛苦的呻吟,甚至連呼吸聲也聽不見.

所有人在沉默中靜視著站在城門前方的弗蘭契絲嘉——看著她前額閃耀著青光的刻印.

「……戰爭女神……蓓蘿娜.」

終于有人發出了一聲呢喃.

所有人都看見,聽見了,前一刻弗蘭契絲嘉口中呼出的,一般人甚至不可能發聲的,女神名諱.

腳下一波波在漣漪中沸騰的血海.死者的軀體,生鏽的長矛,還有殘破的紫色旌旗緩緩沉入血海之中;天上傳來響徹腦海的戰爭之聲……弗蘭契絲嘉幾乎崩潰.她的雙腳失去力氣差點跪到地上.其實她想就這麼倒下去,就這麼回歸大地與塵土,等待夜晚來臨.然而,此時她看到自己的兩手手背,手背上還煥放著刻印的青光.

陣陣腳步聲拖過草坪朝她走了過來.她抬頭,看見那熟悉的鐵灰色頭發,還有那向來不帶任何表情的灰色雙眸.是吉伯特.他左手中的劍,劍身已自中段生鏽斷裂;右手肩膀上缺了一塊肉癱瘓地垂在身邊;右腿的皮膚被燒溶,皮下組織外露……但他仍繼續朝著弗蘭契絲嘉走來,扔下劍,蹲下來用左手捧起了一副身軀.

是馬爾麥提歐的尸體.他干巴巴的臉龐,聖袍全都沾滿了凝結的血塊.

(是……是我殺了他.)

弗蘭契絲嘉看著尸體胸前插著的琉璃短劍,再次痛苦地認識到了這個事實.

她從吉伯特手中接過了尸體,這副身體似乎根本不是人的身軀.

(這,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這代表了什麼意義嗎?)

(為什麼馬爾麥提歐准祭司座下非死不可?)

她仿佛看到馬爾麥提歐身上的傷口中流出了他的體溫,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然而,她仍向前邁開了腳步,抱著尸體,穿過吉伯特的面前往中央大聖堂的入口走去.

聚集在庭園中的樞機主教和主教們全都將疑惑的眼光投射在弗蘭契絲嘉的身上.她停下腳步,環顧整座庭園,喃喃開口:

「……准備舉行樞密會議吧!帕露凱諸神希望這場選舉在今天,這個時候舉行.」

這句話讓在場的高位神職者的表情頓時僵硬了起來,但弗蘭契絲嘉再次邁開腳步.隨後有一個人跟了上去;接著一個,又一個……眾人齊步前行的同時,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是大病時回光返照一般充滿了生氣.

站在大聖堂入口兩側的僧侶被弗蘭契絲嘉懾人的氣勢嚇得趕緊幫她開門,其後重疊的腳步聲跟著她走了進去.弗蘭契絲嘉額上的刻印此時仍泛著微微的高溫.身穿白色,黃色禮服的高位神職者在此時趕過了她的腳步,沒等人門合上,這些人的口中已同時高喊著:

「——弗蘭契絲嘉!」

「弗蘭契絲嘉!」

「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

一陣惡寒之中,在場的樞機主教,主教,超過百對的目光全帶著慷慨激昂的熱忱緊緊扣在弗蘭契絲嘉身上.

「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

「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

「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聖蒂姬瑪·耶·蓓蘿娜!」

「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聖蒂姬瑪·耶·蓓蘿娜!」

弗蘭契絲嘉無心地聆聽著眾人齊聲高唱著她的名字,同時心里痛切地湧出這樣的感想:

(這是……這是我頭一次吃了敗仗.)

勝者的尸首在她的懷里已經成了沉重的冰塊.

(准祭司座下,您要我除了既有的重擔之外,還要再背負起神靈的意志,是嗎?)

如果說神靈的存在不是為了世間的人們,而是反過來,世間人們才是為了成就神靈而存在的,那這毫無疑問就是信仰的勝利.

(我這輩子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不會忘記這樣的屈辱.)

弗蘭契絲嘉邁開腳步,朝著大聖堂內側深處的祭壇走去,將呼喊著她的名字的聲聲祝福拋諸腦後.

(我敗給了天堂諸神.這個屈辱,我這輩子絕不會忘記.)

(就這麼辦吧——此時此刻的我,就背負著這樣的屈辱這樣的折磨,當作救贖.但有一天—)

(有一天,我一定會把你們全部踩在腳下!)

身後,大門合上的聲音響起,宛若斷頭台上落下的刀刃,冰冷,堅硬,絕然.

「路裘斯殿下他——』

留守聖卡立昂的守城副將軍聽聞主將陣亡的死訊整個人愣住了.

數刻鍾以前,這批駐軍的指揮官才帶著兩千名掃蕩部隊發兵前往柯勒夏農要塞.這名指揮官身上所擁有的刻印之力應該能夠達成十足的戰果,然而……究竟是為什麼?到底是誰,又是怎麼辦到的——不對,現在不是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

「你,你這家伙怎麼就夾著尾巴逃回來!」

掃蕩部隊的年輕騎士旋即挨了一陣怒罵.

「因為銀卵騎士團的部隊已朝著聖卡立昂攻過來了!」

「銀卵騎士團?那不過是一支不滿千人的部隊!你們——」

「副將軍殿下!」

傳令兵忽然沖進了軍議室,讓副將軍反射性地站了起來.

「是銀卵騎士團!他們殺到東門來了!」

這個報告讓副將軍氣得哼了一聲,大步走向軍議室的大門,大罵地作出指示:「派出弓箭隊!還有,把原本駐守在北方要塞的部隊叫回來,再從南門派出四支大隊包圍殲滅他們!不過是一支不滿千人的部隊!他們在要塞攻防戰中已經兵疲馬困,不要一刻鍾的時間——」他跑上階梯,來到城牆頂端,當他看到城牆外頭時整個人愣住了.

東城門外確實如士兵們報告的,都是銀母雞的旗幟.但人數不只千人,這群大軍足以圍繞著聖卡立昂築起兩道,三道人牆;數萬大軍淹沒了整片荒野,而且到處都飄著銀母雞旗幟.

「……這,這……這怎麼……怎麼可能?」

副將軍趴到城牆邊上,直愣愣地遠眺著眼下的數萬大軍.這不全是劄卡利亞騎士團的士兵;其中混雜著劄帕尼亞軍,柯蒙多軍,榭露齊尼亞軍,齊露瑪尼亞軍等等,這幾支聯軍部隊全都高舉著銀卵騎士團的旗幟,口中揚起陣陣咆哮,轟然搖撼著東門的城牆頂端.

「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敵軍,之前都沒有發現,沒有跟我報告!」

「屬,屬下也不清楚!他們是忽然出現——」

參謀鐵青著臉答話.

「什麼叫忽然出現!怎麼會有這種事!可惡!不准把南門打開!不然他們全都要殺進來了——快把城里的士兵全部集中到中庭去!把弓兵叫到城牆上來!用火箭!瞄准對方的指揮系統!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打亂他們的步調就對了!」

副將軍狂吼似地下達了命令又轉身貼到城牆邊上.

(公國聯軍不是早被我軍撕裂了嗎?榭露齊尼亞軍跟齊露瑪尼亞不是早就逃回耶帕維拉了嗎?)

(到底是誰把他們統整起來的?那個劄卡利亞的女狐狸不是離開聯軍陣營了?現在到底是由誰坐鎮指揮?)

(代理指揮官應該是銀卵騎士團的人!這個代理指揮官人在——)

他想找出聯軍的指揮系統,但眼下數萬大軍手里高舉的全都是銀母雞之旗.

(七萬的……銀卵騎士團大軍……)

這樣的認知浮現在他的腦中,以近乎恐慌的方式.

敵軍數以萬計的怒號之中,聖王國軍的守城副將軍仿佛聽見一個女孩的細聲高呼……

「——把他們全部殲滅!」

一聲令下,大批的銀母雞之旗和各個公王國的軍旗全都高舉向上.聯軍的七萬大軍搖撼著大地前行,在陣陣地鳴之中朝著南北兩方開始包圍整座聖卡立昂城堡.接著,第一記破城槌隨即撼動了整座城牆.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