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32章 厚黑叢話卷六(4)


有人問我:厚黑學三字,宜以何字作對?我說:對以道德經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經和李瘋子的厚黑學,不但字面可以相對,實質上,二者原是相通,于何征之呢?有朱子之言可證.《朱子全書》中有云:"老氏之學最忍,他閑時似個虛無卑弱底人,莫教緊要處,發出來,更教你支格不住,如張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是學,如關之戰,與秦將連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和了,忽回軍殺之.這個便是他卑弱之發處,可畏可畏.他計策不須多,只消兩三處如此,高祖之業成矣."依朱子這樣說:老子一部道德經,豈不明明是一部厚黑學嗎?我在《厚黑叢話》卷二之末,曾說:"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朱子則直將子房之黑字揭出,並探本窮源,說是出于老子,其論尤為精到.朱子認為關,鴻溝,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發處,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貫之事.

厚與黑,是一物體之二面,厚者可以變而為黑,黑者亦可變而為厚.朱子曰:"老氏之學最忍."他以一個忍字,總括厚黑二者.忍于己之謂厚.忍于人之謂黑.忍于己,故閉時虛無卑弱;忍于人,故發出來教你支持不住.張子房替老人取履,跪而納之,此忍于己也;關鴻溝,敗盟棄約,置人于死,此忍于人也.觀此則知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為變.我特告訴讀者諸君,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脅肩諂笑,事事要好,你須謹防他變而為黑.你一朝失勢,首先墜井下石,即是這類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肆意凌侮,諸多不情,你也不須怨恨,你若一朝得志,他自然會變而為厚,在你面前,事事要好.曆史上這類事很多,諸君自去考證.

我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得出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有了這條定理,厚黑學就有哲理上之根據了.水之變化,純是依力學公例而變化.有時徐徐而流,有物當前,總是避之而行,總是向低處流去,可說是世間卑弱之物,無過于水.有時怒而奔流,排山倒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則立被摧滅,又可說世間凶悍之物,無過于水.老子的學說,即是基于此種學理生出來的.其言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諸君能把這個道理會通,即知李老子的道德經和鄙人的厚黑學,是莫得甚麼區別的.

忍于己之謂厚,忍于人之謂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于己之說也;怒而奔流,人物阻擋之,立被摧滅,此忍于人之說也.避物而行和摧滅人物,現象雖殊,理實一貫,人事與物理相通,心理與力學相通,明乎此,而後可以讀李老子的道德經,而後可以讀李瘋子的厚黑學.

老子學說,純是取法于水道德經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又曰:"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水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于水,故其學說,以力學公例繩之,無不一一吻合.惟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遂逃不出老子學說的范圍.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這幾句話,簡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學做的贊語.面厚心黑,哪個不知道?哪個不能做?是謂"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學三字,載籍中絕未一見,必待李瘋子出來才發明,豈非"天下莫能知"的明證嗎?我國受日本和列強的欺凌,管厚黑,蘇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來行使,厚黑聖人勾踐和劉邦對付敵人的先例俱在,也不一加研究,豈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證嗎?


我發明的厚黑學,是一種獨立的科學,與諸子百家的學說絕不相類,但是會通來看,又可說諸子百家的學說無一不與厚黑學相通,我所講一切道理,無一不經別人說過,我也莫有新發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只好等于你們儒家的孔子.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甚麼新發明.然而嚴格言之,儒家學說與諸子百家,又絕不相類,我之厚黑學,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惟厚黑學乎!罪我者,其惟厚黑學乎!"

老子也是一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書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謂"……一類話,都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古書.依朱子的說法,《老子》一書,確是一部厚黑學,而老子的說法,又是古人遺傳下來的,可見我發明的厚黑學,真是貫通古今,可以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據學者的考證,周秦諸子的學說,無一人不淵源于老子,因此周秦諸子,無一不帶點厚黑氣味.我國諸子百家的學說,當以老子為總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諸人,《漢書·藝文志》都把他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後乎老子者,都脫不了老子的范圍.周秦諸子中,最末一人,是韓非子.與非同時,雖有《呂覽》一書,但此書是呂不韋的食客纂集的,是一部類書,尋不出主名,故當以韓非為最末一人.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把老子的話一句一句解釋,呼老子為聖人.他的學問,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說:"刑名原于道德."由此知周秦諸子,徹始徹終,都是在研究厚黑這種學理,不過莫有發明厚黑這個名詞罷了.

韓非之書,對于各家學說俱有批評,足知他于各家學說,都一一研究過,然後才獨創一派學說.商鞅言法,申子言術,韓非則合法,術而一之,是周秦時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據我看來,他實是周秦時代厚黑學之集大成者.不過其時莫得厚黑這個名詞,一般批評者,只好說他慘刻少恩罷了.

老子在周秦諸子中,如昆論山一般,一切山脈,俱從此處發出;韓非則如東海,為眾河流之總彙處.老子言厚黑之體,韓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諸子,則為一支山脈或一支河流,于厚黑哲理,都有發明.


道法兩家的學說,根本上原是相通,斂之則為老子之清靜無為,發之則為韓非之慘刻少恩,其中關鍵,許多人都看不出來.朱子是好學深思的人,獨看破此點.他指出張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之發處,算是一針見血之語.卑弱者,斂之之時也,所謂厚也;可畏者,發之之時,所謂黑也.即厚即黑,原不能歧而為二.

道法兩家,原是一貫,故史遷修《史記》,以老莊申韓合為一傳,後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個孔子,于諸子學術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謂李耳與韓非同傳,不倫不類,力詆史遷之失,真是夢中囈語.史遷父子,是道家一派學者,所著《六家要指》,字字是內行話.史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與韓非同列一傳,豈是莫得道理嗎?還待後人為老子抱不平嗎?世人連老子一韓非的關系都不了解,豈足上窺厚黑學?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瘋子也.

厚黑這個名詞,古代莫得,而這種學理,則中外古今,人人都見得到.有看見全體的,有看見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見形態千差萬別.所定的名詞,亦遂千差萬別.老子見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見之,名之曰仁義,孔子見之,名之曰廟算,韓非見之,名之曰法術,達爾文見之,名之曰競爭,俾斯麥見之,名之曰鐵血,馬克思見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氏見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學家,各有所見,各創一名,真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無一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有人詰問我道:"你主張'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列強攻打.’這本是一種正義,你何得呼之為厚黑?"我說:"這無須爭辯,即如天上有兩個亮殼,從東邊溜到西邊,從西邊溜到東邊,溜來溜去,晝夜不停.這兩個東西,我們中國人呼之為日月,英國人則呼之為Sun或Moon,名詞雖不同,其所指之物則一.我們看見英文中之Sun,Moon二字,即譯為日月二字.讀者見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譯成正義二字可也,即譯之為道德二字或仁義二字,也無不可.

周秦諸子,無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學理,惟老子窺見至深,故其言最為玄妙.非有朱子這類好學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學問.非有張子房這類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點,不能把老子的學問用得圓轉自如.

周秦諸子,表面上,眾喙爭鳴,里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學說能否適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為斷.《老子》和《韓非》二書,完全是談厚黑學,所以漢文行黃老之術,致治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韓之術治蜀,相業為古今所豔稱.孫吳蘇張,于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孫吳之兵,戰勝攻取,蘇秦,張儀,出而游說,天下風靡.由是知:凡一種學說,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來,社會上立即發生重大影響.儒家高談仁義,仁近于厚,義近于黑,所得者不過近似而已.故用儒術治國,不癢不痛,社會上養成一種大腫病,儒家強為之解曰:"王道無近功."請問漢文帝在位,不過23年,武侯治蜀,亦僅二十年,于短時間收大效,何以會有近功?難道漢文帝是用的霸術嗎?諸葛武侯,豈非後儒稱為王佐之才嗎?究竟是甚麼道理?請儒家有以語我來,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諸子無一不窺見此點,我也不能說儒家莫有窺見,惜乎窺見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遠而闊于事情"也.


老莊申韓,是厚黑學的嫡派.孔孟是反對派.吾國二千余年以來,除漢之文景,蜀之諸葛武侯,明之張江陵而外,皆是反對派執政,無怪乎治日少而亂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學不明,把好好一個中國鬧得這樣糟,所以奮然而起,大聲疾呼,以期喚醒世人.每日報紙上,寫厚黑叢話一二段,等于開辦一個厚黑學的函授學校.經我這樣的努力,果然生了點效.許多人向我說道:"我把你所說的道理,證以親身經曆的事項,果然不錯."又有個朋友說道:"我把你發明的原則,去讀《資治通鑒》,讀了幾本,覺得處處俱合."我聽見這類話,知道一般人已經有了厚黑常識,程度漸漸增高,我講的學理,不能不加深點,所以才談及周秦諸子,見得我發明的厚黑學,不但證以一部二十五史,處處俱合,就證以周秦諸子的學說,也無一不合.讀者諸君,尚有志斯學,請細細研究.

教授學生,要用啟發式,自修式,最壞的是注入式.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只舉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司馬懿幾人為例,其余的,叫讀者自去搜尋,我寫的《厚黑學》和《厚黑傳習錄》,也只簡簡單單的舉出綱要,不一一詳說,恐流于注入式,致減讀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說:周秦諸子的學說,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說個大概,讓讀者自去研究.

詩經,書經,易經,周禮,儀禮等書,是儒門的經典,凡想研究儒學的,這些書不能不熟讀.周秦諸子的書,是厚黑學的經典,如不能遍讀,可先讀《老子》和《韓非子》二書,知道了厚黑的體用,再讀諸子之書,自然頭頭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學說的人,開口即是"詩曰,書曰",鄙人講厚黑哲理,不時也要說幾句"老子曰,韓非曰".

四書五經,雖是外道的書,苟能用正法眼讀之,也可尋出許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書上的"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豈非儒家學說的基礎嗎?鄙人就此兩章書,繪出甲乙兩圖,反成了厚黑學的哲學基礎,這是鄙人治厚黑學的秘訣.諸君有志斯學,不妨這樣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