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賞2 第十章

風聲往耳中猛灌,娉婷緊閉雙目,只感覺楚北捷溫暖的大掌用力摟著自己腰間,整個人被猛地一掀,原來楚北捷人在半空,不知為何勉力摟著娉婷翻了個身,將自家脊背對准下方.

"卡卡"幾聲脆響,兩人穿越茂密的林子,隨著被撞得四零八落的斷枝繼續下墜.

那百年老林樹木高大茂盛,橫枝層疊,"卡!卡卡卡"聲中,兩人撞過層層厚實樹葉,下墜之勢弱了幾分,娉婷和楚北捷都知道快要著地,深知必無幸免,均彼此摟緊對方,再不肯松手.

這也該算死而同穴.

噗!噗!安靜的老林發出兩個沉悶的聲音.身體觸地,沒有聽見預想中身裂骨碎的聲音,只是兩聲古怪的聲音,地似乎是軟的,身體竟筆直插入那軟綿綿的地中,將兩人下墜的強大力道完全卸去.

娉婷和楚北捷睜開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依然還有命在.兩人同時向四周看去,都猛然"啊!"一聲叫起來,又驚又喜.這片野林不知長些什麼野果,連綿數里,由于地處偏僻,從無人跡,因此花自開自落,野果無人來摘,自管落在樹下,年複一年,累年落下的野果和枯葉積成厚厚一層,現在恰好又到果熟落地的時候,腐爛的果實和葉子淤積為足有大半人高的救命毯子.

姻緣造化,前有層層疊疊茂密枝葉阻擋一下,後有天然的落地毯子,竟救了他們一命.

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娉婷朝楚北捷甜甜一笑,楚北捷唇角微勾,笑意未展開時,忽然凝住,露出一絲古怪神色.

見他這般模樣,娉婷笑容也凝,漆黑的眼睛瞅著楚北捷.

楚北捷顯然想到什麼,臉色越來越沉,後來如同蒙上一層寒霜,轉身走出深到胸口的"果流",選一處略高沒有積累太多落果的平地,坐下休息.

娉婷悵悵看他走開,愣了一會,看著楚北捷脫下身上髒兮兮的戰袍,見他左臂上鮮血潺潺直往下流,從指間淌下,她眼中驀然一顫,低頭也走了過去,低聲道:"我幫你."

"走開."楚北捷低喝一聲,語氣森冷無情,聽得娉婷微微一震,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垂著手看他.楚北捷也不理她,從戰袍里掏出一包常帶在身邊的上好金創藥,撒在傷口上,又用牙齒撕扯袍邊,弄出布條來包裹傷口.

"云崖索道……"娉婷知他心中有氣,柔聲道:"是我命人截斷索道以求阻擋你突襲帥營,竟忘了提醒你."

楚北捷聽不到似的,低頭自管包裹右臂.

"當時兩軍交鋒,主帥定計,我……誰料你回程也……"

楚北捷霍然抬頭,犀利眼神直逼娉婷,冷漠道:"去也好,回也好,我終會踏上索道.原來,原來你竟恨不得致我于死地,好,好."他驟見娉婷,欣喜交加,緊接著經曆生死關頭,清醒後第一個湧上的竟是被心上人加害的疑惑,怎能不怒?

連點著頭說了兩個好字,反而不再咬牙切齒,只是抿著薄唇冷冷一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哈……"他反複念了兩次,仰頭放聲大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這個傻子!"淒厲入骨.

娉婷聽得心都寒了,獨自在城樓上面對敵人千軍萬馬時也未曾試過這般如置身冰窟的冷,臉上血色盡退,顫著唇道:"我……我……"她命若韓割斷索道,卻不料若韓會將索道暗中破壞引誘敵人踏上死路,可站在若韓的角度,兩軍交鋒,能使敵軍傷亡越多越好,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娉婷心里發堵,"我"了半晌,看著楚北捷,眼淚噗噗落下來,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月高懸,林中寂冷無比.娉婷搖搖欲墜,虛弱地靠在樹干上,好半天緩緩坐下,啟唇低聲道:"你受了傷不能著涼,我生火好嗎?"

楚北捷盤腿靠另一棵樹坐著,視線一直對著別處,面無表情問:"火光一起,不知先找到我們的,是不是北漠大軍."

娉婷如被人當胸打了一拳,疼得說不出話來,眼中模糊一片,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湧了出來.想起自己一片柔水心腸,倒被他當成蛇毒蠍刺,一咬下唇,舉袖擦擦眼淚,扶著樹干站起來,轉身就走.

"去哪?"楚北捷聽見她的動靜,目光還是沒移過來,冷冰冰問了兩字.

娉婷氣苦道:"自然是找北漠軍."也不管楚北捷如何反應,躑躇走開.


楚北捷重重哼了一聲,待她去了,忍不住轉頭看.

黑暗中,陽鳳送給娉婷的長釵在如絲的長發中散發淡淡光芒,竟是昂貴的夜明玉琢磨而成.

楚北捷見她只是在附近矮叢中彎腰拾掇,並沒有走遠,暗中放下心來.林中猛獸毒物頗多,普通人多半沒命走出去.這樣一想,心里雖然惱恨自己心軟,目光卻更離不開娉婷.

不一會,娉婷走回來,戰袍下擺裝了許多東西,全嘩啦倒在楚北捷面前,有剛剛成熟色澤不錯的果子,有不知名的草根.楚北捷早把臉偏過去,和她離開時一個姿勢.

娉婷坐下,拿起一個果子,悻悻道:"這林中的野果雖然能吃飽肚子,不過我打定心思致你于死地,不吃為妙."

楚北捷不作聲,娉婷又抓起剛剛采來的草根:"這些草藥自然也是有毒的,還是不要用的好,日後當個單臂將軍也比被壞女人害了性命強."

她賭氣說了兩句,見楚北捷還是不聞不問,覺得更沒有意思,心灰成一片,不再說話,自撿個果子放在嘴里嚼,滿口苦澀,便扔了果子,背靠在樹干上發楞.

林風到了午夜更為猖狂,寒入人心.

兩人不作聲,目光也不相碰,娉婷低頭看腳下,楚北捷臉轉向北邊.相距不過數尺,卻覺得隔了千里,怎麼也靠不到一起,說不出的心灰意冷.

想起不久前斷崖上發的誓言,就如一場奇怪的夢般.就算是夢,也醒得太快了.

娉婷乏累無比,覺得快虛脫了,可眼睛說什麼也閉不上,偷偷瞅一眼石頭似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楚北捷,眨眨眼睛,淚珠就順著臉頰無聲滑下來.開始還用手背抹抹,後來索性也不抹了,就那樣讓淚淌著,反而心里有幾分痛快.

楚北捷側耳聽著娉婷哽咽,聽一聲,心里便抽搐一下,邊忍著不回頭,邊暗罵自己枉為東林王族,竟沒這點點毅力.到得後來,又聽見身後傳來沉悶咳聲,似乎用手捂住嘴了,只是輕微地傳出點聲響,便再也忍不住了,用腳尖勾起地上已經被風吹干的外袍,輕輕一挑,外袍隨勢而飛,准確地落在娉婷眼下.

娉婷微愕,怔怔看著那外袍,似乎那是從來沒見過的希罕物,良久,方拾起來披在肩上.她哀怨的目光移向楚北捷,咬咬唇,站起來,彎腰取了采回來扔在地上的草根,走到楚北捷身側跪下.

忐忑不安地伸手,觸觸楚北捷右臂包紮得實在不怎麼樣的傷口,這個人啊,不是向來由下屬幫他包裹傷口,就是很少受傷.

楚北捷身子每一處都硬邦邦的,臉色陰沉,但出奇地沒有作聲,也沒有動作.娉婷暗松了口氣,抿著唇,解開楚北捷的簡陋包紮,找石頭把草根磨出汁,均勻塗在傷口上.

右臂一陣冰涼,說不出的舒服.娉婷靈巧的小手,嫩軟嫩軟地撫在楚北捷結實的肌肉上.

折騰半晌,又把傷口重新包紮起來,娉婷略為疲累地審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回自己剛才坐的樹下.

腳一緊,被楚北捷握住細瘦的腳踝.

娉婷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他.

楚北捷什麼也沒說,略微用力,將娉婷拉得坐下,這下,不盈一握的腰落入他左手的掌握,桎梏著娉婷,受傷的右臂艱難抬起,輕輕撥娉婷的臉.

娉婷顫動的眼光瞅著月光下楚北捷依稀可見的臉,乖巧地聽從楚北捷的意思,將頭靠在厚實的胸膛上.

砰,砰……楚北捷的心跳傳入耳內.

也許,是她的心跳.

"我錯怪你了嗎?"楚北捷歎道:"娉婷,告訴我."


"娉婷該自豪嗎,"娉婷輕道:"天下有誰能被楚北捷誤會?"

楚北捷生平首次生出無力的感覺:"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你還有什麼瞞騙我的事?"

"我告訴你,你會信我嗎?"

"告訴我自從你統帥北漠大軍後,為何一直采取拖延戰術.你在等什麼?"

娉婷星般的眸子看著楚北捷,坦言道:"我在等東林王宮的消息."感覺楚北捷驀然震動,身軀僵硬起來,娉婷微微笑起來,舒適地靠在楚北捷懷里,仰臉央道:"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楚北捷低聲問:"王宮會傳來什麼消息?"

"不管消息如何嚴重,到最後都不過是一場誤會."娉婷美麗的眼睛中閃著朦朧柔和的光芒,仿佛在夢境中一般甜甜地問:"等你回到東林,就知道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北捷,回東林吧,回去看看我真正的心意."

月光前所未有的美麗,連同方才可惡的林風,也出奇地溫柔起來.寒冷的感覺一去不回,象暖流從四肢滲透百脈.

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改變.

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靜到深處,心能聽見心的聲音.

兩人互相偎依著,看月兒隱去,橙紅太陽從東邊跳出,鳥聲歡快喧鬧起來.

娉婷仿佛從美得不象話的幻境中驚醒過來,輕輕挪動一下,伸個懶腰.

"不知道外面怎樣了."

"兩軍丟失主帥,東林自然軍心大亂,你們北漠一直希望拖延時間,當然也不會主動出擊."楚北捷冷靜分析:"雙方都一樣,一邊按兵不動監視敵情,一邊派人下山搜索我們的尸骨."

兩人相視一眼,心有戚戚焉.

人聲從遠處傳來,楚北捷猛站起來,前行數十步,隱藏在樹後窺探片刻,返回道:"是北漠軍."

娉婷變色道:"如果讓他們找到你,連我也護不住你."將肩上外袍脫下還給楚北捷,毅然道:"我迎出去,他們找到我,應該不會繼續大范圍搜索.你好好藏著,見了東林搜兵才好現身."叮囑一番,轉身離開.

楚北捷猛然扯住她,低頭狠狠在紅唇上吻了一口,低聲道:"回去後,找個機會擺脫他們.我在東林等你."

娉婷滿臉通紅,瞅他深深一眼,道不盡依依不舍,忍著心腸去了.

北漠搜兵找到主帥,都喜不自禁,

娉婷將掉下來的經過解釋一遍,大家都說有造化,此刻哪里還管楚北捷的下落,別說從萬丈高空落下不知道會摔到哪個角落,要遇上也是來尋找主帥的東林搜兵,立即就刀劍加身.

反正找到主帥就是大功一件,立即簇擁著娉婷延原路回大營.

到了大營,則尹親自領眾將來迎,忙命軍中健婦侍侯娉婷.沐浴後換上乾淨的衣裳,娉婷一身清香地入了帥帳,則尹等正耐心等候著她.

"恭喜小姐大獲全勝!天下無敵的楚北捷竟然也栽了跟頭."則尹笑了之後,惋惜地加了一句:"可惜楚北捷動作太快,在我們做好准備前就過了索道,否則這次東林將會是史無前例的慘敗."

若韓心有余悸道:"這次全虧小姐鎮守帥營,竟然不惜委屈自己投降敵軍,誘得楚北捷自赴死地."


"更叫人欽佩的是小姐甘願與敵主帥同歸于盡的果敢,這一點,連我們這些男子漢都慚愧不已."一把大嗓門也插進來,是右旗將軍森榮.

娉婷暗叫慚愧,原來北漠眾人都誤會了,這個誤會當然不能解釋,微紅著臉,輕聲道:"各位將軍謬誇了,若沒有各位將軍鼎立相助,娉婷區區一個女子能有什麼作為?可惜山谷下竟有救命的果樹,東林並沒有失去他們的無敵主帥呢."暗忖楚北捷這時也該被東林搜兵找到了吧,想到離開前楚北捷一聲"我在東林等你",從此再不是無家孤雁,心中暢美實在難以言喻.

則尹見娉婷俏臉透紅,還以為她為不能與敵軍主帥同歸于盡而內疚,連忙安慰道:"小姐已經成功完成此行任務.今日清晨,我們接到消息,東林王宮已經大亂."暗想:她一個女子從索道掉下密林,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猶為我北漠憂慮軍事,如此鐵膽忠心,世所罕見,可見陽鳳識人之明.陽鳳一定也是深知小姐為人,才再三叮囑要讓她自由發揮,不管她的決定有多荒謬都不要阻止.

想到家中嬌妻,心中一甜,唇邊溢出笑意.

"東林王宮大亂,東林大軍一定會接到消息.如此說來,北漠之危已解.楚北捷接到消息就會撤離北漠."娉婷篤定的說.

"小姐確定?"森榮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前幾天他們還在為保護北漠下定流盡最後一滴血的慘烈決心,現在東林大軍只因為一個千里而來的消息就撤了?

娉婷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點頭從容道:"森將軍,這是娉婷為主帥以來最敢肯定的事."

"撤了!"帳外一聲大叫,簾子被猛掀起來,探子撲進高聲跪報:"撤了!稟告各位將軍,東林軍撤了!東林撤軍了!"聲音中飽含不能自己的激動.

則尹也禁不住一震,搶前兩步,抓住探子的肩膀沉聲問:"你探清楚了?東林真的是在撤軍?不會是使詐?"

"真的!"探子抬頭,滿眼淚光,用幾乎高興到快哭出來的聲音道:"兄弟們探來消息,下屬還不敢相信,親自探過才敢回報各位將軍.東林大軍退而不亂,輜重先行,大將漠然壓後,真的撤軍啦!"

雖然娉婷早已定計,但是真正實現的時候,還是震撼得各人無法反應.岌岌可危的北漠已經保住?如狼似虎的東林軍,乖乖退去,連臨走前一個惡意的反攻都沒有?殺生震天,血光遮住雙眼的浴血絕境,真的已經不再?

帳中各將愣住,不敢相信這個好消息.片刻寂靜後,一聲大吼驀然響起,森榮霍地從椅上跳起,將肩上披風一扯,撲通單膝跪在娉婷面前,雙手奉上沾滿血跡和黃塵的披風,仰頭一字一頓道:"這披風隨森榮走南闖北,立下無數功勳,請小姐收下."

娉婷哪里肯收,站起來搖手道:"這怎麼可以?"

"小姐……小姐看不起我嗎?我森榮的祖國家眷,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靠小姐救回來."這大漢滿臉絡腮胡子,吼聲如虎,此刻竟似哽咽.

娉婷微愣,咬牙道:"好,我收下."剛接過森榮手中披風,只聽帳中撲通聲此起彼落,眾將竟全跪下,學森榮般將披風呈上.

若韓不等娉婷開口,沉聲道:"整個北漠,只有我們這些跟隨小姐打堪布之戰的人才知道,這場會使北漠亡國的戰役是如何被小姐以驚天將才扭轉,只有我們才能真正領略到這過程中的驚心動魄.這披風上有我們和死去弟兄們的血,還有對小姐的欽佩和仰慕,小姐如果不收,就請把它們燒了吧."

娉婷沉默,水銀似的眸子緩緩一圈,轉過眾人滄桑凝重的臉,蓮步輕移,逐一將他們手上的披風雙手接過,連同則尹的上將軍披風,一共十二件,慎重地擺在桌上,看著這些染滿兄弟和敵人鮮血的贈物歎道:"戰爭實在太可怕了,願我們永遠不用再面對它."

"東林撤軍,戰事已結束."則尹站起來,容色一整,對娉婷拱手道:"大王有旨,請小姐即刻歸還兵符令箭,回都城北崖里接受封賞."表情不無內疚.

娉婷點頭道:"正該如此."取出兵符令箭交給則尹,回複自由身,頓時輕松不少,笑道:"從東林都城往堪布快馬傳遞消息至少要五天,如此推算,北漠王應該已經昏迷五六天了吧."見則尹等露出愕然,奇道:"怎麼了?"

森榮撓頭,大大咧咧道:"搞半天小姐還不知道具體的消息內容嗎?北漠王宮大亂不是因為北漠王昏迷,而是因為北漠王兩位都不滿十歲的王子同時中毒身亡,現在所有有資格當儲君的東林王族都蠢蠢欲動."

娉婷瞪大眼睛,好似被閃電猛劈在頭頂,頓時天搖地晃.

耳朵嗡嗡作響,朦朧中只看見眾將嘴巴一開一合,聽不見一個字.

"你說什……"虛弱地吐出幾個字,喉頭發腥.娉婷哇一聲,吐出一口觸目驚心的鮮血.眼前白燦燦一片,瞬間後黑暗鋪天蓋地湧來,向後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