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終章 夢醒時分

那時,祖母是已經意識到自己死期將至了吧。

伊萊莎奶奶將年幼的姐妹招進自己極少接客的私室,如此說道:

“今天奶奶就把寶物授予你們吧。”

本以為一定會被斥責的姐妹倆茫然了,可奶奶一打開寶石盒,向她們展示出盒內之物,她倆便將猶疑拋到了九宵云外。

指環、掛墜、靈擺、石板、懷表——這些璀璨奪目的珠寶飾品後來都因遺物分贈轉到了姐妹倆手中。在這些寶物里,有兩件東西特別引人注目。

其一是一條金掛墜。小小的墜子就像一枚硬幣,上頭還刻著細膩的如尼文。其二則是一枚銀戒指,優美的戒面上果然也刻著如尼文。

“這兩件東西是很久以前,亞瑟王從精靈女王那里拿到的。”

“真的嗎?!”

“誰知道呢。事實真相,就靠你們自己解明了。那麼……該給誰哪一樣呢?”

祖母端詳著兩姐妹。平常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銀戒指的安麗,在此時也有些猶豫了。堇菜花的紋樣看上去十分可愛——也就是說安麗很中意它。

伊萊莎拿起金掛墜,看向了夏兒:

“夏兒,我將這‘王權’的如尼文贈與你,願你能與精靈們擁有更緊密的聯系。安麗,我將這枚戒指,‘王城’的如尼文贈與你,願精靈們永遠守護你。”

奶奶將銀質的戒指輕輕放到了安麗的手里。安麗雖然覺得開心,但又不禁在想,果然在奶奶眼里,金色更適合姐姐。

這樣的想法讓安麗覺得有些羞恥,不由得以笑掩飾:

“可是我和精靈不怎麼熟啊。”

奶奶消瘦的臉龐上浮現出了優雅的笑容,如此說道:

“不熟也沒關系。就算你看不到他們的身影,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你依舊被他們保護著。就算身處痛苦之中亦是如此——就像是城堡里的公主一般。”

——如今,安麗終于能夠確信了。奶奶會選擇將戒指給她——

是因為,奶奶完全理解了她的心之所向。

安麗搭著父親的肩膀走出了門外。

展現在她眼前的是淒慘的現實。繁華的街市化成了荒野,大氣中混雜著黑色的煙靄,大地則已為汙染侵蝕。“這場大災害是格洛麗亞搗的鬼”——如此推卸責任是行不通的。不管理由是被人洗腦了,還是藥物的副作用,安麗都已經成為了人類的威脅。就算她現在被封印了精靈力,也不知何時就會取回力量。人們會害怕、憎恨安麗的吧。

“我要被……魔術師協會抓起來了吧……?”

“我會保護你的。親手保護自己的孩子,正是父母的義務啊——記得以前,我被這麼訓斥過呢。”(信至注:本句出處沒找到,歡迎讀者補充。)

埃德加在笑。僅僅是看著和顏悅色的父親,安麗就有了面對一切的勇氣。而且,等待安麗的,並不只是父親。

“安麗!安麗!”

姐姐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她用盡了魔力,有些東倒西歪。小龍支撐著被瓦礫絆得趔趄的姐姐,一起向這邊靠了過來。

夏兒毫不猶豫地撲向了安麗。

安麗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回抱她——

這份遲疑,在姐姐的嗚咽聲中煙消云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哇——!”

安麗輕輕地抱緊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姐姐。

“……一點都不好。我做了很不好的事啊。”

“這點事情不算什麼啦!我也弄壞過時鍾塔呀!”

“那不一樣啊!我可是殺了那麼多人……”

“沒事!沒事的!雖然也不是沒事但是沒事的!”

安麗帶著滿臉的淚痕看向父親。埃德加點了點頭,緩緩說道:

“雖然還沒能全部確認,不過,你並沒有殺害任何人。”

父親的遣詞用句似乎仔細斟酌過,讓安麗有些在意。不過這句話至少表明了犧牲者並不多,可是……為什麼?

“學校里的老師們——還有校長,都拼命救助了市民。灰十字的戰士也來了不少人。而且——芙蕾之前就說過——你果然還是手下留情了。那片霧,大家明明都吸進了不少,卻都沒什麼事,因為——你看!”

夏兒指了指天空。高空的霧有些發白,就像細雪一般,在閃閃發光。

光之粒子降了下來,宛如星星在落下。

“咦……這是什麼?好好聞……”

“在飛蟲之中,也有會化作中和劑的種類哦。”

安麗突然想起,不是自己的自己給過格洛麗亞一個銀色的防毒面具——

那個防毒面具的構造,現在的安麗並不清楚。但是,希爾瓦爾莉卻知道,飛蟲有兩種。

仔細想想,無法抑制的“繁殖”兵器,根本不可能應用在實戰上。為了防止人類滅亡,偉大的先人早已准備了控制汙染的方法。

“兩種物質混在一起,就會發生化學反應,變成無害物——聽說是這樣。所以你一定是在人們附近增加了無害飛蟲的數量!”

“那……不是我做的啊……”

安麗眼角有些發熱。那是希爾瓦爾莉為她做的。

那個笨拙的守護精靈,直到最後都在暗中保護著她。

“當然,受傷的人還是很多的,也有不少人失去了房屋——要是都要我們賠償的話這次比勞家恐怕真要破產了——但是!我們好歹是一家團圓啦!”

夏兒指了指身後。有一名女性正被協會的戰士們保護著,站在那里。


那名女性正窺視著協會戰士的臉色,一幅“我可以過去了嗎?可以了嗎?”的表情。不久她就注意到了姐妹倆的目光,難為情地走了過來:

“你們……變強了好多呢。我可是大吃了一驚呀。”

“母親……大人……?”

“你變漂亮了,我的小天使!”

安麗被她擁入了懷中。那熟悉的溫暖,讓安麗百感交集。

“歡迎回來……母親大人……”

“歡迎回來,安麗。”

已經不知道是誰迎接誰了,況且這里離比勞宅很遠,但是,父親、母親、姐姐、妹妹,還有西格蒙德都在,這和回到了家沒什麼兩樣。

“光是安麗太狡猾了!母親,我也要!我也要抱抱!”

“哎呀,夏兒真是的,你是小寶寶嗎。”

“今天我要做一天嬰兒!”

姐姐硬擠進兩人之間,抱緊了雙方。被家人揉搓著的安麗像個嬰孩一樣哭了起來。

在她左手的食指上,銀色的堇菜花在閃閃發光,就像是將漸漸閃現的漫天星辰包容在了其中一般。

在享受了一陣再會的喜悅之後,比勞夫婦間的氣氛微妙了起來。

“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啊,米蕾耶……”

埃德加向自己的夫人低下了頭,那溫馴老實的樣子根本不像是剛剛打倒了魔女的人物。

“沒能保護好你,我真的……非常抱歉。明明帶你來英國的時候答應過你要讓你幸福……你後悔了嗎?”

“……是呢。我現在的確很是失望。”

“抱歉——”

米蕾耶用手指按住了埃德加述說歉意的嘴唇,一臉怒意地說道:

“這真是個悲劇。連莎士比亞都會歎為觀止吧。如果你覺得我正在不幸的深淵中悔恨萬分,那作為同處二十年的丈夫,你可真的是從未懂過我。”

她的口氣像是在鬧別扭,接著,米蕾耶綻開了最美的笑靨,

“今天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你就是憑著這種性格,打敗了媽的頑固呢。”

“哎呀?偷偷溜到人家的心里是你的拿手絕活吧?”

埃德加露出了苦笑,眼神中充滿了懷念:

“當時我媽說話也真是難聽啊。什麼‘旅途上勾引到的女人’‘漂泊放蕩的藝人’的。我媽很是保守,所以不把演員當正經工作看呢。”

“不過,婆婆還是相當公正的。很快就認可我了。”

“很快……嗎。我怎麼覺得拖了挺長的時間……”

“男孩子的母親都是這樣的。”

米蕾耶滿不在乎地說道。埃德加眯著眼睛看著米蕾耶:

“能和你在一起,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這我當然知道。”

兩人相視一笑。姐妹倆一直在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對話,可看到這里夏兒終于興致盡失了。

“我看不下去了!這兩人已經完全沉浸到兩人世界里去了!他們難道是剛結婚嗎!”

“說得太妙了。那兩個人周圍簡直就像是用魔術停止了時間似的。”

西格蒙德一臉愉悅地說道。夏兒和安麗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說,姐姐大人。我們說不定還會再有弟弟妹妹呢?”

“噫!這種露骨的話還是別說了吧!”

“夫妻和睦不是挺好的嘛……他倆能這樣真是太好了呢。而我今後可能會給家人帶來各種麻煩——”

夏兒抱住了安麗,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夏兒的關懷讓安麗高興得又想哭了,但是,夏兒接下來所說的話,卻是讓人心驚膽戰的冰冷:

“但是,唯有一件事,我無法原諒你。”

“對不起!是……我想要殺你的事吧?”

“那種事無所謂!你當時神智不清,那是沒辦法的事!”

“那……是什麼?是讓你殺芙蕾的事嗎……?”

夏兒左顧右盼,猶豫了半天:

“是你又變大了啦……!”

結果她還是說出來了,說出了這件十分無關緊要——對安麗來說是這樣——的事。

夏兒一臉猙獰地瞪著安麗的胸。

“這下就差了兩英寸了……?不,有二點五英寸吧……?!”

“這、這也是沒辦法的啊。這又不是我的意志能左右的。”


“快把秘訣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啊,那個藥?!是因為那個藥吧?!”

夏兒無疑是在說“解放劑”。

“呵呵……是嗎,原來如此……只要把那個裝一桶滿的,然後全部打進身體里的話……!”

“不要啊姐姐大人!快醒醒啊!”

“你想獨享秘技?!西格蒙德,來打倒魔女了……!”

“怎、怎麼辦啊西格蒙德。姐姐大人的人格崩壞了——這難道是換生靈?”

魔劍之龍高聲笑了起來,愉快地飛向了繁星灑落的蒼穹。

洛基帶著苦笑注視著這幅光景。

疲憊至極的維隆一屁股坐在廢墟瓦礫中,困倦地打著呵欠。

“那邊的畫面可真溫馨。明明我們這邊慘不忍睹……”

“有人來接你小子了吧。你也加入溫馨畫面不就好了。”

洛基抬起下巴指了指。奧爾嘉正巧輕身掠過瓦礫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是聽到他們的對話的了嗎,奧爾嘉調侃道:

“唉呀。我們這麼相思相愛,讓你嫉妒了嗎,劍帝?”

“說誰呢。信不信我宰了你。”

“不用嫉妒,溫馨畫面的演員你身後不也有嗎。”

奧爾嘉指了指芙蕾。芙蕾本在猶豫是否找安麗說話。這下她注意到了洛基,便扭捏了起來。洛基拉不下臉,只好甩臉:

“無聊!”

芙蕾大受打擊,抱緊拉比,消沉了下去。

奧爾嘉壓低了聲音在洛基耳邊說道:

“伯爵夫人應該是被關在黑薔薇那里。黑薔薇的動向怎樣了?”

“……不知道。為什麼問我這個?”

洛基佯裝不知。現在他還不能和奧爾嘉合謀。

奧爾嘉露出了看穿一切的笑容,這時有人向他們“喂!”了一聲。

是精神煥發的夏兒,她帶著直率的笑容,正朝這邊走來。

“今天謝謝你了。把父親大人帶來的,是維隆吧。”

“……我不過是聽奧爾嘉的吩咐縮短了距離罷了。要道謝找她。”

“那你就該去謝愛麗絲了,我是被愛麗絲拜托的——不,要論功勞的話還是該去謝發現了中和劑的帕西瓦爾教授吧,或者去謝操縱了怪物讓中和劑增殖的伊利亞德教授。”

“真是的到底要謝誰呀!大家都謝謝啦——!”

夏兒朝著正在進行修複施工的人們大聲喊道。于是各處都響起了笑聲。

夏兒羞紅了臉,再次看向了奧爾嘉:

“母親大人在哪兒是機密吧?父親大人和協會找了那麼多年都沒找到……為什麼突然就找到了呢?”

夏兒看著維隆和奧爾嘉,眼里寫滿了“你們應該很清楚吧”。維隆不勝其煩似的敷衍道:

“誰知道。八成是有人向協會告密了吧。”

“告密——啊,是奧爾嘉?”

奧爾嘉沒否認也沒承認,只是模棱兩可地回答道:

“我是金薔薇的孫女。要是有那想法的話,說不定也會有找到的辦法哦。”

“……你為我做了那麼危險的事呀。”

“我可沒說我做了。不過,我的確一直想向你們報恩的。”

奧爾嘉露出了黃金般的美妙微笑。夏兒似乎感到了友情,又一次濕了眼眶。

“暴龍也會哭啊。要是想給我找零的話,我倒是有件無論如何也想拜托你的事呢。”

“你盡管說!”

“哦?哦哦?你可是比勞家的人。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哦?”

“咦?啊、那個……那什麼。”

奧爾嘉沒有放過這個機會,抱住了夏兒的肩膀向她輕聲說出了“想要拜托的事”。夏兒的臉瞬間青了。洛基和維隆則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覷。

“什麼……不……不行的!那種事情是絕對不行的!”

“你不是讓我‘盡管說’嗎。”

“但、但我可沒說會照做。”

“哦?名門比勞家的人,竟然玩詭辯?”

“呃……唔唔唔!”

“不過,也不是說讓你立刻照做。不管怎麼說,今天算是解決了一件事了……吧?”


“……不。”

夏兒表情一變,神色嚴肅地,甚至有些悲壯地搖了搖頭,

“我還有想要拯救的朋友。而且……”

她瞄了眼洛基,

“那個笨蛋,會如期出席夜會……的吧?”

“我哪知道。但是,既然是他,沒死的話就會現身的吧。”

“……是呢。話是這麼說……”

他們兩人都明白。就算身負瀕死的重傷,雷真也會參加今天的戰斗。雷真不可能對安麗的痛苦袖手旁觀。

然而,直到最後,雷真都沒有現身。

夏兒對此似乎感到了不安。洛基亦是,若說沒有在擔心,那也是謊話。

“我會讓他出現的。那家伙要是不現身,我的夜會就永遠不會結束。”

“什麼呀!這是什麼意思?!”

“……你傻啊,你興奮個什麼勁。”

距離今夜的開始時間還有兩個小時,距離結束則已不到八小時了。

雷真究竟會登上夜會的舞台嗎?

即使爆發了如此巨大的災害,今宵夜會仍將照常開幕。

這里是地下大空洞中的那座教堂似的建築——居內什的巢穴前方。

昨晚,灰薔薇西絲瑪將這里貫通式地破壞了。如今光線穿過破碎的屋頂形成了一道光柱。赤羽天全站在光中如此說道:

“……和詩吟一樣,是同型反複進行啊。今天,女王的權威被推翻,異鄉人得到接納,淨化之歌響徹大地,星辰降臨。明日,玉座之側將誕生神性機巧。”

火垂凝視著似乎有些開心的主人的背影。

既是魔術師又是人偶師,學院創設以來的頭號天才馬格納斯的真身,是赤羽天全。

之前夜夜說的話,讓火垂心存芥蒂。

戰隊究竟是什麼。

那一夜,赤羽一門中發生了什麼。

天全殺害了父母和妹妹一事,是真的嗎。

火垂最久遠的記憶不是其他,正是那一晚的事情。

她因天全之手蘇醒,之後便跟從著他,離開了烈火熊熊的赤羽空觀的宅邸。

據說,成為了戰隊材料的少女在那一夜被肢解了。戰隊也是在那個時候、那個地點覺醒的。那麼,最後的組裝也是……?

妹妹的名字,聽說是叫撫子。

火垂下意識地撫了撫臉龐。雷真每次看到這張臉時,都和平常不一樣。開始的時候他更多的是驚訝,近些日子他的眼神卻莫名地溫柔。

有一次,他甚至這麼說過:

“你對我妹妹干了什麼。”(信至注:參十卷六章六節。)

火垂的腦中,有什麼連到了一起。

(這張臉,難道……)

“……哎呀呀。看來連你們的好奇心都被勾起來了啊。”

火垂這才發現天全已經看向了這邊。那幅沒帶假面的真容,火垂已經好久沒有正面見過了。

鐮切走向前去,在主人面前跪了下來。

“抱歉,主人。我們……也有了探究之心。”

不僅是火垂,姐妹們都在感到不安。天全像是死了心,但他沒有發怒,反倒是溫和地笑了:

“明天再說的話,你們的決心也會動搖的吧。你們就在知曉一切的情況下在今晚下定決心,然後迎接明天的決戰吧。”

“……主人,您的意思是——”

“履行當初約定的時候到了。現在,就是向你們講述一切的時候。”

戰隊少女們頓時動搖了起來。

誰都沒有想到,天全會這麼輕易地就妥協。

“你們因何‘存在’,又是如何‘活著’。我現在就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你們。”

于是,“愚者的聖堂”之中,赤羽天全開始娓娓道來。

(信至注:

1. 本章開頭伊萊莎的寶物盒里出現的石板應該是一種神秘學道具。

2. 堇菜花紋確實是在銀戒指上,作者在這里玩了一個敘述陷阱,大家可仔細閱讀前後文。

3. 關于第七章標題的含義,除了可以用本章里提及的戒指上的花紋來解釋外,還有一種可能的解釋:銀指銀薔薇,而堇的英文“violet”還有“羞怯的人”的意思——當然作者可能並沒有想這麼多。至于堇菜花的花語是“誠實”這點,大概就只是個諷刺的巧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