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22話 如風 Last Wind

1

在灰幕森林喪失意識的亞里亞再度蘇醒,發現自己除了雙手雙腳被繩索綁住,就連嘴里也被塞入銜勒,只能以完全動彈不得的狀態被關在箱中隨外力搖搖晃晃.

這個狹窄的空間里只要多塞幾個人就嫌擠了,至于視野所以昏暗則是因為箱子的四周與天花板都被帆布覆蓋的緣故.腳底下的地板不斷傳來彷佛是壯漢踩踏地面的噪音,然而亞里亞很快就察覺出,那種聲響是車輪行經路面所發出的.

自己身處一輛馬車中——亞里亞有了如此的理解.

遭人牢牢捆綁的亞里亞被放在馬車的貨台上,正急速運往不知名的地點.

此外——在昏暗的馬車貨台上,還有另一個正緊盯著自己的人物與亞里亞一同分享狹窄的空間.

「……」

對方擁有很難以美麗來形容,夾雜些許暗灰的白色長發.

缺乏人情味,左右完全對稱且過度端整的眼鼻.

以及看似被強制嵌入臉上的兩個凹洞,貌似人工制飾品的眼球.

至于脖子以下的部位,則是沒有半點女人味的黑色裝束——但對方的確是女的.

女性緊收著下顎,背脊也伸得直挺挺.至于下半身則是將膝蓋彎曲,並把臀部放在腳底板上.女子就是以這種極其端正的姿勢將自己置于馬車的貨台地板,並面無表情地隨著車輛晃動——那名女性的眼睛連眨也不眨,就這樣俯瞰著待在同一空間的亞里亞.

從對方的架勢與裝扮看來,跟在灰幕森林襲擊亞里亞等人的男子想必是同伙.

——雖然是同伙沒錯,但這家伙並不是人類.

這種超凡入聖的氣氛——畢竟是同類,亞里亞很快就敏銳地察覺到這女人跟自己一樣是魔劍.

恐怕就是男子手中那把馬來短劍所變化出的人類姿態吧!

「——」

亞里亞因為嘴里被塞入東西,根本無法開口與對方交談.綁著自己的繩索深深陷入了各處的肌肉,難受程度比想象中還嚴重.亞里亞也試過死命掙紮,但卻對這種束縛起不了作用,只—得到幾乎要讓人昏死過去的痛楚而已,所以她很快就放棄了.

既然如此,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死命瞪著對方了.

亞里亞盯著這個臉上毫無感慨或其他任何表情的監視者不放,企圖表達出內心強烈的敵意.不管等一下自己將遭受什麼樣的待遇,她都不打算屈服,這種態度也是為了向對手展示自己的決心.

不過,那名女子卻突然將手伸向亞里亞的臉.女子的五根手指既瘦且長,亞里亞見狀不由得全身一僵,但女子對她所做的卻是將口中的銜勒解開.

嘴巴重獲自由反而讓亞里亞感到困惑,她抬頭並以質問的表情望向對方.

「你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

女子手中拿著沾滿口水的銜勒,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告知.

「這輛馬車很快就會穿越國境,進入對我們而言的安全圈內.屆時不論你想找誰求救,外面都不會有人理你.我判斷讓你咬這個很快就沒有作用了,所以才幫你解開.」

亞里亞瞪大眼,因為對方說了讓她無法置之不理的話.

——我竟然睡了整整兩天?

自己在灰幕森林昏過去後,竟會一覺就睡那麼久.這麼說來,那把被稱為馬來短劍的魔劍——也就是眼前這名女子的能力,還真是非同小可.

一想到這,亞里亞又驚覺一件事.

「哈澤爾跟希爾妲呢?」

「……」

「我問你原本跟我在一起的那兩位騎士怎麼了!」

「那兩人逃跑了.」

沒想到這女的口風不怎麼緊.亞里亞既是松了一大口氣,又有種全身無力的感覺.

太好了,至少她們平安無事.

——瑟希莉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

那位戰友得知自己被外人擄走後,不知會與自衛騎士團采取什麼樣的行動.如果是她,應該會迫不及待地想沖過來吧.然而如今對于這點,亞里亞無法率直地感到欣慰.

畢竟自己已無法變身為劍了,就算被都市奪回也發揮不了任何功效.

外表變得跟人類一樣的魔劍,究竟還有沒有讓人拚死取回的價值?

——啊啊,討厭,愈想愈火大.

包括哈澤爾跟希爾妲負傷與自己被黑衣人擄走,自己變成瑟希莉她們的負擔,以及自己竟然會幻想起「自己很像人類」之事,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亞里亞感到火冒三丈.

吶——亞里亞試著叫那名女子.

「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銘刻.」

沒有名字?

「騙人的吧?你不就是那時候的馬來短劍嗎?」

細劍『亞里亞』.

焰型魔劍『艾華多妮』.

兩用型魔劍『法藍西絲卡』.

此外,還有波斯彎刀『艾莉莎』與長弓『伊芙』兩者組合成的戟型魔劍『艾莉莎·伊芙』.

身兼魔劍與人類的姿態,這些擁有自我意志的惡魔生來便具備獨一無二的銘刻.至少亞里亞之前遇過的魔劍沒有一人例外.因此,只要眼前這名女性的真實身分也是魔劍,就不可能沒有銘刻——

「肯定是,我就是那把馬來短劍.」

「既然這樣……」

「但我並沒有與生俱來的銘刻.為了方便稱呼,人類都叫我『無銘』.」

「……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名字嗎?」

女性——無銘首度閉口不語,她只是面無表情地反複眨著眼.

亞里亞認為對方自己也找不出答案,于是便跳過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

「我的能力跟你一樣,是『風』.」

「肯定是.」

「但你比我強大太多了.」

「肯定是.」

無銘的她與同伙利用『爪痕』成功侵入都市,現在也確定他們是采取相同的路線脫逃.令人訝異的是,這兩人來回都是使用無銘的能力.

不是開玩笑的吧——亞里亞感到愕然.

如果要「緩和」墜落的沖擊,自己與瑟希莉的組合的確成功過.但這把魔劍卻能以相反的方向——「浮上」,輕易地抵抗地心引力.魔劍『亞里亞』跟她完全不能相比.

無銘的存在對亞里亞而言愈來愈不舒服了.

「你們是誰派來的?之後打算把我怎麼樣?」

「我們是前同盟列國的人,至于你則要獻給帝政同盟國的戰士團.」

前同盟列國——這麼說來那兩人的全黑裝扮亞里亞的確有印象.沒錯,就跟以前還處于敵對時的希爾妲一樣,當時她也是穿那種服裝.看來幕後黑手就是那些家伙,不會錯了.

亞里亞咬著下唇,但依舊努力逞強下去.

「很遺憾,你們想利用我大概是徒勞無功了.除了自己的戰友外,我是不可能將力量借給任何其他人的.況且——」

亞里亞停了一拍,考慮著該不該將那件事說出口.

「現在的我無法變身為劍,真是讓你們失望了.」

無銘眨了眨眼,然後又點點頭.

「無法變化為劍……原來如此.我推測你應該剛經曆過非常嚴苛的戰斗,會連續昏睡兩晚也是同樣的緣故.」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魔劍『亞里亞』,你身為劍的壽命已經快結束了.」

……

亞里亞的心無法坦然理解這番話.

不過,她那相當于人類大腦的部分卻能完整掌握無銘所指的意義,還順便拉出了相關的記憶.

在這之前她與瑟希莉共同撐過無數次生死關頭,包括帝政同盟國襲擊獨立交易市的那場人戰——在與大量惡魔及魔劍艾莉莎﹒伊芙死戰後,亞里亞以劍的姿態沉睡了好久.等她再度清醒,就發現自己無法變身為劍了.此外,明明是惡魔的自己也會被寒氣入侵,加上再也感受不到風,肉體變得如鉛一樣重更是血淋淋的事實.

將上述線索串聯在一塊,連結至「壽命」二字並不為過.

「不過,你的壽命即使快到了,也不代表你身上就沒有其他殘余價值,那就是……」

無銘想繼續說明,但發現亞里亞沉默不語後便突然打住.

被同類死命盯著,無銘只好微微別開視線,輕咳了一聲.

「你遲早會知道的,因為那是魔劍們共通的宿命.」

亞里亞所搭乘的馬車,沒過幾天便抵達那兩名黑衣人的目的地.

2

決定好目的地之後,瑟希莉等人開始安排追蹤黑衣人的一些必要手續.

在獨立交易市的『玉店』收購玉鋼並賣到市外的其他地區——都市內確實有不少以此為業的旅行商人.身為救援部隊指揮官的戈頓,首先將來到都市的那些旅行商人暫時拘留,並強制收購那些商人的商品,馬車與衣服等,甚至借用那些人的身分證明進行偽裝.

戈頓也為自衛騎士團的其余團員准備了必須的裝扮.男性團員負責扮演「被商人雇來護衛的傭兵」,至于不會騎馬的瑟希莉與受傷的希爾妲兩人,則依指示扮演「旅行商人的女兒」.

救援部隊的目標位于前同盟列國的領土內,穿自衛騎士團的制服進去根本連想都不必想.尤其是在帝政同盟國掌管的區域,這樣進去等于是送死.為此,戈頓率領的救援部隊為了方便行動,就有易容打扮的必要.

載貨的馬車由戈頓,瑟希莉以及希爾妲三人搭乘,前後合計有六名男性團員以騎馬方式負責保護車輛,這一行人就這樣自獨立交易市出發,而且以根本不像旅行商人的高速度,沖往連接國境的南下馬車道.

在快要抵達前同盟列國的邊界時,雷吉那多先行派遣的斥候便在那與部隊會合.根據斥候在周邊收集到的資料,瑟希莉等人抵達的前一天,就已經有一輛形跡可疑的馬車穿越國境了.斥候還確認駕駛馬車的人身著非常罕見的全黑裝束,希爾妲聽到這立刻做出「肯定沒錯」的表示.

馬車貨台上的玉鋼都是戈頓自正牌旅行商人手中借來的,把蓋有大陸法委員會關防的通行證拿給國境守備士兵檢查後,一行人輕而易舉地通過了關卡.這麼一來,他們就正式進入前同盟列國的領域了.

他們一邊在沿途的村莊或驛站確認黑衣人的行蹤,並不時更換馬匹,朝南邊加緊趕路.前同盟列國內包括許多領地犬牙交錯的小國,因此必須通過的關卡多得讓人不勝其擾,部隊只好盡量回避沒必要進入的區域,並設法以最短的時間通關.到了進入前同盟列國後的第二天中午,部隊總算來到最終目的地——也就是希爾妲的祖國前方不遠處.

相較位于暖和地區的獨立交易市,隸屬大陸南方的這一帶氣候顯得非常酷寒.冷風粗魯地灌過連接市區的每一條街道,頭頂上的陽光也被厚重的云層所阻擋.不管是下雨還是下雪,這種天候很難說什麼時候會突然變糟.

「關于我的祖國我簡單說明一下.」

一行人將馬車與馬匹停在市區外,希爾妲則將眾人集合起來.她的雙腿雖然在出發前因與黑衣人對戰而受傷,但在旅途中藉由瑟希莉學到的祈禱契約治療,到了目的地也差不多痊愈了.

「正如各位所知,前同盟列國是由情勢混亂的無數個小國所組成.每個國家的規模,文化,以及宗教都不盡相同——我的祖國雖然也自稱『國家』,但其實跟一座面積較大的自治都市差不了多少.此外,還有一點希望各位能先理解,那就是關于祖國的星星信仰.」

「星星……?」

話說回來,瑟希莉心想,烙印在希爾妲手臂上的印記也是星星形.

或許有些偏離主題吧——希爾妲以此為開場白繼續解釋:

「根據傳說,在很久以前某個有紀錄可查的流星群之夜,有一顆流星脫離了其他同伴——也就是以隕石之姿掉落到祖先居住的土地上.隕石造成的損害雖然很大,但另一方面,祖先們也從那種隕石上采取了某種特殊物質,我們國家將那種東西稱為『隕鐵』.在以前,這種物質為祖國帶來了非常大的利益,從此以後,祖國的先民們便相信星星中存在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將『流星落下』視為某種宗教性質的神秘現象,甚至會根據流星來制定政策方針,或是以星星的位置,相對關系變化來占卜吉凶等.總之,這已經變成祖國根深蒂固的一種習慣了.」

然而——希爾妲聳聳肩繼續表示一

「『隕鐵』會帶來利益早就是發了黴的陳年往事.這一帶不知為何地震特別多,此外又是農作物很難生長的貧瘠土地,緊抓著『流星落下』傳說不放的這塊土地,白然很難發展出足以抵擋鄰居侵略的強大國力.逐漸衰退的祖國最後竟拿自家人民當商品,將奴隸買賣當作主要的產業經營,這麼一來,國勢雖然可勉強維持下去,但權威與信用也同時掃地了.如今祖國已被所有鄰國蔑稱為『奴隸國家』,還自甘墮落為帝政同盟國底下的一條狗.至于過去曾支配祖國的『流星落下』文化,現在則被當作奴隸的烙印來使用.在這種現況下,國內不管是情勢,人民或物資,都處于相當貧乏的窘境——」

希爾妲滔滔不絕地訴說關于故鄉的悲慘,難堪內容,由此或許也可以看出,她潛意識中的自卑感是來自何處.

她似乎終于察覺自己太多話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尷尬.

「抱歉,說了那麼多沒意義的……進入正題吧!總之,像玉鋼這種高級品,平常根本不會有人特地帶來祖國販賣.」

也就是說,部隊的偽裝已無法再維持效果了.

「……其實只差一點點就追上了.真可惜,沒辦法在城外攔下對方.」

戈頓摸著後腦勺歎息道.

「希爾妲,能拜托你嗎?」

「我已經准備好了.」

希爾妲自馬車貨台上取出好幾人份的衣服.

「這是這一帶常見的民族服裝.我是從剛才我們路過的村子順手借來的……瑟希莉,不要瞪我啊,我有留錢賠償人家啦.」

瑟希莉躲在馬車後,開始換起希爾妲得手的當地服飾.她將雙手穿過質地薄而顏色潔白的連身裙袖口,並在其上將腰帶系緊.染成接近黑色的深紅色圍巾則繞在脖子上,頭頂也纏上頭巾.這種打扮再披上防寒用的外套,似乎就是這里最常見的打扮了.另外,那條圍巾上還有流星圖案的刺繡裝飾.

「瑟希莉,你把這個藏在裙子底下.」

已經換上同樣衣服的希爾妲將一把穿甲短劍遞了過來.

「這種服裝沒辦法攜帶較長的兵器.反正你原本的細劍也是刺擊武器,用這個應該不會不習慣吧.」

瑟希莉的左邊大腿綁上了皮帶,將希爾妲交給她的短劍固定在該處.這麼一來,兵器就可以借用長裙掩蓋了.另外,瑟希莉還在皮帶中塞了幾枚玉鋼,皮帶的後方也斜插了一根細長的筒狀物——原來是胭脂色的劍鞘.

「那是什麼?」希爾妲不解地問.

「亞里亞的鞘.既然對手會使用魔劍,帶這個應該能派上用場.」

由于劍並沒有插在里面,所以乍看之下很難讓人聯想那是劍鞘.

在這段期間,其余男性團員也把衣服換好了.他們以長褲取代裙子,但依舊是當地人的打扮.等所有成員都准備就緒,戈頓才對部下分別指示——

「首先,你們當中的這三人,就在此處待命;當有緊急情況發生時,我們會以祈禱契約發出信號煙,你們務必要睜大眼睛注意.至于包括我在內的其余六人,則平均分為三組,分頭潛入目標.」

主要的進攻小組分別為瑟希莉與希爾妲,戈頓與一名男性團員.為了小心起見,他們決定采取不同的路徑朝目標接近,並在市區重新會合.至于剩下的兩人,則負責在市區待命,確保撤退時的逃脫路線.

「事實上,潛入救援亞里亞的兵力只有四個人……?」

「我們並不想引發正面沖突.就如同對手偷偷潛入都市擄走魔劍一樣,我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樣會比較單純.」

戈頓霍金斯之所以會被選為亞里亞救援部隊的指揮官,實在是因為他在所有團長當中最擅長諜報與秘密行動.光是能排除萬難來到希爾妲的祖國附近,就足以看出他的手段高超了.因此,瑟希莉在與這位團長交談時,總是豎起耳朵,努力不漏聽任何一個字.

「大家要徹底壓低自己的存在感,隱身于當地的人群中.希爾妲,你故鄉的居民有什麼癖好或特殊習慣,在此先教教我們.」

「這個嘛……我的祖國因為是奴隸國家,所以整體看起來就是很沒朝氣.倘若歡欣鼓舞地人跨步走路,勢必會引來旁人厭惡的目光.因此,如果可以,最好盡量——」

聽了希爾妲大略的說明後,戈頓團長又與她商量兩組人馬的會合地點.當希爾妲還隸屬于祖國時,所待的組織似乎有好幾處作為根據地的場所,最後救援部隊決定將會合地點設在其中一處根據地附近.戈頓似乎不需要地圖,光憑希爾妲的口頭說明便能大致理解這座城市的結構.接著,這位團長才將自行整理出的要點重新轉述給其他團員.

「作戰計劃就是這樣.還有什麼問題?」

戈頓環顧在場所有人,確認並沒有任何說話聲響起,這才點點頭.

「雷吉那多副團長當初交代的指示是,『包括魔劍「亞里亞」在內,所有人都要活著回來』,所以我們務必要凱旋而歸!」

瑟希莉等人的救援行動便就此展開了.

——希爾妲確實說過這里「很沒朝氣」.

但老實說,誇張的程度遠超過瑟希莉想象.

「你的頭要垂得更低一點.」

在希爾妲的小聲警告下瑟希莉垂下目光,不過依然可以用眼角余光捕捉情報.

希爾妲的祖國並沒有設置嚴格的入境檢查,兩人很輕易便從北門混入市內.北門附近是普通老百姓聚集的街區,所以很快就發現一般居民的身影.

瑟希莉迅速偷看這區一圈,忍不住倒吸一口氣.等希爾妲以手肘頂她側腹部後,她才慌忙收起臉上的驚訝表情,但內心的愕然依舊無法平息.

——這里連空氣都很貧瘠啊!

由于是氣候嚴寒之地,這里的住家幾乎都是以紅磚砌成,建材找不出石頭或木頭等物資.雖然每棟房子都靠得很緊密,但紅磚牆皆顯得顏色斑駁,還布滿淒慘的龜裂痕跡.此外,每棟房子都是在這種狀態下放著不管,所以看起來就像一大堆廢屋.

另一方面,路上行人的表情也一樣憂郁.居民總是低著頭,完全不與他人打招呼,對于錯身而過的希爾妲與瑟希莉,他們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些人所穿的衣服也有類似瑟希莉身上的圍巾,也就是上頭有星星的刺繡,但大抵都呈現袖口迸裂,下襬沾滿爛泥的狼狽模樣,不太容易看出原本的造型.

街區里的所有人幾乎都很瘦,很髒,空氣中彌漫著荒廢的味道.

居民的人數絕不算少,或者用擁擠來形容也不為過.只不過氣氛為何會冷清到這般異常的地步?比起人們生活所發出的聲響,風聲聽起來還更刺耳——

希爾妲輕推著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的瑟希莉.

「要你不驚訝大概很難,不過拜托不要停下來好嗎?也不需要走太快,慢慢前進就行了.」

瑟希莉不知該如何響應對方,只能默默地跟在希爾妲後頭離開這兒.

當兩人走入設有商店的大道附近後,周遭的景色總算變得熱鬧一點.跟先前在街區一樣,城內的人口果然還是很多,這兩人一下就被人潮給淹沒了.販賣飲食的商店也傳出了叫賣聲,這種正常都市該有的現象讓瑟希莉感到輕松不少.天花板低矮的建築物占了絕大多數,或許是為了因應地震而設計的吧!

大道一旁的角落似乎有許多人正在圍觀,這點引起了瑟希莉的注意.不知為何,所有圍觀的人都是男性,而且穿著打扮似乎比市井小民要高級不少.正當瑟希莉不自覺對希爾姐問「那是什麼?咩的同時——她的下臂很快就被對方扯住,並加快腳步走向遠離圍觀群眾之處.

「希,希爾妲?」

「你最好別看那個.」

「為什麼?」

「那是買賣奴隸的地方.」

瑟希莉在被拉扯手臂的情況下瞪大眼.

——就在大馬路旁?

她想再回頭,卻被希爾妲的一句「不准看!」喝止.

「如果你過去看——甚至聽那些人講話,你一定會義憤填膺地沖進去.」

瑟希莉沒有回答,只是任憑對方拖著走.

等希爾妲帶她離開大道,兩人才像逃命似地滑入一旁的小巷子中.

只見希爾妲重新轉向瑟希莉,以一句「……抱歉」開場.

「我剛才失態了.你有什麼感想我不清楚,不過那種事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

「……可能是因為你已經習慣都市的生活了吧?」

「是啊,那也是原因之一……不過讓你看到就是覺得很丟臉.」

希爾妲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

「你在我旁邊才是我失態的最主要原因吧!」

耶?瑟希莉想繼續追問,但對方卻不願討論下去.

只見希爾妲抬頭仰望空無一物的上方,像是獨白般對瑟希莉問:

「我的故鄉很糟吧?」

「……嗯.」

「由于是地震頻繁的地帶,所以住宅經常倒塌,但祖國的國民卻沒有能力修繕.在這種貧瘠土壤上很難種植作物,光是要維持生計就非常艱苦了,結果就算這樣,國家還是不斷要求人民生小孩.不是生一個,兩個,而是一大堆.等那些小孩長大了,就可以賣到國外當奴隸,或是像我這樣訓練成戰斗道具,以暗殺者的身分租借給他國.」

希爾妲以手掩住顫抖的嘴唇,順便為了溫暖自己而吐出白色的氣息.

「簡直就像地獄一樣.」

「可是這里是你的祖國.」

希爾妲望向瑟希莉,目光中帶有足以刺入對方的尖銳.

瑟希莉也毫不閃躲地面對她.

「你上次不是說過一定要重建這里?」

就像現在這樣,希爾妲當時也是站在獨立交易市的小巷內對瑟希莉表示.

『你可不要會錯意,我還是沒放棄重建我的祖國.』

那天說這句話的希爾妲看來氣定神閑,但在聽話的瑟希莉心中卻十分清楚,關于故鄉,關于要重建祖國這件事,在希爾妲的眼眸里可是崇高而遠大的理想.

「難道我記錯了?」

「……沒有.」

希爾妲搖搖頭.真拿你沒辦法啊——她微微吊起嘴角.

「很抱歉,不過我已經沒事了.」

因為內心懷抱理想,所以不能在原地停下腳步.

不管是自己或她都一樣.

「是嗎,那走吧.最好不要讓准備跟我們會合的霍金斯團長等太久.」

兩人離開小巷,再度肩並肩地朝目標出發.

她們刻意挑選人多的地方,試圖以人群作為掩護.

「有件事想問你一下.」希爾妲壓低音量,「你好像變得比以前冷靜多了?」

「我變冷靜?你指的是?」

「從都市出發以後你就很少發言,在部隊里也幾乎不提出個人意見.尤其是當你看到我祖國的實際現況後,我原本還很擔心你會沖動地拔刀相助.」

瑟希莉面露苦笑,因為她不能否認自己確實有這樣的念頭.

「這個國家的問題本來就該由這個國家的人民解決.我一個人能拯救一個國家嗎?這麼想未免太傲慢了.況且我也沒什麼力量,只要善盡自己的職責就已經夠了.比起以前,我應該多少有些改變吧?此外,關于這次的任務,我是為了幫助亞里亞才堅持加入的,除此之外,我不應該去惹多余的麻煩.」

——理由真的只有這樣嗎?

瑟希莉捫心自問.

如今瑟希莉所采取的態度的確非常合情合理,沒有人可以批評她做錯了什麼.但這種不會被人批評的選擇反而讓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煩躁.她的心跳加速,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快充斥于胸口內.

那就好像是羽翼被拔掉般不自由,留下如鉛的沉重思緒與身軀.

比起直覺,自己竟然先仰賴社會規范行動?

——難道我只是單純在害怕?

瑟希莉想到這兒,腦子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等希爾妲冷不防揪住她的手腕,這才使她回過神來.

「啊,抱歉,我剛才不小心發愣了一下.」

「瑟希莉,該道歉的人是我.」

瑟希莉聽了不解地眨著眼,只見希爾妲正對著她解釋——

「我的長相似乎在組織內過于有名了.」

瑟希莉這時才察覺對方的臉部十分僵硬.在來來往往的人群縫隙中,確實有好幾道黑影正不停窺看著她們兩人.類似的視線不只出現在前方,就連側面,背後,以及巷子內的陰影處都有——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被組織完全包圍了.

「現在沒空一一理會那些人了,我們的目的只是搶回亞里亞而已.」

「我明白.」

「千萬別跟丟啰,如果跟丟的話……你鐵定會迷路.」

「這點我確實無法反駁.」

瑟希莉與希爾妲低聲斗了幾句,便再度展開行動.

3

這是一間只放了兩張椅子的空曠房間.

被繩索綁在椅背上的亞里亞只能坐在這張擱在牆邊的椅子上,至于相反方向的另一頭——則是那位無銘,以端整的姿態坐在入口旁的另一把椅子上.

一只小碟子擱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上頭的微弱燭火勉強照亮室內,唯一的一扇窗戶也拉下了葉簾.自從亞里亞被關入這里,就再也沒看過太陽是什麼模樣.由于時間感已然喪失,她根本搞不清楚此刻是白天還是夜晚.

盡管從馬車貨台移入這間密室,亞里亞依舊一直處于無銘的監視中.就算偶爾有其他人跑進來,無銘依舊保持一貫的姿態絲毫沒有反應.因此,亞里亞已經與她單獨相處了好長一段時間.

即便如此,兩人之間的交集依然很少.無銘就像一尊被放在那里的雕像般,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亞里亞也只好無力地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橫梁,默默想著相同的問題.

——壽命到了……嗎?

之前她完全沒料到自己已到了該面對這個的時候,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征兆其實很多.自己身上所出現的症狀,除了「壽命」這個內因外,實在很難以外在的影響來解釋.也是因為如此,尤英才會遍尋不著解決之道.

想哭的沖動已不知沖上心頭多少次了,亞里亞差點哽咽起來.然而,她每次都死命閉上眼,完全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人看見自己痛哭的悲慘模樣.不想出丑的原因,或許有一半是出自逞強吧!

「你很難過?」

「與其說難過不如說是後悔,因為我還沒有——」

亞里亞說到一半便瞪大眼睛,慌忙閉上嘴.她發現無銘正凝視著自己,如果亞里亞的記憶沒錯,這應該是對方首度主動提出質疑.


「後悔,是嗎?」

無銘露出沒有聚焦的眼神說道.

「那種情感我無法理解.」

「那當然,身為敵人的你怎麼可能理解我的想法嘛.」

「不同意,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無銘斬釘截鐵地說道,目光的焦點再度對准亞里亞.

在她的目光之下,亞里亞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對方這種逼視彷佛能看穿物體.與其說那是人類的眼睛,不如更接近野獸吧,是完全沒有溫度的無機質瞳孔——即使雙方同樣身為魔劍,亞里亞還是很難忽略對方散發的這種異樣感.

真的很像某個人.亞里亞突然想到——

跟無銘擁有類似氣質的她——魔劍『艾華多妮』.

「不管你的真實身分是不是惡魔,你的言行舉止的確帶有強烈的人類情感.」

「呃……你是指我不像惡魔嗎?很遺憾,我這樣子並不特別.其他魔劍應該跟我很像,總有一,兩種性格上的特征.」

「或許那是普通魔劍吧,但我不一樣.」

「……你想說你並不普通嗎?」

「肯定是.如果你算普通魔劍的話,我就不能歸類為普通.」

——這種問答的內容還真妙.

「喂,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是道具——無銘如此答道.

「我是無心的魔劍,也是沒有個人意志的道具.」

她其實就是我嘛!

亞里亞突然有這種感覺.在無銘那缺乏光芒的瞳孔中,她彷佛發現了過去的自己.

那是在與瑟希莉邂逅前,自己只是一把被擁有者視為物品的『亞里亞』魔劍.

——看來你還停在那個階段.

一片漆黑的「某種容器之中」.

亞里亞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剛才明明還在思索「壽命」的問題呀!

但現在卻非常想與眼前的這位同類對話.

「我可以再問一次嗎?你之所以沒有名字的理由是?」

「……」

無銘突然閉上嘴,緊緊靠在白己背後的牆上.亞里亞本來以為她就要公布答案,結果她卻在前一刻緊急剎車.看來關于這個疑問,對方暫時還不想替自己解答.

既然如此,你就告訴我別的吧——亞里亞混雜著歎息問道:

「我到底還要被關在這里多久?」

「等與某國約定的日子到來.」

「那你為何要一直監視我?我被綁成這樣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吧?」

「不同意.我是為了不讓雄性人類對你下手才在這里監視.」

對方毫不遲疑地說出的答案,讓亞里亞頓時嚇傻了.

「……所以你不是在監視我,而是在監視其他人類?而且還是你的同伴?」

「肯定是.嚴格來說不是同伴,而是擁有者.」

「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你被強制性交事情會很麻煩.」

「性——」

這女人在胡言亂語什麼呀!

不理會瞠目結舌的亞里亞,無銘繼續平靜地說:

「目前擁有我的組織成員,習慣對俘虜進行強制性交.因此,為了不讓他們對你下手,我才要在這里監視.」

「這麼說來,我還得感激你耶……」

就算不必刻意檢視,也能確定亞里亞的身體幾乎跟人類女性一樣,因此,類似的危險其實一直存在于亞里亞身邊.只不過,以往她的擁有者基本上都不願讓她以人類姿態出現,而且很幸運地,那些家伙也沒有變態到對非人類的魔劍產生性欲.

無銘能顧及這點主動保護自己,的確是幫了亞里亞一個大忙.

「你說被強制性,性交事情就會很麻煩,那是什麼意思?」

「因為對于已經無法變化為劍的你來說,那是僅存的價值.」

——哎呀?

哎呀呀,亞里亞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你應該知道惡魔跟人類可以產下後代吧?」

「……嗯.」

這是亞里亞前不久才從尤英那兒得知的事實——惡魔跟人類也能進行交配.只不過像這樣的異種雜交,所生的後代不具備生殖機能——

「你有想過,像我們這些兼具人類外觀的魔劍,為何全都是雌性而沒有雄性?」

「沒,沒想過.」

哎呀呀呀,事情果然是這樣呢!

亞里亞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魔劍對神所抱持的憎恨遠超過人類所能想象.除了企圖以自己的刃消滅神,還抱持著就算辦不到也要把遺志傳下去的機能.那是為了讓自己的刃毀損後還能有人取而代之——」

也就是說,即使生理上有缺陷,魔劍體內還是跟人類一樣有類似的機制——以人類的方式將可能性傳承下去.光是這點,對亞里亞來說就算意義非凡了.沒錯,在慶典那天夜里,她對尤英說的全是肺腑之言.

只能拿來傷害他人的自己,竟然也有創造出另一個生命的能力,這點令亞里亞欣喜無比.

然而——

「魔劍只會生下魔劍.」

她所被賦予的宿命卻狠狠地踩了她一腳.

「兼具人類外貌的我們之所以只有雌性,目的就是要接受人類的精子,發揮生出下一代魔劍的機能.後代將在我們的體內鍛煉成劍,並將母體的生命力完全吸干後才會誕生.」

只能拿來傷害他人的自己,果然只能生出同樣拿來傷害他人的玩意兒.

與人類相似的生理機能,人類傳播後代的方式,可能性——自己真是愚不可及.

魔劍只不過是一種連生育機能都要被利用的詛咒品.

「因此,即將面臨大限的你,唯一剩下的價值就是生下魔劍.」

但,這件事不能交給來路不明的人類去做,得由帝政同盟國他們所准備的合適男性進行才可以.無銘想要對亞里亞說明的,其實就是這個.

「……哈哈,拜托你們饒了我吧.還有多少誇張的事沒告訴我?」

亞里亞只能苦笑以對.自己身為魔劍這點是絕對無法逃避的現實,畢竟她就是為了要弒神才誕生的惡魔,這種嚴苛的宿命遲早有一天會擋在自己面前,阻撓自己開創未來.她甚至沒有半點選擇的空間,只能按照宿命選定的道路.

——真是愈來愈討厭了.

亞里亞覺得很不滿.

非常不滿——即將變成火冒三丈的程度.

「別開玩笑了!」

她將體重全放在椅子的前兩腳,讓被捆綁的身子勉強向前探出.

她伸長頸子,咬著牙,豎起一對柳眉大罵:

「別開玩笑,我怎麼能任憑你們擺布!」

亞里亞以堅決的目光瞪著無銘那寂靜無聲的瞳孔.

「你決定要拚死抵抗?」

「那當然.比起被當作你們的道具,我還不如自我了斷比較輕松.」

不論嚴酷的命運要如何逼迫自己,亞里亞手中仍舊握有一項牢不可破的事實.

即便身為魔劍的宿命要阻撓自己也好.

即便想要利用自己的家伙層出不窮也好.

「我永遠是瑟希莉的戰友.」

那個事實便是,亞里亞身為瑟希莉坎貝爾的搭檔這點.

她絕不想在有辱這位高潔友人的汙穢姿態下死去.

「我會一直戰斗,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

她永遠要以瑟希莉的武器之名迎接挑戰.

那是亞里亞早就決定好的選擇,也是亞里亞這把魔劍的生存之道.

「……是嗎?原來這是你的想法.」

無銘像是在歎息般以輕微的聲音喃喃道.

「沒錯,我可不會乖乖照著你們——」

「如果以人類的說法,嗯,我並不討厭像你這樣的魔劍.」

「什麼……耶?」

怒火攻心的亞里亞有種一下子失去目標的錯愕感,這讓她不自覺失去平衡,椅子也一路朝前傾斜.她趕緊以雙腿勉強撐住,避免椅子就這樣直接朝前倒下.她以腳尖為立足點,好不容易才維持住現在的姿勢,盡管感覺很狼狽,但她依舊努力試著反問:

「你,你剛才說什麼?」

「我跟你果然還是不一樣,我連普通的魔劍都當不成.對這樣的你,我必須表達敬意,所以,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即使是壽命即將終結的我們,還是有某種方法可以最後一次變為魔劍.」

不會吧——亞里亞發出驚愕之聲,椅子終于支撐不住而往前狠狠倒落.

無銘並沒有表現出想幫亞里亞站起身的樣子,只是我行我素地繼續說:

「那個方法是——」

但房間的門卻在這時突然被大聲打開,就好像刻意要打斷她們兩人的對話一樣.

4

組織的諜報員把獨立交易市擁有的魔劍帶回來後,便已經預期都市遲早會派人前來奪回.

因此,組織的所屬成員都做了迎擊的准備.事實上,當那名黑發女子潛入城門的時點,她——希爾妲柯文迪許的存在便已被組織掌握.

這個組織是以被特殊訓練為戰斗與間諜專家的奴隸所組成,此外他們所屬的國家,對平日視為走狗的奴隸叛逃一事,也向來采取絕不寬赦的態度.他們甫自返國的間諜手中掌握了那名形跡可疑的女子——況且她還手持穿甲短劍,又對奴隸烙印特別敏感——已投靠獨立交易市的情報,便在一夜之內將她的追緝令散發下去,傳遍整個組織.透過某個曾與該女子同時隸屬組織的證人發言,組織更確認了該女子的姓名.

當天,在北門發現外貌與那名叛徒極為相似的人物後,組織便迅速撒下包圍網.

目標是兩名分別為黑發與紅發的女性,任務是在市街中逮捕或殺死那兩人.

至于組織沒有預期到的,則是那兩人的實力——

盡管身著黑裝束的組織人員部署在大道上的目標周邊,兩名女子的身影還是消失在人群當中.黑衣人們以潛行的姿態低頭鑽入群眾中搜查,終于,那個黑發目標突然在其中一名組織人員面前飛身而出.在大道的正中央,黑發女子分別取出暗藏于左右大腿的穿甲短劍,直接逼近﹒眼前這名黑衣人.

被稱為穿甲短劍的這種錐刃武器,在以暗殺為主要任務的組織內,可說是相當基本的一種裝備,被訓練為奴隸戰士的組織成員,當然很清楚利用這種武器的戰斗方式便是搶先刺入人體的要害.因此,他們早已看出黑發女子將如何以手中這對穿甲短劍對自己施展攻擊.

正當黑衣男以為黑發女的突襲已在掌握之中時——

他自己所持的穿甲短劍卻在手中消失了.

「嗄——」

黑發女以交叉成×字形的短劍對准黑衣男的手邊——卡住穿甲短劍的護手後立刻扭動自己的手腕,將對手的兵器用力向上挑開.黑衣男的武器一下子沖上天空,自原本的擁有者視野內徹底消失.這種迅速到駭人的高超技巧還沒結束,正當黑衣男發現失去手中短劍而想取出備用武器時,黑發女子的短劍早就先一步深深刺入他的大腿,使黑衣人不支跪地.

當短劍自對手的大腿拔出時,一道血泉也自傷口向半牢拉出一條紅線.

黑衣男噴出的鮮血立刻濡濕了來往行人的臉頰與頭發.

「咿!?」

在白晝的大街上有人亮刀生事——以第一個被血噴到的行人慘叫聲為訊號,恐慌立刻像傳染病般彌漫了整條大道,使人群陷入恐慌.

黑衣人們立刻就察覺,黑發與紅發女子的目的是趁亂逃跑,于是便兵分二路,一邊派人迂回堵住目標的去路,一邊持續在目標的正後方追趕.黑發女子順利地鑽過驚慌疑惑的人潮縫隙間逃脫,但另一邊的紅發女就沒那麼幸運了.追擊而來的黑衣男一下子就趕到紅發女毫無防備的背後——看來她要慘遭報複了.

結果紅發女子卻靈巧地翻動四肢,猛然而迅速地連續刺出穿甲短劍,這種攻擊方式就好比天上下了一場針雨般,毫不留給對手喘息的余地.體積狹小的椎刃尖端就如雨滴敲打大地那樣輕快而猛烈地一次次貫穿眼前的空間,幾乎毫無破綻地守住了紅發女的正面.

一名黑衣男無法全盤掌握如此驚人的突刺速度,在感覺到一種彷佛被雨水痛擊過的錯覺後,他便自肩膀,腿部以及手腕噴出鮮血,淒慘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過,即使有一個同伴摔倒了,其他黑衣男依舊不放棄自左右兩側夾擊紅發女子.他們其中一人拿著單刃短劍,另一人則是以雙刃劍進攻,手中的凶器不斷閃爍著懾人的光芒.

准備迎擊的紅發女首先對准一人——也就是拿雙刃劍的家伙,朝他懷中用力跨出一步.她巧妙避開了黑衣男的縱向斬擊,並來到只要花四分之一秒雙方身體就可直接接觸的超近距離內,緊接著迅速回轉.紅發女利用離心力,以穿甲短劍的柄頭狠狠敲了對方的慣用手手腕一下.黑衣男被擊中的那只手頓時失去握力,雙刃劍因此滑落.

紅發女子則在劍落下的途中以空著的左手將武器一把奪走,之後便轉了個彎,朝相反的方向狂奔.等她回頭顧盼,才發現另一名黑衣男正要揮出手中的單刃短劍.結果那把凶器根本來不及割裂紅發女的額頭,反而不偏不倚地砍在第一個黑衣男的側腹部上.

這一切發展間不容發——

武器被搶的敵人頓時發出悶重的哀嚎.而紅發女則在不知不覺中反手握住穿甲短劍,對准與自己身體緊貼的黑衣男腰部狠狠刺入.趁對手因疼痛而動彈不得時,紅發女又一把將其撞飛,使他的背部狠狠摔在地上.

「這把武器我借走啰.」

紅發女改以右手重新拿好雙刃劍,並瀟灑地邁開步伐.

獲得長兵器的她氣勢愈發驚人,將降于面前的障礙一一排除.

人群逐漸朝四周退避,使沿著商店街的這條道路變成了無人的空間——

希爾妲此時正與另一名黑衣男交鋒.雙方交互使出肘擊與踢腿,並試圖以左右手的穿甲短劍牽制對方.

——可惡,這樣下去會很不利.

希爾妲在內心咒罵道.自己的戰斗技術在組織中雖然不弱,但男女之間的腕力差距還是很顯著.每當刀刃相互撞擊時,她兩臂所感受到的麻痹便愈來愈嚴重.

如果遇到每個來襲的對手都要全力對戰,自己沒多久就會撐不住了.該如何是好啊?

黑衣人果然開始朝希爾妲逼近.正當對方看准希爾妲腳步停滯的時機並一口氣沖來時——一旁的瑟希莉恰好及時介入.她以劍身豪邁地敲了敵人的側頭部一下,立刻使那名黑衣男昏倒在馬路中央.

「讓你久等了.」瑟希莉瞥了氣喘籲籲的希爾妲腿部一眼,「你的傷還好吧?」

沒問題——希爾妲還特地以鞋跟輕輕踢了地面一下.

「狀況好極了.多虧有你的祈禱契約.」

「要謝就謝之前教我治療術的帕蒂吧!」

兩人一邊交談,一邊很有默契地再度開始移動.

瑟希莉跟在身為本地人的希爾妲後方,手中還提著那把白敵人手中奪來的武器.她們穿過市街後便鑽入建築物之間的岔路,然後又在數次分歧的小巷子里左沖右突.

為了甩開追兵,希爾妲盡可能采取複雜的逃脫路線.

「你自己該不會迷路吧?」

「這里可是我的故鄉,秘密通道之類的我多少還知道一兩條.」

她們繼續在狹窄的小巷中奔馳,即使是交談也沒減低前進的速度.

「所以,希爾妲現在有什麼想法?」

「……這種狀況下很難與霍金斯團長會合,大概沒辦法按照之前的計劃了.」

「的確,團長應該也察覺到剛才那場騷動了.」

希爾妲略微回過頭,怯生生地問瑟希莉:

「那你自己又有什麼主意?」

嗯——瑟希莉點點頭.

「既然如此也是莫可奈何啊,我們兩個直接去救亞里亞吧!」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希爾妲極其無奈地叫苦著.

不過,事實也的確如此,她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躲在某處觀察對手的動向,但這麼一來亞里亞搞不好又會被帶走,使之前的努力完全白費.一邊躲避追兵一邊與同伴會合又不是件容易的事,另外一組人在這種狀態下想必也很難自由行動.

如果要完成任務,就得趁現在做出決斷.

「只有兩個人應該很難救出亞里亞吧,這樣太莽撞了.」

「可是我們還是得試,不是嗎?」

——這女人每次都說得好像很簡單.

希爾妲有種想抱頭慘叫的沖動.

她原本就很清楚瑟希莉的大膽與魯莽,所以如今得到的響應也不算出乎預料,只不過希爾妲還是很難輕言同意.

況且原本是奴隸的自己能順利背叛祖國並逃亡已經算是一種奇跡了,根本沒有必要陪瑟希莉自投羅網.

「我反對那種作法,那只會害我們白白喪命.」

于是她斬釘截鐵地告訴對方.

「何況我們也不知道亞里亞被關的詳細位置,到底該怎麼進行調查?」

「這個嘛……」

正當後方的瑟希莉開始遲疑時——走在前頭的希爾妲剛好繞過一條小路的拐彎處,一道黑影也冷不防從視線死角朝兩人飛奔過來.

由于雙方都被彼此嚇了一大跳,起初就只能相互瞪著對手,愣了好一會兒.

「快趴下!」

瑟希莉的吼叫聲終于推動了暫時停滯的時間.

她能有這種近乎直覺的反應,或許該歸功于平日嚴苛的訓練吧.當希爾妲也半反射性地將一身體壓低時,瑟希莉的刺擊便從同伴的頭頂向前掠過.穿甲短劍的尖端與黑衣人狼狽閃出的刃器相接觸,發出令人不快的撞擊聲,隨後便各自彈了開來.不過——

就好像與手中的短劍交棒般,瑟希莉用另一只手揮舞雙刃劍,以橫掃的軌跡撕裂大氣.

斬擊在建築物與建築物間的狹窄通道不停使出.本來在這種環境下,要勉強施展長兵器勢必會被牆壁阻擋,但瑟希莉卻沒表現出半點躊躇.她的劍滑過半空,描繪出驚險閃過牆面的斜向軌跡.

交劍聲再度響起,火花也落在趴地的希爾妲頭頂.黑衣人雖然勉強擋住瑟希莉的劍,身體卻像被大鐵錘敲了一下似地後退了好幾步.

希爾妲見機不可失,立刻以腳尖在地面上滑行,試圖攻向對手的下盤.黑衣男因毫無余力閃避而狠狠摔了一跤,再加上希爾妲隨後又自後方制住對手的雙臂,更是完全封鎖了敵人的行動.

「真是嚇死人了.」

被壓制在地上的黑衣男方才似乎慘烈地撞到頭部,所以此刻還兀自發出低沉的呻吟.至于騎在他身上的希爾妲則放松似地歎了口氣,又以側眼窺看一樣被嚇到脫力的瑟希莉.

——這家伙到底進步了多少啊!

不論是身法,瞬間的判斷力以及單純的臂力,都跟最初與希爾妲為敵時判若兩人.很明顯地,瑟希莉已經進入了更高的境界.在這種陌生的敵方地盤還能如此順暢地作戰,就是她已經脫胎換骨的最好證明.

希爾妲心想,這跟她的戰友亞里亞無法再變身為劍或許也有關.最近的瑟希莉在鍛煉時簡直像不要命一樣,「無法使用魔劍」這點似乎連帶影響到她的心理層面.

一旦面臨困境,瑟希莉坎貝爾反而會愈挫愈勇.

只不過,希爾妲思索著,這也並非全然沒有問題.

「我的狀況還是不太好.」

瑟希莉一邊輕輕揮舞手中的雙刃劍,一邊念念有詞地咕噥著.

「動作變得非常遲鈍,倘若亞里亞也在這兒的話——」

最讓希爾妲無奈的,就是瑟希莉依舊完全無法滿足現況這點.

由于她每天都跟哈澤爾一同與對方進行訓練,事實如何自己的身體最清楚了.現在的瑟希莉實力在自衛騎士團中已無人能出其右,光是以戰斗能力來看,就連團長們都不見得是她的對手.

但即便如此,瑟希莉依舊毫不滿足.她總是抱怨著還不夠還不夠,不斷提高自我訓練的分.量並累慘了一起訓練的後進.

——這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難道想練到就算沒拿魔劍『亞里亞』也一樣強的程度?

所以瑟希莉才會如此地無法滿足,除非她哪天練成空手也都能與魔劍對抗的身手.

貪心也該有個限度吧,希爾妲心想.

但希爾妲也認為這女人確實有可能達成目標,她更希望自己能追上對方的腳步.

希爾妲邊歎息邊對瑟希莉問:

「……你確定光憑我們兩個就能平安救出亞里亞?」

「我無法保證能全身而退.」

果然,對方一派輕松地如此回答.

瑟希莉那毫無疑惑的眼神正盯著希爾妲.

「正如先前我所說,計劃已經出現障礙.敵方正在大街上加強戒備,要與團長會合的成功機率不高,即使躲在暗處等待風頭過去,也不見得能等到對手放松戒備——更何況我們是以救出亞里亞為最優先目標,看來也只好靠我們自己想辦法了.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對吧?」

希爾妲緊緊抿著唇,微微低下頭.

——看來我也得下定決心才行.

過去身為奴隸的經驗讓希爾妲很容易產生退縮.心願永遠不可能實現,工作最好能推給他人——對于一個長年抱持這種價值觀的人,很難像瑟希莉那樣單純為了某人,不顧自己安危就輕易投身戰斗.

——不過,這不就是我現在的工作內容嗎?

獨立交易市公務員,隸屬三號街自衛騎士團的希爾妲柯文迪許.

如果不想讓這個名號蒙羞,就得舍命拯救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如今希爾妲終于有了覺悟.

「……好吧,看來我也只能舍命相陪了.」

她點點頭,瑟希莉臉上立刻綻放出笑容.

「我最喜歡不論怎麼抱怨最後都會幫忙的希爾妲了.」

「你可別太囂張啊!」

希爾妲迅速撇開視線,但依然感覺臉頰有些燥熱.真希望不要被那家伙看穿心思.

喂——希爾妲轉而呼喊被自己壓制在下面的黑衣男.

「你還沒死吧?魔劍『亞里亞』被關在哪兒?」

「誰,誰會告訴你——咕啊啊啊啊!」

發出慘叫的黑衣男耳朵頓時濺血.

原來希爾妲以穿甲短劍的刀刃挖下他耳朵的一塊肉.

「希,希爾妲?」

「愈早讓他招供愈好,不然到時後悔的會是我們.」

希爾妲不理會緊張兮兮的瑟希莉,冷酷地如此宣告.

她一邊壓著處境淒慘的黑衣男身軀——一邊承受對方噴到自己臉上的鮮血.

「我得適度采取殘酷的手段才行.」

從黑衣男口中打聽出亞里亞的位置後,兩人利用祈禱契約先治愈好雙方的傷口——接著再度展開移動.瑟希莉等人利用不斷迂回的方式好不容易脫離小巷,並來到市街外側.在石砌與磚造建築物較多的這區,目的地的房屋卻是一棟木造建築,所以一下子就被兩人找到了.這里是希爾妲過去所屬的組織劃定的地盤之一.不過房子盡管是組織所有,外觀依舊乏人照顧,呈現出強烈的荒廢氣象.

「要潛入那里應該不難.雖說要看外頭的警衛數量而定,但只要以跟他們相同的裝扮自閣樓的入口混進去,接下來就不難處理了.」

正如希爾妲所說,侵入房子本身並不困難.房屋四周設置的警衛人數似乎不多,真沒想到戒備會這麼松散.她們破壞了面對後院的某扇窗戶葉簾後,便輕而易舉地進入組織的根據地.

從那扇窗子首先可抵達的好像是房屋的休息室.兩人自窗緣跳到髒汙的地毯上,立刻低聲地交頭接耳起來.

「如果知道確切的房間位置就好了.」

「只能采取地毯式的搜索了.真正的難關是從找到亞里亞以後開始.」


要帶著被擄走的人質逃亡其實比想象中困難.三個人的行列光是稍微移動就會引起他人注目,何況又沒人負責確保逃亡路線.此外,瑟希莉她們最終必須返回的目的地可是位于遙遠北方的獨立交易市,拯救亞里亞的行動應該要到與她碰面後才算正式開始吧!

「總之,先去找亞里亞吧!」

于是這兩人便躡手躡腳,偷偷摸摸地展開搜索行動——沒想到,沒過多久她們就發現不對勁.屋子里根本沒有半個人,不論哪個房間都毫無人類活動的氣息.當然,亞里亞的身影也沒有在此出現.瑟希莉之前還以為闖入對手的陣營勢必會遭遇一番激戰,如今面對這種結果還真讓她傻了眼.

但希爾妲所感受到的氣氛遠比她糟糕.

「……中計了.」

「耶?」

來到應該是廚房的地方後,希爾妲邊從窗子窺探外頭的狀況邊叫苦.

「難怪沒有人,那些家伙全到外頭包圍我們了.」

愕然的瑟希莉也悄悄探出頭.仔細觀察,果然可以發現鄰近的建築物後方與屋頂上都有三三兩兩,正在移動的人影.而且,從更遠的陰影處,還有許多家伙朝這里逐漸接近中.

「被剛才那個家伙耍了嗎?」

「不知道,反正這間屋子只是陷阱.看來他們是下定決心非抓到我們不可.」

瑟希莉注意到,希爾妲在抱怨這個的同時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結果拯救亞里亞的計劃又失敗了,而且還把自己逼入絕境.

瑟希莉咬著唇.

——亞里亞,拜托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我們絕對會趕到你身邊的.

「被敵人團團包圍了,是嗎?」

「……該怎麼辦?」

「沒什麼好討論的,總之不能坐以待斃.」

「結果最後我們還是失敗了.」

「趁對手還沒完全部署完之前快走吧.」

希爾妲顯得非常沮喪,但在瑟希莉催促下她馬上調適好心情.

「既然如此就只好大干一場了.」

兩人粗暴地踢破廚房的緊急逃生口並沖出屋外.沒多久,四周石牆與鄰屋後方的黑衣人便一一現身.乍看之下第一批應該有五人.瑟希莉與希爾妲不待對手接近,決定主動朝正前方的其中一名強行突破.

瑟希莉狂暴的一擊,二話不說便敲落那名敵人的武器,希爾妲的跳踢也迅速在後頭補上,狠狠地命中對手的臉部.單點突破!邊噴出鼻血邊倒地的黑衣男已不構成威脅,兩人加緊腳步從他身旁一溜煙而過——然而,眼前卻出現了另一批的三名黑衣男再度擋住去路.

瑟希莉見狀並不停下腳步,而是直接朝那三人的行列沖刺.她先以左手的穿甲短劍擋住對手的兵器,再以右手的劍斬殺另一名黑衣男.這種重力加速度的攻擊威力根本不是對手所能想象的,被鎖定的目標只能不由白主地退開,讓出一條路來.

「希爾妲,這里——」

但當瑟希莉回過頭,卻發現希爾妲已被另一名黑衣人纏住了.至此為止的連續戰斗已在她身上留下不可忽視的疲勞感.每當雙方的兵器交鋒,希爾妲所表現出來的不穩,看在瑟希莉眼里可是非常明顯.

兩人的逃亡行動也因此被擋下.在她們被拖住的時候,其他敵人當然會迅速趕上,完全包圍此處.瑟希莉與希爾妲只能背對背佇立著,各自對准眼前的黑衣男刺出手中的武器——

「看來好像不太順利啊!」

「……我已經快哭出來了,為何你還能這麼冷靜啊?」

即使是背對背,瑟希莉也能感覺到希爾妲在發抖.

瑟希莉只好用自己的背部撐住同伴.

「我可不想在這種地方完蛋.」

即使陷入如此重圍,瑟希莉依舊沒露出半點懼色.

畢竟在此之前她早就撐過了無數次生死交關的場合——並與亞里亞攜手跨越.

雖然現在亞里亞並不在場,自己也無法仰賴她的協助.

——這就是所謂的考驗吧!

瑟希莉心想.自己是否能在亞里亞缺席的狀態下突破逆境,進而成功地拯救出戰友……如果辦不到那可就糟了.畢竟之後的戰斗情勢只會更加激烈,嚴峻,如果想與亞里亞繼續一同作戰,身為伙伴的自己就得變得更為可靠才行.

就像自己過去一直仰賴亞里亞的力量,以後自己也要成為亞里亞的支柱.

瑟希莉期盼自己能更有資格擔任亞里亞的戰友——所以才要好好活下去,持續加強鍛煉.

「希爾妲,等一下如果發生緊急狀況我會保護你的.」

「別開玩笑了.」

瑟希莉這才發現,背後那家伙已不再發抖了.

「對待新人絕對不能手下留情.」

瑟希莉忍不住揚起嘴角.

「這樣才是自衛騎士團的一份子.」

黑衣男子們逐步縮小包圍圈,瑟希莉也壓低重心,做好戰斗的准備.

但就在這時,他們的其中一面包圍人馬被爆炸所震飛.

「那是什麼——」「唔哇啊啊啊啊啊!」「發生什麼事了!?」「是火藥嗎?」

爆炸與怒吼,慘叫聲讓現場瞬間引發大騷動.有個類似噴火口的玩意兒穿透地面還不停冒出白煙.僥幸逃過爆炸的黑衣人們,只能愕然地望著被燒焦並倒地的同伙.

對那玩意兒相當陌生的這群人,當然不可能猜出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瑟希莉與希爾妲就不意外了.

她倆很清楚,剛才的爆炸是由祈禱契約造成的,于是便趁機朝包圍圈外開溜.這兩人趁敵方陣營陷入慌亂時,一口氣沖入白煙之中,並藉此成功地逃出生天.

白煙的另一頭果然有兩匹栗色的馬正在等待二人.

其中一匹馬上還跨坐了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

「霍金斯團長!」

快上去——戈頓以下顎指著剩下的那匹馬.

搶先趕到的希爾妲立刻踩上馬鐙,隨後才來的瑟希莉也在前者的協助下騎上馬匹.瑟希莉這時察覺敵方正朝這里投擲飛刀,不過很快就都被她以雙刃劍在半空中打落.

馬匹開始朝前狂奔,瑟希莉慌忙緊抱住希爾妲的腰部.

疾馳的馬兒使他們離黑衣人愈來愈遠,最後終于穿越了城市的大道.

瑟希莉對著並排在一旁前進的戈頓側面喊道:

「團長真厲害,竟然能找到這里!」

「誰教雷吉那多副團長的建議這麼受用——『想要找瑟希莉·坎貝爾,只要對准騷動的中心搜尋就對了.』」

那是什麼鬼話啊!

「霍金斯團長,亞里亞不在那棟——」

「她本來是在里面沒錯.」

戈頓搶先打斷希爾妲的說明.

「因為你們之前引發了騷動,她才會被帶往他處.不過,不必擔心,我已經從別的敵人那兒打聽出她現在的位置了.」

仔細一瞧,戈頓的衣服正面也有不少血跡.看來他也抓了好幾個組織的人,並進行過跟希爾妲類似的嚴刑拷問吧!

「其他團員已經去找還在城外待命的人會合,並要求他們盡量朝新的地點移動.至于我們就直接朝亞里亞被囚禁的位置沖刺吧!」

瑟希莉點點頭,並努力忍耐馬匹急速前進所產生的晃動.

「新的位置究竟在哪兒呢?」

「從這兒再往南走!」

5

這塊土地比瑟希莉她們所位于的奴隸國家更偏大陸南方——

看起來只是座毫不起眼的偏僻小鎮.由于剛好位于兩座都市相連結的道路邊,所以設有許多住宿設施.這里的店鋪主要都是靠商人,旅行者以及傭兵的消費而生存.小鎮從鄰國買來奴隸充當勞役,在主人的命令下,奴隸只能默默地處理家事或照顧馬匹.

這座提供住宿的小鎮——如今正因四處竄出的黑煙而籠罩在一片陰霾底下.

被火燒灼過的痕跡遍及了每處瓦礫堆,黑煙則拖長了尾巴升上空中.無法分辨性別的焦尸,從背後被砍死的傭兵尸體,死狀異常淒慘的鎮民尸體與那些被破壞的武器殘骸凌亂地散置一地面.被集合在廣場且被綁住雙手的殘存俘虜們個個陷入恍惚或崩潰大哭的狀態,只有全身穿著黑色鎧甲的戰士們,以事不關己的表情昂首闊步于小鎮中.

其中一名大漢則盤腿坐在民宅的屋頂上,眺望底下的光景.

這名壯漢雖有一頭蓬松的亂發與胡渣,但鼻梁卻異常端正,而且身高誇張到讓人必須仰頭才能看清楚的地步.他雖然跟底下在搜刮財物的其他戰士穿著相同的鎧甲,體型卻遠遠比眾人大上一號.

男子似乎很討厭會遮蔽視野的頭嗧,所以大刺刺地露出了臉部.剛剛才侵略完畢的小鎮全貌盡收他的眼底,但男子的表情似乎顯得很無趣.

「荷列休,原來你在這兒.」

聽到後頭傳來說話聲,男子——荷列休﹒迪斯雷利便同過頭.

那里佇立著一名身著黑甲冑,肩扛戰斧的女戰士.她那金色的秀發于耳廓上緣切齊,此外還擁有如陶瓷般潔白優美的面容.只不過,女戰士的美貌完全被過度嚴肅的表情給掩蓋掉了.

女性爬上梯子,緩緩步向荷列休的身旁.

「請你不要隨意亂跑,這樣我要找人會很麻煩.」

「……我會注意.」

聽完荷列休不帶感情的響應後,女戰士——法藍西絲卡歎了口氣.不過,她並不想繼續嘮叨下去,只是瞇上眼,與對方一樣俯瞰底下的光景.

「那些叛亂份子也不過如此.」

法藍西絲卡所率領的帝國戰士團,偶爾會為了征討那些不願加入帝政同盟國旗下的叛亂者進行這樣的遠征.這回是聽說有叛徒潛入這座小鎮,所以才會在清晨率兵攻打.

「你的眼鏡沒摔破吧?」

荷列休冷不防這麼問,法藍西絲卡立刻皺起眉.

「眼鏡?」

「這次的遠征目的不是為了考驗我嗎?」

「……被你發現了.」

這名壯漢的腦袋倒是意外聰明——法藍西絲卡在心中自言自語著.

當然,關于荷列休的戰斗能力根本不需要考驗.在之前進行過的帝國戰士團選拔中,他已充分證明過.早晨的戰斗中他也表現出以一擋千的實力.

問題在于,「這家伙到底聽不聽指揮」?

擁有力量的人經常會過度自負,甚至因此采取任性的行動.這次遠征之所以要帶荷列休同行,就是為了確認他身上是否有前述的不安要素.本來像這種程度的敵人,根本不需要派他出馬才對.至于測驗的結果嘛——

「荷列休·迪斯雷利,你比預期中還要優秀.」

法藍西絲卡以慰勉的口吻回答.

「之後也期待你能在帝國戰士團中更為活躍.」

結果荷列休只吐出一個「嗯」字.

事實上,他乖乖聽命的程度遠超過法藍西絲卡所想象.只要一聲令下,不管是小孩或老人他都照殺不誤,也不會因貪功而做出擾亂騎士團秩序的行為.他的工作態度可說無懈可擊,甚至可用成熟穩健來形容.

但在得到這種結果後,法藍西絲卡反而更為不安了.

——他太過忠心.

他對功勳毫無貪念,對搜刮財物毫無興趣,不迷信自己的力量,也不會對人類鮮血產生不正常的變態執著.當然,他也不是為了守護什麼而戰斗,更不可能是因為崇拜齊格飛或自己才有如此的表現.

荷列休只是單純而嚴肅地做好分內的事.

這在法藍西絲卡眼底顯得很奇特.

——這名男子究竟為何而戰?

來自前同盟列國的前僧侶,殺人魔——荷列休·迪斯雷利.

雖然法藍西絲卡不太甘願——自己的真正擁有者應該是齊格飛才對——但最近她都是以荷列休所持武器的身分行動,只不過到了現在,她還是摸不清那家伙的底細.

喂——荷列休突然很不耐煩地喚著法藍西絲卡.不只是對她,他對任何人都不太考慮身分或地位高低之類的問題.

「你找我就是為了這個?」

「不,還有別的事.之後我要跟前同盟列國的間諜碰面,你也一起去吧.」

于是荷列休便表情不耐地站起身.

「什麼間諜?」

「那家伙被命令前往獨立交易市搜集情報,今天剛好是要回來報告的日期.」

「獨立交易市?」

沒錯——法藍西絲卡點點頭.

「間諜所屬的組織也有一把魔劍,可以利用她在都市找尋某樣目標.」

魔劍『艾華多妮』擁有能感應同類的特殊能力,至于間諜組織所持的魔劍也很相似,只不過不像艾華多妮那樣,可以明確指出具體的位置與方向罷了.但要確認同類的存在還不成問題.

「為了檢證我們想找的目標在不在都市,所以才會派遣間諜.」

此外,間諜組織擁有的魔劍——『無銘』,由于誕生經過有些特殊,所以性格顯得頗為怪異.

她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務——法藍西絲卡只擔心這點而已.

「要找的目標也是魔劍?」

「沒錯.是一把最近下落不明的魔劍.如果我們早點掌握這項情報,之前襲擊都市時就可以讓艾華多妮去找了.」

「刻意派出間諜加以確認——那玩意兒這麼重要?」

「你的腦袋果然很靈光.」

法藍西絲卡忍不住浮現昔笑,接著便加以說明.

「要找的目標是現存的『聖劍之鞘』——也就是坎貝爾家前兩代主人魔劍化後的產物.」

剩下的事以後再說——法藍西絲卡到此打住.

「約好的時間快到了.另外,菲蘿尼卡也會跟我們同行.」

壯漢至此終于出現明顯的表情變化.只見他皺著眉——

「為什麼?」

「就跟這次測試你一樣,諾亞·加德萊特也正在接受操控菲蘿尼卡的嚴格訓練.為了測試是否能派上用場,所以必須透過實戰.」

「對那個家伙來說太早了吧!」

「應該是已經太遲了才對.」

法藍西絲卡轉身面對梯子的方向.

「我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真是夠了,我竟然會習慣起這種被緊緊綁住的姿勢.

再度被捆上繩索的亞里亞躺在被帆布包覆的馬車貨台上,邊露出苦笑邊心想.

跟自己待在同一個空間並俯瞰過來的家伙果然又是無銘.她依舊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仔細想想,亞里亞自從被擄走以來,還沒看過她的持有者長什麼樣子.

貨台繼續搖晃,這輛被帆布覆蓋的馬車似乎正駛向要與帝政同盟國秘密會談的地點.

躺在地板上的亞里亞努力扭動脖子,朝上望著無銘.

「被交給那個國家的我,最後一定會被強迫生下魔劍的後代吧?」

「肯定是,你的價值就只有那個.」

這種說法真是讓人火大.

「那只是對你們來說吧!」

亞里亞以輕描淡寫的口氣反駁,但其實內心己被悔恨的漩渦所盤據.

無法變化為劍可是魔劍的致命缺陷.在失去戰力的情況下,魔劍所殘存的功能就只剩下「生產魔劍的後代」.況且以此誕生出的魔劍,還不是交給瑟希莉他們,而是落入敵方之手.

這幾天聽到太多光怪陸離的事,讓亞里亞的思緒多少產生了混亂.不過她如今所懷抱的念頭只剩下一個,那就是對于自己成為戰友瑟希莉的累贅與麻煩,感到極度的後悔.

亞里亞終于察覺出……

自己太過愚蠢,之前竟然被什麼「人類的可能性」所迷惑,而忽略了自己真正的本質.

自己唯一的存在之處,就是以魔劍之姿被握在戰友的手中.

——我明明早就決定好自己的價值了呀!

先前無銘曾提過,事實上,大限將至的魔劍還有一種方法可以最後一次變身為劍.只不過那麼做的話——還是有個問題.

亞里亞開始設想最糟糕的情況.

——如果我將來的存在會使瑟希莉遭遇更大的危險呢?

「我要事先警告你——」

無銘突然開口表示.

「——最好不要認為以咬舌等方式進行白殘會對魔劍有效.」

「……」

「魔劍無法以人類的方式自殺.」

對方太多慮了啦——不,無銘會這麼想也很正常.

一抹疑惑突然掠過亞里亞的腦海.

「你為什麼會對魔劍知道這麼多呢?」

「我過去曾與隸屬舊帝國的魔劍交談,這是當時對方教我的.」

「……真羨慕你.」

亞里亞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無銘則很罕見地揚起眉毛.

「羨慕我,是嗎?」

「嗯,因為我都沒機會跟其他魔劍促膝長談.」

雖然亞里亞也曾隔著牢房與艾華多妮對話過,但當時所獲得的不過是關于魔劍的粗淺信息罷了.這麼一想,自己這幾天能夠與無銘交談,或許會成為非常重要的經驗——倘如不是處于這種被擄走的狀態就更好了.

「果然沒錯……拜托你告訴我嘛,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弄清楚.」

「什麼?」

「你沒有名字的理由.」

無銘正如之前的反應一樣立刻閉口,不過……

「我想知道更多關于你的事,畢竟你是第一個跟我聊這麼多的魔劍.」

亞里亞好像對此愈來愈執著了.

終于,無銘開始眨眼,接著才怯生生地再度張嘴.

「我原本是一把無法變化為人類外觀,也沒有自我的魔劍.」

耶——亞里亞瞪大了眼.

她所說的那種魔劍亞里亞也看過很多把.雙刃大砍刀,長柄逆刃刀,睪丸匕首,彎刃大刀——因為對神的潛在憎恨比較輕,所以無法變化為人的外觀.此外,那種魔劍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不只缺乏自我,也不可能擁有獨一無二的銘刻.

「而且我也曾面臨過壽命告終的時刻.」

亞里亞聽了覺得思路愈發混亂.

曾經面臨大限,缺乏自我意志的魔劍.

那如今位于自己面前的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無銘不停眨著眼.

「這個國家有一種名為『隕鐵』的特殊金屬.那似乎得從天上墜落的石頭采集,而且跟靈體不同,至今這種神秘物質的力量依舊未被人類掌握……我的自我是在我以前的魔劍與隕鐵混合並重新鍛煉後,才以馬來短劍的姿態重新誕生的.」

「隕,隕鐵……?」

「肯定是.隕鐵將我的自我植入新誕生的魔劍中,並賦予我人類的外觀,此外還教導我變身用的咒語.甚至,就連力量都比以前的我大幅增強——」

亞里亞就像只毛毛蟲般爬近無銘的腳下.

如果她所言不虛的話!

「我,我我我也可以嗎!?」

「不推薦,因為隕鐵可能會改變你的自我.」

「可,可是!」

「我沒有銘刻就是當初缺乏自我的最好證明.況且,過去的我會與隕鐵融合並獲得新生,很可能只是偶然的結果.」

無銘之所以一直保密的理由亞里亞總算理解了.

如果讓自己知道隕鐵的存在,就會帶來不必要的希望.

「我並不喜歡這個被強迫植入的自我.無心的魔劍,沒有個人意志的道具——我雖然具備人類的外型,但與真正的人類還是差別甚遠.在魔劍當中,我也是格格不入的『異數』.在跟你對談過後,我更確定了上述幾點——」

「其實你有『心』呀!」

無銘的眨眼動作霎時停止.

此刻她正以瞪得好大的雙眼盯著亞里亞.

「你說你不喜歡現在的自我,想要追尋不同的白我,這就是你有『心』的最好證明了,不是嗎?我覺得你跟其他魔劍都一樣呀!」

亞里亞露出微笑.

「你跟我,其實是一模一樣的.」

就好像只有那四周的時間被停住一樣,無銘彷佛被凍結般一動也不動.

砰——馬車的搖晃在這時冷不防停止了.

亞里亞的身體不自覺地緊繃起來——難道已經抵達目的地了?負責駕車的黑衣男子掀開帆布並探頭進貨台,催促那位渾身僵硬的魔劍.

「無銘,該你上場了.」

被同伴呼喚的她這才尷尬地回過頭.

「……該我上場了,是嗎?」

「看來組織逮捕那些家伙的計劃失敗了.我原本以為我們時間很充分,所以才慢慢走——結果竟然被那些家伙追上.」

——耶!

亞里亞的心髒頓時用力跳了一下.

——追上了?

被誰呢?

「來吧,無銘,你去收拾那些家伙.」

不可能吧——亞里亞很想要求自己否定,不過該不會——如此期待的心情也同時自腦內蘇醒.這種突然爆發的緊張與興奮讓她根本吐不出半個字,只能拚命咽下嘴中的口水.

無銘雖然好像還想對自己說什麼,但卻不得不馬上走出被拉開的帆布外.當貨台上只剩下亞里亞一個人後,遮蓋用的帆布再度被放下.

不多時……

「解開沉眠,擊斃魔王,風臨其地——以殺神.」

外頭傳來了詠唱變身咒語的聲音,接著就是狂風逐漸刮起的轟隆聲.

受到風的余威影響,馬車也微微傾斜.

亞里亞以被緊緊捆綁的姿態努力掙紮,試圖讓自己靠往聲音發出的方向.她使力挺起背脊,讓自己的下巴能靠在貨台邊緣,並將頭伸出帆布的接縫處.辛苦了好一陣子後,她終于讓自己的腦袋探出馬車貨台了,而且很順利地掌握到她想看的東西.

在寬闊的視野內,有一條貫穿平原的街道.


那名黑衣男手持馬來短劍,佇立在停下來的馬車旁,但比起這家伙——

亞里亞更在意的是,自遠處街道彼方疾馳而來的兩匹馬.

啊啊——亞里亞不禁歎息著:

「看起來真的好有英雄氣概……」

兩匹馬上除了「她」以外,當然還有其他人,但如今出現在亞里亞眸子中的,卻僅有那個人的存在而已.這位獨一無二的戰友,正如風一般朝自己迎面飛來.

亞里亞呼喚著「她」的名字,幾乎快哭出來了.

「瑟希——」

然而她的語尾卻被爆炸聲掩蓋掉了.

黑衣男迅速以馬來短劍放出沖擊波,強烈的狂風變成了一把肉眼看不見的鐵錘,朝那兩匹接近中的馬兒直撲而去.被掀起的地面彷佛引發了爆炸,向高空噴出的大量塵土使這一帶的景觀變得慘不忍睹.

「雖然這玩意兒很難控制,不過威力絕對沒話講.」

黑衣男不知為何以自戀的口吻喃喃道.

在旁聽到這句話的亞里亞心都快碎了——其實才不會哩,她很清楚自己的那位戰友.

自己的同伴並沒有那麼不堪一擊,所以務必要滿懷信心地等待她.

終于,一陣冷風將方才飛揚的塵土給吹散.那兩匹馬就倒在穿越平原的街道正中央,還兀自發出低沉的嘶鳴.原本騎在馬上的瘦小男子雙膝跪地,一把雙刃劍在他附近刺入地面,至于男子的前方則是亞里亞的戰友之姿.

她的衣服變得殘破不堪了,但即便鮮血自露出的腋下與大腿湧現,依舊無法動搖她那堅毅的眼神.她以左臂抱住希爾姐的身體,相對地,右手則拿著某樣棒狀物.

胭脂色的細長筒子,正朝前方筆直地伸出.

——那是我的鞘!

「捉迷藏就到此為止了!」

瑟希莉·坎貝爾的聲音,不知為何在風中顯得格外響亮.

「我們上吧,亞里亞!」

自己方才的呼喚確實傳入了戰友的耳中.

8

以厚樸樹為素材制造的「亞里亞之鞘」具備有能遮斷靈體流動的效果.由于相信遲早會派上用場,所以瑟希莉才特地將它插入白己的腰帶.這雖然不像能將魔劍之力無效化的睪丸匕首那麼管用,但依舊能多少中和對方的威力.劍鞘的表面會因此受到些微損害沒錯,但本體的堅固構造依舊讓人嘖嘖稱奇.

「希爾妲,你還醒著嗎?」

「啊,是啊……算是吧.」

左臂中的希爾妲勉力回答.

瑟希莉會只受到輕傷,希爾妲在前方努力拉住缰繩對此也有不小的功勞.當然,如果沒有鞘的話損傷會更嚴重,但瑟希莉還是對希爾妲很過意不去.

「你在這里等我好了,我很快就會把那家伙收拾掉.」

她把希爾妲的身體輕輕放在地上,接著又站起身.

沿著街道旁停了一輛被帆布覆蓋的馬車,至于車輛的正面則站著一名手拿奇特短劍——恐怕就是事件中的那把馬來短劍吧——的黑衣男子.遙望這條街道的另一頭,還可以隱約看見貌似城鎮的陰影.

馬車的貨台上,則有一顆腦袋自帆布底下努力探出來.那就是瑟希莉一直在尋找的目標.

瑟希莉感到腹部深處湧現一股熱流,這期待多時的重逢瞬間讓她腦袋產生輕微的麻痹感.

——我一定會救你出來,亞里亞.

她將鞘改拿至左手,並以右手拾起因剛才那股沖擊而脫手的雙刃劍.

「瑟希莉.」

戈頓也在不知不覺中跑到她身旁.這位團長同樣全身是傷,但幸好及時叫出了祈禱契約充當屏障,所以傷勢並不像希爾妲那麼嚴重.戈頓的呼吸略顯紊亂,不過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呆站在這里會被一口氣打倒,快散開吧!」

「是的——攻擊又要來了!」

仔細一瞧,風塊正在黑衣男的腳邊以漩渦狀進行聚集.

瑟希莉與戈頓見狀,立刻以雙足蹬地,朝左右兩邊分頭迂回.

他們的目標自然是亞里亞所在之處,但雙方的距離還很遠,只能拚命以全力沖刺了.

黑衣男再度揮下馬來短劍,對著空氣放出沖擊波.首先,他選中的獵物是戈頓.如鐵錘般的風塊將途經軌道上的地表削去一大塊,筆直地襲向那位團長.

這次的沖擊波依舊大得驚人,戈頓判斷正面沖突必死無疑,于是便緊急剎車,以飛躍而出的姿勢讓矮小的身軀朝側面閃避.烈風有驚無險地掠過他腳邊——然而,這種攻擊的余威還是非常恐怖.戈頓的身體簡直就像馬車輾過一樣,在地面轉了好幾圈才停住.

這當中瑟希莉已趁機拉近不少與對手間的距離.馬來短劍確實強大無比,卻似乎很難進行連發.當黑衣男再度嘗試聚集風塊時,瑟希莉已經逼近到他面前不遠處了.

結果,到了最後,風的聚集還是比瑟希莉快一步抵達;第二波攻擊應聲發出.

壓倒性的巨大風壁直朝瑟希莉眼前逼來——

——閃不掉了!

自己的腿力並不像戈頓那麼靈活,于是瑟希莉當下做出決定.

她要突破這層風——因此,她再度以左手刺出劍鞘.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如海嘯般的誇張風勢毫不留情地打在瑟希莉的身體與四肢上,沖擊力道極其猛烈,雖然碰觸到鞘的尖端後風稍趨緩和,但沖擊波的其他部分依舊直接撞上瑟希莉的腿,手腕,腹部以及臉.

血滴濺上了身體的各個角落,這種無法掩飾的痛苦喚醒了瑟希莉過去因戰斗所累積的疲憊,進而使她伸出的左手愈來愈感沉重,她只能咬住自己的嘴唇設法撐下去.

風造成的壓力讓亞里亞的劍鞘浮現一絲裂痕.

身體跟鞘都快抵達極限了嗎——?

不!瑟希莉大喊著.

——亞里亞的風比這個更嚴苛啊!

當自己以戰友的風纏繞全身作戰時,承受的壓力絕對遠勝于當下.肌肉遭扭曲,關節發出慘叫,就連五髒六腑都好像全部換過位置——比起那種感覺,現在這個真的不算什麼.

自己絕對可以撐過去.為了證明這點,瑟希莉繼續抗衡這股暴力之風,她不願認輸,不願就此倒下.

就算全身是傷,她依然以雙腿牢牢踩穩底下的大地,她的雙眼透出不屈的神色.盡管正面對抗如此強大的魔劍之力,瑟希莉仍舊站穩腳步,黑衣男子臉上的驚恐表情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結果,敵人果真因此露出了破綻.

在瑟希莉努力對付暴風時,重新站穩步伐的戈頓已經來到了黑衣男前方幾步.發現對手逼近的黑衣人企圖以馬來短劍擋下戈頓的武器,結果卻不得不與對方正面交鋒.

矮小的戈頓並不以蠻力自豪,但他的速度可是一等一的.腋下,胸口,脖子,眼球——戈頓的武器不斷急速刺向這些要害,黑衣男只好自腰部拔出穿甲短劍與馬來短劍共同應戰.這種如暴風雨般的迅速攻擊已讓黑衣人快要吃不消了.

到了這個時點,其實戰斗的勝負已定.還在與戈頓交手的黑衣男發現瑟希莉已經沖向自己,卻沒有空檔面對來自瑟希莉的攻擊.

拖著渾身是傷的身軀——一聲不吭的瑟希莉來到對手面前,以雙刃劍利落地斬向黑衣男那毫無防備的側腹部.

失去意識的黑衣男被戈頓與希爾妲牢牢綁住,瑟希莉也把束縛中里亞的繩子給切斷了,手腳重新獲得自由的亞里亞有點畏縮地抬頭望向這位同伴.

「呃,那個……」

上次像這樣面對面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望著滿身是傷的瑟希莉,亞里亞的腦袋不白覺變得一片空白,她不清楚此刻該說些什麼才好.是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還是謝謝你趕來搭救?亦或是該告訴她關于魔劍的新知識?想說的話好像太多,也可能是兩人有一段時間沒見,亞里亞總覺得找不出合適的句子.

不過,或許在這種場合下,言語本來就是多余的吧!

瑟希莉將啞口無言的亞里亞拉過去,並以雙臂緊緊摟住.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對方擁抱亞里亞的臂膀還在微微顫抖.

「要是今生再也無法與你相見,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一瞬間,亞里亞便再也無法理會關于形象或面子的問題了,她沖動地緊抱住瑟希莉,隨即哽咽.過沒多久,她再也忍不住潰堤的淚水並放聲哭泣.

亞里亞就像個稚子般哇哇大哭起來.

——果然我還是得待在這個人身邊才行.

即便臉上滿是眼淚與鼻水,亞里亞依舊再度確認了這個不可動搖的事實.瑟希莉身上的鮮血因兩人緊緊相擁之故濡濕了亞里亞的身體,但在此刻,這種感覺令亞里亞覺得既溫暖又眷戀.

魔劍『亞里亞』該回歸的場所不必多言,除了這雙臂膀外還有別處嗎?

……哎呀,總覺得不該說其他多余的.

要把關于壽命的問題告知戰友嗎?

「——你們快退開!」

就在這時,戈頓發出的警告聲毫無預警地打在亞里亞的鼓膜上.

金屬與金屬相互碰撞的尖銳聲響起,瑟希莉以更強大的力道抱緊亞里亞,並拉向身體內側試圖加以保護.希爾妲也迅速佇立在兩人身旁待命.依舊搞不懂發生什麼事的亞里亞只能從戰友的腋下窺看.

戈頓正與一名身著黑鎧甲的壯漢交鋒,雙方所施展出的攻擊都極為猛烈.

「那,那是——」

「法藍西絲卡!」

亞里亞聽到頭上的瑟希莉忿忿地喊出這個名字.

順著戰友瞪眼的方向望去,壯漢的後方果然還站著另一名身著黑甲冑的女戰士.

——為什麼法藍西絲卡會出現在這兒?

亞里亞心中產生了疑惑,卻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那個黑衣男先前要密會的對象,該不會就是法藍西絲卡吧?

荷列休——就是法藍西絲卡如此稱呼的那名壯漢,把戈頓的劍彈開後便退了出去.他站在法藍西絲卡的前方,擺出護衛的架式.

戈頓見狀也暫時撤退,並對後方的瑟希莉詢問:

「那張臉孔你熟嗎?」

「是的,那個女的也是魔劍.」

棘手的家伙又來了啊——戈頓聽完忍不住忿忿地咒罵著.

法藍西絲卡則絲毫不敢大意地觀察瑟希莉,同時開口表示:

「我還想說外頭在吵些什麼……坎貝爾家的小姐,為何你會跑來這種地方?」

「那句台詞應該是我問的吧.在幕後計劃擄走亞里亞的人難道不是你!」

「擄走?你說那家伙?」

法藍西絲卡皺著眉,將目光轉向亞里亞.

我才不怕你哩——亞里亞也不認輸地睜大眼睛瞪回去.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不過,也罷.」

這位美麗的女戰士瞇起冷漠的眼晴.

「你這家伙已經好多次阻礙齊格飛大人的行動,身為『聖劍之鞘』也遲早會送命……干脆就在這里送你一程吧.」

法藍西絲卡堂而皇之地官告道,現場立刻被緊繃的火藥味所充斥.

「霍金斯團長!希爾妲!」

不待瑟希莉開口,那兩人早就開始采取行動.然而壯漢——應該叫荷列休沒錯吧——也迅速打開雙臂,阻擋我方的去路.

這樣就夠爭取到充分的時間了.

法藍西絲卡開始詠唱變化用的咒語.

「解開沉眠,奔騰大地,皇冠予頂——以殺神.」

隨著一聲如地震般的巨響,法藍西絲卡的腳下地面出現龜裂,自地底沖出的數塊岩層將位于正上方的女戰士甲冑壓碎,持續溢出的岩層最後徹底遮蔽了她的身體.

最後,原本法藍西絲卡的立足點出現一座一柱擎天的石塔.塔開始從內側崩解,隨之吐出了一把長劍——不對,這回叫荷列休的那名壯漢根本等不及這個過程,直接以拳頭揮向石塔.

壯漢的手腕直挺挺地插入岩層,但他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這種動作很像在凌辱女性,只見壯漢的手在里頭摸索,最後終于強制把那個——兩用型魔劍『法藍西絲卡』——用力拉了出來.

荷列休手持與其巨大身軀極為相稱的雙刃長劍,迅速朝上方舉起.

「快躲開——」

瑟希莉立刻抱著亞里亞朝右,戈頓則一邊將佇立不動的希爾妲撞飛,一邊朝左撲過去.

兩用型魔劍以難以從其劍身想象的驚人速度劈下,矛頭直接對准了地面.大地經此駭人的一擊,馬上沿著沖擊力道的軌跡一刀兩斷.瑟希莉他們前一刻所在的地表,如今已多出一條筆直的裂縫了.

亞里亞被戰友緊緊抱住後在地上翻了好幾圈,這當中她對周遭的情況可說一無所知.等她回過神,企圖將戰友扶起時,這才發現對方已經因剛才的沖擊而略微失去意識.或許與上一場戰斗大量失血也有關吧,總覺得瑟希莉好像有點腿軟.

亞里亞此刻只能惶惶不安地撐起同伴的身子,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快逃!」

這聲喊叫是戈頓發出的.仔細一瞧,當亞里亞撐起瑟希莉時,他再度與荷列休陷入了對峙.只不過,這時戈頓的手上已經換成了那把馬來短劍,大概是趁先前閃躲時順手撿起來的吧.

「希爾妲,你帶那兩人先逃!」

「那霍金斯團長呢!?」

希爾妲一邊沖向亞里亞等人身旁一邊回頭問.戈頓則繼續背對大家,沒說出任何答複.只見他默默地試圖使用魔劍之力,周圍也出現一陣風裹住他的身體.

「……咕唔!」

然而情況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順利.好不容易開始聚集的風很快就亂掉了,而且還失序地撕裂了使用者戈頓的皮膚.威力強大但難以控制——黑衣男當初的確是這麼說的.亞里亞想到這點後立刻探出身子大喊:

「團長!」

不過,戈頓依然大吼一聲,將僅有的微小風塊朝對手發出.

這把肉眼看不見的鐵錘直接朝黑鎧甲壯漢撲去——結果對方只是隨手一揮長劍,攻擊就被他輕易化解了.荷列休依舊若無其事地輕松站著.

「可恨的怪物……」

旁人可以很容易察覺到,口中發出咒罵的戈頓早已精疲力竭.魔劍的反作用力確實非常驚人,事實上,戈頓的雙膝已經因為勉強使用魔劍而出現痙攣般的抖動.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肯放棄,重新握好馬來短劍後,戈頓朝眼前的威脅勇猛地斬了下去.

荷列休也不敢輕忽地正面迎戰.雙方都沒使用魔劍之力,而是透過人類肉體的技巧與力量交手,頻頻發出劍戟交鋒的聲響.戈頓巧妙地回避壯漢的沉重長劍,並試圖以白己手中的兵器刺出.乍看之下雙方好像勢均力敵——但明眼人都可以想象得到,沒多久這種態勢就要朝其中一方重重傾斜了.

——啊啊啊,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亞里亞的思緒已經到了錯亂的地步.敵我雙方的戰力差距一日了然,如果是平常也就罷了,但我方在這場戰斗之前可是經過了嚴重的耗損,要與那種怪物般的戰士及魔劍『法藍西絲卡』為敵,對現在的大家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

這樣下去恐怕會被全數殲滅吧!自己好不容易才與瑟希莉重逢的耶——

「亞里亞,你趕快先退開.」

瑟希莉這時在中里亞耳邊吩咐道,並將摟住白己肩膀的手放開.

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瑟希莉自大腿旁拔出穿甲短劍,朝敵人的方向邁步而出.

「我會想辦法拖延,希爾妲就先帶亞里亞逃走吧!」

「……剛好相反吧?應該是你要帶她逃走才對.」

臉色蒼白的希爾妲依舊佇立在瑟希莉身邊,雙手也拿著同型的武器.

「你想害我重蹈覆轍嗎?別開玩笑了.」

「我才不是開玩笑,這是前輩的命令.」

「你先前不是說過,對待新人絕對不能手下留情嗎?」

這兩人相互爭辯,誰也不讓誰.

即便是這種命在旦夕的場合,她們依舊要逞口舌之能.

亞里亞愣愣地站在這兩人的背後——隨後才突然恍然大悟.

啊啊,原來如此,我終于想通了.這麼一來,方才的情緒錯亂也變得雨過天晴.

——已經不行了.

瑟希莉,希爾妲以及戈頓都知道,如今的戰局已無法逆轉.就是因為看透這點,他們才不願為了求勝而努力,反而希望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能保住性命.對手的力量正是如此恐怖,足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讓我方的三名戰士放棄求勝心.

亞里亞總算理解了這無法逃避的現實,不,應該說是被強迫接受吧!

——看來,唯一的方法就只剩下我了.

瑟希莉——她在戰友的背後喚道.

「有件事要拜托你.」

咦?瑟希莉剛回過頭,亞里亞便迫不及待地開口.

「前同盟列國有種叫隕鐵的特殊物質,那東西或許可以解救我目前的身體狀態.所以,你千萬不能忘了這種物質的名字.」

「你怎麼也知道關于隕鐵……」

一旁的希爾妲搶先有了反應.仔細一想,她確實是來自前同盟列國,會知道隕鐵的存在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只不過,現在沒空跟她深入討論這件事了.

「把隕鐵跟我的身體放在一起,重新鍛造一次.具體的方法我也不太清楚,但總之請你記住,這麼做是可行的.你絕對不能忘唷!」

無銘並不推薦亞里亞以這種方式放手一搏,但現在也沒有其他指望了.

「我,我明白了.」瑟希莉感到很困惑,「但你為什麼急著現在告訴我?」

亞里亞無視戰友的質問繼續說下去.

「等一下我要變身為劍.」

「什麼!你的身體已經治——不,那隕鐵的事呢?」

「我一定會使出最後一點力量作戰到底.所以,瑟希莉也務必拿著我戰斗到最後一刻.」

——希望我壽命告終的那一瞬間,能被你掌握在手中.

亞里亞回憶起無銘對自己說過的話.

『還是有某種方法可以最後一次變為魔劍.』

『只不過那必須折損你的刃.』

『為了把生鏽的魔劍連殘渣都消費到最後,有幾句受過詛咒的咒文可用.』

『但如果是大限即將到來的你去詠唱它,就必然會——』

不管了——亞里亞心想,我只剩下這個手段可以拯救這里的同伴了.

就如同先前大家拚命拯救自己一樣,現在輪到了自己該報答大家的時候.

就算風腐朽,刃折斷,自己的最後一瞬間也要停留在深愛的戰友手中.

「等一下,亞里亞!我真的聽不懂!你究竟想做什麼啊!?」

把自己最後的一點生命力榨干,之後就交給命運去決定吧!

「亞里亞,你——你怎麼哭了!?」

對不起,謝謝,再會.

「拔除楔子,尋求真實,風凝吾手——以殺汝.」

7

——怎麼跟平常的咒語不一樣?

當瑟希莉這個疑惑浮現還沒多久,變化就已經開始了.

自大地發出的風柱一邊卷起亞里亞頭頂的秀發,一邊覆蓋住她的四肢,身軀以及哭泣的臉龐.風在對方與自己之間制造出分隔,盡管瑟希莉想伸手碰觸,卻一下子就被漩渦形成的強韌障壁給彈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亞里亞剛才想告訴我的究竟是?

風就像爆炸一樣彈了開來,中心部位則僅存一把突刺用的劍.這把劍全體呈現十字形,還安上被稱為西洋花式劍柄的複雜握把.劍如今正以逆向的姿態堂堂刺入地表,嶄露出它真實的面貌.

這把魔劍就是細劍『亞里亞』——也是瑟希莉·坎貝爾獨一無二的戰友.

『我一定會使出最後一點力量作戰到底.所以,瑟希莉也務必要拿著我戰斗到最後一刻.』

亞里亞最後的要求依舊殘存于滿心困惑的瑟希莉耳中,她就像是被吸了過去般握住那把劍,以正手的姿態朝敵方轉過身.

仍舊在激烈交鋒的矮小男子與壯漢雙雙映入瑟希莉的視野前端.

「霍金斯團長!」

瑟希莉一喊,戈頓便做出完全符合她預期的動作.他先前想必有在注意亞里亞的變化吧,所以這時連看也不看便從荷列休的面前逃跑,以全力拉開距離為第一優先.

荷列休也不想追擊戈頓,只是將注意力轉向手持細劍的瑟希莉.對她而言這樣最好.這麼一來,她就可以了毫無罣礙地使出渾身解數——

——但這樣真的好嗎?

迅速膨脹的惡寒讓瑟希莉開始懷疑該不該完全解放亞里亞的力量.這股寒意與捫心自問讓她的行動產生猶豫.然而,魔劍這時卻直接違反使用者的意志,開始自行命風集結.魔劍本是一種需要透過使用者精神力量才能發揮實力的武器,結果如今卻不理會那個法則擅白動了起來.

「這,這——到底是怎麼了!?」

現場已經沒有瑟希莉個人意志介入的空間了,如今她連阻止力量施展或是放掉手掌都無能為力.顯而易見地,這把細劍——正以亞里亞的風束縛戰友的肉體,強迫她來操縱自己.

風的聚集還在持續.由于負荷愈來愈大,這把突刺劍的刃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

——不對,一定有哪里出錯了!

但風一直催促瑟希莉——快攻擊呀!

風推著她的背,抬起她的手,要她解放那一切——

「——————!」

瑟希莉發出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吼叫——然後將細劍對准空無一物的空中刺出.

比起以往的銀風更加明亮,這回細劍所發出的是近乎白光的風.

伴隨著熱浪的風流將世界染成一片白,聲音從所有在場者耳中消失了,大地被一刀兩斷,岩石自動破裂,馬車也被粉碎得完全看不出原貌.風將大氣穿了一個孔,最後終于撲向荷列休並切開他的下顎.

即便他事先揮下兩用型魔劍進行撕裂地表的反擊,但在這種態勢下也起不了半點作用.帶有白光的風吞滅了魔劍『法藍西絲卡』干涉大地的力量,也同時吞滅了它的使用者荷列休.對手所處的那個方向一口氣全被細劍破壞殆盡.

過了好一會兒,世界才恢複聲響——轟隆聲幾乎要穿破耳膜,爆炸的余波還重重撞擊了瑟希莉的身體好幾下.她幾乎要被這股力道牽著走,好不容易才勉強維持住站姿,而想要保持手臂伸出的動作也同樣費了她九牛二虎之力.如果這只手突然放掉,很可能就會因為無法控制力量而導致更可怕的後果——瑟希莉的直覺如此告誡自己.不過,比起那個,這把細劍所發出的風根本不允許她自行放開手.

風就像稚子般纏繞在瑟希莉身上久久不肯離去——

破壞的余威相當驚人,因此直到它結束後好一陣子,瑟希莉都尚未察覺出攻擊已然結束.這附近的氣流被明顯攪亂,她站在宛如卷著狂風沙的漫天塵土里——等到耳邊響起人們呼喚自己的聲音才終于回過神來.

「瑟希莉!」

就好像暫時停止跳動的心髒突然又蘇醒過來一樣,瑟希莉的身子重重顫抖了一下,膝蓋也頓時跪落于地.她身上的汗水就像瀑布般大量湧現,激昂的呼吸節奏難以平息,至于毫不停歇的耳鳴更是使勁搖晃著她的視野.瑟希莉保持趴伏于地的姿勢,有好一陣子無法移動半分.

希爾妲就像是在慰勉她一樣將手擱在她的肩膀上,但瑟希莉此時已經沒有力氣抬頭了.

「瑟希莉……剛才那是?真的是亞里亞的力量嗎?」

如果是從細劍發出的,就一定是來自亞里亞沒錯.但即便如此,現在的瑟希莉還是不敢肯定.不對,她邊嘔出胃液邊否定著.自己所認識的戰友,不可能發出像剛才那種恐怖而邪惡的風.

等到好不容易調勻呼吸,瑟希莉這才揚起視線,確認前方的狀態.這一帶簡直就像灰幕森林一樣——完全被暴走的沙塵所籠罩,視野也變得非常狹隘.因為剛才那場爆炸而飛上天的沙土,就像一層布幕般遮蔽了天空.

「霍金斯團長呢……」

「我在這兒.真是的,剛才我還以為今天會丟掉這條老命哩.」

戈頓自希爾妲的後方探出頭.他全身上下都是沙塵,但至少乍看之下並沒有明顯的外傷.瑟希莉稍稍放心後再度垂下目光——

「耶?」

她俯瞰自己右手上的那件物體,不由得屏住呼吸.

那的確是細劍沒錯,也就是戰友亞里亞變化後的姿態.

瑟希莉不可能搞錯.

但就是因為不可能搞錯,瑟希莉才會覺得心髒幾乎要停擺了.

這把劍的刃上——出現了好幾道向四周蔓延的龜裂.

「……亞里亞?」

她當然得不到響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