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1 花開的早晨,毀滅的早晨

夜@

暗沉沉的塔雷米雅湖面映曳著數以千計的營火火光.

由象皮和象骨搭起的帳棚占滿了湖畔森林的土地.在火光中映出的紅色旗幟上,繡著兩頭交纏的海龍.

這是安哥拉帝國的先遣部隊.

安哥拉帝國大軍在里德利雅港都登陸之後,幾乎是馬不停蹄地朝著南南西方向進軍,一路蹂躪著行經的據點.此時,已經形同將刀刃架在聖王國的咽喉上了.隔著這一片大湖的南方就是聖王國的聖都.只要在天亮時舉起望遠鏡,一幅人人稱道的美景——曙光灑下,照耀著聖王國王都美麗的輪廓,和湖中的倒影——即使隔著這片大湖,想必也能清楚望見吧.

(最多五天就要打下整個聖王國.)

率領先遣部隊的師團長艾格站在岸邊,伸手撚著綿密的長須,一邊思索著.

(我已經受夠這樣的任務了.一定要早一刻將它完成,返回斷絕城塞去.)

他轉頭望向身旁處在一片寂靜之中的營地.生性嗜酒的安哥拉士兵在這樣的夜里除了站哨之外,全都悶頭窩在自己的帳棚里.這幾天,整批部隊籠罩在一股沉重的倦怠感之中.這點艾格的感受再深刻不過了.

這是數以萬計的大部隊的遠征行動.不僅補給線拉得過長,冰象的食量也很驚人,前線部隊早已疲憊不堪.此外,致使士兵們如此困頓的原因還不只這些.

艾格轉頭望向身後那一片漆黑的方向.他的目光掠過成群搭起的帳棚和深邃的林地,落在更遙遠的遠方.

(發生了什麼事?那景象到底代表了什麼?怎麼回事?)

(陛下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身為安哥拉帝國的臣子,誰也不否認安哥拉王室根本就是魔物的巢穴.而且,整個安哥拉帝國軍的人也都知道,這句話不是什麼譬喻——女帝毫無疑問地是一頭怪物.

(我是軍人.是為了攻陷聖王國而來,並不是來守護怪物的.)

艾格忍不住握緊腰上的劍柄.

"……師團長!"

營火間的暗處傳來這聲呼喚.黑暗中浮現身著輕鎧甲的士兵身影.那是一名身經百戰的小隊長.艾格可以清楚看見昏暗之中,那張鐵青臉龐的表情.

"我們派出的傳令兵……從主軍那邊回來了."

這句話在結束前透露出一絲苦澀的意味.

"他還活著嗎?"

艾格開口詢問道.

"……算是保住了一條小命.可能是因為夜晚的影響比較小的緣故."

艾格聽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陛下怎麼樣了?傳令兵怎麼說?"

"陛下下騎著冰象往我們這邊過來.不過,那頭冰象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還有,陛下身邊的禁衛隊全滅,只有尼可徠卿一個人待在陛下身邊."

艾格忍不住皺起眉頭.

"尼可徠還活著嗎……為什麼?為什麼只有尼可徠一個人可以安然無恙地待在陛下身邊?"

"這就不清楚了."

小隊長搖了搖頭.純粹為了傳遞訊息而來的他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艾格也不懂.

安娜絲塔希雅陛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算了,還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任務上吧.)

"有告訴各個師團長,我們要在天亮前召開軍事會議吧?"

"是."

"……最後一件事——聖王國的女王希爾維雅呢?"

"直到伊梅漢那里為止,都沒有聖王國女王的消息.部隊已經無法再加派人員進行搜索了."

艾格吐出鼻息點了點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為了及早殲滅布陣在塔雷米雅湖北岸的聖王國部隊,好展開自軍的部屬,艾格的先遣部隊幾乎是傾注了全力.根本沒有余裕再去追捕逃亡的聖王國女王等人.這里畢竟是聖王國境內,安哥拉軍無法取得地利;加上持續不斷的雨勢擾亂了軍犬的嗅覺,現在不可能再繼續追緝那幾名俘虜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女帝安娜絲塔希雅大概不會追究這次緝捕俘虜失敗的責任.因為艾格現在無法向自己的主子報告追緝失敗的結果.

(總之,得先拿下聖都才行.所剩的軍糧只能再撐十天了.)

(接下來……)

他無法想像之後的發展.

那可能不只是戰事的終結,而是一種大規模的結束.而且安哥拉帝國的數萬大軍正別無選擇地朝著這個結束進兵.這種想法仿佛 股恐懼引來的惡寒,在漆黑的塔雷米雅湖面蕩漾著.

(朝著結束前進……是什麼樣的結束?)

(是聖王國的毀滅?還是我安哥拉帝國的末路?)

(抑或是——一切的一切……)

一股寒意鑽進了毛皮底下,讓艾格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為什麼腦中突然浮現如此不著邊際的想像呢?

他側著頭,再度望著背後那片暗夜中的森林.

因為他看到了那幅景象.

那景象毫無疑問地,就是終焉之刻彼方的光景.

(尼可徠,你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平安嗎?為什麼……)

就在此時,綿密的營火中,傳來了陣陣的咆哮聲與尖銳的哀嚎.緊接著,金屬激烈碰撞產生的鏗鏘聲也傳了過來.難道是敵人來襲了嗎?艾格趕緊往營地跑去.幾名護衛立刻朝著艾格圍上前來.

"發生了什麼事!快說!不要隨便拔劍!快叫大家從帳棚里面出來擺開陣勢!小心不要弄倒營火!會整個燒起來的!"

艾格大聲下令,然而眼前的騷動似乎沒有平息的跡象.耳邊甚至還傳來了野獸般的嘶鳴聲.

(是狼群嗎?)

他帶著護衛一起跑進帳棚林立的營地內,朝著騷動的中心位置移動.

"——師團長!"

手持火把的人影趕來,是名年輕的士兵.也許是睡夢中被驚醒的緣故,只見他不僅沒穿戴鎧甲,左手還沾染了鮮血.

"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有個女人忽然像是發了狂似的——"

"女人?"

艾格將目光移向暗夜中,林立的樹叢中有幾輛鑲著大型車輪的拖車.那是後勤補給隊的拖車.里頭除了補給物資之外,也載運著撫慰士兵的人員——意即娼婦.

"娼婦怎麼了?"

"她們忽然發了狂,還勒死了一個我們部隊的人!"

娼婦接客用的帳棚柱子斷了,毛皮也被撕裂,早已不成樣子了.香爐摔破在地上灑滿了灰.一陣嗆鼻的甜膩香味彌漫在尸體的四周.

一名娼婦的側腹,頭部,還有胸口都挨了長槍,已經沒有生命跡象.若不是尸體的身上穿著妓女用的薄裳,根本看不出來是個人.艾格和身邊的護衛看到這幅景象忍不住皺著眉頭,伸手捂住了嘴.

尸首幾乎是紅黑色的肉塊,上面爬滿了斑斕的紋路,已經看不出來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有如融掉般沉在沾滿鮮血的土壤中.

(這是怎麼回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傳染病嗎——不對,從來沒有聽過這種傳染病!)

艾格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在尸塊大概額頭的位置有一處泛著微微光芒.那是一塊發光的淡藍色圖騰,就烙印在皮膚上.

艾格搜尋著腦海中的記憶——他看過這一幅印記.

(是那時候!那個擔任陛下貼身侍從的少年發狂襲擊陛下時……)

(當時他的額頭上也有這個刻印!)


(陛下跟尼可徠是怎麼說的?好像是……)

(潛行的……刻印……莫爾菲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方也滲透到我的部隊里了嗎……"

就在這時候,圍繞在尸體附近的幾名士兵中,忽然有人開口了.

"……聽說東翼軍也有兩個人變成這樣."

"好像是補給隊的隊長,將整個小隊的人一個一個咬死吃掉了."

"這該不會是什麼傳染病吧?" "是不是把尸體燒掉埋起來比較好?"

艾格聽到後嚇了一跳,轉身走向正在私下議論著的幾名士兵身邊.

"你們說的是真的嗎!其他部隊也發生了這種……這樣的情況是嗎?"

那些士兵縮著脖子,點了點頭.

艾格下令將帳棚連同尸體一起燒掉,接著派出傳令兵前往各個部隊.他得確認那幾名士兵說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現在的情況似乎不是我們可以應付的了……暗夜之中,艾格的腦海里忍不住浮現了令人膽寒的想像.他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有別于人類的視線和呼吸,正逐漸地壓垮包含他在內的所有人.艾格下意識地伸手觸碰身上的海龜肩章.那是象征師團長地位的肩章.此時,唯有身為安哥拉帝國軍人的矜持和責任感,才能讓他勉強從恐懼中穩住自己的心緒.

*

黎明造訪的時刻非常寒冷.

尼可羅在清醒的同時將蓋在腳上的厚皮草撥開.皮草吸飽了夜露而變得沉重不已.

天空已經泛白,但四周仍顯昏暗.細碎如鈴鐺般的蟲鳴和潮濕的青草氣味彌漫在空氣中.

"……嗯……"

尼可羅的腹部傳來一聲少女帶著濃重鼻音的咿啞聲,一只手正在他胸口的皮甲處摸索著.他低下頭,看見女孩趴在他的身上酣睡著,一頭披散的銀發仿佛吸取了晨光,煥發著帶有奇幻氣息的光澤.

女孩微微睜開眼睛,透出眼瞼下的一對紅色眼眸.不一會兒,那張睡眼惺忪的稚嫩臉龐露出了蠱惑般的微笑.

"……好久沒有在清醒時覺得這麼愉快了……呵呵,沒想到穿著戰袍還睡得比較好,真諷刺……"

安娜絲塔希雅抬起頭,露出深紫色大衣底下一身鑲綴著黃金和紅寶石的鎧甲.

"尼可徠,你還好吧?朕很高興看到你沒事."

她伸出稚嫩的手掌,指尖沿著尼可羅胡須稀疏的下顎滑動.他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此時,他們鋪著皮革躺在一片茂密的大草原上.長草深深地將兩人淹沒,甚至連朝陽都無法照射到他們身上.

"是,托陛下的福.不過,冰象已經撐不住了."

尼可羅起身側過頭,向後望去.

那里有一幢具有詭譎外型的巨大黑影.仿佛隆起的小土丘,隨著朝陽向上攀升,它的輪廓也逐漸變得清晰可辨.那是窩在草原上的一堆巨大骸骨.長草穿過顱骨的眼窩處探了出來.肋骨層層疊在一起,散落的脊椎骨有些甚至半埋在土里.

骸骨堆土罩著一大片的紅布.此外,還有一張架著屋頂的鞍具斜倒在長草堆中.

是安娜絲塔希雅乘坐的冰象尸骨.

"喔?還真是厲害呀."

安哥拉女帝掐著尼可羅的上臂,愉快地發表了感想.

仔細一看,躺在四周的骸骨不只那頭冰象而已.草原上還有許多套著紅色軍服和鎧甲的人形骷髏.是禁衛軍的士兵們.

(這些人竟然沒有逃跑?真是有夠笨的……)

尼可羅在心里吐槽著,不過其實自己也一樣.他沒有拋下安娜絲塔希雅——或者說他根本無法從安娜絲塔希雅的身邊離開.而且,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像這些尸骨一樣,反而逃過這一連串異樣的死亡現象.

幾天前,女帝安娜絲塔希雅身邊開始出現不明原因的死亡現象.首先是那些美少年貼身侍

從.他們在女帝的帳棚中全變成了皺巴巴的干尸.接著,就連拉車載運安娜絲塔希雅隨身物品的馬匹跟車夫也全都死了.從那時候開始,周圍出現大量的昆蟲,一夜之間讓營地變成了長草覆蓋的大草原.

于是,安娜絲塔希雅下令,除了禁衛軍和尼可羅等貼身隨行之外,軍隊改以女帝搭乘的冰象為中心,拉長距離間隔繼續行軍.

由于載運帳棚的冰象全都死了,昨晚整個部隊只好野宿.沒想到天亮之後,安娜絲塔希雅身邊只剩下尼可羅一個人,其他那些禁衛隊的士兵們也全都死了.

但是,包圍著安娜絲塔希雅和尼可羅的並非只有死亡,還有活潑的生氣.

曙光照亮草原.蟲鳴沉寂了下來.更讓尼可羅屏息的是,眼前那小小的花苞以驚人的速度綻放出白色,黃色的花朵.而且還不只是這樣——才看到一只毛毛蟲攀在花莖上抖動著身子,下一刻便在他眼前伸出了濕潤的翅膀,在變成蝴蝶之後掠過尼可羅的鼻尖,朝向蔚藍的晨空飛了出去.一只接著又一只……

尼可羅只覺得毛骨悚然.和安娜絲塔希雅身體接觸的部分就像融在一起似的,逕自蠢動著.他仿佛產生了這種錯覺.

然而,一幅圖騰此時正在女帝的手背上煥放著青光.

(伊諾·摩勒塔的刻印……)

"力量溢出的情況完全沒辦法壓抑呢."

安娜絲塔希雅將雙手手掌伸向朝陽交疊在一起,以愉悅的口吻說著.

"禁衛隊,冰象,馬匹全都老朽腐化了."

尼可羅聽到之後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沒錯,那些人和動物並非戰死,也不是病死,而是老死的.身旁的花草萌芽;蟲卵孵化之後,不經化蛹的過程而蛻變.

是伊諾·摩勒塔——

司掌生命流轉的女神,帕露凱諸神信仰的主神.

(這難道是伊諾·摩勒塔女神的力量溢出而造成的現象?)

尼可羅咽下一口帶有草腥味的唾液,環顧四周仿佛張開雙手迎接曙光到來的花花草草.拍著透明翅膀的大群昆蟲正朝著天空飛舞.

(生者殞逝,身軀腐朽並回歸大地.)

(然後,再由大地孕育新的生命……)

這樣的光景,比起荒蕪的原野還更有一股滅亡的預感.

"伊諾·摩勒塔女神似乎不打算擋下命運紡車的運行呢."

安娜絲塔希雅以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說著.

"也好,就當作是朕稱霸之路的陪襯吧——說是這麼說,但象跟馬匹都死光了.距離聖都還很遙遠呢."

"……由微臣來抱著陛下走過去吧?"

若不開口說些輕佻的話,他深怕自己下一刻就會跟這片帶著歡愉氣息迎向毀滅的光景同化了.安娜絲塔希雅在尼可羅的胸口上托腮,並扭動著身子笑著說:

"少在那邊自以為是了,尼可徠.你要代替冰象,那朕可要在你背上縫上皮草,把針打進你的背脊,再讓你四肢貼地,用皮鞭抽你的屁股了."

隨陛下的意……尼可羅差點脫口說出這句話來.

"雖然看你變成一頭野獸也不錯,不過……"安娜絲塔希雅聳了聳肩."還是算了.現在可沒有人能夠代替你了."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沒事?"

"誰知道呢."

安哥拉女帝說著,冰冷的指尖滑向尼可羅的胸膛.

"之前好像也是這樣——那個金發小男侍讓朕的刻印力量失控的時候,身邊的禁衛隊士兵全都死了,只有你一個人安然無恙地待在朕的身邊."

"喔……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

尼可羅深切地感受著安娜絲塔希雅施加在他身上的重量,一邊伸手捂住側臉遮擋陽光,回憶著當時發生的事.

安娜絲塔希雅在地牢中殺了聖王國的內宮總司榭蘿妮希卡,以伊諾·摩勒塔的刻印之力促使聖王國女王希爾維雅自其體內誕生.之後卻因為刻印之力膨脹失控,讓安娜絲塔希雅無法駕馭,致使身邊的禁衛隊員全都變成皺巴巴的干尸,只有尼可羅一個人——

"大概是因為你沾染到了那個小女孩身上的杜克神鮮血吧?"

安娜絲塔希雅歪著頭,直視著尼可羅的臉龐.


"那時候,希爾維雅的血直接灑在你的身上……而且不光是如此而已,你身為銀卵騎士團的軍醫,常常有機會接觸到米娜娃的鮮血吧."

"這……嗯……原來如此……"

轟立在末世之刻的終焉女神·杜克神.所有神祇的力量都無法在祂身上產生作用.會不會是杜克神的血在保護著尼可羅呢?

"竟然有其他女人在護著你,光想到這點就讓朕覺得不悅."

安哥拉女帝將手伸向尼可羅的脖子,用力地掐住.

"請放心.微臣的身體,心靈,甚至靈魂全都是安娜絲塔希雅陛下一個人的."

盡管打從心里這麼回答,但尼可羅的思緒卻飄向了其他地方.

(杜克神的血……)

(真的是因為這樣嗎?)

(果真如此的話,就算安娜絲塔希雅陛下就這麼攻進聖都,毫不保留地釋放伊諾摩勒塔的刻印……)

腦中浮現的是過去一起在銀母雞之旗底下賭命奮戰的同袍臉龐.留著一頭紅發的美豔死神,拖著野獸的影子前進的少年,擁有鋼鐵般強韌意志的黑薔薇騎士,以及圍著營火傳著酒桶喝酒的士兵們.

還有,曾經是尼可羅主子的那兩個女孩.

(他們也可以免于受到伊諾摩勒塔的刻印之力影響嗎?)

"尼可徠,你在想什麼?"

安娜絲塔希雅的指尖深深地嵌進尼可羅的頸子,淌出了鮮血.

"是你那些聖王國的同袍們嗎?"

"不是啦!"尼可羅撒了謊.安娜絲塔希雅則是露出一抹別有寓意的笑容.

"沒有用的.在朕踏進聖都的那一刻,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回歸塵土.這股力量現在雖然只停留在朕的視線所及之處,但不久就會波及整片大陸.到時候,朕的身邊將不會有任何人存活.而且,杜克神與冥王歐克斯正試圖往彼此靠近——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義嗎?"

尼可羅搖了搖頭.此時的他甚至無法直視安娜絲塔希雅的臉龐.

"杜克神從遙遠的未來降臨到這個時代,想要迎接歐克斯.這個時刻已經來臨了.在創世之獸與末世女神相會的那一刻,這個世界將不再有過去和未來.祂降臨到了現世,就代表朕也可以觸碰到祂."

安哥拉女帝以吟詩般的嗓音說道.夾帶著訊息的嗓音穿過尼可羅的耳膜,鑽進腦海中,蕩漾著他的意識.

"那一刻,朕——伊諾·摩勒塔女神將會掌握《奇跡般的永恒》,讓朕君臨這個所有生命殞逝卻又同時充滿生機的大地."

朝陽從遠方山脈的背後躍起,大地滿是盎然的綠意.昆蟲和鳥兒爭相拍動著羽翼高歌.

(安娜絲塔希雅陛下的眼里已經沒有我國的一切了.)

(如果少了杜克神的庇護——到時候,就沒有人可以靠近這位司掌生命流轉的女神.)

(而我也不可能活命……是嗎?)

即便如此,尼可羅仍夢想著銀母雞的旗幟在眼前飄揚的景象.那是一頭金發飄揚的女孩在黑衣騎士的陪伴下,揮舞著手勢,率隊攻進安哥拉女帝陣營的景象.

(親愛的陛下,至少我的思緒可以是自由而不受拘束的吧?)

然後,他想和那些過去的戰友一同倒在安娜絲塔希雅身邊,老朽而沉眠.這是他最後的願望.

"我們走了,尼可徠."

安娜絲塔希雅說著,雙手繞過尼可羅的頸子,靠在他身上.尼可羅吸了一口彌漫在四周,甘甜而帶著深切絕望的氣息,屏住呼吸抱著安娜絲塔希雅站了起來.

*

這次的重逢發生在聖都王宮內的謁見大廳.

"微臣認為……能在這里迎接米娜娃陛下是非常奇妙的事."

年邁而禿頭的王配侯格雷烈斯帶著危險而嚴肅的表情望著眼前的賓客.

對方一共有四人.

弗蘭契絲嘉德劄卡利亞.此時的她身著戰神蓓蘿娜侍女戰裝,一頭金發以普林齊諾坡里教廷徽章裝飾的發飾捆起.

和聖女並肩而立的是寶拉.這位有著稚嫩臉龐的棕發女孩身著一襲藍色醫務兵制服,她同時也是公國聯軍的代理指揮官.

站在兩人身後的是黑薔薇騎士,吉伯特.他的大腿護具之間露出了為護理嚴重傷勢而纏上的繃帶.

除了前述三位,最後一位則是原本應為這間大廳的主人,紅發銀冠的托宣女王米娜娃.

(實在是太諷刺了,米娜娃陛下竟然在這種情況下回到聖王國來.)

格雷烈斯咽下一口苦澀的唾液.

米娜娃的目光越過格雷烈斯的肩膀,探向兩側米白色石柱夾道的大廳底端,落在階梯頂端平台上的王座.

石柱沐浴在天窗篩落的陽光下,宛如沉在火海般地耀眼.

此時,王座旁沒有一貫在此服侍女王的侍從和儀隊士兵,就好比廢墟一樣……格雷烈斯忍不住湧上這般落寞的感慨.

"米娜娃陛下如果願意,可以坐上王座,以聖王國女王陛下的身分接見微臣."

格雷烈斯試著開口,米娜娃則是露出了一抹明顯的嫌惡表情.

"別開玩笑了!我可不是為了這個而回來的——比起這個!"

米娜娃向前跨出一步.

"克里斯在哪里!你一定知道吧!"

"比起聖王國的國家大事,陛下更在意一介傭兵是嗎?"

明知沒用,格雷烈斯仍然試圖要岔開話題.

"軍使剛回來稟報,我國布陣在塔雷米雅湖北岸的三萬大軍幾近全滅,剩下的也全都撤退了.聖都正面臨如此危急的情況,您卻為了一個騎士團的同僚——"

"王配侯殿下,克里斯事關聖王國的存亡."弗蘭契絲嘉在一旁插嘴說道:"——不,不只是聖王國,甚至關系到整個世界的存續與否,這點您應該也很清楚才對."

格雷烈斯瞪了這名聖女一眼,然後依序看了看其余的三個人.

他們都非常年輕.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肯定無法想像他們是一支在面對聖王國大軍時,以寡敵眾的騎士團的核心英雄.然而,格雷烈斯很清楚四人無論在生理或心里上,都留有比起任何老兵還要來得多的曆練和傷疤.而且那些曆練和傷疤並不足以摧毀他們.這些人的意志有多堅強,他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

對于他們想知道的事,格雷烈斯無須加以隱瞞,也不用多費心思留住他們.

"克里斯托弗洛·艾比梅斯——"

光是說出這個名字,便感覺到舌尖上一陣苦澀.

"——他現在正在內宮的寢室中."

米娜娃和弗蘭契絲嘉忍不住皺起眉頭.她們對于格雷烈斯對克里斯使用敬稱感到疑惑.

這點就連格雷烈斯自己也無法解釋.

克里斯托弗洛·艾比梅斯是殘虐的將軍——迪羅涅斯的私生子,也是銀卵騎士團的團長親

衛隊一員,更是令人忌憚的野獸之子.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格雷烈斯在理智上也是這麼理解的.

然而,情感上卻非如此.

他對那名少年感到折服.

有這種想法的人並非只有格雷烈斯而已.聖王國軍隊中的每個人都將這名少年奉為'王',遵從發兵指令前往塔雷米雅湖北岸.

(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有幾個比較令人懷疑的可能性,可是……)

格雷烈斯的目光落到米娜娃的身上.

"米娜娃陛下,您無論如何都要見他是嗎?"

"你擔心我跟克里斯碰面嗎?"

米娜娃蹙起了眉頭.


"你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不過,克里斯就是為了跨越這個難關而到這里來的.所以——"

"不."

格雷烈斯沒讓米娜娃把話說完.

"微臣並不擔心.因為他現在已經不是野獸之子了."

"這是什麼意思?"

米娜娃開口詢問,格雷烈斯則是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才回答.

"沒辦法了……陛下,您就直接去找他吧.不過,為了保險起見——"

說到這里,他以炮烙犯人身軀般嚴厲的語氣又補了一句:

"克里斯托弗洛——您絕不可以在他面前提到他的全名."

刻有翼車輪浮雕的對開大門在露出一條細縫之後緩緩敞開了.米娜娃屏息地等候著這一刻.

只有米娜娃一個人隨著格雷烈斯前來,弗蘭契絲嘉等人則是留在謁見大廳等候.光是這一點,便足以讓米娜娃產生了一股最糟糕的預感.此外,穿越寂靜走廊中的一根根白色石柱來到這里的途中,原本一直壓抑著的記憶也跟著一點一點浮現出來,在她胸口煎熬著.

內宮就位在王宮中央,至于中心處則是托宣女王的寢室.過去米娜娃也曾住在這里,跟雙胞胎妹妹希爾維雅一同在這間寢室長大.室內涵蓋整座天花板的玻璃天窗灑下帶有奇幻色彩的陽光,就連中央高台上罩著紗帳的床鋪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所有的一切都令她覺得呼吸困難.

(直到六歲為止,我跟希爾維雅都被禁錮在宮中神婢們的照料之下.)

(現在我回來了……)

米娜娃在格雷烈斯的催促之下,踏進了寢室.

眼前絢爛的光景中,只有一處和她記憶中的景象毫不相同.

那是一抹坐在床台上的黑影.在陽光透過天窗灑落而成的七色虹彩中,唯有這幢黑影暗沉地矗立在該處.

米娜娃咽下一口苦澀的唾液走向床台,一階一階踏上了高台前平緩的階梯.對方的模樣逐漸清晰地映入米娜娃的眼簾.

(克里斯.)

米娜娃內心一陣悸動.這人確實是克里斯.然而,她卻無法將此次重逢的喜悅化為聲音脫口而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疏離感在她的咽喉中翻攪著.

(是克里斯沒錯,可是……)

少年抬起頭.透過白色紗帳,那身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赤裸胸膛和手臂肌膚清晰可見.一件黑色裝束胡亂纏繞在他的腰上.只見他手中持著一把劍身如冰柱般的長劍.那是吉伯特借給他的劍.

他抬起有如黑夜般深邃的黑眸,扣住了米娜娃,接著露出微笑.

"……米娜娃,我一直好想見你."

克里斯吐露出帶有熾烈渴望的呢喃,額頭上微微煥放著青光.然而,那幅青光卻不是野獸的刻印,而是宛如蚯蚓攀爬著,不斷變換形貌的圖樣.

(……父王?)

(不可能!他是克里斯呀!是克里斯,可是……)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受忽然竄入米娜娃的意識中.

眼前這名男子的獰笑,扭曲了米娜娃對他的認知.

"怎麼了?已經忘了我是誰了嗎?"

克里斯說著,用指腹抹過了嘴唇.

"你忘記自己父親的長相了嗎?擁有這副長相的人將成為你的夫婿,侵犯你,吃掉你,征服你,成為你的主人與君王……而你卻忘記這副長相了?"

米娜娃的咽喉顫抖著,她無法出聲回應,也無法後退.仿佛被少年那對深邃的黑眸給吸引過去一般.

"……陛下."

米娜娃身後的格雷烈斯以沉重的聲音呼喚著.米娜娃隨即便察覺到,這聲'陛下'並不是在叫她——而是克里斯.

"微臣理解陛下正為了能夠和米娜娃陛下重逢而感到喜悅,但請容微臣在此先向您報告戰況."

"哼."

克里斯舉起手中的長劍,將劍身放在肩膀上,然後以舌頭舔試著劍鋒上的礦物粉末.這動作讓米娜娃感到不寒而栗,同時察覺到床前的石磚地板上刻著雜亂的文字.那大概是克里斯以長劍刻出來的吧.

(那是……)

(名字?)

他似乎是將自己能想到的男子名刻寫在晶亮的石磚地板上.無數痕跡爬滿了床前的平台一側.

(他一直窩在這間寢室里面刻著這些字嗎?為什麼?)

"你想說的不過就是我派出去的三萬大軍在塔雷米雅湖北岸迎擊安哥拉帝國,卻被對方毫不費吹灰之力地就給殲滅了……對吧?"

克里斯以愉悅的口吻說著,格雷烈斯臉上的表情則是更加凝重了.

"陛下您早就已經預期到會有這個結果了嗎?"

"當然,我就是在知道會有這種結果的情況下出兵的.攻城戰倒還另當別論,我國的軍隊在野戰方面怎麼可能贏得了安哥拉軍隊呢?"

米娜娃的肩膀狠狠抽動了一下.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把慣用的巨劍留在其他地方.要是那把陪著她跨越無數次生死關頭的巨劍還在手上,也許此時心里就不會有這麼深刻的恐懼了吧.她的掌心沁出了冷汗.

"意思是您讓我國的三萬大軍去白白送死嗎?"

格雷烈斯向前跨出一步,語氣中夾雜著憤慨.

"甚至不惜以不實的報告將微臣和大將軍釘死在哈德利亞奴斯要塞,也要達到這個目的?"

"那當然.否則你們肯定會反對到底吧."

"巨等當然會反對!在國家危急存亡的時刻,陛下竟然讓我國白白損失掉正規的三萬大軍!"

"這不是白白損失."

克里斯將長劍放到膝蓋上,用手指著自己的額頭低聲補了一句:

"這是佯攻."

"佯攻……?"格雷烈斯沒有眉毛的眉頭皺了一下."為了什麼?"

"你還不懂呀?"克里斯嗤聲笑著."那還用問?當然是為了從北方逃回來的寶貝希爾維雅.要是放著這群安哥拉大軍不管,他們肯定會派出幾萬人的兵力追捕希爾維雅吧."

"希爾維雅?希爾維雅怎麼了!你為什麼會知道希爾維雅現在的處境!"

米娜娃忍不住用手撐著床台,將臉湊到克里斯的面前質問.克里斯伸手摟住了她毫無防備的肩膀,順勢將她緊摟在懷中.

"因為我看得見.就這麼簡單.別擔心,希爾維雅已經安全脫離安哥拉軍隊的追捕了."

這個消息讓米娜娃覺得安心,差點放松地躺到克里斯的胸膛上.她馬上察覺到這個情況,雙頰羞愧地染上一抹紅潮,一直紅到了耳後根.雖然想將赤裸著上身的克里斯推開,無奈雙手卻使不上力.

"還有朱力歐跟梅克留斯也是——呵呵,他們是我心愛的小鳥,小松鼠.為了他們,三萬兵力一點也不足為惜."

一陣恐懼自心里漫開,讓米娜娃全身僵硬.

"格雷烈斯,你干嘛露出那種難看的表情?這不也是你的期望嗎?"

克里斯帶著陰郁的表情轉過頭說道.

"你不是計劃讓我提貝烈斯·尼洛斯帶著兩名托宣女王,再一次掌握整個聖王國嗎?你現在可以開心地笑了,因為成功的果實已經近在眼前."

格雷烈斯緊閉的雙唇再也忍不住地微微顫抖著.克里斯脫口說出的名字,則是傳入米娜娃的耳中,不斷在她胸口回蕩著.

提貝烈斯.

太王提貝烈斯·尼洛斯.

"快了,米娜娃."

他在米娜娃的耳邊吐出甜甜的輕聲細語.兩手指尖掐進了米娜娃的上臂.

"你馬上就要成為我的東西了.再過不久,這個世間的一切都會被我的國家給吞沒."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