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退兵

夏日大雨,嘩啦啦的澆了下來,將天地籠罩在一片晦暗當中.這場雨持續已經有一兩天功夫,將大地變得泥濘不堪.大雨激起的雨霧,讓對面百步之外,都難以分辨清楚.

駐守宋軍,都縮在了營帳當中,只有倒黴的家伙,才被遣去疏通營寨周圍的排水溝,人人滾得跟泥猴也似,只是聲罵娘.四面望樓,宋軍警戒瞭望士卒已經加倍,大家擠在狹窄的望樓上面,輪番看著雨霧深處,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擔心遼人趁此天氣前來撲營.人人都吐著長長的白氣,在望樓上跺腳,倒有了幾分冬日景象.

這個時候的夏天,比蕭那個時代,要寒冷了許多.

韓世忠披著厚厚的斗篷,只是走在寨牆之上.他們這個營頭,高虞侯已經擔了過錯,被楊可世調回了雄州城等候差遣,營里新來了一個虞侯,卻曉得厲害,等閑不管事,知道上邊要提拔的是這個韓世忠.韓世忠倒也老實不客氣,以暫時都頭的差遣,擔負起了指揮這一營的責任.

他在寨牆上走來走去,偶爾粗聲粗氣的開兩句玩笑,再親昵的拍拍在寨牆上值守的士卒的頭盔,到哪里都激起一陣的聲浪.大家對韓世忠,都是服氣得很.他既能打仗,又不拿架子,跟著這樣的上官,那時吃不了虧的.這個時候他還是都頭,大家還能如從前一般和他開開玩笑.

"韓五,你這一營虞侯,什麼時候才能真除?一天不下劄子,你這腰板一天就不能真硬起來,到時候別賣了氣力,功勞是別人的,吃苦倒是你的!"

聽到一個同是都頭的老同僚打趣,韓世忠卻是罕見的歎了口氣:"俺也三十三四了,光棍一輩子,這個時候豈能不好好想想?可俺前頭名聲太壞,沒幾個大功,如何能升上去?偏偏現在北伐一役,又是這等鳥樣,卻不知什麼時候再度北上!幾位相公,都在河間府一帶,離雄州入娘的上百里!這種時機北伐再不成,還能等到什麼機會?不准,俺韓五就得蹉跎這一輩子!"

聽他難得得認真,身邊同僚也收起了開玩笑的口氣,開解道:"韓五,也不須恁地…………你瞧瞧如此天氣,不定就有遼軍大股撲營,以你的勇武,立一場大功還不簡單?要首級的話,弟兄們怎麼也幫你湊夠了…………"

韓世忠搖搖頭,出神的向北面雨霧深處看去:"…………俺鼻子靈得很,遼狗不會撲營了,只怕是在趁機撤軍…………"

"撤軍?"身邊人都悚然一驚,不自覺的圍了過來.

"遼狗如此大優的局面,如何還要撤軍?糧草供應不上了麼?如果他們要撤軍,俺們怎麼沒聽到上官通傳?給壓在這里受了這麼些天鳥氣,遼狗撤軍,怎麼也得追殺一場!"

韓世忠招架不住手下弟兄這樣問話,只是雙手連搖:"俺怎麼知道?俺只是這麼覺著罷了…………追殺,得輕巧!現在雄州就俺們和勝捷軍頂缸,幾位相公掌握主力在百里之外,遼狗退回燕京,他們也不見得能動,天老爺在上,到底是誰,才能帶著俺們北上?我潑韓五這條命就賣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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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霧的另外一頭,耶律大石騎在馬上,也沉沉的看著南面模糊不清的宋軍營寨.

雨水打在他的金盔上,瀝瀝作響,再順著鐵甲滑落,更增添了幾分寒氣.

胯下健馬噴著響鼻,不安的活動著,吐著長長的白氣.在他身邊,簇擁著無數鐵甲騎士,都默然而立.

大隊大隊的遼軍士卒,正在填營盤周圍的壕溝,而又在開挖橫貫東西的長濠.輜重已經先期而撤,如龍一般的車馬牛騾,正被趕著離開一線.車上堆得滿滿的都是器械輜重糧草,牲口口中都已經銜枚,嘶鳴不得.只是在泥濘當中掙紮,車夫馬夫盡力驅趕著這些牲口車輛,也滾得跟泥猴也似.押送護衛的軍官在隊伍前後奔走來去,聲但是急促的傳著命令,維持著秩序,讓這支龐大隊伍滾動向北.


輜重撤完,就是先步後騎,將戰斗兵力次第北撤.趁著這一場連綿大雨,耶律大石敢于確定,等自己過了白溝河,只怕宋人還沒反應過來!再就算他們能夠發現,又能怎麼樣?宋人主力,已經被他打得土崩瓦解,四分五裂,難道還敢追來不成?

只是這一北去,只怕今生就再也難以南來了…………

就算此時北上,自己就能挽大遼國運于危亡之中麼?

恨不生逢阿保機皇帝之時!

他正神馳天外的時候,就聽見後面馬蹄聲響,轉頭一看,卻是蕭干帶著大隊奚軍侍衛趕了過來.奚人長大,騎在馬上都是鐵塔般的漢子.更映襯出蕭干的消瘦.他衣著仍然如往常一般樸實,戴著鐵盔,裹著一領厚厚的披風,已經被雨水完全打濕了.他遠遠的就在馬上向耶律大石叉手為禮:"林牙辛苦!輜重撤退之事,一押都管就可為之,怎麼林牙還立在雨中?但請林牙,為國事善攝此身!"

耶律大石沉默的也抱拳一禮,等蕭干馳到他身邊的時候,他才認真的看著這個一臉苦相的四軍大王.

"大王,奚軍和契丹皮室按缽軍,俺就交給大王了…………出發就在明日,俺為大王殿後,但請大王速去速回!這些兵力,已經是我大遼殘存種子,切莫虛耗了!"

蕭干身邊侍衛,都揚眉一臉怒色.蕭干才是名正順的大軍統帥.調什麼兵都是理所當然的事,耶律大石卻是如此口氣!

蕭干卻是渾不在意,只是笑道:"林牙,蕭某自然也是明白,涿州一事,蕭某自當快去快回,不會讓林牙在燕京虛懸過久…………國事艱難,我等只有努力行事!"

聽到蕭干自稱蕭某,耶律大石臉上肌肉就是一跳.頓時讓他想起兩軍陣前,遙遙望見宋軍望樓上那個白面書生的身影.他的每一句話,直到現在,還像毒蛇一般吞噬著自己的內心.

可他還能怎麼做?蕭干本來就是統帥,奚軍更是他最嫡系的部隊,只會跟著他走.他要將這最精銳的兵力分走,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為今之際,只有趕緊趕回燕京,控制住朝局,確立自己的地位,先把蕭後那個娘們兒對付了!只要地位穩固,契丹皮室按缽軍就只會聽他的調遣,蕭干就算奚軍在手,也沒法挑戰他的地位,這樣就能真正事權統一,讓他能放心奮出平生本事,看能不能挽救這危局于萬一!

他又看看蕭干樸實的臉,心中也有一絲僥幸.

蕭干一向都表現得極識大體,他也是只能和遼國同始同終的親貴,豈能不知道,這個時候再爭權奪利,就是把大遼望火坑里推?

耶律大石心中思緒翻來轉去,只覺得前路也如這雨中天地一般,一切都是模模糊糊.他按捺住紛亂的思緒,朝蕭干點點頭,語調也放得份外的鄭重:"蕭大王,俺只問一句,在常勝軍中,蕭大王的內應是何人?若這內應不確實,只怕涿州平亂,首尾尚多,常勝軍,還是能戰的…………"

蕭干早已笑著打斷了耶律大石的話頭:"林牙盡管放心,如內應不確,我怎麼敢誇這海口出去?林牙動問,本應當奉告,只是涿州離此地太近,不得不當心耳目…………林牙,你且只管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這句話完,蕭干就抱拳一禮,笑笑打馬走了.他要不肯開口,耶律大石也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蕭干身後奚軍騎士如龍一般跟上,馬蹄濺起大團大團的泥水.簇擁著他風一般的去遠.

耶律大石只是黑著一張臉,他身後的契丹親貴年輕軍官,個個都是怒形于色.


"林牙,不能將俺們契丹兵馬,交到奚人手中!"

幾個軍官,齊齊低聲進諫.耶律大石卻只是微微搖頭:"蕭大王是主帥啊…………就算俺勒肯著不給,蕭後也會通過天賜皇上下詔給俺,將兵馬分出去.再了,現如今,俺和蕭大王是再鬧不得生分了……不然不堪設想!"

軍官們猶自不服氣,只是七嘴八舌的道:"林牙,你相忍為國,只怕旁人不這麼想!"

耶律大石沉著臉,在他身邊這些最為心腹的親信中,他低低道:"天賜皇帝病重,只怕不起…………俺們趕回去,收拾了那個一心想搞垮俺好南向的李處溫,再對付了蕭後,就再沒人能夠掣肘!到時候,就算蕭大王想握住兵馬不放,契丹軍還能聽他的?奚軍號稱四萬,實數不過二萬,不如契丹軍遠甚…………到時候,他只有聽令!現在關鍵,已經不在這雄州之前,而是在燕京城內!蕭大王要去平涿州之亂,隨他好了,反正郭藥師就擒,也是我大遼的福分,這契丹軍,就暫且先借給他使使!"

他再回頭深深看了南面一眼,給胯下健馬加了一鞭:"走!大家也收拾收拾,俺們跟著蕭大王走後就出發!早一日到燕京,這國事還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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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當中,蕭靜立階下,只是在背後看著回廊中向北面云天癡癡而望的啞巴.

啞巴穿著青色的宋人仕女服侍,輕盈的背影,婉約得如一首宋詞.

雨水將這庭院沖刷得干乾淨淨,簷前水滴連成了一線,讓啞巴的背影,看起來清亮而且乾淨.

事到如今,要是還以為啞巴是一個簡單的孤女.蕭自己內心里頭都有點不過去了.鄉野女孩,哪能教養出此等氣質?

不過,蕭也懶得問就是了.啞巴對他,不可能有一絲壞心眼,這點自己再確信不過了.就好比自己穿越而來的身世,打死也不會告訴啞巴一般.啞巴有她自己的秘密,也是正常.

自己只是有時候擔心,這個貼心可愛的啞巴,會有一天,再不會縮在自己背後卷著衣角,抱著自己的腿沉沉入睡,更不會被自己摟在懷里搖頭擺尾…………

蕭猛的搖了搖頭.想什麼呢!自己掙紮朝前,不是就是想在這個時代抓住些什麼麼?自己怎麼可能讓啞巴離開身邊!

都是這兩天無聊日子鬧的…………

起來這兩天倒是難得安閑,楊可世王稟都在苦等河間府宣帥衙署那里傳回來的消息.外面宋軍士卒將他們這個行館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比郭藥師在涿州把他們看得都嚴實.讓他想去看看宋地雄州城內風物都不成.每天只好在行館內到處閑晃.和岳飛他們聊幾句天,和郭蓉碰到,倆人你來我往幾句.其他的什麼也沒法兒干.

大家都有些擔心,郭蓉更是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蕭心中緊張,卻藏在心底.他現在不管怎麼,都是這一隊人馬的領頭人物,行的又是在兩方之間空手套白狼的事,更有掀動這場燕地戰事的雄心!他怎麼能自亂陣腳?

現在的自己,已經和以前那個無足輕重的白領截然不同了…………


而事態發展,到底會不會如自己所想,蕭其實也完全沒有底.也許就是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心緒交雜在一塊兒,才讓自己想到啞巴會離開…………

可是她為什麼總是在無人的時候,向北而望.難道僅僅是因為,北面是她的故國?

正在蕭遏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響動的聲音.先是在大門外守衛的宋軍士卒跑了進來,將外院內門都大大敞開,從門口一直排列出去,站在雨中肅立靜候.然後就聽見紛亂的腳步聲音濺起水花的聲音,正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朝這里走來!

第一聲響動,就驚起了啞巴,她倉惶的轉過身來,正正迎上了站在廂房門口的蕭靜靜的目光.啞巴臉色一下白了下來,蕭卻對著她一笑,朝她比個手勢,讓她退到屋子里面去.另一側廂房之內,就看見岳飛牛皋他們也沖了出來.每個人神色都顯得緊張,哪怕沉穩的岳飛也不例外.

此時來人,只有一個可能,宣帥衙署,那里的消息已經回來了!他們這些人的命運,就要揭曉!

蕭只是示意,讓他們稍安勿燥,接著就舉步走到正堂門口,站在階前,正對門口,負手看著簷前水流.

門口腳步聲錯落,甲葉刀劍碰撞之聲連響,就看見楊可世王稟在前,肩並肩的走了進來,身後簇擁著幾十名頂盔貫甲的親將,每人身上的披風,頭頂盔纓,都被雨水打得透濕.每個人下半段身子都被泥巴糊滿,不問可知是策馬疾馳的時候濺起的泥水.看他們這個樣子,怕不是跑了一大圈出去!卻不知道去的是哪里?

王稟臉上沒什麼表,蕭負手裝不以為意的樣子,一顆心可全神灌注在兩人臉上.這兩位駐節雄州的重將,輕易不得過來,這麼聯袂而來,沒有要事才怪!王稟冷著一張臉,讓外表不以為然的蕭心里頭可是大大的跳了三兩下,老天保佑,千萬別是壞消息!

還好楊可世卻適時笑著開口:"遼狗要退兵了!那個鳥大石林牙要退兵了!蕭宣贊,果然得准!遼狗已經在自己營前開挖長濠,俺們特特到前面去看,遼狗果然在做退兵准備!直娘賊,總算松了一口大氣!"

聽到楊可世還叫自己為蕭宣贊,蕭頓時就松了一口大氣!

曆史,果然還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耶律大石果然在這個時候退兵!只要自己能有個身份,促成郭藥師提前兩月真正投降,那麼這場戰事,也許就真的被自己所改變!

王稟冷冷的看了楊可世一眼,一扯他,楊可世這才反應過來,呵呵笑著拍拍自己腦袋,和王稟向兩邊退開.在他們身後,站著一個風塵仆仆的英挺青年,身上錦袍,已經沒了樣子,交腳璞頭也被雨淋得軟塌塌的貼在頭上.他搖著一支馬鞭,似笑非笑的看著蕭.

蕭也只有瞪眼看著他,老子來這個世道還不到一個月功夫,認得的人不多!

楊可世和王稟對望一眼,都沒有話.

驀然之間,蕭心目中靈光一閃,緩緩叉手一禮:"馬兄,何來之遲?"

那英挺青年呵呵大笑,瀟灑的舉手為禮:"蕭宣贊,你我兄弟,遼境分手,竟然在此重逢!俺再也不曾料想,蕭宣贊竟然能從遼軍當中,沖營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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