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在那個地方

禮拜六是一個禮拜中唯一可以盡情賴床的日子.這一天,爸爸一大早便得出門工作;姊姊是大學生,仍得上課;而媽媽中午會回娘家,晚上又要去參加自治會.

九月十三日,我睡到了八點半才慢吞吞地起床.今天也很熱,我一個人懶得做早餐,猶豫著要吃泡面還是速食炒面果腹.不如吃速食涼面……還是算了,我沒那個膽量冒險.

好,就吃炒面吧!PEYOUNG速食炒面!

我在流理台倒湯時,腦子漸漸清醒過來了.拉梅兒學姊替我們調查的這段時間里,我們能做什麼?我很心急,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湯分成兩道流入流理台;就像被岩石分為兩道的河水,被拆散的我們.在分岔點死去的我究竟碰上什麼事?我想知道,卻想不出方法確認.假如一界的我有留下任何記錄就好了……

不鏽鋼流理台發出砰然巨響,嚇得我險些打翻手上的炒面.記錄,記錄,對了,日記!

"一哉!"

"哇!干嘛啊?我假日一向是十點起床……"

"對不起!欽,你聽我說,我從去年就開始每天寫日記,說不定〈那一邊〉的我有在日記里留下線索!只要和〈這一邊〉的日記對照,也許會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我擱下炒面直奔手機,興沖沖地打電話給一哉;一哉的聲音顯得有點困惑,他似乎還在被窩里,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

"那很好啊……不過我要怎麼確認〈這一邊〉的日記?"

"咦?"

"要是我到你家去,說'請讓我看死去的令嬡留下的日記’,你的家人會讓我看嗎?"

啊,對喔!我人在0界,看不到一界的日記啊!

"還是你死前有向家人提過我的事?"

不,我完全沒向家人提過,甚至可說是處心積慮地隱瞞一哉的存在.要是說出來,不曉得姊姊又會怎麼取笑我,多難為情啊!所以我的家人應該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

若有個來曆不明的別校男生突然找上門要求看我的日記……不行,爸媽絕不會答應.假如是普通的死法也就算了,但我可是被殺的;事發也不過兩禮拜,爸媽的心情鐵定還沒平複.

"啊,不然去偷看好了?"

"咦?"

"對!禮拜六大家都很晚回來,備份鑰匙又藏在家門外,只要拿了鑰匙就能進我家了."

事發至今不過兩禮拜,我的房間應該還維持原樣,日記一定也還在房里.

"不行啦!這是違法入侵耶!我會被警察抓走!"

一哉似乎跳了起來,我聽見了東西落地和撞到頭的聲音.

"對喔,說得也是……"

若是一哉潛進我家出了什麼事,我可無法幫他.或許在緊要辟頭,我可以直接和一界的爸媽通電話,但我想盡量不這麼做.

"不過我還是試試吧!"

一哉歎了口大氣,如此說道.

"可是……"

"畢竟這段時間都是你一個人在行動.要是碰上你家人,我會設法說服他們的."

吃完晚餐後,我在庭院里待命.清風拂來,吹得柿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媽媽已經在三十分鍾前出門,姊姊也打電話說她今天還是要晚點回來,而爸爸如我所料,又要加班.

幸好今天是陰天,應該能替一界的一哉擋住月光.到了晚上,天氣依舊悶熱,只有蟲兒仍不住地鳴秋.

我微微發抖.雖然主意是我出的,可是到了緊要關頭還是忍不住擔心起一哉.他應該走進這個院子了吧?為防別人聽到我們通話的聲音,我們約好等他進入我家再打電話給我.

穿過多向行人穿越道後直走就是我家.每當有車聲響起,我就心驚膽跳.我交代一哉盡可能表現得光明正大,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穿過凝灰岩門柱與修葺有加的松樹,沿著庭院里的石板路前進,便可看到一堆媽媽精心栽種的盆栽,而鑰匙就藏在其中一株紅色翠菊下.

一哉還沒打電話來.我忐忑不安地等在玄闊.他踩在沙地時應該沒發出聲響吧?他找到鑰匙了嗎?雖然在房間等就行了,但我希望萬一出了狀況時,能和一哉待在同樣的地方.

但願月光別照到一哉,但願鄰居別突然晚間散步,但願爸爸今天不會提早結束工作.一哉看得見鑰匙孔吧?我家的門有兩道鎖,一道在中央,一道在上方,用的都是同一把鑰匙.開了鎖以後,將門把往右轉……

手機開始震動,我彈了起來.

"一哉!"

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讓我松了口氣.

"我進入你家了."

"那就好.鑰匙還好找吧?",

"不,我找了一陣子才找到."

是嗎?紅色的花只有一盆,我還以為很容易找呢?

"那些盆栽的花……全都枯了."

為什麼?一時間我大感疑惑.媽媽即使再忙,也絕不會忘記照顧花草,怎麼會在翠菊盛開的季節放任它枯萎?我完全無法想像.

不過仔細一想,這也難怪.〈那一邊〉的媽媽才剛失去了女兒.

"你的房間……在哪里?"

我甩了甩頭,現在不是沉浸于感傷之中的時候.一哉正在私闖民宅,我得幫他盡早拿到日記,離開我家才行.我連忙打開玄關.一哉現在就站在幽暗的門口.我抬頭仰望通往二樓的樓梯,明明是自己家,卻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

"正面有個樓梯,對吧?上樓以後右邊就是我的房間.樓梯燈的開關在左手邊的牆上."

"不行,要是我開燈,讓外頭看見燈光就糟了."

"對喔!沒錯.你小心一點,別滑倒了.我小時候常常從樓梯上摔下來."

"我知道了.為防萬一,我把鞋子拿進來,你等我一下."

我把電話放在耳邊,爬上樓梯.熟悉的咿軋聲在手機彼端及這端唱和,接著則是同時響起的腳步聲.〈這一邊〉的聲音讓人聽見也無妨,但〈那一邊〉的聲音卻不能讓任何人聽見.

爬上樓梯後,先是傳來了門把轉動的聲音,緊接著又是吐了口大氣的聲音.

"這里……不開燈不行了."

我先打開電燈,環顧自己的房間.嗯,這里的確該開燈.窗簾很薄,若是讓外頭看見手電筒閃動的燈光,反而可疑.

"呃,在我開燈之前,能再告訴我一次日記放在哪里嗎?

我正要點頭時才發現——

哇,仔細一想,這是我頭一次讓男生進我的房間.

哇哇哇哇哇哇!怎麼辦?一哉會看見我的房間.八月底時,我的房間是什麼狀態?我吸過地板,可是已經好久沒整理房間了.嗯,當然現在不是顧慮這種事的時候,可是我的房間一定和一哉想像的大不相同,要是他因此對我留下壞印象,該怎麼辦?我人又不在場,不能掩飾,也不能及時收拾;換句話說,現在的我就像砧板上的鯉魚,任人宰割?我的床邊放了一堆布偶,他看了不會笑我吧?都十六歲了還喜歡這種東西……可是並不是我喜歡布偶才買的,生日節慶的時候總會收到布偶嘛!從小學時代累積到現在,就變成那麼多了.

還有,啊!我的月曆是卡通圖案的!不,那是訂報紙送的,啊!更糟的是桌上的講義已經堆到崩塌,衣架還掛著冬季的衣服,啊!牆上還貼著觀光地的紀念三角旗,這,這是因為我的房間本來是爸爸的書房,是他當時貼的,我只是沒撕下來.嗚嗚,好遜!這一定很扣分.

"綾?你有沒有在聽啊?"

……有,對不起.

"我把燈打開了.是放在最下面的抽屜吧?"

完全不談及房內擺設,是出于你的體貼嗎?還是糟到連提都不願提?

"打開抽屜,有一本國小的畢業紀念冊,對吧?底下有個空點心盒,日記就在里面."

我跪在地板上,也拉開了抽屜,逐一說明.打開仙貝空盒(至少用西式點心的空盒嘛!我這個大白癡),就可看見一本葡萄紫色布質封面的書本,上頭有著金色的'DIARY’字樣.

"好,待會兒再來看內容."

聽見一哉起身的聲音,我松了口氣.基于諸多理由,我希望他趕快離開我的房間.我正要起身為他帶路,卻又停下了動作.

"啊……呃,一哉……"

"唔?"

"你開一下書桌最上面的抽屜好嗎?"

我也起身拉開了抽屜.唯一整理過的右手邊放了個小小的白色包裹.我將手放上,心髒緊緊揪了一下.系著緞帶的白色包裹,用不著打開我也知道里頭裝的是什麼.黑色皮制車票夾,邊緣烙了只睡著的貓咪.

"是我買的……你願意收下嗎?"

明天是一哉的生日,我原以為這個禮物再也送不出去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交給他.這是我購買時想也沒想過的.

"哦……嗯."

"〈這一邊〉的我會留著自己用."

我一面摸著細長的緞帶,一面想著:我明明只買了一個,卻成了一對.

"好了,你得快點出去."

"嗯,是啊……"

電話彼端的一哉突然緊張起來.

"糟了,有人回來了.有部車停到院子里來了."

怎麼會?〈這一邊〉沒人回來啊!

我連忙環顧四周,接著一陣愕然.為什麼我沒想到?枯萎的翠菊浮現于我的腦海之中.一如往常的0界家人,以及失去了次女的一界家人.即使真如一哉所假設的一般,兩個世界的差異不大,但這部分當然會不同啊!爸媽不見得會像平時一樣行動,姊姊也一樣.

"你看看院子,停在里頭的是轎車還是迷你車?"

"是迷你車."

一哉壓低聲音回答.糟了,是媽媽.媽媽總是會坐在玄關旁的坐墊上休息,一哉一下樓梯立刻會被發現.我的臉色一片鐵青.電話彼端傳來了拉門聲,我趕緊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辦法可想.怎麼辦?怎麼辦?偷偷下樓?不行,一定會被發現.躲起來……更是無路可選.

"對了!你從窗戶出去!從陽台可以爬樹下樓!我和爸媽吵架時常這麼做!"

"不行不行不行!隔壁是公寓,有人出入馬上會被發現.再說我有懼高症!"

那倒是.可是再這麼拖拖拉拉的,只怕連爸爸都會回來.

此時,我突然靈機一動,大叫:

"你打電話到我家!我告訴你號碼!"

"咦?為什麼?"

"我媽只要看到陌生的來電號碼,就會在電話前煩惱該不該接!這段時間內,她會一直盯著熒幕看,你就可以趁機從玄關逃出去!"


一哉略微遲疑過後,才小聲地說了聲好,掛斷了電話.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我坐立難安;站了又坐,坐了又站,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一再地檢查手機畫面.一哉該不會被逮到了吧?雖然我很心急,卻又怕他還在逃走途中,不敢打電話給他.可是再怎麼說也太慢了吧?

當我手中的手機發亮的那一瞬間,我以刷新自我紀錄的速度接起了電話.

"一哉!你沒事吧?要不要緊?這段時間你在做什麼?"

"……吃豬排飯."

"咦咦咦?你被抓進警察局吃豬排飯了?"

"不是,是我們家的晚餐.我現在人在自己房里."

豬頭,別嚇我行不行!

一問之下,原來他成功逃脫,回家時正好是晚餐時間,被母親給抓去吃飯了.至少在吃飯前先打通電話給我嘛!不過他沒事就好.我松了口氣.以後我得更加小心才行.兩個世界的差異確實存在,教我好害怕.分為兩道的河流或許有一天會變成截然不同的兩條河.

"來看日記吧!"

我連忙跑到桌邊,從抽屜之中抽出了日記.

我摸了摸葡萄紫色的封面,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一邊〉的日記里寫了什麼?明明是自己的日記,我卻無法想像.死前的日記感覺上相當恐怖.

"好,我開了喔!"

聽了這句話我才想到.對,對喔!要知道內容得先看過才行啊!而看的人當然是一哉.

換句話說,我的日記會被一哉看光.

哇,哇啊啊!仔細一想,日記被人看見比房間被人看見還要丟臉多了.雖然這個主意是我自己出的,事到臨頭還是覺得不知所措.

"呃,我覺得啊,先看八月底,再依序往前推.其他頁面沒必要就別翻,好嗎?"

"好,好!那我現在開始念,你注意聽."

"咦咦?你要念出來?"

念出來,代表會發出聲音耶!我慌了手腳,一哉卻冷血無情地對我說道:

"不念要怎麼對照?我們說好盡量不用簡訊的.呃,那就從二十八日開始吧!"

天啊!這是何等的拷問啊!

"'八月二十八日.今天發生了一件很快樂的事.’"

"不,不要啦啦啦啦啦啦!"

"綾,你很吵耶!"

……嗚嗚!

八月二十八日.今天發生了一件很快樂的事.

今明兩天是返校日,中午我和擔任廣播委員的同學一起吃飯的時候,有個一年級生做了一整盒的蜜糖蕃薯送給我們;其中一個掉到桌上,結果由利立刻把掉出來的蕃薯抓起,丟回盒子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蓋上盒蓋搖了幾下,才笑著把盒子拿給我們.這麼一來根本無法知道哪個是掉出來的蕃薯.由利果然是個狠角色.那個一年級生也好厲害,才高一就能做出這麼好吃的蜜糖蕃薯.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做菜給一哉吃.

對了,回家時我看見一個驚人的東西.雖然在路口撞到人也是個老套得驚人的經驗,不過被我撞到的那個人手上拿的東西更驚人.那一定是小鴨聯隊,錯不了,而且還是白色的!是白小鴨耶!這件事一定要告訴里緒.不過我不知道小鴨的頭可以拔下來耶?

"頭可以拔下來……?"

我試著轉了轉書包上紅小鴨的脖子.頭是設計成可以拔下來的嗎?可是脖子卡得很緊,文風不動.我用力一轉,只聽見啵一聲,頭突然被我拔下來了,露出了中間的空洞.

哇,我以前都沒發現.材質看起來挺堅固的,或許可以用來裝些小東西.

我看了拔下來的頭部才發現,原來內部是純白色的.過去我一直以為小鴨聯隊是用各種彩色塑膠制作的,現在看來似乎是統一用白色塑膠制作,事後再從外側上色.

"二十九日的日記只有一行——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聽了這句話,我覺得四周仿佛突然暗了下來.

"這件事你從沒對我說過……"

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和我手邊的日記內容完全不同.這一邊的二十九日寫的全是些和平的話題,也提到了一哉,不用看我也記得.

"一哉,你知道有種營養食品叫做'用吃的氧氣’嗎?"

"不知道……有什麼問題嗎?"

"〈這一邊〉的二十九日那一天,你有提起這件事.我們還說現在的營養食品真是什麼都有,日記上就寫著我們兩個聊天的內容."

"我說的只有這件事?沒提到任何和平常不同的事嗎?"

當天一哉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像隱瞞了任何事,也不像在害怕什麼,更沒提到白小鴨.

"混帳,我真沒用.〈那一邊〉的二十八日呢?"

"嗯,也有寫到蕃薯的事,不過後半完全沒有."

"那我們對照看看二十七日的日記吧!"

二十七日的內容完全無異,兩本日記的每字每句都一模一樣.為了慎重起見,我們也對照了二十六日的部分,仍足完全相同.世界果然是在二十八日產生分歧的嗎?不過就算知道了這一點,還是嫵濟于事.從我的日記又看不出持有白小鴨的人是誰.

"至少描述一下撞到誰嘛!我也很沒用."

"總之我先去找那個叫里緒的女生問問看,說不定她曾聽你提過詳細情形."

"嗯……依我的個性,對里緒說過的機率很高."

不過兩天後我就死了,有機會對里緒說嗎?里緒周六,日沒來學校,所以機會只有八月二十九日一天.

一哉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又輕聲說道:

"綾,其他天的日記我也可以看嗎?"

"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別開玩笑了,既然其他天的日記和案情應該無關,怎麼能讓一哉看?上頭可是寫滿了'今天和一哉說到話,好開心’,'不知道該不該和一哉見面’之類的事耶!

"騙你的啦!那我掛電話啰!手機快沒電了."

什麼叫騙我的啊?正要忿忿不平地掛掉電話,耳邊卻傳來一道與剛才完全不同的聲音.

"綾……"

"唔?"

"謝謝你的車票夾."

話一說完,一哉便切斷了通話,我沒機會回答.

余暉照映的文藝社辦中,拉梅兒學姊正坐在椅子上泡抹茶.

安靜的雜物堆里唯一的聲響,便是抹茶的沙沙聲.在橘色的夕陽余暉之中,時有物體落下的影子掃過窗外的新館牆面,聽說是摔角研究會正在從二樓的走廊往樓下的厚墊跳.

"他們那樣不會發生意外嗎?"

"嗯,聽說是園游會的練習.他們說那是特別訂制的墊子,就算從三樓跳下去也沒問題,不過天曉得是不是這樣?我還真擔心哪一天顧問會被抓去關呢!"

說著,拉梅兒學姊把茶刷放到桌上,並將熱水壺移到一旁,轉過身子來面對著我.

"關于瀧埼信的事,從結論來說,他是病死的."

聽了這話,我睜大雙眼,追問:"確定沒錯嗎?"

"醫生謊報死因可是犯法的."

老實說,我有點錯愕,本來還以為病死只是表面的說法,其實他和我們一樣是被殺的.

"是什麼病啊?"

"退伍單人症."

這個病名我曾聽過.幾年前,這種疾病好像曾在溫泉設施流行過.

"這種疾病的病原菌容易在有水循環的地方增殖,比如溫泉設施或噴水池;不過自然界里也有這種病菌.聽瀧埼信的家人說,八月十五日他說要去找朋友,到了傍晚回家時,全身卻濕淋淋的.他的家人問他怎麼了,他說是掉到水池里去了,想必就是當時感染了病菌.隔天他發了高燒,但以為只是感冒,沒去管它,結果病情惡化,幾天後就一命嗚呼了."

"這麼容易死嗎?"

"一般高中生年輕力壯,不會死于這種病;但他本來就很虛弱.其實要是他有就醫……"

拉梅兒學姊皺起眉頭,微微地搖了搖頭.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一般人會這麼容易掉進水池里去嗎?有些男生玩瘋了,確實會穿著衣服直接往水池里跳;不過就我所聞,瀧埼信似乎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我把這個看法說出來,拉梅兒學姊微微地點了點頭.

"掉進水池只是他自己的說法,實際上沒人看見."

我覺得他渾身濕透回家的那一天,或許是遇上了什麼麻煩,是我想太多嗎?拉梅兒學姊打開了放在熱水壺旁的藍色檔案夾.我探頭一看,活頁紙上寫著瀧埼信的個人資料.

"他的確不像是會掉到水池里去的人.瀧埼信這個人冷靜沉著,成績優秀,做起什麼事都從容不迫.聽說他國中時的功課就已經很好了,當時的導師還建議他去讀靜流高中."

這一帶的學生沒人不知道靜流的名號,那可是全國級的超級明星學校.

"不過他卻說'讀升學學校太累了’,而進了南高就讀.他似乎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身旁的人對他的評語說得好聽一點是'很酷’,說得難聽一點是'冷漠’."

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了中山的臉龐.這種類型的人感覺上和中山最處不來.我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手機,就像握著護身符一般,繼續聽拉梅兒學姊說話.

"雖然他做事沒干勁,不過還挺熱中于社團活動的.他參加的社團在前一任社長時期幾乎沒活動,不過自從他當了社長以來,活動就變得頻繁許多,社員增加不少,經費也大幅提升,和老師及學生會的關系也不錯,不但買了一般高中社團買不起的器材,也在新的社辦大樓爭取到了一間社辦.聽說他家本來就很有錢,就算學生會不給經費也無所謂."

拉梅兒學姊啪一聲闔上檔案夾,遞給了我.

"他是在八月二十二日凌晨過世的,至于十五日那天去找的〈朋友〉到底是誰,至今仍然不明.總之我查到的東西全在這里面,你可別弄丟了."

我把手機放到一旁,接過檔案夾,輕輕打開.假如里頭有找出凶手的線索就好了.

我將視線移到檔案,上頭從他養的寵物名字到鄰居的生日一應俱全.學姊做事還真仔細.

"對了,還有白小鴨的事.有人看到瀧埼信帶著白小鴨."

"咦咦咦咦?"

我猛然起身,椅子應聲倒下.

"你怎麼不早說啊?"

"呃……"


拉梅兒學姊眨了幾下睜大的雙眼,又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吃驚一般,打直了腰杆.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看到的是一個三年級的男學生,他說放暑假前曾看到瀧埼信在走廊上和兩個學妹說話,當時他手里就拿著白小鴨."

"那兩個學妹是誰?"

"他說他不記得,只是因為瀧埼信和小鴨玩偶實在太不搭軋,才讓他留下了印象.目擊者對小鴨玩偶沒研究,直到最近才知道原來白色是稀有款."

"是嗎……"

我重新坐下,本來以為抓住了線索,誰知又從掌中溜去了.

她喝了口剛才泡好的抹茶,從桌上拿起一枝原子筆,搔了搔腦袋.

"雖然不知道和瀧埼信之間有什麼關連,不過白小鴨的謠言倒是滿多人聽過的.就我大致上打聽的結果看來,南高半數以上的女生都知道,有些北高生也聽過.謠言的內容有兩種,一種是說白色是超級稀有款,一種是說要是轉到白小鴨就會被詛咒."

我微微點頭.其實這種謠言常有,只要一有多種顏色的造型商品開始流行,就會傳出來.

"有人在俊面看著你."

我驚叫一聲,回過頭去看,拉梅兒學姊卻嗤嗤地笑了.

"聽說被詛咒就會發生這種情形,會感覺有人一直在背後監視自己."

"真是的,別嚇我嘛!"

"詛咒還有很多種,有的是車禍,有的是因憂郁症入院,有的是被拿刀的妖怪追趕,有的是聽見不該聽見的聲音,有的是減肥失敗瘦成皮包骨,甚至還有扒竊被逮這類根本是自作自受的詛咒.還有,聽說看見白小鴨的人不能告訴別人,要是說了,招來的倒楣事就會加倍."

拉梅兒學姊又喝了口茶,才拿出另一個檔案夾.

"對了,聽說這種玩偶是今年五月以後才開始流行的?"

"對,是因為舉辦球賽才流行的."

"不過看到白小鴨玩偶的謠言,卻是在之前就有了."

"之前就有?在玩偶開始流行以前,就已經有稀有款的謠言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一面看著列印的A4紙,一面喃喃自語:

"這還真奇怪.假如是開始流行以後才出現謠言,那還能理解;但怎麼會在流行之前就傳出白色款的謠言……?"

"啊,不過小鴨聯隊是好幾年前就有的,只是從前不流行而已."

"可是店里從來沒賣過白色的吧?"

沒錯,杉爺爺說自發售以來從沒賣過白色的.

"不過說不定日期是事後捏造的.稀有的東西向來是先看到先贏,有人說他四月看到了,接著就會有人宣稱他是三月,甚至二月時就看過了.我還順便收集了一些南高和北高的謠言,比如貝多芬的眼睛會動之類的鬼故事;要是把閑言風語也算進去,數量可就多了.比如某某人男女關系很亂,某某人有在援交,某某人拿錢倒貼中年人,某某人吸強力膠還是吸毒之類的,就留給你自己判斷吧!對了,有個謠言還挺有趣的,說是南高的二宮金次郎像一到晚上就會跑到神社里偷香油錢."

"二宮金次郎?是校門口那座銅像嗎?"

我是聽過金次郎到了晚上會四處走動的鬼故事,可是不至于去偷香油錢吧!

"或許他的生活也很困苦吧!"

……說這種話,對偉人真是太失禮了.

"說到偷,聽說這陣子車站附近常遭小偷,你知道嗎?"

我想起車站里的書店貼滿了警告竊賊的標語.扒竊也包含在剛才所說的小鴨詛咒中……

"我記得南高好像有個人因此停學."

暑假前我好像聽說過這件事,是四班的人,姓氏很獨特,對了,叫做西荻野.

"不過這是近兩,三個月來的事,數據太少了,無法判斷."

說著,她便啪一聲將檔案夾放到桌上,又用手扶住了差點被震倒的茶刷.

"拉梅兒學姊,你也有參加茶道社嗎?"

"不,泡茶只是我的興趣.哪兒來的美國時間參加那麼多社團?"

她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杯,我連忙拒絕.我可不懂喝茶的規矩.

"那就吃些點心吧!"

她拿出可愛的月亮形點心.我接受她的好意,拿出面紙包好收進書包,道謝後離開了.

走出文藝社辦,走廊空無一人.摔角研究會也不知何時停止了練習,窗外沒半個人影.

我打算循原路回去,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發現樓梯下有個通往外頭的門,不知道是不是後門?從這里可以出去嗎?每次要走玄關我就好緊張,反正我把鞋子裝在袋子里隨身攜帶,從哪里出去都可以.

我輕輕打開門,短短的走廊彼端有座組合屋矗立于向晚的天空之下.那應該是北高的武道場吧!一哉常提起,說要到體育館得穿過校庭,但是武道場卻用不著淋雨就能到.我想他從前一定每天都在那里練習.

想起他的死法,我微微發起抖.我們每天通電話,有時會忘了彼此在不同的世界.蟬鳴聲引我仰望天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只要抓到凶手就能解決一切嗎?如果——

上頂樓看看吧!我突然興起了這個念頭.現在四下無人,我仰望樓梯,夕陽的余暉在樓梯間舞動著.我想去頂樓,到了〈這一邊〉的一哉迎接死期的場所,或許能找到什麼線索.最重要的是,我想看看他失去生命的地方.

我爬上樓,拖鞋踩著樓梯,啪嗒啪嗒地作響.其實上樓也沒什麼,但我就是忍不住心虛,不停地四下張望.我從樓梯問平台的窗戶往外望,校舍對側只有武道場,而武道場之後則是幽暗的森林和一望無際的農田.

或許是因為第二棟的特別教室較多吧,我爬到了四樓,這是沒碰見任何人.就算那天一哉真的是和某個人一起上樓,只怕也沒人看見.

四樓通往頂樓的短梯之前果然被繩子給圍住了,寫著禁止進入的膠合板搖搖晃晃地垂在下頭.我略微遲疑,還是跨過了繩子.

門上的不是普通那種直接轉開的鎖,而是滑動式的鎖,前端的煉條果然鎖著南京鎖,我不死心,拿起鎖頭來看,才發現煉條並不牢固,便拿了根原子筆穿進里頭,運用杠杆原理一撬,就撬出了一道縫.我從縫隙取出南京鎖,心里很懷疑把鎖做得這麼容易開沒問題嗎?

頂樓,余暉.打開門一看,夕陽正要西沉,把混凝土地板,生鏽的扶手及發黑的水塔照得一片通紅.這是全國每個學校都看得見的尋常頂樓景色,但對我而言卻是特別的.

一哉死在這里,一哉倒在這里.

我關上門,摸了摸粗糙的地板.曆經風吹雨打的頂樓地板處處都是汙痕,這些汙痕之中,一定有一個是一哉留下的血跡.

他一定很寂寞吧!四周沒有高大的建築,空中只有飛鳥經過,校庭里響起的運動社團吆喝聲聽起來如此遙遠.一哉就這麼一個人孤伶伶地死在這種地方.

不,不是一個人,凶手也在.

地板這麼粗糙,就算下了雨應該也不會打滑,怎麼會跌倒?一哉不可能跌倒,不可能沒做護身動作就摔死.余暉映照的混凝土地板,我拉長的黑影.那一天凶手就站在這里,將一哉帶往我伸手不及的地方.

回過神,我發現雙手發著抖.不是怕,是惱恨,怒氣沸騰了我的血.我絕不放過凶手!

兩個世界相通,就是為了找出凶手.一哉說過的話在我腦中回蕩.

凶手是怎麼把一哉引來的?無論凶手說了什麼謊,有懼高症的一哉應該不會想上頂樓.是硬把一哉拉上來的嗎?可是一哉體格並不瘦弱,又年輕力壯,就算凶手持刀挾持,應該也沒那麼容易得手吧?當時校內還有其他學生及老師,只要一哉大聲求救,立刻就會有人趕來.

或許當時的一哉是處于無法呼救的狀況之下,比如凶手將他打昏了……不,如果是這樣,應該會留下傷痕,警方就不會輕易地以意外結案.那就是用藥迷昏了一哉,再把他搬上頂樓……不,這麼做若是路上被人看見可就糟了.

可是……我想起剛才的武道場.武道場到通往頂樓的樓梯間只有一條短短的走廊,走廊旁是森林,從校外是看不見的.剛才我走過的樓梯,在暑假期間應該幾乎不會有人經過吧!

啊,等等,要下藥並不容易,總不可能像從前的漫畫拿條白手帕搗住嘴巴吧?要在食物和飲料里下藥也不簡單,就算是暑假畢竟也還在校內,一有可疑人物靠近,立刻就會引起注意.

或許凶手是不會引人懷疑的人物?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發麻.不會引人懷疑的人物,走入校園,接近武道場也不奇怪的人物,拿出的飲料及食物能讓一哉放心吃下的人物.

仔細一想,武道場鑰匙的歸還地點體育室位于體育館旁邊,得穿過校庭才能到;假如鑰匙是一哉還的,表示他之後又回到了校舍,似乎不太合理.如果是有人代替一哉歸還鑰匙——

我很不願意這麼想,可是,可是……

我甩了甩頭,試圖打消自己的念頭.我伸手探入制服裙子的右口袋.總之先向一哉報告頂樓的情況吧!與其我一個人胡思亂想,不如讓當事人來思索比較實在.

咦……?

口袋是空的.

手機不在里面?我大吃一驚,連忙拍起口袋來.怎麼會?那是我和一哉之間唯一的聯系,對現在的我而言是比什麼都重要的東西.

我的後頸直冒冷汗,慌慌張張地跪下來搜書包.沒有.不行,越急就越找不到.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對了,來念咒語好了.天靈靈,地靈靈……不行,完全冷靜不下來.是我蹲下的時候掉了的嗎?還是我要開鎖的時候?怎麼辦?怎麼辦?

"喂,你在干嘛?這里禁上進入."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我心髒差點停止.這個聲音是拉梅兒學姊?糟了.我一面想藉口,一面轉向門口.門開了道縫隙.我緊張地挺直腰杆,等她的頭從門縫中探出來.

然而門並末立刻被打開.反而是有道跑下樓梯的聲音傳來.

是誰?我還來不及想,門就開了.

在門口一臉錯愕的果然是學姊.她頂著一頭亂發不解地轉過頭,看向我的臉.

"怎麼,你也在?"

"'你也’……?這麼說來,剛才還有別人在?"

"嗯,有個男生在.我看他好像想上頂樓,所以才出聲的."

"男生?"

我環顧四周,想當然耳,頂樓及樓梯間空無一物,那個人來這種地方做什麼?我有種不祥的預感,看了看拉梅兒學姊的身後,卻只能看見延伸的樓梯,不見任何人影.

"那個人……是誰?是北高生嗎?"

"嗯……"拉梅兒學姊欲言又止,一臉傷腦筋地皺起眉頭.

"我沒在記別人的長相."

對喔!她說過.

"別說這些了,你快過來.我們學校的訓導老師很凶喔!"

我連忙回到校舍之內,此時有個東西被放到了我的掌中.淡綠色的機殼和仰望著我的綠小鴨.我忍不住叫出聲來,那正是我的手機.

"你的失物."

雜亂無章的社辦閃過我的腦海.啊,對喔!剛才我接過檔案夾時把手機放到一旁去了.一放下心,我的膝蓋便沒了力氣,當場跌坐下來.

瞧我干了什麼好事,竟然把唯一能和一哉聯絡的工具給忘了.

"你也太誇張了吧?你有手機依賴症啊?"

放下心來的同時,我又感到害伯.手中的小小機器顯得如此脆弱易壞,要是我不小心摔著了,或是泡了水,就再也聽不見一哉的聲音了.一想到這里,我就好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拉梅兒學姊歪了歪腦袋,關上了通往頂樓的門.


咦……我記得走上頂樓之後,我有關上門啊!

可是剛才聽見拉梅兒學姊的聲音時,門是開的.不,既然有個男生想上頂樓,門開著也不奇怪.不過,等等,當我四處張望找手機的時候,門好像就已經是開著的了.當時我很心急,不敢確定,可是,可是……

這麼一提,剛才她說過.

被白小鴨詛咒的人會被監視.

我毛骨悚然,忍不住抓住裙子.那個男生該不會是在偷看上了頂樓的我吧?怎麼可能?可是我又想起了遇害前一天我在日記留下的那句話.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當晚聽見的一哉聲音,比平時顯得更為可貴.

那是種直入心底深處的溫暖聲音.我真希望不必討論什麼案情,只要永遠聽他說著普通的話語.可是我們不能這麼做.在他的催促下.我在床上攤開了拉梅兒學姊給的兩份檔案.

一哉今天也去找了拉梅兒學姊,因為我們必須確認聽到的內容有無差異.我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臉頰之間,伸手翻動活頁紙.

大略對照下來,調查到的內容似乎是一樣的.我們交互念出每頁最上方的文字來確認.

"第十三則謠言,白小鴨有睫毛."

"〈這一邊〉的也完全一樣.再來呢?"

除了檔案內容,我們也對照了說話內容.只能靠口頭確認,真教人干著急.

令人驚訝的是,拉梅兒學姊在兩界的舉止都很相似.她在一界也泡了抹茶,分兩次喝掉.

"這就是你之前所說的'兩個世界的差異維持在最小限度之內’嗎?"

一哉在電話彼端沉吟片刻,才說:

"關于這一點,我想應該是這樣吧?比如我打算'明天去看電影’,假如隔天是晴天當然會去看,那如果是陰天呢?"

我一面疑惑他為何要問這個問題,一面點頭.

"應該會去吧!只是陰天又沒什麼大礙."

"不是傾盆大雨,應該就會去,對吧?即使有〈晴天〉和〈陰天〉之別,行動也不會變.我在想,人的行動其實不是光靠一個因素決定的,而是像彈珠台一樣,天氣,身體狀況及別人對自己說的話就像彈珠台上的針,影響了人的行動.如果針掉了一根,只要附近的針沒有變動,球的滾動方向還是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對吧?大家雖然為了我們的死而難過,但依然照常上學,放學後也還是會去玩;成績排名差個一名,對人生也不會有影響.就算再親近的人也一樣.世界上有幾十億人口,受我們不在所影響的只有極少數,其他人還是照常生活."

我們只是幾十億根針中的一根.我們的空缺,就這麼被其他幾十億人給填補了.

"就拿今天來說,假如只有我去找學姊,學姊的行動或許會完全不同;但是你填補了我這根針的位置,所以學姊這顆球還是滾到了相同的方向."

我突然想起世界史老師說過的話:除了一小部分的偉人之外,少了一個人,對于曆史的洪流是毫無影響的.我覺得有點難過,我們的存在就這麼渺小嗎?

不知不覺之間,我的手上冒了許多汗.我正要伸手去擦,卻打翻了檔案夾,有個東西從里頭掉了出來.糟了,我竟然把拉梅兒學姊給我的點心收到這種地方來了.

我輕輕打開外包的面紙.幸好點心沒摔壞,微胖的下弦月並未缺角.

"一哉,你也收下了拉梅兒學姊給的點心嗎?"

"不,我對日式點心沒什麼興趣."

這麼說,一哉手邊並沒有這個點心.世界果然變了,雖然相似,實際卻漸行漸遠.

一哉和拉梅兒學姊碰面以後也沒上頂樓,因為一界的頂樓上並未發生過任何事.這個差異又會產生什麼影響?

我想起在頂樓看見的天空及那個男生,身體微微發抖.也許是因為現在是晚上吧!一想起或許有個不認識的人在偷看自己,恐懼感變得此白天時還要強烈.那個人到底是誰?

"唉.一哉,你相信詛咒嗎?"

我輕聲詢問,電話彼端傳回了一道啼笑皆非的聲音.

"當然不信.你干嘛說這個啊?"

"有個謠言是說被詛咒的人會被監視,對吧?"

"哦,你是要說二十九日的日記啊?那應該是……"

"今天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我瞥了窗戶一眼,窗簾微開,看得見夜色.我開始後悔自己沒把窗簾完全拉上,可是又不想起身靠近窗子.總覺得周圍格外悶熱.

"不光是今天.上禮拜第一次去找拉梅兒學姊的時候,我也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這話……是真的嗎?"

被他這麼一問,我也沒什麼把握;不過今天確實有個男生在門前.

我把上了頂樓的事告訴一哉.我原本就力算把全部的經過都說出來,但離開文藝社辦之後的事卻一拖再拖,到了現在才說.

我說完之後,一哉一聲不吭.這是種教人不舒服的沉默.

"這麼說來,那家伙一直在偷看你?"

"是不是一直我不知道……不過頂樓的門應該開了一段時間."

我一說完,一哉又沉默下來.從這股沉默之中,我感覺到他的不快,連忙開口:

"啊,可是,其實我也不敢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把門關好,禮拜五那天說不定也只是我多心而已.再說〈這一邊〉的我又沒看到白小鴨,不會被詛咒……"

"我才不是在擔心詛咒!"

一哉突然怒吼,嚇得我差點掉了手機.我還是頭一次挨一哉罵,不知如何是好.

"呃,呃,我……"

"這麼重要的事,你為什麼沒說?你還有什麼事沒跟我說的?"

我想起了之前在走廊上叫住我的那個瘦削女學生,不過……

"沒,沒有啊!沒別的事了."

我回答時簡直快哭了,然而一哉並沒回話.

就在一陣長到令我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沉默之後,他微微地歎了口氣,喃喃說道:

"綾,我們還是罷手吧!"

"咦……"

"你去警察局,把我死亡的不合理處和懼高症的事都告訴警察,剩下的交給他們就好."

"可是,一哉……"

為什麼他會突然這麼說?我完全無法明白.今天我才暗自發誓,一定要替他報仇;剛才我們不是還在討論案情嗎?

"警察也不是傻瓜,如果我真的是被殺的,他們一定能抓到凶手."

"可是警方已經把你的死亡以意外結案,你想得太樂觀了."

不安的感覺泉湧而出,我拚命地說話.我覺得一哉似乎會離我而去.

"我擔心的不是詛咒,是活生生的人,是凶手.你聽好,對方可是殺人犯,要是你四處打聽消息,說不定反而會被盯上.別忘了對方已經殺了一個人."

"無所謂!只要能替你報仇就好!"

為什麼現在才說這種話?我們不是早已做好覺悟了嗎?

我想這麼說,但話卻梗在喉頭出不來.

"報了仇又能怎樣?"

我拚命地說道,但一哉的反應卻很冷漠.如鐵塊般的話語狠狠地壓扁了我的胸口.

"再說我們連學姊都拖下水了,要是繼續追查下去,連她都會有危險."

"是我的錯,我不該不經思索就要你去找學姊幫忙."

一哉懊惱地說道.可是,可是……不,我也不是完全沒想過這些問題.追查我們的死因,下場可能是相同的命運.

"現在學姊就已經夠危險了.她到處打聽消息,假如頂樓的男生和命案有關……就算學姊不記得他的長相,他也記住學姊的長相了."

沒錯.雖然拉梅兒學姊不擅長認人,可是對方不知道這件事啊!而她外貌那麼有特色,再好認不過了.

"那我去跟拉梅兒學姊說不用她幫忙了,剩下的我會自己想辦法,讓她待在安全的地方,然後我們兩個人再想辦法找凶手,好不好?"

我話一說完,一哉又沉默下來,安靜得教我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消失了.過了片刻之後,電話彼端傳來了一道淡漠,冰冷又顯得十分遙遠的聲音.

"收手吧!一點意義也沒有.就算抓到凶手,我們也不會複活,〈那一邊〉和〈這一邊〉也不會合而為一啊!"

腦袋似乎突然搖晃起來,地毯在轉動,書桌和床也在轉動.不知幾時之間,我的指甲嵌進了地毯里,一哉的聲音就像機械一般.

"找出凶手報了仇,又能怎麼樣?根本無濟于事,我們還是得各自活下去,頂多心情變得舒暢一點而已.就為了這樣,要拿活生生的一條命去冒險嗎?"

我覺得自己快要結凍了.啊!沒錯.不知幾時之間,我開始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抓到凶手報了仇,世界就會恢複原狀,我們就能見面.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說這種話?你又知道了?也許……"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一直重複著"也許".

其實我明白,天下間沒這麼好的事.河流已經一分為二,絕不可能某天早上醒來發現一哉複活了,一切都沒發生過.

親戚里的阿姨相隔壁的老爺爺也一樣,人死了就是死了,人生無法從頭再來.光是能用電話連接兩個世界就已經是奇跡了,我又怎麼能貪得無厭地期待更大的奇跡?我很明白.可是,可是……我唯獨不希望一哉來指正我.

"綾……我不希望你又死一次.我能和活著的你說話,已經很高興了.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幸福地生活."

"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豬頭豬頭豬頭!沒有你!沒有你沒有你沒有你怎麼幸福得起來!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要找出凶手!不用你幫忙!"

"我都說沒意義了,你為什麼講不聽啊!"

"什麼叫沒意義?你懂我什麼?你又知道什麼對我有意義,什麼沒意義了?"

"我不管了,隨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不用你說,我也會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我狠狠地掛斷電話,四周倏然安靜下來.

我伸手拭淚,這才發現手上還緊緊握著點心.我捏得太緊,月亮已經四分五裂.

粉末落到了面紙之上,我的心跟著一陣陣地發疼.

我高舉手機,想往地板砸,終究還是輕輕地放到坐墊上,接著狠狠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