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21章 厚黑叢話卷三(3)


我發表厚黑學後,繼續研究,民國九年,創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並繪出甲乙二圖,因知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都帶有點詭辯的性質.同時悟得:我民國元年講的厚黑學,和王陽明講的致良知,也帶有點詭辯的性質.甚麼是詭辯呢?把整個的道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說得條條有理,是之謂詭辯.戰國策士,游說人主,即是用的此種方法.其時,堅白異同之說甚盛,孟荀生當其時,染得有點此種氣習,讀者切不可為其所愚.我是厚黑先生,不是道學先生,所以我肯說真話.

力有離心,向心兩種現象,人的心理也有這兩種現象.孟荀二人,各見一種,各執一詞.甲乙兩圖,都與力學公例不悖,故孟荀兩說,能夠對峙二千余年,各不相下.我們明白這個道理,孟荀兩說就可合而為一了.孟荀兩說合並,就成為告子的說法.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任從何方面考察,他這個說法都是對的.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可說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于整個人性中裁取半面以立說,成為性善說.遺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論,就成為性惡說.因為各有一半的真理,故兩說可以並存.又因為只占得真理之一半,故兩說互相攻擊.

有孟子之性善說,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有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王陽明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李宗吾說:"小孩見著母親口中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近前,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有人呼我為教主,我何敢當?我在學術界,只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吃冷豬肉,我將來只好另建厚黑廟,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恒,雷民心諸人配享.

我的厚黑學,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訾議呢?因為自古迄今,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這種黑幕,只許彼此心心相喻,不許揭穿,揭穿了,就要受社會的制裁.這算是一種公例.我每向人講厚黑學,只消連講兩三點鍾,聽者大都津津有味,說道:"我平日也這樣想,不過莫有拿出來講."請問:心中既這樣想,為甚麼不拿出來講呢?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原故.我赤裸裸的揭穿出來,是違反了公例,當然為社會不許可.

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俗語有兩句:"逢人短命,遇貨添錢."諸君都想知道,假如你遇著一個人,你問他尊齡?答:"今年五十歲了."你說:"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幾的人,最多不過四十歲罷了."他聽了,一定很歡喜,是之謂"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見一張桌子,問他買成若干錢?他答道:"買成四元."你說:"這張桌子,普通價值八元,再買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會買."他聽了一定也很喜歡.是之謂"遇貨添錢".人們的習性,既是這樣,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這種公例.主張性善說者,無異于說:"世間盡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歡迎?主張性惡說者等于說:"世間盡是壞人,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排斥?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的,後來因為他言性惡,把他請出來,打脫了冷豬肉,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制裁.于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廟中,大吃其冷豬肉.


《孟子》書上有"閹然媚于世也"一句話,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惡說是箴世,性善說是媚世.性善說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婦媚語也.性惡說者曰: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此志士箴言也.天下妾婦多而志士少,箴言為舉世所厭聞,荀子之逐出孔廟也宜哉.嗚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近人蔣維喬著《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說:"荀子在周末,倡性惡說,後儒非之者多,絕于一人左袒之者,曆一千九百余年,俞曲園獨毅然贊同之……我同主張性惡說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園是經學大師,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經學,他著的性說上下二篇,若存若亡,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除荀子而外,幾乎莫有了.箴言為舉世所厭聞,故敢于直說的人,絕無僅有.

滔滔天下,皆是諱疾忌醫的人,所以敢于言性惡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舍得犧牲者不能.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才敢于言性惡.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才敢于講厚黑學.將來建厚黑廟時,定要在後面與荀子修一個啟聖殿,使他老人家借著厚黑教主的余蔭,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豬肉.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你的說法,未免太偏."我說:誠然,惟其偏,才醫得好病,芒硝大黃,姜桂附片,其性至偏,名醫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藥也.藥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參甘草,請問世間的大病,被泡參甘草醫好者自幾?自孟子而後,性善說充塞天下,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非得痛痛地打幾針,燒幾艾不可.所以聽我講厚黑學的人,當說道:"你的議論,很痛快."因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針之灸之,才覺得痛;針灸後,全體暢適,才覺得快.

有人讀了《厚黑叢話》,說道:"你何必說這些鬼話?"我說:我逢著人說人話,逢著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甚麼?我這部《厚黑叢話》,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

我不知過去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我的厚黑,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家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沖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衷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為里,仁義為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從此以後,我的信徒,即是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們兩家學說,永世不會沖突了.千百年後,有人出來做一篇《仲尼宗吾合傳》,一定說道:"仁近于厚,義近于黑,宗吾引繩墨,切事情,仁義之弊,流于麻木不仁,而宗吾深遠矣."

諱疾忌醫,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針灸了一下,醫界就嘩然,說他違反了公例,把他逐出醫業公會,把招牌與他下了,藥鋪與他關了.李宗吾出來,大講厚黑學,叫把衣服脫了,赤條條的施用刀針.這是自荀子而後,二千多年,都莫得這種醫法,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


昨有友人來訪,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一類書,詫異道:"你怎麼看這類書?"我說:"我怎麼不看這類書?相傳某國有一井,汲飲者,立發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全國人皆狂.獨有一人,自鑿一井飲之,獨不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捉他來,針之灸之,施以種種治療,此人不勝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飲之.于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道:'我們國中,從此無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疾,針之灸之,只好讀宋明諸儒的書,自己治療."

人性是渾然的,仿佛是一個大城,王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攻進去之後,所見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樣.人性以告子所說,無善無不善,最為真確.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是主張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等語,請問此種說法,與告子何異?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是性惡說這面的說法.民國九年,我創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種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循著力學公例走的,所以"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惡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體,何能混為一談?至于你說的'心理變化’,則是就用上言之,更不能牽涉到體上."我說:我的話不足為憑,請看陽明的話.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心體即是性,這是陽明自己下的定義.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難道我冤誣了陽明嗎?

告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請問東流西流,是不是就用上言之?請問水之流東流西,能否逃出力學公例?我說:"'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似乎不是穿鑿附會."

陽明曰:"性,心體也,情,心用也."世之言心言性者,因為體不可見,故只就用上言之,因為性不可見,故只就情上言之.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又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皆是就情上言之.也即是就用上言之.由此知:孟子所謂性善者,乃是據情之善.因以斷定性之善.試問人與人的感情,是否純有善而無惡?所以孟子的話,就會發生問題,故陽明易之曰:"有善有惡意之動."意之動即用也,即情也.陽明的學力,比孟子更深,故其說較孟子更圓滿.

王陽明從性善說悟入,我從性惡說悟入,同到無善無惡而止.我同人講厚黑學,等于用手指月,人能循著手看去,就可以看見天上之月,人能循著厚黑學研究去,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常有人執著厚黑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于在我手上尋月,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學,拿與此等人讀,真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