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賞5 第四章

除了歸樂,在邊境對云常和東林大軍虎視眈眈的,還有一支軍隊.

則尹辭官隱居後,若韓登上北漠上將軍之位,他跟隨則尹多年,南征北戰,戰功赫赫,又有應變之才

,這次升遷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若韓率領的北漠大軍正等待在云常邊境不遠處.北漠上次幾乎被楚北捷滅國,所有北漠將領視楚北捷

為虎狼之禍,如果可以趁這次云常與東林決戰的空檔,落井下石,將楚北捷殺死,那自然對北漠有莫大好

處.

但是……

"大戰結束了."

"不是結束,是根本沒打."

"這是怎麼回事?"

帥帳中,若韓將手中的軍報放在案台上,兩手負背,抬頭看著圓圓的帳篷頂部.

"上將軍?"

"白娉婷……"若韓露出回憶的神情,彷佛又回到了當日的堪布城:"白姑娘,你的書信里到底寫了

什麼,竟能消解一場大戰.若韓真不知該失望,還是該佩服你."唇角逸出一絲苦笑.

直到現在,他還深深記得那琴聲.滿目瘡痍的堪布城牆搖搖欲墜,楚北捷數萬精兵湧現在城外,就在

那個時候,他聽見了世上最悠揚的琴聲.

白娉婷在城樓上,長袖迎風,翩翩欲飛.

她拯救了堪布,拯救了北漠,甚至可以說,若韓今日的大將軍之位,全拜她當日的運籌帷帳所贈.

但那個曾經讓北漠所有將領甘心跪拜的女子,如今又在何處?

"上將軍,東林已經撤軍,我們怎麼辦?"

"大戰未起,東林大軍元氣未傷.我們才不會傻到主動出擊呢.既然不能撿這個便宜,那就全師回撤

吧."若韓毅然下令:"傳令,今夜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拔營回程."

各位將軍領命散去,右旗將軍森榮走在最後,到了帳門停下腳步,想了想,又走回來:"上將軍,將

軍有沒有白姑娘的消息?"

"聽說她離開了云常,不知所蹤."若韓歎氣.

森榮皺眉道:"她與東林王有殺子之仇,云常何俠又想囚禁她,歸樂看來她也回不去了.上將軍,你

說她會不會……"

"我也這麼想."若韓點頭道:"明日起程,你挑選三十名干練的屬下留下,在邊境附近巡視.如果

能碰上,至少我們也算幫了點忙."

森榮連忙點頭道:"對,我也是這麼想.唉,心里真不是滋味,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他看了若

韓一眼,還想張口,但話到了喉頭,到底說不出來,只好忍住了.

若韓見他欲言又止,帳中只有他們兩個,又是多年從戰場上厮殺出來的兄弟,怎會不明白他心里想什

麼,低聲道:"不用說了,我們心里明白.自從則尹上將軍離開,大王的心思越發難測.萬萬想不到,大

王竟答應與何俠聯手,三十萬大軍兵壓東林國境,逼東林王交出白姑娘.恩將仇報,人所不齒,王命卻又

不能有違.森榮,我領軍多年,沒有試過一次帶兵帶得這麼心虛啊."

兩人的心思都想到一塊去了,森榮重重一跺腳,粗聲粗氣道:"不要說了,說起來就氣悶.要是則尹

上將軍還在,一定會勸阻大王和何俠那賊子聯盟.要是……唉……"大聲歎氣,掀開帳簾,大步走了.

若韓獨自留在帥帳內,若有所思.

云常和東林的大戰雖然沒有打,但四國的情勢已經變得更加微妙,大家都在暗中積蓄力量,等待著雷

霆擊破寂靜的一刻.看來不出三年,真正的四國大戰就會開始,北漠的兵力,能夠抵擋這次的劫難嗎?

他在帥帳中緩緩踱步,將軍中需要整改的幾個地方想清楚了,轉身坐下,攤開紙張,提筆寫給北漠王

的軍報.

數百字的軍報寫好,若韓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跡,相心喚傳令兵快馬送回都城,抬頭之際,渾身猛然

劇震.

眼前一道魁梧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靜靜立在面前.

"和上將軍打個賭,我可以在上將軍開口叫喊之前,挑破上將軍的喉嚨."

來者穿著黑衣,臉上蒙著

黑巾,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右手按劍.

劍未出鞘,卻已散發出隱隱殺氣.

若韓身經百戰,生死關頭不知遇過多少,但此刻與他從容冷漠的目光一碰,只覺寒氣撲面.

這般氣勢,這般膽略,此人是誰?

"殺了我又如何,你也不可能活著離開."若韓盯著他的眼睛,低聲道.

來人笑道:"再和上將軍打個賭,我殺了你後,不但可以來去自如,甚至還有閑功夫順手干掉北漠的

幾名大將.云常和東林大戰未起,不用參與打仗,士兵們繃緊的神經都松弛下來.你下令明日回程,現在


是深夜,士兵們當然抓緊時間休息,十有八九都在沉睡中."

現在不是戰中,防守有所松懈,但此人能無聲無息潛入軍營最中心的帥帳,本事可想而知.

若韓凝視著他.

他的手有著被太陽曬出的麥色,麥色顯得皮膚堅實,像經過冶煉的鋼,像大師精心雕鑿的像,不可擊

破.

這雙手很穩,輕輕按著劍,似乎僅僅這麼站著,已足以君臨天下.

若韓盯著他很久,輕輕倒吸了一口氣:"楚北捷?"

"則尹的繼位者,總算還有點見識."楚北捷輕笑,取下黑巾.棱角分明的臉露出來.

這是若韓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清這個北漠的大敵.

怪不得,這般氣勢,這般膽略.入北漠大營如兒戲,這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天下赫赫揚名的楚北捷

.

那個被白娉婷深深愛上的男人.

"鎮北王深夜潛入軍營,是想刺殺我?"

"你的性命,本王暫時還不想取."楚北捷道:"本王到此,是要你為本王給北漠王傳一句話."

"什麼話?"

"他敢派兵窺視我東林大軍,妄想落井下石,就要承擔後果."楚北捷低頭,淡淡看著手下的寶劍:

"和云常的大戰沒有打起來,本王手癢得很.從今天開始,本王會將北漠的大將一個一個用各種方法殺死

,讓北漠王再無可用之將,讓他看著他的軍隊慢慢瓦解.這不是挺有趣嗎?

"

若韓一愣,冷笑道:"說來說去,鎮北王還是來當刺客的."他思忖必死,也不膽怯,霍然站起,抽

出手中寶劍,仰首喝道:"我北漠大營豈能容你來去自如,今天縱使沒了性命,我也要為大王殺了你.來

人啊!"揚聲一喝,等了等,居然無人沖進來.

若韓又是一愣.

楚北捷不屑道:"要喊就喊大聲點.你帳外的親兵全部身首異處,最接近的軍帳也在五丈外.這也怪

你們北漠軍中的規矩不合常理,帥帳定要和其他軍帳保持距離."

若韓心中微寒,他帥帳外心腹親兵都是強悍死士,居然全被楚北捷無聲無息解決.撐著心窩里一股怒

氣,大喝道:"來人啊!有刺客!"挺劍就刺.

楚北捷冷眼看敵人來劍到了面前,眸中瞳孔微縮,寶劍終于出鞘.(1*6*k手機站$wa^p.1^6^k.cN)

寒光掠過處,鏘一聲交了一劍,若韓感覺一陣大力湧來,手臂一陣酸麻,尚未回過神來,楚北捷被搖

曳燭光照射著的身影已經不見.若韓驚覺不妙,霍霍向左右虛刺兩劍,後退兩步,背上驟然寒毛盡豎,慘

叫一聲,腹部已經挨了一記膝撞.

若韓忍著劇痛,揮劍再刺,卻正好將手腕送到楚北捷面前.楚北捷將勢一扯,一掐,若韓虎口劇痛,

寶劍匡當一聲,掉在案幾上,將燭台打翻在地上.燭台在地上滾了兩滾,燭火全滅,帥帳頓時沉入一片黑

寂中.

若韓眼前全黑,脖子上寒氣襲來,知道楚北捷的寶劍已經抵在自己脖子上.

此人當日在堪布城下,當著兩軍的面三招擊殺則尹最凶悍的部下蒙初,勇悍蓋世,果然名不虛傳.

若韓自知已到絕路,也不求饒,聽著外面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咬牙道:"你要殺就殺,但你絕逃不了

."

楚北捷卻非常自傲,冷笑道:"要殺也從最大的將領殺起,你的性命暫且留著.面見你們家大王時,

記得提醒他不要來招惹我東林."

若韓還想開口,後腦杓上一疼,頓時昏了過去.

松森山脈被冰雪覆蓋,夕陽照耀到雪上,反射著紅色的光.一道嬌小身影在在積雪中深一步淺一步匆

忙趕路.

雪很深,幾至膝蓋,每一步要拔出腿來都耗費不少力氣.

醉菊喘著粗氣,雪光太刺眼,她的眼睛開始一陣一陣發黑,看不大清楚前面的路.有時候,她不得不

扶著樹干歇一口氣,但只要一停下來,她的心就彷佛被貓用爪子狠狠地撓著.

岩區中力竭的娉婷正在等她.(一路看,手機站$w-a-p.1-6-k.c-n)〕

娉婷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她.

娉婷在硬撐,醉菊心里清楚.她是大夫,怎會看不出娉婷的狀況.但兩人一同趕路更無生機,娉婷說

得沒錯,讓一人趕去見陽鳳,火速來援,是唯一的生路.

死路中的生路.

老天,老天,為什麼會這樣?

隱居北院的梅花還在開著,淡淡香氣還飄逸在風中,為什麼物是人非,轉眼就到了盡頭,到了絕路?

為什麼一個絕頂聰明的女人,愛上一個英雄蓋世的男人,會有這樣的下場?


陽鳳送給娉婷的夜光玉釵,如今穩穩插在醉菊的頭上.那釵彷佛有千金重,壓在醉菊身上的,是娉婷

和孩子的性命.

她掏出地圖,仔細地看著.

"又迷路了?"醉菊緊張地皺眉.白色的松森山脈常常使人分不清方向.不敢稍停的拚命趕路,她知

道已經很靠近了,陽鳳就在這附近.

松森山脈中靠近北漠的一側山峰之上,就是目的地.

就在這附近,一定就在這附近.

"唉呀!"腳步一滑,醉菊又跌倒在雪地上.

不要緊,她已經不知道跌了幾千幾百跤.師傅,師傅,你定不曾想到,小醉菊也有這麼勇敢的一天.

天氣這麼冷,但我的心里卻像有一團快燒壞我的火.

她咬著牙,從雪地里爬起來,抬目處,眼簾驀然跳入一個男人的身影.醉菊嚇了一跳,她在松森山脈

奔波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娉婷以外的人.

一個男人.

男人穿戴著攀山的裝束,手中輕輕例提著一把輕弩,剛好擋在醉菊面前.

醉菊看著他冷冽的眼神,警惕起來.

她緩緩地直起了身子.

番麓靜靜打量她,最後,揚起嘴角,吐出三個字:"白娉婷?"

"你是誰?"

"原來你就是白娉婷."他將目光定在醉菊的發髻上,贊了一聲:"好精致的釵子."

醉菊顫抖起來,不祥的預感像攻城錘,一下一下撞擊著心髒.

她瞪著番麓,一步一步地向後退.

番麓手中的輕弩慢慢舉了起來.閃著森森冷光的箭尖,對准了她的胸膛.

醉菊感覺自己這一刻已經死了,她渾身冰冷,每一根寒毛都在顫抖.頭上的夜光玉釵那麼重,壓得她

幾乎要軟倒在地.

不可以,不可以死.

她想起了娉婷.

倚在榻上看書的娉婷,雪中彈琴的娉婷,采摘梅花的娉婷,月過中天時,終于頹然倒地,撕心裂肺痛

哭的娉婷.

不可以死.醉菊狠狠盯著番麓,她無力反擊,何況番麓手中有著輕便的弓弩,但她狠狠盯著他.

番麓幾乎被她的目光迷惑了,他從來不知道女人面對死亡時也會毫無畏懼.

猶豫的瞬間,醉菊轉身狂

奔.

不,不能死!

她從上天那里借來了力氣,讓她瘋了似的在林中逃命.

簌.

耳邊響起輕微的破風聲,一根箭幾乎擦著她的臉飛過,紮入身旁的樹干.醉菊吃了一驚,步子更加凌

亂.

簌,簌……

破風聲就在耳邊,一道接一道,箭射入樹干,射入草地,醉菊驚惶失措地閃躲著,避過一支又一支.

老天,是你在幫我嗎?

請你幫到最後,請你讓我活著見到陽鳳,讓她知道,白姑娘在等著她去救.

還有孩子,王爺的骨肉,東林王室的血脈.

倉惶逃命,當驚覺眼前空蕩蕩時,腳下已經踩空.

"啊!"醉菊驚慌地叫起來,身不由己在空中跌落.

落地時厚厚的積雪接住了她的身軀,右腿卻恰好撞上一塊突出的岩石.

喀嚓!

可怕的劇痛從腿上傳來,痛得幾乎全身都快失去知覺.

"啊……"醉菊呻吟著,勉強撐著上半身坐起來,希望可以看看自己的腿.

一定斷了,斷裂的骨頭疼得她渾身打顫.

怎麼辦?還要趕路,還要報信,絕不能停.草藥,只要敷點草藥,忍著就好.

哪里有草藥?

她轉頭,努力用眼睛搜索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枯樹,偶爾露出雪面的岩石,還有什麼?

看向東邊,她愣了愣,彷佛不敢相信般,慌忙舉手揉了揉眼睛.


"啊,在那里!"醉菊驚喜交加的輕喚起來,濕潤了眼眶.

看見了,看見了!陽鳳隱居的山峰,就在眼前.原來已經熬到了山腳,原來就在這里.

醉菊喜極而泣,終于找到了.白姑娘,我們有救了.

"白姑娘,你等著我,我已經看見了."

腿上的痛一陣一陣,醉菊嘗試著爬起來,站起一半,卻沒有力氣支撐,無助地倒下.

"不要緊,不要緊的."她小聲對自己說:"我可以爬過去,我可以爬上山."

她的眸子晶晶發亮,

像深海中的珍珠,經過天地精華的孕育,這一天終于發出光芒.

醉菊在雪地里拖著身子向前挪,路好遠,路為什麼這麼遠.她拼了命地咬牙,向前掙紮,以為已經走

了天涯到海角的距離,回頭一看,卻仍在這片白茫茫中.

鮮紅的血,在白雪上蜿蜒,好一幅豔麗的畫.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她抬頭,絕望伸出魔爪,輕輕地,冷漠地扼住了她的心髒.

番麓站在高處,冷冷看著她.

殘陽如血,血紅色的光芒將他的身影包裹起來,把他化為死神.

不,不……

醉菊抬頭怒視著他.

你不可以就這樣奪走這一線生機,我已經到了這里.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番麓沒有動手,他右手持弩,左手拿著一大把箭,剛剛射出的箭,他已經一根一根拔了回來,二十七

根,一根不少.

醉菊瞪著他,瞪著他的箭.

不可以,不可以死.

娉婷在風雪中等待,三天是極限,她和孩子的極限.

楚北捷誤了初六之約,葬送了她的幸福.我不能再誤一次,葬送她的生命.

雪地冰冷無情,蒼山冰冷無情,死亡的感覺如此濃稠,浸透了心肺,卻蓋不過令人心碎的絕望.

醉菊仰頭,悲憤大叫:"陽鳳!陽鳳!你在哪里?求你出來!"

"陽鳳!上將軍夫人陽鳳,你聽見了嗎?"

"誰都可以,楚北捷,鎮北王,何俠,救救白娉婷吧!你們忘記白娉婷了嗎?"

"楚北捷,你這個懦夫,你忘記白娉婷了嗎?"

那是你的妻,你的骨肉,絕不該流落天涯,葬送在這松森山脈.

"你怎麼可以不出現?怎麼可以……"醉菊無力地哭泣:"你還記得白娉婷嗎?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

嗎?怎麼可以忘記……"

山中回聲陣陣,奇跡沒有出現.

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抬頭,淚眼婆娑中,看見番麓唇邊的微笑.

夕陽沉入山的另一頭,血紅色的光漸被黑暗替代.

"你聞到雪的芬芳嗎?"第一次見到娉婷,娉婷這樣問她.

她隨著師傅穿梭富宅王宮,見識過許多人事,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深沉的愛.

白娉婷和鎮北王.

王者之愛,如此悲切,如此淒蒼,如此心碎.

蒼天啊,你真忍心.

為何不憐惜這一份深深的愛.

小小的一朵醉菊,縱使心甘情願付出性命,也無法改變這偏離幸福的結局.

"陽鳳!陽鳳!你快出來!求求你快出來!"

山林中回蕩著醉菊的哭聲,番麓靜靜坐在高處,看她不甘地掙紮.

他沒有再次舉起手中的輕弩,沒那個必要.

醉菊喊啞了聲音,喉嚨像火燒著一樣.當她哭盡了力氣,停下來喘息時,雪的芬芳飄入她的鼻尖,伴

隨著的,是鮮血的腥味.

她腿上潺潺流出的鮮血.

醉菊若有所覺,努力撐起上身,緊張地四望.

夜幕籠罩下,她看見了林中無聲無息靠近的盞盞綠色小燈.

狼群!

她終于明白,番麓唇邊那抹微笑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