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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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堂之中,完全的安靜了下來,牛油蠟燭火光搖曳,將節堂當中三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短短.

郭藥師只是以不敢相信的目光看著蕭.

蕭這一席話,吐露出來多少信息,只有局中人才能深知.幾句話就能將遼國局勢勾勒得如此清楚,真不知道,眼前這個腳還在忍不住發抖的白臉,到底知道多少事!

有這種見識的人,怎麼可能只會是一個哨探頭子!

接下來郭藥師並沒有虎軀一震,對蕭納頭便拜.他反而慢慢走回了帥案之後,坐了下來,用饒有興味的目光打量著蕭:"你到底是何人?莫非是和趙良嗣趙大人一起南逃的我大遼之臣?聽你的口音,倒也有三分相像…………你,你姓蕭?"

蕭還真沒想到,自己這個姓倒也給郭藥師什麼聯想了.

這高大中年漢子,一身殺氣的軍頭到底把他想成什麼,蕭才懶得關心.只是淡淡而笑,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郭藥師又慢慢開口,語調平板,可壓力卻絲毫不減:"既然大宋和我大遼許和,怎麼也要割涿易二州出去,那麼還找某家來談什麼?盡管到時候從某手中來取這涿易二州就是了!難道你們就不怕某家北面而向,去當女真的開疆辟土之臣子麼?"

蕭的反問,仍然來得又快又急.剛才的後怕已經過去,現在他已經略微有了點把握,郭藥師現在才開始,真正的將他作為談判對手來對待了!

"若不是我大宋在白溝河挫一場,又怎會遣學生來與都管大人商談招撫之事?雖然議定有割讓涿易二州,兩國許和之事.然則燕京權勢斗爭誰是最後勝者,誰也不能肯定!若是耶律大石得勢,此子一代名將,也不必諱,必然會是我大宋北伐之師的苦手!我朝官家,雖必複燕云而後快,然則士卒多有殺傷,良非所忍.正因如此,才是都管大人機會之所在!此時趁大遼內亂將起之際,都管舉師而南,定可一舉底定燕云!宣帥以上乃至官家,何吝厚賞?"

蕭頓了一頓,直視著靜靜聽著的郭藥師眼睛,緩緩出他准備的劇本當中最為誅心,也最能打動這些擁兵自重,威福自操的軍頭的一句話語:"都管大人之常勝軍,轉戰遼東燕地,天下聞名.學生請都管大人自量,常勝軍比之宋軍,孰強?常勝軍比之女真,孰強?"

這一句話頓時讓郭藥師臉色大變!他再沒想到,眼前這個白臉宋使,竟然能出這種近乎**裸的話語!

常勝軍比之宋軍,孰強?白溝河一戰,縱然是不看大宋那些精銳西軍,在燕云之地這種人熟地熟的地方作戰,常勝軍還是要略略高出一線的.更不用西軍背井離鄉,已經久戍思歸.但是常勝軍在遼國並不算一等強軍,而遼國的一等強軍,在女真面前,也是完敗收場!

在何人麾下,能有實力保持住自己最大的利益,這一句話就能明白了.只是這句話能從自稱宋使的人口中出來,真是讓人料想不到!

"這種掏心窩子的話老子都出來了,你也該有所表示了吧…………"

郭藥師果然拍案而起,只是僵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臉上神色變幻,顯然蕭然這句話,已經將他內心觸動到了極處!

而一旁沉默侍立的郭大郎,卻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向蕭.自己半路抓到的這個當時眼淚汪汪的白臉,一路偶爾交談,已經知道這個家伙聰明伶俐,幾次危急尷尬的關頭也潑得出膽子來,對天下局勢見識,也比常人高明.他這才硬著頭皮推蕭見郭藥師密會.

卻沒想到,蕭能做到這一步!他站在蕭的背後,明明看到這子背心都全濕了!


"…………那要本都管,到底如何行事?而貴宣帥,又將如何對待來歸之人?"

郭藥師終于緩慢的開口了,一字一頓,顯得無比的慎重.

曆史上頭,你子兩三個月以後才投降.也不知道是哪個使者辦成的這筆業務,反正不是老子…………真要等你按照曆史上面走,老子也就不用答應岳飛了!

果然腦子一熱都不是好事哇…………

這個時候就是談條件了,反正支票隨便開,老子又不是真的使者…………

"實授范陽軍節度使,加檢校少保,同知燕山府——燕京若然克複,官家已經欽定易名燕山府,就為大人鎮守之地.大遼南京一道,大人掩有其半!要大人所行之事,無非盡早易幟歸宋,據耶律大石蕭干後路,而前有我大宋源源而集之大軍,破耶律大石蕭干必矣!"

今天該的話都完了,蕭語調鏗鏘的完最後一個字,撫胸而立,目光炯炯的只是看著這高大中年.大宋就是派一個真的使者過來,也不能比他蕭做得更好了.

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做到這一步.

如果郭藥師真的被自己動,那麼這一段曆史,就將深刻改變!

郭藥師雙手撐著帥案,只是神色變幻不定.節堂內空氣近乎凝固,只能聽見牛油蠟燭的燭花輕輕的噼啪爆裂聲音.

良久良久,郭藥師才冷淡的揮手:"茲事體大,容我細思…………貴使之尚不足為憑,貴使潛越至此,不敢攜帶印信關防,郭某可諒.然則此等大事,豈能無貴軍宣帥關防為憑?容某再派人手,去和貴軍取得聯絡,得了貴宣帥大人的關防為憑,再細細商議此事吧……貴使可回館驛休息,一切供應,鄙處不敢有差…………大郎,送貴使回館驛吧."

岳飛啊岳飛,老子算是努力過了…………

蕭在心中暗歎.

曆史,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自己這微弱的擾動,根本難以推動這曆史的車輪按照自己的慣性向前.

郭藥師在女真和大宋之間,還是要徘徊瞻顧好長一段時間.直到耶律大石奉蕭後嚴令,撤兵回京,權力斗爭當中失勢,被軟禁起來.北遼失去擎天一柱.宋軍大著膽子開始北上推進,最後關頭了,郭藥師才舉涿易二州而降…………而這個時候,已經晚了,女真已經徹底底定遼東,逼近了關內.奪取燕京的最後努力失敗之後,童貫還將去哀求女真代大宋收回燕京,再贖回來…………

四年半後,北宋滅亡.

自己的命運,暫時不用擔心了.郭藥師要和河那邊的宋軍取得聯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麼些日子下來,還怕找不到逃跑的機會?這個年月,常勝軍上下可沒帶著夜視儀,誰會想到連郭藥師都當成真的宋使大人,會一門心思的就想著逃跑?他們又沒箱籠物件,除了一個啞巴全是正年輕的精壯後生,找個月黑風高的時候撒丫子逃跑不是什麼太難的事…………

可是,真有點不甘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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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蕭出來的時候,再沒有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了.郭藥師客客氣氣的將蕭一直送到了節堂之外,兩人才一揖而別.

郭大郎沉默的陪著蕭直走到留守官衙外頭,手下將馬牽過來,兩人翻身上馬.蕭騎在馬上,一陣夜風吹過來,他這才覺得背心冰冷.剛才一番辭交鋒,自己竟然已經出了一身透汗!

可是沒鳥用,除了暫時保住命,其他的什麼都沒有改變…………

不知道怎麼搞的,蕭連一句話的心都沒有.他抬頭看看頭頂星空,銀河依然浩瀚壯麗,投射著冷冷的光芒.

四年半後,北宋滅亡.

中原人口,十減其久.中華民族在中世紀創造出來冠絕全球的這繁盛的文明高峰.

煙消云散.

自己…………就在這個時代呢.而自己所能求的,只是活著.

馬蹄聲得得的在夜空當中響著,蕭耳邊響起了郭大郎輕輕的歎息聲音:"都管大人,現在還有女真這個選擇,難怪都管大人不會輕易做出決定.現在的每一步,都是關系著幾十年後常勝軍上下的身家富貴,都管大人甯不慎重?不到最後關頭,只怕都管大人難以做出抉擇啊…………貴使大人,你已盡力,不必多想了."

蕭猛的回頭,看著郭大郎.夜色當中,他面容輪廓藏在了黑暗當中:"都管,你一力示好,專心南向,到底又為的是什麼?"

郭大郎的身形一僵,騎在馬上默默不語,最後才低笑一聲:"在下所求什麼,貴使大人是不明白的…………我自幼隨父,轉戰燕地遼東,見慣了兵火厮殺,知道在這個世道,什麼東西是最靠得住的!在下無非是在努力爭取罷了.貴使大人來自富貴風流的南朝,自來承平悠游,我等燕地漢兒心思,只怕明白不了…………和貴使大人這麼多干什麼!"

他一笑轉頭,大聲招呼默默跟在後面的騎士跟上來:"護送貴使大人回館驛,一路心了!"

接著就朝蕭一拱手:"大人,站了一夜,站得渾身發僵,還請恕罪先告退一步,如此月夜,跑一番馬,放幾個趟子,也松快松快!"

著給胯下健馬加了一鞭子,竟然呼嘯著先遠去了.

蕭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在一眾騎士的簇擁下也向另一方向去遠.

燕地漢兒的心思老子不明白,老子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只不過陰差陽錯,跌入了一場千年前的夢中罷了.

只是這夢,太真實了一些…………

蕭一路想著不知所謂的心思,一路悶著頭在眾人的簇擁下朝回走.夜已經很深了,周圍萬籟俱寂,星光照在涿縣城和周圍山川原野上,瑩瑩有暈.千年之前的夜里,竟然如此安靜,換了以前,這個時候不知道在哪里應酬呢,句不吹牛的話,在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哪個城市,哪一個夜場,自己沒在里頭吐過?

前頭引路的騎士突然停了下來,周圍的騎士也紛紛勒住馬,馬匹停住腳步,發出低低的嘶鳴聲音.正神飛千年而去的蕭也被驚動抬頭,就看見前面道路中間,橫著一個白色的影子.一看那領白狐裘,就知道是郭蓉那個悍妞了.


月色之下,就看見郭蓉催馬緩步上前.她的面龐似乎也在瑩瑩的反射著天上星光,反而讓她身上畢露的英氣柔和了一些.

這實在是個很灑脫,很俏麗的女孩子…………就是太悍了一些.

護送蕭的騎兵不敢擋著郭蓉的路,看她緩緩過來,都紛紛讓開.蕭就呆呆的看著郭蓉逼近,突然反應過來,現在自己身邊可沒郭大郎,也沒岳飛保護!要是給這妞抽一鞭子,那可真是不用做人啦!

頓時他就用萬分警惕的目光看著郭蓉:"你想干什麼?"

郭蓉卻只是認真的看著蕭,她騎在馬上比蕭的姿勢好看太多,夜色當中看起來越發的高挑纖細.

"爹爹為什麼沒有殺了你?難道你真的是宋人使節?"

"我真的是啊,大姐…………"謊話久了,蕭現在有時候是真的以為自己就是大宋使節了,這句話得是理直氣壯.

"…………你們南人,當初丟下燕地一百多年,沒本事收回來,現在為什麼還要過來?如果是真的憑一刀一槍打下來,也就罷了.可偏偏就是要用什麼客啊,錢財啊,官位啊,打著的還是將燕地買回來的主意!"

郭蓉眼神當中,滿滿的都是不屑,伸手朝兩側默然而侍立的騎士一比:"我們燕地漢兒,在亂世當中,呆得比你們久!早就知道,在這片土地上,該怎麼生活!你們南人軟弱,保護不了我們!就是趁著遼國衰弱,你們能僥幸奪回燕地,女真南下了,你們南人又怎麼辦?跑回汴梁?可我們的家在這里!這片土地上,看得起的是好漢子,不是你等這樣好耍心術的南人!就算你能動爹爹,但是你動不了我!"

蕭強笑:"官家既然要收複燕云十六州,自然就要保而有之,怎會再放棄?這本來就是我們漢家土地!"

郭蓉冷冷的看向蕭:"…………保得住麼?"

…………保不住…………

看蕭默然不語,郭蓉冷笑著一勒馬缰繩.那匹雄俊的白鷹馬嘶鳴著開始團團轉圈,蹄子用力刨土,郭蓉卻壓著馬,不讓它跑起來.

"…………只要爹爹還有選擇,我就會不讓他輕易投南.你們南人軟弱,能做出什麼有種的事出來?我也瞧出來了,別看你硬撐著,其實你比誰都還要軟弱!比那個姓岳的都不如!你以為你能改變什麼?沒用的!這片土地,以力為尊!我告訴你,我會盯著你的!"

最後一句話完,郭蓉再也不理蕭,猛的松開缰繩,白鷹長嘶一聲,猛的就竄了出去,夜色中就見郭蓉的披風翻卷,漸漸去遠了.

這個女孩子的話,依舊句句誅心.

自己當真什麼都改變不了?自己當真比誰都要軟弱?這曆史就是如此沉重,誰也無能為力?郭藥師只要還有後路,就不會輕易南向,就會讓曆史還如以前一樣前行?

那為什麼又要將自己丟到這千年之前,難道就是為了在這個時代為了活著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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