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35節:陰花三月(35)

母親抱著她,像小時候那樣抱在懷抱里,康渺渺臉上開始發水泡,最小的黃豆大,最大的有小孩拳頭大,輕輕一碰,痛得撕心裂肺.

痛歸痛,卻不能連累了別人.學校的秘密不能說,即使明明是沈淑賢親手拿鏟子拍爛周慧娟的頭,自己也不能說,說了兩個人一起死.算了,何苦呢.讓她活著吧,她也不容易.

父親那邊也全招了,沒有用什麼大刑,夾夾手指頭灌幾碗辣椒水草草了事.馬隊長許諾說是招了就能放過女兒,你死都死了,她也要死,至少會給她個全尸,就不至于裸身割乳掛城門喂綠頭蒼蠅,馬隊長心里是有把握他會招的,後來果然如此.心想道這家人還真是極品,女兒殺人,父親勾結革命黨.

就這樣,又應著季節下了一場大雪,無聊的季節,無趣的人生,快樂的巔峰瞬間化為地獄的先鋒.農曆新年就要來了,有人歡喜有人憂,有人清醒有人瘋.徐寶山忽然覺得自己很有人性,他說過年後再處決這一家子,還吩咐不得再用重刑對他們,財產拍賣充公,其實大家都知道充給誰了,不敢過問罷了.徐賽寒心情也不錯,因為父親心情不錯,過完年才能給他任命軍官,所以終日也沒什麼事,在家看看兵書,也不敢逛窯子,未婚就去逛,怕吃老頭子槍子.

于是康渺渺開始倒數自己的死期,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見到甯興國,見一面都好,如果能說話那簡直是老天眷顧,他現在在干嗎呢,在前線打仗?還是押著那些軍火支援革命軍,打仗要打到什麼時候才能勝利,到了那時候他還能記得自己嗎?或者開學的時候看見自己空蕩蕩的座位應該也會偶爾想起吧.虧死了,還沒愛夠,就要永遠分離.

有時候也會近乎崩潰地拿指甲去抓監獄那堵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吵得母親睡不好,丫鬟,姨太太一律地抱怨他們,一邊討論著什麼時候能夠重見天日,看情形幾乎是不可能了.康渺渺在大年三十的時候大哭了一場,她忽然想念家里的那張床,可惜監獄里的稻草墊子根本無法禦寒,冷得直哆嗦,也沒有洗澡,沒事就掐虱子玩,虱子也冷,一會抓住一個,按住了,一手星星點點的血,聞一聞,讓人絕望的動物死了的臭味.

徐賽寒是冬天生的,所以叫賽寒.徐賽璐在上海念書,父親搬回揚州很久以後也不想回來,她覺得什麼都是上海的好,直到過年前才發了電報讓父親派汽車接她回,年紀不大,派頭十足,遇路障闖路障,這一路也沒人敢攔她,因為她提出要三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當她保鏢.

她是姨太太靜宜生的,靜宜是徐寶山所有姨太太中最出眾的一個,從徐賽寒生母死後,也算是家里的大太太,人倒是不壞,特別是當家以後,對徐賽寒也是禮貌有加,完全沒有以前的囂張氣焰,什麼人在什麼位置就要做什麼事,倘若沒有認明白,失敗就別怪老天.

大年三十,一家人到齊,睡足了美容覺的徐賽璐穿著最時興的毛衣下來,腿上是紅呢絨格子裙,下面套了羊毛褲和絲襪,家里燒了暖氣,這樣打扮顯得非常時髦.如果出去的話就准備套上高腰紫貂襖,頭發是卷曲的,粉紅緞子蝴蝶結夾在腦後.下樓梯時對等候的家人說sorry,洋派的女孩洋派地說對不起.

徐寶山並不埋怨,女兒都是嬌生慣養的,所以對徐賽璐比較寵溺,再加上許久未見,不但無指責,反而問,寶貝女兒睡夠了沒有.

豐盛大餐,觥籌交錯,一大家子人邊吃邊說邊敬酒.兄妹感情向來是鐵的,在祝徐寶山步步高升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多捉幾個革命黨的同時,徐賽璐想到了玩,"父親借車給哥哥,我要去云台山打獵,很久沒去玩過的.在上海那會兒還跟同學炫耀著."雖然只得十七歲,但說話跟十歲女孩差不多的腔調.

靜宜接話道,"就知道玩,玩,玩,明年開學進新會女校,學校管得嚴,我看你怎麼玩."

徐賽寒幫妹妹說話,對徐寶山道,"正因為管得嚴,所以這次假期讓她玩罷,反正有我開車,你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