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軍令狀(上)

河間府內,原來散漫的西軍,在這幾日,突然變得整肅了起來.街道上面的雜物垃圾,都被清掃乾淨,堆撥哨卡,都收拾的整整齊齊.帶隊軍官也不再穿著便服,而是穿上了色的戰襖,皮甲上的護心鐵片,擦得亮錚錚的.整日按著腰間佩刀,在左近走來走去,看到散漫不成行列的士卒就大聲叱喝.

各級十將,都頭,指揮使,虞侯,一層管著一層,只是整肅軍紀.原來毫無約束穿城而過的大隊民夫也改成了繞城而過.原因無他,只是因為西軍數路相公,都要云集河間府,和宣帥童貫會商大計!

河間府經此一整肅,頓時就顯得有了點生氣.民家也漸漸的干預開門,原來被西軍軍爺打得粉碎的酒樓店肆,也收拾收拾開張.四鄉蔬菜活雞活鴨,也開始挑進成來,宋時集市,不比前朝,是不集中于一處市坊的,而是在城市最繁盛熱鬧的地方自然形成.細菌這些太爺們一規矩,最善于生活的宋人百姓們就讓這個城市的生氣自然流動了起來,街巷當中,市聲紛紛而起,穿著鮮豔服色的宋人百姓招搖過市,販和閑漢大省爭論著關撲勝負,甚而在瓦巷當中,還有清脆的樂聲如散珠一般滑落下來.

這就是蕭來到的大宋,哪怕這里是被汴梁嗤笑為粗鄙的河北西路的邊地,哪怕這里還籠罩著一場空前大戰的陰影,宋人百姓,還是以他們的文明,他們的活力,他們遠遠超出這個世界平均水准至上的生活水平,讓這千年之前的河間府,對比起白溝河的那一頭,顯得是如此的流光溢彩,都麗風流.

蕭和馬擴騎在馬上,並肩而行.馬擴只是看著蕭伸長了頸項東張西望.仿佛看不夠也似.馬擴只是在心中自得的微笑,燕地逃人歸來,看到宋地繁華,無不是這般模樣.大宋富足,也是每一個宋人心目中最為自豪的事.

"蕭兄,宋地景象,可足觀否?"

蕭被他一問,這才反應了過來,微笑看著馬擴點點頭.

他們這是趕去童貫宣帥府參加一場最為重要的軍議去的.在河間府兩天,就是等大宋西軍諸路相公趕到,商議如何措置今後軍事部署.眼下耶律大石退兵而去,而又有郭藥師請降這一意外變故,童貫當然會將這兩樁事拿出來討論.不過結果,卻是大家都可以預料到的,西軍現在正是四分五裂,最為軟弱混亂的時候,想借著郭藥師請降,整合大軍北上,無疑是天方夜談,曆史上宋軍是在耶律大石退軍兩個月後才算勉強擺平方方面面關系,恢複北進勢頭,擱在蕭身處其中的現在,也不見得會早到哪里去.

所以童貫才要蕭配合他演這場戲,要他立下軍令狀,單騎而去,讓郭藥師在涿易二州扯出反旗!退下來的時候,蕭也想過童貫其間的深意何在,童貫裝出一副大老粗的模樣,以他這樣的身份對初見的蕭就許下如許大的諾,出這樣掏心窩子的話加以籠絡,無非就是西軍大隊動不得,他童貫也非要找個題目敷衍一下朝廷,蕭宣贊在宋遼當中來回穿梭,降郭藥師,那毫無疑問就是可以上奏報的題目之一了

所以,自己這個可以犧牲的棄子,就得為這位童宣帥頂缸了……

起來童貫畢竟久在上位,對于可以利用的對象,拉攏起來還是很大度的.這兩天等候西軍各路相公到來的閑暇,童貫先是派人送來了蕭的宣贊劄子,他兵部左司郎中的告身則必須等著汴梁那邊程序走完.不過岳飛幾人,從岳飛的都指揮使以降,卻完全是童貫的權利范圍之內,武官告身,全部都標朱送來!最起碼,也是一個使臣!而且還帶來了宣帥劄子,不管岳飛他們之前隸屬于哪位相公,現在就在蕭宣贊身邊聽令行事!

不光這些,童貫還遣趙良嗣送來了大量的箱籠器物,還有財帛使費,是給蕭宣贊以及郭家姐休沐用的.蕭宣贊既然為郭家姐叔子,就有在河間府照料她的責任,蕭宣贊遠來歸人,手頭不便,宣帥衙署,在戴維墊付一點,也是正理.郭蓉是質女,不是使者,童貫如此身份,自然沒有召見.只是遣深悉遼地內的趙良嗣過來探問了一下,郭蓉還是淡淡的,只是一切聽蕭安排,他們常勝軍,只是看騾子啊蕭身上,趙良嗣也含笑而去.

可留下的金帛財物,數量可實在有點多.蕭搞不清楚這些玩意兒怎麼換算,還是馬擴過來的時候,笑著告訴他,宣帥大概差不多送了他足值萬貫的財物,按照宣帥手面,也談不上有多重.

……這算是安家費?當時蕭就很是撓了撓腦袋.

還好,曆史上更郭藥師可是順利投降了,自己此行,最多耽擱一些時間,其他的,應該不會有什麼風險吧?

這兩天,蕭干脆放開懷抱,拿著童貫給的這不知道叫安家費還是賣命錢的阿堵物.


很是享受了一下河間府這兩日稍稍繁華起來一點的市井生活.

大宋,很對自己的胃口……蕭實在的,是一個略微有點講求享受的人.大宋這個時代,除了在高科技器物上肯定沒有現代社會那麼方便,但是社會服務供應,仍然如現代市民社會一般,理念是相通的.分工細化,周到體貼.應對之間,更有一種現代社會少見的淳淳儒雅的風范.河間府雖然不是大宋腹心膏腴之地,現在更是遭受兵,可是對比起蕭在遼地掙紮求生時滿眼所見的那種慘淡黑暗景象,卻已經是天上地下.

可這遠超于周邊,甚至遠超于世界的繁華,卻是建立在最為脆弱的基礎上,四年之後,就要被雨打風吹而去!

聽到馬擴的問話,蕭轉頭過來,竟然恍惚了一下.也只有微笑點頭.

跟在他們身後護送的,是岳飛等人.啞巴和郭蓉,對宋地繁華景象,似乎興趣都不是很大.這兩天就是在自己屋子之內.

而依照牛皋愛熱鬧的性子,好容易掙紮回了河間,又得了使臣身份的告身,興頭的了不得,就要攛掇蕭賞點財帛,他好去大吃大鬧一番,但是岳飛卻將他們幾個約束的死死的.仍然按照軍中作息要求他們.對蕭下屬禮節,執的加倍恭謹,按照岳飛的話,宣贊帶著俺們一路沖殺,才有了今日前程風光,正該緊著自己,預備好做大事,這就浮浪了身心,那就不必跟在宣贊身邊了,還回去當敢戰士去.

蕭沒有搭腔,牛皋倒是興高采烈的開口笑道:"俺們宋地,宣贊怎麼會不好?要吃有吃處,要耍有耍處,入娘的在遼地跑了一趟,看到的就是廢墟尸堆,要不宣贊怎麼巴巴的就得南歸?"

蕭勉強一笑,沒有話,想到今天軍議要配合童貫那個死太監演戲就沒有什麼心話.馬擴卻笑著看了牛皋一眼,蕭身後這幾條壯士,都是敢于從遼軍大營中沖陣而過的.當兵的都要高看一眼,牛皋氣度天生悍勇,岳飛倒是沉穩不大顯眼,起來,馬擴更喜歡牛皋一些:"大宋雖好,卻要俺們來守衛!沒有俺們在邊關沙場斬頭瀝血的厮殺無數個來回,怎麼有這萬家升平景象?"

他抬起馬鞭指著牛皋笑道:"牛蠻子,馬上要跟蕭宣贊回返遼地,可還敢不敢沖陣了?"

牛皋一愣蕭,再看看岳飛,回返遼地之事,蕭只是跟岳飛談了,還沒來得及和牛皋,他這大嘴巴,只怕會嚷嚷的天下都知道,到時候帶著他走就是了.卻沒想到,馬擴在這里先了出來!

牛皋一愣之下,咧嘴笑了開來:"又要回去?俺卻不知道……不過跟著宣贊,跟著俺岳哥哥,天邊俺也去了!上次哨探一回,回來就是使臣,這次再跟著宣贊去一趟,不管是為什麼,回來俺也大該是個都頭了吧?"

馬擴笑笑:"好漢子,這等志氣,天下去得!"

誇了牛皋一句之後,他卻靠近了蕭,低聲道:"蕭兄,為何神色當中常有郁郁?莫非是此次再赴遼地……"

蕭揚手止住了他的話,淡淡道:"馬兄,我想的倒不是這個……遼軍大營我都闖了,還怕在耶律大石撤軍之後再赴涿州?我只是在想此次軍議……"

"軍議怎麼了?"

蕭搖頭苦笑:"我去涿州,去便去了,橫直沒什麼要緊,南歸之人,受宣帥如此大恩,豈能不盡心竭力?但是郭藥師要歸降,根本還是北伐大軍再度越過白溝河接應!大軍只要一過白溝河,還怕郭藥師不馬上扯旗?郭藥師早投降一步,就是此次北伐成敗根本所在!可宣帥話里意思,我大宋北伐雄獅卻……"


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出身和安全,基本上可以不用擔心了.如果才穿越而來,就是這種待遇,蕭會毫不猶豫的混吃等死到底.可是現在,翻盤的機會也許就在手中,而且是他一手跌跌撞撞的經營而成,要胸中沒有熱血湧動,那怎麼可能?

再進一步,曆史就會深刻改變!眼前繁華,也許會長久的持續下去!

這點沖動,這幾天無時無刻,不是在沖撞著自己的內心.

馬擴卻只是無,童貫為了籠絡蕭賣命,已經得太深.讓他都無從解釋處,蕭又是聞一知十的聰明人,這幾句擔憂的話,直直抵到了自己心坎里頭.

宣帥心意,他如何能夠不明白,就是要借著這個蕭敷衍一時.對上有個交代.西軍諸位相公,更是巴不得這樣.北伐大業,竟然成了權勢之爭的角逐場.

而西軍不北上,郭藥師什麼時候才能真個投降?

難道因為北伐大軍自己的軟弱混亂,四分五裂,就要將這個機會輕輕放過.或者眼前這蕭,還會創造出另一個奇跡?

他目光不自覺的就迎向了蕭,蕭仿佛看到了馬擴心思一般只是笑道:"馬兄,我自然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一定要請馬兄助我!不定,這複燕大功,九成九在你我兄弟手中!"

這句話卻激起了馬擴心中豪,連他蕭這麼一個無依無靠南歸而來的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俺馬擴豈能不如別人?

馬擴端坐馬上,只是大喝一聲:"好!俺們且看將來!得幫手出,俺馬擴絕不會推托!蕭兄,你盡管放心,這軍令狀,俺幫你分擔一半!俺從家里出來,就沒指望回去,這死,也要死在白溝河那一頭!"

童貫的宣帥節堂之內,數名錦袍漢子,正按劍踞幾而坐,童貫也撤了帥案,只設一榻一幾,和這些錦袍漢子平禮而坐.

節堂之中,一片難堪的沉默.

童貫跟丘八打滾久了,又常年在陝西諸路戰地,不比汴梁高官,本來就是架子不很大,這個時候白溝戰敗,他對西軍諸位相公,更是曲禮優容.

這個時候,他只是一臉為難神色,從在座每人臉上緩緩看了過去.

環慶路經略使劉延慶,這是從他最久,也跟著他征伐方臘立下了汗馬功勞的重將.五十許人,偏偏這次白溝河一役,自己信托最重的劉延慶,卻這麼不堪一擊!就連那個愣頭愣腦的楊可世,都比他打得還要好!

熙河路經略使姚古,此人是西軍骨干,死心塌地的種家一黨,性子也頗陰沉,對自己的號令,從來不抗聲表示什麼意見,但是也絕對不屑一顧.


似乎留意到了童貫的目光也似,膚色黝黑的姚古,只是一笑低頭.

在姚古身邊,就是種家的種相公,秦鳳路經略使種師中.雖然人稱種,可已經須眉皆白,六十三歲的年紀了.他性子沉靜高傲,哪怕在童貫面前,都敢于分庭抗禮.有的時候,一句冷冰冰的話,就能讓通關這個堂堂宣帥下不了台!

種師中還不是讓童貫最為頭疼的人物,最為頭疼的,還是那個和他遙遙對坐,彎著腰板,這個天氣,身上錦袍都穿的厚厚的,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卻正是西軍這支大宋精銳主力的核心人物,保靜軍節度使,陝西五路都統制,兼涇源軍經略使老種相公種師道!

種家三代,從種諤開始,即在西軍掌大軍,為大宋沖鋒陷陣,在陝西諸路當中,種家勢力,盤根錯節,深遠到了極處.到了這一代,已經是登峰造極,老種種二人.從軍垂四十年,現在西軍哪個將領,不是從他們手中調教出來?種師道已經是節度使,五路都統制,海建著實力最厚的涇源軍經略使的差遣,對西軍控制力,已經到了頂峰.

對于此事,朝廷嫉之,士大夫嫉之.

所以才有他童貫在西軍十年的折騰!種師道從不和他童貫硬頂,一切都是漠然應之.

此次北伐,他加意提拔劉延慶,種師道看在眼中,不過就用了一個不出力的法子,就閃得他童貫到了如此地步.白溝河敗後,宣帥衙署對他們的控制力更是瓦解,種師道的涇源軍駐順安軍,種師中的秦風軍駐莫州,姚古熙河軍駐永甯軍,好聽點是擋在河間府前面,難聽點就是離他童貫遠遠的,再也調遣不動!

此次好容易將他們請過來,一應接待,就差黃土墊道了,沒想到談了沒有多久,就已經談不下去了,要他們幾位相公將兵馬整理一下,在河間府周圍集中,做再度揮師北上准備,並將前敵都統制之位,恭恭敬敬的請種師道兼之,結果除了劉延慶不吭聲之外,其他的就是一片推托的聲音,無非是部伍尚且凌亂,甲杖軍資未曾補充完全,礙難這麼快移動大營所在.

種師道話也很少,姚古叫苦叫的太凶的時候,他還會申斥兩句.可誰不知道,西軍這麼多人,還不都惟這個快死的老頭子馬首是瞻!

無非就是等著朝中風云變幻,等著俺童貫因為無所作為,而被人趕下台來,那個時候,你等就能北上了!

須知道,俺童貫也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

突然節堂之外,人影一閃,童貫抬頭望去,正是趙良嗣恭謹的站在門口,微微用眼神示意.

蕭和馬擴他們,已經到了.

童貫眼神一閃,咳嗽一聲,打破了節堂當中的甯靜,看著眾人的目光又投了過來,他才淡淡一笑:"諸位相公,可知本宣帥為何急著讓諸位集兵一處?其間,卻有一莫大變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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