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云亂 第一百六十三章 蜀國公主(中)

一騎快馬,踏冰踐雪,飛也似的疾馳到了高粱河南岸渡口處.

此處渡口,北岸正是常勝軍余部慘敗,而蕭干的大遼主力最後覆沒的所在.北岸河灘地上一片血紅色的雪泥,燒焦斷裂的浮橋也未曾收拾,仍然是一片戰場景象.

高粱河中拉起了長索,往來渡河的就靠著幾條破破爛爛的小舟,拉著索子渡過這高粱河.

河水當中碎冰順流而下,在河中牽索而過的小船上,撞擊出了清脆的破碎聲音.

在渡口南岸,有王稟帶來的環慶軍駐守,環慶軍來得匆忙,根本沒有攜帶什麼輜重,就在這里伐木掘地,挖出了一個個地窩子,上面覆蓋枯枝樹木,在這里等待後方文報到達之後,輜重車馬帳篷鍋灶運上來.眼前也沒什麼敵情,南岸這些環慶軍都懶洋洋的升起了一堆堆篝火,在這里苦挨著日子.

王稟交代得確實,雖然蕭言已經擊破了遼人最後主力,燕京也在所必下,但是這里的渡口算是蕭言這支挺進燕京的軍馬聯系後方的唯一孔道,在所必報,將來宣帥要是北進燕京,多半也要走這里,再怎麼辛苦,都要將這里把守踏實.

這些環慶軍士卒只好忍饑耐寒,在這里苦撐,只盼著後面大隊趕緊上來.就算不能番替下去,至少也有輜重糧草運上來,而不是現在睡地窩子,吃著隨身攜帶不多的干糧.

在北岸那邊,卻是最多只剩下一兩千名的常勝軍余部駐守,他們的日子比環慶軍更慘淡一些.環慶軍在南岸至少還能自由來去.而這些常勝軍余部就被蕭言留守的麾下死死看住,向東向西不管你,就是不許向北一步,北面不遠處就是黑林子,連伐木燒火取暖都不讓他們前去.只得向東向西走老遠.在河灘地上,雪泥當中,挖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地洞,人就蜷縮在里頭挨著一個個寒夜.還好蕭言麾下他們常勝軍出身的不少,雖然不許他們北進,但是總能送點熱燙熱水過來,傷卒也給救護了,算起來還總能支撐下去.

常勝軍比起環慶軍來說,算是吃慣了苦的,又從本來必死之局當中死里逃生出來.環慶軍在南岸駐守還忍不住罵罵咧咧的.他們這些余部,比起來就安穩許多,一點異動不滿都沒表現出來.

河兩岸留下來駐守的兩軍,都在蕭言的威風之下寸進不得.怨氣怎麼可能沒有.但是一支是驚魂未定的降軍余部,一支環慶軍出身的這場戰事當中也不甚光彩.雖然有百般心思.但是敢當面挑戰蕭言留守部隊權威的.還是當真沒有!

大家伙兒都一天挨一天的在這里苦撐罷,環慶軍只是盼著後路大隊趕緊上來.而常勝軍上下連這個都不敢想,他們這支降軍將來命運如何,只是聽天由命而已.

~~~~~~~~~~~~~~~~~~~~~~~~~~~~~~~~~~~~~~~~~~~~~~~~~~~

當南面傳來快馬奔馳而來的聲音,在那里烤火的環慶軍士卒個個轉過頭來,一個個眼中都是期盼的目光,難道是後方大隊終于上來了?燕京克複,只怕宣帥也得趕緊上來罷?直娘賊,勝捷軍和白梃兵這次算是威風了,還有那支新立的神武常勝軍!不知道能在宣帥手里拿到多少犒賞.俺們命數直是恁般辛苦,怎麼就碰不著蕭言這麼一個統帥!

讓這些在篝火邊上烤火的環慶軍士卒大感訝異的是,來的人馬不過寥寥兩三騎.護衛的騎士倒也罷了,當先一騎,馬上竟然是一個高挑的女孩子!這女孩子腰細腿長,看起來英姿颯爽,馬上氣概,不亞于男兒.她穿著斗篷,斗篷上面的風帽放了下來,露出一張倔強冷豔的容顏.腰上配著一長一短兩把佩刀,在河岸渡口處勒馬,掃視眼前景象一眼,臉上浮現的,眉宇之間焦急擔憂的神色,濃郁到了極處.

雖在環慶軍在南岸算是放了鴨子,大家伙兒能躲開寒風颼颼的河岸多遠就是多遠.可總還是有些人給分派在渡口處值守.

行軍向來是至陽之舉,哪怕就是童貫和劉延慶,都不敢帶著女人上這幾乎是一線的戰場.這里突然冒出一個美貌少女,雖然身後騎士是宋軍裝束,當下無不人人感到訝異.

在渡口處的環慶軍小軍官喝了一肚子冷風,正是最沒好氣的時候,當下就按著佩刀上前:"什麼人?都拿下了!哪里就冒出一個娘們兒到這里了?直娘賊,這場仗越打到後來,越他娘的邪門兒!"

馬上少女,正是郭蓉.

這位軍中長大的少女,往日最愛的就是軍中走馬,整個幽燕大地,都是這個少女的樂園.放在以前,自己老父重掌軍權,又有領兵奇襲燕京這等豪傑事,郭蓉怎麼可能不隨侍在郭藥師身邊,也跟著殺到燕京去?

可是不知道怎麼的,自從郭藥師重領軍權以來,郭蓉仿佛就害怕了這兵戈中事,對一切都顯得落落寡合,一日日的看著就清減下去.郭藥師和趙良嗣領兵北進,郭蓉說什麼不不願意朝北前行一步,而是留在了涿州,尋覓了一個小院,帶著郭藥師留給她的幾名親衛,鎮日里絕足不出院門.每日里這個以前輕捷好動的少女,就是在院子里呆呆的看著頭頂云色變幻,仿佛她還是被蕭言軟禁著,沒有走出那囚所一步.

大家都多少知道一些郭蓉心事,但是這些也沒法解勸.郭藥師也硬著心腸不理會自己唯一的這個女兒.父女兩人,一個在涿州閉門,一個在高粱河行自己的梟雄事業,音訊都絕少往來.

直到前兩日,郭藥師突然傳書郭蓉,述說了他慘敗之事.現在困守高粱河南岸,不得寸進一步.新傷舊傷,加在一起郭藥師也有二十多處了,現在也發作起來.信中雖然沒說,但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去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很有一點要見自家女兒最後一面,交托後事的意思.

接到這封書信,郭蓉想也不想的就馬上帶著親衛,晝夜兼程的朝著郭藥師所在趕來.今日到了高粱河渡口一看,自家老父所領軍馬的狼狽處,果然一點都未曾誇大!

而那個狠心的家伙,現在卻克複了燕京,成為了舉世矚目的大英雄?

郭蓉白著一張俏臉,立馬在渡口處,臉上神情似喜似悲.那環慶軍小軍官近前問話.她仿佛就未曾聽見也似.

那環慶軍小軍官看著這個美貌小娘不搭理自己,頓時就想發作.他身後那些士卒也都圍了上來,磨拳擦撞的要將這來曆奇怪的少女拿下.渡口守著清苦,這也算是難得的樂子.

看到環慶軍軍卒動向,郭蓉身後親衛騎士忙不迭的翻身下馬:"這是常勝軍郭都管的女公子!俺們也是奉命接女公子來軍中和郭都管相會…………郭都管重傷.也不知道…………唉.先不說了,俺們這里也有趙宣贊具名的軍中路引,這位哥哥抬抬手,讓俺們過去,讓郭都管父女相會,也是一場陰功!"

那環慶軍小軍官一怔,上下打量了一下郭蓉,郭蓉卻視若未見,呆呆的看著河對岸.容色有些憔悴,但是細黑的眉毛仍然斜飛.這少女不管遭逢了怎樣的處境.卻終有一種倔強不馴之氣!

那環慶軍小軍官接過常勝軍親衛遞過來的軍中路引,顛來倒去看了一陣,字是識不得的.格式花押卻是一點不錯.當下就吐了一口粗氣,擲還了軍中路引回去:"直娘賊,俺卻不知道,這軍中還能會親眷!俺也不做惡人,攔著郭家父女相會,且過去就是…………常勝軍仗是打敗了,這花樣,卻一點不比人少!要是依著俺說,這等棄軍先逃的爹爹,不見也罷!"

郭蓉臉上浮現出一絲怒色,翻身矯捷的跳下馬來,少女高挑,站在那里和那環慶軍小軍官齊頭,一雙大眼,目光狠狠的就刺在那環慶軍小軍官臉上!身後親衛是知道郭蓉脾氣的,忙不迭的就湧上去將郭蓉架開,推到渡口處上了小船,回頭不住的和那環慶軍小軍官賠情:"將軍高義,俺們記著!回頭或酒或飯,都是俺們的,都是俺們的!"


那環慶軍小軍官剛才差點給郭蓉有如實質的目光嚇得退後一步,等到郭蓉上船了才反應過來,心下暗罵了一句:"好凶蠻的小娘!燕地男女,都是這般不馴,俺們辛辛苦苦的將這里打下去為球什麼?"

在高處看熱鬧的環慶軍軍將朝著這里笑鬧:"過河的是什麼男女?蔣泥蟲,花不留丟的小娘嫩手,有沒有摸著?"

那環慶軍小軍官仰頭就罵:"直娘賊,卻是郭家女兒過河奔喪!要是俺,早點伸腿瞪眼是正經,這幾個厮鳥,背後給蕭宣贊動了刀子,現在卻是現世報,眼瞧著蕭宣贊就要一飛沖天的人物了,他們還能有什麼好下場?囚攮的,卻該你下來值守了!"

~~~~~~~~~~~~~~~~~~~~~~~~~~~~~~~~~~~~~~~~~~~~~~~~~~~

舟上親衛,拉著長索緩緩將小舟牽向北岸.北岸那些在地窩子里面容身的常勝軍士卒已經看到這里動靜,更看到了在船頭長身而立的郭蓉,紛紛奔走相告:"大小姐來了,大小姐了!"

郭蓉在軍中長大,性子又英氣爽朗,很得軍心.常勝軍這些殘部已經如此處境了,看到熟悉的人也就加倍的親切.有的常勝軍士卒還知道大小姐和那位蕭言似乎有點不清不楚的,看到郭蓉到來,忍不住都想,難道郭藥師窮途末路,想到了用女兒當門包,看能不能在蕭言面前轉圜一二?早知道今日,又何必當初?

不管是什麼念頭,這些常勝軍僅存老卒看到郭蓉都是歡喜,頓時就有人飛奔去稟報郭藥師.

郭蓉悄立船頭,眼前常勝軍淒慘景象看得清楚.背後環慶軍軍將士卒的笑鬧對答,她剛才也一一的都聽在了耳中.

自家爹爹.果然是已經走投無路了啊…………他終究還是沒有斗過蕭言.自己,毫無疑問最終還是站在爹爹這一邊的…………可是為什麼,站在那一頭的,就是蕭言?

這個初逢時候,顫抖畏縮.細皮嫩肉,看起來怎麼也不像個英雄豪傑的家伙,怎麼一轉眼之間,就作出了如許事業,已經遠得自己都看不見了,甚至連想一下,都覺得有種莫名的心痛?

和蕭言相識以來,一直都是在共同出生入死之間渡過.郭蓉也很清楚,自己怕是喜歡上這個和自己同樣倔強的男子了,軟禁當中.涿州獨處,越是空閑下來,那份思念,就越來越深.怎麼也排遣不去.

只是這捉弄人的老天,越是壓迫折磨于他.反而將他淬煉得越發耀眼.自己卻已經有些承受不住這賊老天的捉弄了!

轉瞬之間.小舟就已經抵達對岸,郭蓉勉強收起心中情緒,輕巧巧的跳上河岸.常勝軍士卒早就迎了上來,引著郭蓉就朝郭藥師趙良嗣所在處走去.在郭蓉身邊,這些常勝軍殘余士卒人人衣甲破碎,滿臉都是風霜憔悴之色,手上臉上,全是滿滿的凍瘡,人人都是情緒消沉.這麼大一個一兩千人困居的河灘,顯得安安靜靜.偶爾只傳來篝火當中柴枝被火燒透的迸裂之聲.

郭藥師和趙良嗣所在中軍,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大一些的地窩子,上面蓋了幾層樹枝柴草,看起來落魄已極.在這地窩子口上,甄六臣按劍在那里等候,看著郭蓉到來,微微點頭示意,神色當中也滿滿的都是郁郁憤懣之色.

郭蓉上前一步,顫聲道:"五叔…………五叔真的沒了?"

甄六臣臉上閃過一絲慘然的神色,點點頭,低聲道:"進去看看都管吧,都管也傷得不輕…………困在這里,要吃沒吃,要喝沒喝,缺醫少藥…………直娘賊,蕭言殺了俺們便罷,何苦這般折辱人!"

郭蓉咬咬嘴唇,一聲不吭,低頭就鑽進了地窩子當中.

地窩子里面,一片昏暗,只有一些樹枝柴草沒蓋嚴實處,有幾絲雪光透進來,讓里面人物面貌依稀可辨.地窩子里頭,一股血腥和傷藥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角落處用樹枝草草鋪了一個地鋪出來,郭藥師高大的身形就躺在上面,身上包紮得橫一道豎一道的.他旁邊坐著一個人,正是趙良嗣.這位趙宣贊一副憂心的模樣,只是看著郭藥師,手里還捧著一個破陶碗,里面乘著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看起來這位一向眼高于頂的趙宣贊,此時此刻也和郭藥師相依為命了起來,一副殷勤照看的模樣.

聽到郭蓉進來的聲音,郭藥師勉強支撐著想坐起來,但是舉動看起來艱難萬分.趙良嗣忙不迭的放下手中破陶碗,伸手就去攙扶:"郭都管,你又何苦亂動?還想讓傷勢惡化下去不成?"

看到老父如此末路模樣,郭蓉一直強忍著的淚水忍不住就奪眶而出,上前一步顫聲呼喚:"爹爹,你怎麼這樣了?"

郭藥師終于支撐著坐起,依稀光線下,這位燕地大豪已經憔悴得不成一個模樣.可是坐在那里,仍然不曾露出自己麾下殘存將士那般郁郁神色,居然還能笑得出來:"蓉兒,你可算是到了,一路上如何?爹爹在前頭打仗,也顧不得你,在涿州沒出什麼事情罷?"

郭蓉撲了過去,半跪在那里,摟著郭藥師胳膊,任眼淚就朝下滴.不過少女終究是有些男兒英武之氣,雖然落淚,卻沒有哽咽之聲發出,只是定定的看著郭藥師:"…………他怎麼能這麼作踐你?就算我們郭家和他有仇,要殺要砍痛快一些就是,何苦將人陷在這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趙良嗣在旁邊跌足長歎:"豈不就是這個道理?成王敗寇,原也沒有什麼說的?某和郭都管無非坐等這蕭言如何報複而已,可是這殘余兒郎,也都是打了一場硬仗惡仗的,也是大宋有功之臣,這蕭言怎麼就能如此對待他們?"

郭蓉回頭,冷冷的看著趙良嗣:"要不是你棄軍先走,怎麼會有今日局面?我和爹爹自說話.要你插嘴做什麼?"

郭蓉一句話,頂的趙良嗣頓時就噎在那里,想發作,現在卻又實在沒什麼底氣能發作出來,而且這郭蓉還是現在他們要借重的.多虧郭藥師在一旁給他解圍:"蓉兒.你說什麼話!趙宣贊也是和我們郭家同甘共苦的人,這幾日爹爹也多虧得趙宣贊照應………"

他黯然一笑,此時此刻,卻突然大有英雄氣短的意味,摸摸郭蓉的頭發:"其實爹爹這個模樣,也不想讓你看著,結果還是巴巴的將你叫來了…………倒不為什麼,爹爹縱橫亂世半生,什麼樣苦沒吃過,什麼樣的事情沒有見過?只是這剩下不多的兒郎.俺帶著他們亂撞了這麼些年,實在也委屈了他們,現在不能讓他們落一個沒下場…………爹爹是沒法和蕭言說話了,你就跟蕭言說一聲,常勝軍他也收了不少了.這些人.也就麻煩他照料一下,俺在這里,他要怎麼樣,等著他動手就是.不過可要快些,不然俺撐不住先去了,他也只能刨棺鞭俺的尸了…………"

郭蓉猛的在地窩子里面站起來,這地窩子本來就不甚高,郭蓉個子又足夠高挑,一下就將頂蓋柴草枯枝撞得亂紛紛的落下.郭藥師似乎知道女兒心思一般,瞋目喝到:"你想做什麼?你要是心中還有不平之氣.俺就不許你去見那蕭言!俺們郭家輸了,就要認命!爹爹可以和姓蕭的強項到底,你卻不成!六臣,將蓉兒帶回去,送回涿州,俺讓她來錯了!"

郭蓉卻不說話,猛的一緊自己腰帶,讓一束纖腰看起來更加的驚心動魄.她抿唇道:"爹爹,我去給常勝軍兒郎們討一個公道!就算是你,也沒有盡著這般折辱的道理,姓蕭的就算要對付我們郭家,也得光明正大的來!你別攔著我,我就算碰死在蕭言面前,也不會在他面前求他半句,就算是死,我也死在爹爹你前頭!"

說罷她就大步轉身朝外而去,甄六臣當在地窩子門口,想攔住她,卻被郭蓉一把掀開.少女翻身上了拴在地窩子門口的坐騎,來不及解缰繩就刷的一聲拔出佩刀,一刀將缰繩斬斷,拉起馬頭就朝北馳去.甄六臣在他身後也翻身上馬,帶著親衛就大喊著郭蓉追了下去.

地窩子里頭,郭藥師猶自聲嘶力竭的大喊著郭蓉的名字,直到馬蹄聲去遠才停住聲音,疑惑的轉頭向趙良嗣發問:"這個當真能瞞住蕭言?"


趙良嗣也沒了剛才一副畏縮無奈的神態,眼睛里面滿是陰冷的光芒,緩緩點頭:"我們怎麼示弱,蕭言這厮都不會相信,郭大小姐是直性子人,她說出去的話,蕭言要多信上三分…………某只怕蕭言反應過來,強行將我們逐遠,這才大事去矣,郭大小姐,能給我等緩上幾天時間,也許我等就真的能死中求活!"

郭藥師仍然有些遲疑:"蕭言真的能緩上幾天再對付俺們?現在他是大勝之後心神難免放松,才沒想到料理你我,等他一反應過來,俺們就大事去矣!蓉兒一去,蕭言就能心軟?"

趙良嗣淡淡一笑:"心軟不會,遲疑難免…………蕭言連一個遼國公主都敢放在身邊,沒有早早料理,他對女子,真有一份婦人之仁…………郭大小姐出面,說不定就能為我等爭取這幾天時間,就看這幾天了…………但願那蜀國公主,能順利落在你我手中!"

他緩緩說到這里,轉頭定定的看著郭藥師,咬牙道:"這最後的機會,卻不知道郭都管能不能抓住?"

郭藥師冷聲而笑:"俺還有百十名心腹,蕭言如此對待俺們,誰不是滿腹怨氣?既然魚死,不如網破.燕地地勢之熟,莫過我等,他們早就悄悄撒出去了,只要那蜀國公主真的朝著燕京而來,就能被俺手下發現,至于最後能不能落在你我手中,就看天命而已!"

~~~~~~~~~~~~~~~~~~~~~~~~~~~~~~~~~~~~~~~~~~~~~~~~~

郭蓉在馬上向南疾馳而去,風帽已經落下,她一頭黑色秀發,就在寒風中飄飄揚揚.

甄六臣幾人,拼命的跟在她後面.可郭蓉馬術嫻熟.怎麼也讓他們就差十幾二十步追不上.

坐騎穿過河岸,上了平地,就看見一片營帳設在北面,正正卡住了通往燕京的道路.雖然沒有挖壕溝,但是也豎起了鹿砦攔路.看到郭蓉數人馳馬.早有軍將起身,張弓搭箭,遙遙注視.甄六臣在後面拼命大喊:"切莫放箭!這是郭都管女公子,和蕭宣贊也是熟識!"

守在這里的是余江所部,倒有一大半是常勝軍出身,如何不識得郭蓉?郭蓉和蕭言之間八卦,常勝軍底下也傳得頗為不少.更兼常勝軍出身的,誰對這位郭家大小姐不是心存好感?當下不少人就將弓箭放下,趕緊飛報余江.

郭蓉在擋路鹿砦群前面住馬,扯著缰繩在外面來回疾馳.甄六臣他們也趕到了.不敢如何動作,只是跟在郭蓉身後苦勸,郭蓉卻理也不理他們,揚著俏臉朝著余江所部大喊:"讓蕭言出來!要不就讓我過去!我要和他討個說法,當日護送他沖過遼人大營的.是不是我們常勝軍?把他一個身份不明的家伙.真當成寶貝一樣照顧的,是不是我們常勝軍?跟著他轉戰幽燕的,是不是也有我們常勝軍子弟?你怎麼就能將他們丟在河岸上喝風?"

郭蓉心中已經滿滿的都是氣苦的味道,氣蕭言,氣自己爹爹,更氣自己.眼前這個日子,她已經不想要過了,干脆就和自己爹爹死在一處吧.要是蕭言已經下定決心要料理他們郭家,那麼她郭蓉,怎麼樣也要死在自己爹爹面前.死在這個蕭言手中!

心中越是氣苦,郭蓉的俏臉卻倔強的揚得更高,淚水早不知不覺的又滑落下來,在秀氣尖削的下巴上彙聚,在緩緩流淌進頸項里去.

"要對付我們郭家,不用這麼麻煩!我爹爹沒有折辱過蕭言你,你也莫要這般折辱我爹爹!有什麼手段,使出來就是,不要這般不陰不陽的!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郭蓉的呼喊聲中,就看見余江策馬疾馳過來,早有士卒拉開鹿砦,讓余江從營中出來.他迎著郭蓉的馬頭,苦笑道:"大小姐,你又何苦如此?宣贊只是和都管有些恩怨,絕牽連不到大小姐身上,俺不過也是聽命行事的,大小姐就莫要為難俺罷…………"

郭蓉擦了一把臉上淚水,被淚水一洗,她的俏臉顯得越發的清冷,她看著余江,冷冷道:"余褲襠,你放不放我過去?我就去找蕭言討一句話而已!現在他這麼大威風殺氣,還怕我一個女子?你不放,我就硬闖,你下令放箭就是!"

余江搓著手只是苦笑,郭蓉和蕭言之前情分,他們誰不知道.蕭言雖然當初軟禁了郭藥師,可是神色也郁郁了好幾天,韓世忠這個大嘴巴都偷偷的和他們說了.要是單單只是郭藥師,蕭言說不定說料理就料理了,但是現在郭大小姐找上門來,他還真不知道對這位郭大小姐來軟的還是來硬的!

要是郭蓉帶著上百上千常勝軍的軍馬來硬闖,余江敢說毫不猶豫就下令放箭.可是現在就郭蓉一人過來,一副氣苦的模樣要找蕭言討個說法.後面甄六臣幾騎也是一副要將這位大小姐追回去的模樣.一個女孩子,還能將天翻過去?

看著余江那副模樣,郭蓉冷哼一聲,一扯缰繩,圈馬後退幾步,然後調過頭來,微微躬身,就要打馬硬闖.甄六臣他們忙不迭的大喊.

"大小姐,還是回去罷!"

"余褲襠,你別討好新主子心切,當真放箭!"

"你要敢下令放箭,傷了大小姐,在你新主子面前也討不了好!"

余江苦笑更甚,郭蓉還真做得出硬闖的事情!其他的他不知道,反正在郭蓉孤身一人闖營的情況下,他要敢下令放箭,蕭言也絕對不會答應!蕭言在這方面,真不像是亂世里面闖出來的人,憐香惜玉得很.

轉瞬之間他就打定了主意,這事情他余褲襠肩膀窄擔不起,還是讓蕭言自己頭疼去罷!反正還是那句話,就郭蓉一個女孩子去燕京,還能翻天了不成?

在這背後,老于人情世故,見慣了亂世心酸悲涼之事的余褲襠也未嘗沒有一絲憐惜.郭蓉也算是他們常勝軍出身的人看著長大的女孩子.哥哥是個白眼狼,父親現在如此.難得喜歡一個男人,卻又和她們郭家這樣了…………難道他們燕地出身的人物,命運都是如此這般不濟?

放她過去吧…………放她過去就是了…………也許蕭宣贊英明神武,能有化解的辦法?

當下余江就搖頭苦笑:"大小姐,不必硬闖了.俺放你過去就是,再派人護送你到燕京城.見著宣贊,你自說罷,俺擔了這個干系就是…………不過人有的時候,就是要認命,這亂世當中,俺們幽燕之地,活下來到現在能有幾個?大小姐,你自己好好活著就是…………"

就算同情郭蓉,余江也絕不敢說讓郭蓉見著蕭言好好替郭藥師求情的話.這些事情.自有蕭言自己拿主意,他們這些前常勝軍出身的,摻合在這里面就是錯.說完這句話,余江調頭就朝自己營中走去,郭蓉抿著嘴跟在他後面.余江麾下士卒.靜靜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甄六臣在後面抱拳:"余指揮使,多謝關顧,照應好大小姐!"

余江猛的回頭:"轉告郭都管一聲,要是俺是他,就自己了斷了,何苦再牽連這麼多可憐人?…………這直娘賊的賊老天!"


~~~~~~~~~~~~~~~~~~~~~~~~~~~~~~~~~~~~~~~~~~~~~~~~

天色又陰沉了下來,鉛灰色的烏云,低低的壓在人頭頂.

東南風又刮了起來,濕冷得直入人骨髓.眼看又是一場大雪將要紛紛而落,似乎流血數百里的燕地戰事.終于結束了,老天爺也要用又一場大雪,將這慘烈血戰的痕跡,完全遮蓋住.

高粱河水當中浮冰也越來越多,終于從河中間開始凍上.一旦出現結凍的痕跡,一片河面轉眼之間就成了鏡面,更向下游不住延伸過去.

這里已經是高粱河很上游的地方了,再往北不遠就是檀州,離郭藥師蕭干他們次第慘敗的那個渡口,也至少有五六十里的距離.

在初初結凍的高粱河上,就看見王貴穿得臃腫,手里平舉一根樹干,在河面上小心翼翼的向北而行.這手中樹枝,就是怕萬一踏破冰面,還可以將自己橫在上面,不至于落入冰窟窿當中.

自從蕭言後路營盤被趙良嗣奪走,王貴消失在人們視線當中,轉眼之間也是十幾二十天的時間了,這條樸實的漢子,已經憔悴得不像一個樣子,臉上凍瘡破了,淌著黃水.但是身上那種沉穩堅忍的氣息,卻仿佛更濃厚了一些.雖然這位王木匠,比起同樣沉默的湯懷,還要更不起眼一些,但是寬寬的肩膀,卻像是能托付起你交給他的任何責任.

在河南岸上,伏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身上也是什麼破衣爛衫都套上了,里面還墊有枯草.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叫花子.這個小小身影,自然就是被大家認為是大遼曾經的天潢貴胄,金枝玉葉的蜀國公主耶律余里衍,陰差陽錯和蕭言遇上,又依賴在他身邊的小啞巴了.

王貴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油脂,都塗在了小啞巴的一張小臉上.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緊張看著王貴在冰面上探路,一雙小拳頭攥得緊緊的,連大氣也不敢出,仿佛怕自己一出聲,就震碎了冰面也似.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貴終于蹭到了冰面對岸,一下趴在了河岸上,回頭朝著小啞巴招呼:"就順著俺剛才走的路,手里平擔著樹枝,慢慢走過來!這冰面俺這夯貨都承得住,小姐你更沒問題,且把心放下就是!"

小啞巴勇敢的點點頭,學著王貴模樣,平端著一根樹枝,小心翼翼的走上冰面.寒風吹來,她小小的身子似乎被吹得搖搖晃晃,卻堅定的朝北岸不住行去.王貴卻在河岸上面,四下張望,看有沒有人影出現.

不多一會兒,小啞巴已經走到了河對岸,一下坐倒,拍著自己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王貴四下張望已畢,點頭道:"沒人!可算是過了河了,天幸蕭宣贊已經搶下了燕京城,俺們從逃難百姓那里得知了消息,總算有一個可投奔處!蕭宣贊將你托付給俺.俺要是不能將你保護周全,如何有顏面去見宣贊?"

小啞巴向燕京方向看去,神色不知道是喜是悲,最後才低聲道:"王大哥,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死在哪里呢…………我總覺得自己是不詳之人,就怕拖累了蕭大哥…………"

小啞巴,自然不是真的小啞巴.反而語調宛轉清脆,仿佛每一句都能說進人心底去.

王貴一笑:"小姐這是說的什麼話!蕭宣贊豈能不知道你背後定然有心事,可他還是吩咐俺,不管出什麼事情,也要遮護得你周全.蕭宣贊如何是怕事的人?你瞧瞧蕭宣贊現在又做出了多大的事業出來?打敗了女真韃子不說,現在又是蕭宣贊將燕京搶了下來!"

說起蕭言功業,王貴樸實的臉上也忍不住眉飛色舞了起來,最後苦笑道:"蕭宣贊來去如風.也讓俺們追得好苦!前些日子打聽到蕭宣贊在檀州,俺們就朝檀州去,還沒走一半,蕭宣贊已經將燕京拿下來了!其他地方都說不上安全,只有到了燕京.到了蕭宣贊身邊.就算是天塌下來,小姐你也不必擔心了!"

小啞巴的神色有些淒苦,她還是稚齡,介乎與女孩和少女之間的年紀.但是神色當中的清雅低回,卻超過了她現在的歲數:"我…………我是不詳之人…………思來想去,真的怕跟在蕭大哥身邊,就是害了他…………"

王貴嗨了一聲,沒有接過這個話茬.他雖然樸實,可是心里面萬事有數.要是小啞巴真是遼人公主身份,那蕭言的麻煩自然就大了.可是他也相信蕭言.絕不會放棄小啞巴不管!而他的責任,就是將小啞巴平安的帶回蕭言身邊.

這一路逃亡,辛苦自然是不用說了.他們的坐騎,都用來換了禦寒的衣物和食物.一路打聽消息,一路尋找蕭言的蹤跡.路上不管看到哪家的兵馬,都遠遠躲開.就算是宋軍大隊,也是如此,誰知道他們是不是來搜捕小啞巴的!

從燕地四下逃難的百姓口中,他們艱難的拼湊著蕭言行蹤,一路追過去.而就在他們逃亡途中,後路大營被抄,成為孤軍,前面有女真強敵,後面有燕京堅城,自家人馬也對其翻臉的蕭言,居然擊敗了女真,克複了燕京,成就了不世出的功業!

對于小啞巴而言,蕭言似乎都有些陌生了,不再是那個才相逢的時候,看起來神不守舍,總是說著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語,和自己相依為命,茫然不知所措的那個蕭大哥了.

她已經變得有點害怕回到蕭言身邊,除了真的以為自己是一個不詳之人以外.她也忍不住擔心,蕭言已經走到了今日地位,難道還會將一個麻煩放在自己身邊,影響自己將來飛黃騰達麼?

這樣的事情,小啞巴曾經見識得太多.她實在無法忍受,這位對老天爺都能俾倪不馴,對她這個小女孩子卻溫存體貼,偶爾還有些惡作劇,惡作劇成功之後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得意洋洋的蕭大哥,會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小啞巴悄悄的伸手入懷,握住了那個一直系在自己胸前的nokian93i手機,到現在冰雪聰明的小女孩子也沒琢磨出來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不過在這周天風刀霜劍環逼之下,也只有這麼一個古怪飾物,才能帶給她一絲溫暖!

王貴看著小啞巴不出聲的想著自己心思,心中也是歎息一聲.小啞巴的身份,已經是呼之欲出,可是她卻沒有半點驕縱之氣,逃亡途中,再艱苦也能忍著,還能回過頭來燒湯燒水,照應著王貴.途中和流民相遇,和他們打交道的總是小啞巴,乖巧討喜的她在哪里都能得到善意的回應,一路上的衣物食物,還有打聽到的蕭言的最新消息,都是小啞巴的功績.

就是有些人,連這麼一個對世間充滿善意,絕沒有半點害人心思的小女孩子都不肯放過!

卻不知道,如果小啞巴真是那樣的身份,蕭宣贊,你能保護得了她麼?

到了最後,王貴也只能猛的搖搖頭:"走!離燕京越近,俺們越要當心,離蕭宣贊,也就兩三天的路程了…………到了蕭宣贊那里就安全了!"(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