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憂郁騎士的華麗變身

屬于島國,又位居北方的昆席德王國,六月正處于盛夏時節.

漫長的冬季結束,當春季的暴風遠去後,藍天中豔陽高照,橡木萌發新綠,全國的原野,庭院無不盛開著薔薇.薔薇形形色色,再加上那芬芳的香氣,可說是最受人們喜愛的花卉.因此,在昆席德,六月被稱之為薔薇月.

一年之中,薔薇月六月是最美麗的月份.

原本應該是如此才對.

然而,吉克卻苦惱不已.

大白天的,此處卻有些陰暗.在空無一人的大聖堂里,唯有報時的鍾聲當當響起,他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雙眸緊閉,緊縮的眉頭之間,卻又著不似十九歲年輕人的肅穆.

他並不討厭薔薇,也不排斥早晨涼爽宜人,午間熱氣逼人,晚上卻又涼風刺骨的夏天.

只是,令他不禁皺眉的事情卻多如牛毛.

例如他身上穿的衣服.

長擺的深紅上衣繡上金絲鑲邊,再加上背心,品藍色的肩帶,以及掛在腰間的佩劍,這些是王宮中宮廷騎士的制服,而吉克正是其中一員.然而,這件事卻成了他大部分的煩惱來源.

吉克黑發黑眼,再加上看起來正經八百,換句話說就是非常陰沉.雖然他本來就很悶,不過現在的他是真的十分煩惱,就算外表再怎麼看不出來,在心情憂郁的時候,他還是會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因此,宮廷騎士吉克法爾德·歐文·斯佛爾劄,現在正身處于正午剛過的大聖堂里,他雙膝跪地,雙手交握,向天上諸神誠心禱告.

不過,也僅止于此而已.

那些煩惱卻一點也沒解決.

「……這也難怪.」

吉克緩緩睜開眼,並且從座位上站起,他一邊聽著自己長靴的腳步聲在尖塔形的挑高天花板高聲回蕩,一邊戴上白色手套.

這時,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一只手套突然丟在他的臉上.

吉克嚇了一跳,眼睛也跟著眨個不停.不過從旁人眼中看來,那實在不像大吃一驚的模樣.但是,當他從大理石地板撿起那只手套時,還是不禁皺起眉頭.

那只絲絹的白手套很小,別說吉克根本戴不下,就算和他同年齡的女孩,恐怕也很困難.不管怎麼看,那都像是小孩專用的手套.

怎麼會出現這種東西?

就在他如此心想的同時,一道人影在他的視線一隅動了起來.

「你撿了對吧?你的確撿起來了吧!?」

「啊?」

一旁傳來比長靴更加響亮的說話聲,吉克不禁圓睜雙眼.

數十列長椅面對祭壇整齊排列,其中一張椅子上有一名小孩.正確來說,應該說有一個小孩站在椅子上.若要更精確地形容,應該說有一位長發少女,身穿長及腳踝的洋裝,正雙手叉腰站在上頭.

那位少女無論怎麼看都只有十歲,當他與吉克四目交會時,便朗聲如此宣告:

「你撿起了手套,也就代表你接受了我的挑戰!來,跟我決斗吧!」

「……決斗?」

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尋常,于是吉克蹙起眉頭.

雖說一切都是順勢而為,不過他身為撿起手套的人,威廉符合禮儀還是姑且一問:

「那麼,你要賭什麼呢?」

「咦?賭什麼?」

「所謂的決斗,是為了自身的理想,理念,名譽,而賭上姓名的舉動,如果你要向我提出決斗,就應該提出相對的賭注才合乎禮儀,不是嗎?」

「呃~~~~~~~~?這個嘛……」

聽完吉克冗長的說明,少女抱著頭陷入苦惱之中.看見她這副模樣,吉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位少女根本不懂決斗的意義,大概只是因為有趣才試著模仿看看.

既然如此,自己也沒必要跟她一般見識.

根據方才報時的鍾聲所示,他也差不多該回去北方宮殿的宿舍了.要是沒趕上點名可就麻煩了.

吉克稍稍籲了口氣,無視于拼命思考的她邁出步伐.

「啊,等一下!你要去哪里?你不跟我決斗嗎?太卑鄙了!」

「卑鄙?我只是告訴你道理而已.如果沒有賭注,那根本沒什麼好比的.」

「那就用我明天的點心來賭!有司康餅,果醬和橘子醬,說不定還有姜餅蛋糕呢!就賭這些如何!?」

「我討厭甜食.」

「咦咦!?怎麼可能!」

聽她的語氣,似乎是覺得這世上不可能會有這種人,不過吉克是真的討厭甜食,特別害怕那甜膩的香氣,因此,他決定拒絕這場決斗.吉克無視于她的大聲嚷嚷,徑自推開了大聖堂沉重的門扉.

從枝葉間灑落的陽光落在石階上,吉克走在上頭,萌芽新綠與花兒的芬芳隨風吹來,輕拂著他的發絲.他的眼睛早已適應大聖堂中的黑暗,灑落的陽光因而更顯刺眼,北方宮殿的尖塔正後方一片豔陽高照.

吉克看了一眼在逆光中清晰浮現的尖塔,這才思考起來.

王宮大聖堂里的那位女孩究竟是誰?

「啊~~那應該是伊娃潔莉殿下吧.」

在玻璃燈罩的油燈照明之下,一位男士坐在散亂堆放著厚重書籍,文件資料的桌子上,一邊如此回答.

但對吉克而言,這個名字他從來未曾耳聞.

「伊娃潔莉是什麼人?」

「你不知道嗎?就是那位第二公主伊娃潔莉殿下啊.他不是很有名嗎?除了那雙宛如紫水晶的眼瞳,她還老是光著腳在王國四處走動,又跑進酒窖偷葡萄酒,甚至還試圖從庭園的瞭望台上跳進路德河,她真是一位開朗的公主呢,不是嗎?」

「她真的是公主嗎?」

真是難以置信,吉克不禁皺了皺眉.不過,那位男士還是點頭說道:「千真萬確.」

「話說回來,你明明住在王宮里,怎麼會不認識她呢?今年四月初不是有個會面的儀式嗎?」

「很不巧,我成為宮廷騎士一員今日王宮,是在四月底的時候.」

「嗯?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是這樣沒錯.啊啊,你穿這套制服一點生澀的感覺都沒有,我一不小心就忘了你還是新人呢.」

那位男士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撩起那頭波浪卷的金發.

這時,他的手正好撞上桌上那些堆積如山的書籍.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書山一股腦坍塌,隨著啪沙啪沙的轟然巨響散落在地.那些夾雜于書與書之間的文件,甚至飄到了站在房間中央的吉克腳邊.這簡直就像是算計好的一樣,吉克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收拾.

「抱歉啦,吉克.啊,等東西收好,記得幫我從那架子上拿葡萄酒和玻璃杯來,核桃也順便一下.」

「……我可不是傭人,哈曼.」

「我當然知道.在這王宮里,我跟你指尖並不是表兄弟,而是新人騎士與首席騎士,不是嗎?所以啦,你可以好好注意你的語氣和態度,斯佛爾劄.還是你有自信在劍術上勝過我?」

「……請原諒我的無禮.」

你剛才明明忘了我是新來的.

吉克真想這麼反駁他,不過她還是忍了下來,把撿起來的書籍資料放回桌上.接著,他按照對方的吩咐,將葡萄酒瓶,水晶杯,以及升滿核桃的東洋風小盤子放在桌上.

當他打開葡萄酒的木栓,默默地將香氣濃郁的紅酒注入杯子後,那位男士忽然奸險一笑了出來.

「哎呀哎呀,真是辛苦了.你的手腳還是一樣利落呢,難道最近的寄宿學校,終于開始叫道管家的課程了嗎?」

「別胡扯了,這是我受到茱莉亞嚴苛訓練的成果.」

「啊啊,原來是茱莉亞,原來如此.」

那位散漫地坐在桌子上的男士點點頭,吉克一邊斜視著他的臉,一邊輕輕歎了口氣.

他是吉克的長官,同時也是年長吉克十五歲的表哥,名叫哈曼·羅斯伍德.

雖然哈曼也是宮廷騎士的一員,不過在他胸前,可是有一枚銀色的星徽在閃閃發亮.那是首都騎士的象征,同時也證明他是十二位宮廷騎士中的第一劍士.

哈曼保有這枚星徽已有七年之久,吉克自幼就向他學習劍術與學問.吉克能在寄宿學校得到好成績,其實他也功不可沒.

在哈曼的勸進之下,吉克加入了宮廷騎士團,但是才短短三個月,他就已經後悔了.

「話說回來,吉克,你也真是辛苦呢.今天這件事雖然挺可愛的,不過你昨天也在前院那兒被要求決斗了吧?」

「昨天那次不算是決斗,我們只是過招兩下.」

在長官的命令之下,吉克也拿著玻璃杯,只是面無表情地淡淡陳述著事實.聽他這麼一說,哈曼傷腦筋地聳聳肩膀.

「可是昨天的對手,不就是那位半個月前在禦前比試敗給你的格里菲斯嗎?三天前,你也在前院和魯弗斯決斗,不,過招了對吧?而且還把他們都擊退了,哎呀哎呀,真是了不起呢.」

「了不起是嗎.」

看來哈曼並不是在稱贊他,而是對他的行徑感到不敢置信.不過,吉克可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雖然昆席德是帝制國家,國家大事卻由議會負責.盡管如此,這個國家至今仍殘留著許多君主專制時期的色彩,宮廷騎士團可說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在君主專制的國家,國家領土,國民以及國民的財產,全都屬于王家所有.貴族則是守護王家的騎士,也就是所謂的軍人.但在采取了議會制之後,國王變成了國家的傳統與榮譽的象征;大部分的貴族,則是以領主的身份過著奢華的生活;但是宮廷騎士的制度,卻作為主從關系以及忠誠的象征流傳至今.

這十二位被選為宮廷騎士的青年是王家的私人部隊.在家世,容貌,教養以及劍術上都經過篩選,並賜予他們位居王宮北方宮殿的宿舍.

真要說起來,這的確是一個古老的制度.不過在就任宮廷騎士的同時,也會一並獲得騎士的稱號.

對于無法繼承家里爵位的貴族次男,三男而言,這個稱號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目標,高額的俸祿也是其魅力之一.

另外,在擔任宮廷騎士的這段期間,如果想構築至今的人脈倒也不難.雖然在王宮服役的期間必須維持單身,不過在退役之後,也會因此受到社交界的貴婦們青睞.

不例外的,出生于斯佛爾劄男爵家的吉克亦為家族的次男,至于身為宮廷騎士所擁有的諸多特權,他是最近才知道的.

若是要說得精確點,其實他是在上個月——在五月祭的活動之一,也就是武術大會之後才曉得的.

在國王,王妃,以及王太子也一同觀戰的禦前比試里,吉克將他的前輩們悉數打倒,知道決賽才被給哈曼.對于他精湛的劍術,國王著實稱贊了一番,至于那些在國王面前敗給新人,因而受到奇恥大辱的其他騎士,則是對他恨之入骨.

也就是說,每天有人以過招為名找他決斗,正是為了報一箭之仇.

至于為什麼會選在顯眼的主殿前院進行,大概是為了向王宮里的人們誇耀吧.

第二公主之所以會向他扔手套,想必也是受到這件事的影響.

「我問你,吉克,你和他們目前交手的勝負如何?幾勝幾敗?」

「我一場也沒輸過.」

吉克一邊將新的酒杯與葡萄酒遞給哈曼,一邊用水瓶清洗喝完的玻璃杯.新倒的葡萄酒明明和一開始喝的拿唄出自同一瓶,哈曼卻在輕啜一口後苦悶地皺起眉頭.

「你沒輸過?再這樣下去,找你過招的人可是會絡繹不絕的,偶爾也放水輸個一次嘛.」

「我不要.」

吉克想也不想就如此回答,表情一臉認真.

要他故意放水給對方面子,將會有損于國王的贊美,以及身為他劍術師父的哈曼的名聲,可說是愚蠢至極的行為.至少吉克是這麼認為的.

然而,哈曼卻拿他沒轍似地搖搖頭.

「這種死腦筋雖然也是你的可愛之處,卻也是你最大的問題.我越來越擔心你的未來了,吉克.」

「要我來當宮廷騎士的人,不就是你嗎?」

「我是這麼說過,不過是你自己做的決定.」

確實是如此.

吉克毫無反駁的余地,只能乖乖住口.一想到自己的決定居然造成這種後果,他就更覺得心煩.

盡管那些為了爭口氣和面子問題而找他麻煩的騎士也很煩人,不過最讓他失望的,其實是宮廷騎士本身的使命.

當王族出席公眾場合時,騎士必須擔任護衛,至于身為首席的哈曼,則是負責指導王太子雷歐哈特的劍術.

但是,除了這些之外,他們並沒有什麼固定的任務.

守護王宮是衛兵的工作.

因此,宮廷騎士平日悠閑到可以在大聖堂里冥想,還不時可以在前院過招.看來世間批評他們只是王宮的裝飾品,侍童騎士的留言,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早知道就不要加入宮廷騎士.

話是這麼說,他也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選擇.

但是——

這一連串一旦思考起來就沒完沒了的自問自答,甚至改變了酒的味道,吉克連同這份苦悶的心情,將葡萄酒一飲而盡.


就在這個時候,一顆核桃忽地猛然擊中他的眉間.

「你這苦惱的表情不是年輕人該有的,不,還是說因為年輕才會這麼煩惱?」

「哈曼,不要隨便糟蹋食物.」

吉克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瞪著對方,和他的四目相對的哈曼一臉認真.

「我真的很擔心,身為騎士的你,未來的動向將會大大左右斯佛爾劄男爵家的評價,況且,茱莉亞應該也很擔心你吧.」

「……」

吉克再次閉口不語.

茱莉亞是吉克的姐姐,每當說到比他年長五歲的姐姐,吉克就會不知所措,而這種不知所措又涵蓋了許多層面.

于是哈曼露出奸笑,似乎老早就猜測到吉克會有這種反應.

「所以啦,為了最近看起來悶悶不樂的你,我准備了一件盛大的任務交給你,你可要心存感激.」

「盛大的任務?」

對于哈曼不知所云的話和他的賊笑,吉克一邊心懷警戒一邊反問.于是,他得到了一個可怕的回答.

「吉克法爾德·歐文·斯佛爾劄,我命令你三天後的晚上,負責擔任第二公主伊娃潔莉的護衛.」

依據哈曼所言,公主今年十歲.

根據當今昆席德王家的慣例,無論是王子或者公主,十歲之前都只會公布他們的姓名,直到十歲生日時,才會在王家舉行公開的儀式.

不過,就算身為公主,年僅十歲的孩子也不可能突然就表現出「淑女中的淑女」身段.要身穿藏起腳尖的等身禮服,成為社交界之花活躍,還得花上一段時間.在那之前,公主甚少有機會離開王宮.

就常識而言,應當是如此才對.

但是現在,第二公主伊娃潔莉卻身處于國立歌劇院的貴賓室里.

「哇~~~人山人海的,有好多人呢.」

「公主,你這樣很危險,請退後一點.」

看到公主緊扶著包廂邊緣,吉克皺眉苦苦哀求.

跪坐在椅子上的確不成體統,更何況這間貴賓室位居五樓,從這兒探出身子自然是十分地危險,更別說是小孩子.為此,吉克不知道提醒公主多少次,但她完全沒有聽進去的樣子.于是,吉克只好說了聲「失禮了」,然後將公主從包廂邊緣一把拉開.好不容易讓她端坐在椅子上後,伊娃公主不滿地噘起嘴.

「喂,這樣我只看得到包廂啦.」

「是這樣沒錯.」

站在公主背後的吉克只是淡淡地回答.伊娃搖晃著那頭金中帶銀的長發,以及闊邊女帽上的緞帶回過頭,臉色越來越臭.

「這樣無聊死了.難得樓下這麼熱鬧,為什麼我不可以看?」

「這個嘛,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

「咦~~~~~~?真不負責任!」

「公主,現在正在上演歌劇,你這樣會干擾到其他人看戲,請別大聲喧嘩.」

吉克說著說著,視線也變得嚴厲.

伊娃面向前面坐好,雖然她乖乖不再喧鬧,卻垮著一張嘴,雙腳也在空中踢來踢去.那雙穿著長靴,完全夠不著地板的腳一這麼亂踢,那隱藏在及膝荷葉裙擺下方的燈籠褲白色蕾絲也跟著飄揚起來.

「真是不像樣.」雖說燈籠褲本來就算是一種安全褲,不過吉克還是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了一聲.

不過,他馬上就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的自己可沒資格對別人說三道四.

吉克陪同公主一同來到歌劇院,現在的他雖然身為騎士,卻又不是騎士.

經由首席騎士哈曼之手派任給吉克的「盛大認為」,正是擔任第二公主前往歌劇院時的護衛.

由于第二公主不太熟悉人情世故,所以今天偷偷外出的目的,是為了讓她在進入社交界前增廣見聞.換句話說,這應該是為了防止她一進社交界就鬧出大笑話,因而進行的事前演練.雖然在進入社交界之前,就連貴族之女也不得踏入歌劇院或是晚宴,不過他們可以偷看在宅邸里舉行的成人聚會.為為了做預備.至于公主,據說其預習的規模將會十分盛大.

話雖如此,這畢竟也是國王委派的特殊任務.就連這間貴賓室,也與可直接在舞台邊眺望的王室包廂不同,據說是特別另外保留的.

既然如此,身為效忠王家的宮廷騎士,也只有認真執行任務一途了.

因此,吉克今天不但是護衛的騎士,也是負責教導公主歌劇院禮儀的侍女.

他紮著一頭漆黑的長假發,上頭插著花型的發飾,手上戴著類似白手套,身穿遮掩了喉結的立領洋裝,為了保持完美,嘴唇還塗上一層薄薄的口紅.

哈曼在北方宮殿的宿舍幫吉克准備時,一看見這副裝扮完成的模樣,便大笑到差點岔氣.吉克看見鏡中自己的,在笑出來之前先感到一陣暈眩.不過,那副以男人來說不算魁梧的身高,以及對騎士而言不夠寬厚的肩膀,現在反倒值得慶幸.

還有一件更悲哀的事,因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穿上女裝了.

進入寄宿學校就讀之前,不,就連學校休假回家時,聲稱「我好想要一個妹妹」的姐姐朱莉亞,早已好幾次強迫吉克穿上洋裝.

回想起來,那或許是為了今天所進行的預演.

那麼,我應該感謝自幼就賜予自己這份試煉的天上諸神與朱莉亞才是.吉克在心里一再說服自己,透過這種方式,盡管他幾乎因為太過丟臉而崩潰,還是拼命鼓勵自己.

吉克就連代替年幼公主俯瞰舞台的余裕都沒有,只是他眉頭深鎖,宛如在祈禱似地合上了雙眼.

這時,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發生什麼事了?他睜開眼一看,正好跟轉過頭的伊娃四目相對.

在煤氣燈的照明之下,她睜著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轉睛地仰望吉克.

「噯,你代替我坐在這里吧.」

「嗯?那可不行.」

吉克以女低音的語氣斷然拒絕.身為一介下人,當然不能只有自己坐著,卻仍主人站著的道理,無論是騎士或是侍女都是一樣的.不過,伊娃也絲毫不肯讓步,畢竟她是一位不通人情世故的公主.

「坐下來畢竟輕松唷?你就坐下吧.」

「這是命令嗎?」

「咦?啊,如果我說是命令,你就願意坐下嗎?那,這是命令,來這邊坐吧.」

「……遵命.」

吉克一邊在心中歎了口氣,一邊行了個禮,這才不甘不願地坐在椅子上.這時,伊娃卻爬上了他的膝蓋,就連吉克也不禁圓睜雙眼.

「那個……公主.」

「嗯,這高度整合.這樣一來,你應該也沒意見了吧?」

「這……」

與其說吉克沒意見,不如說是驚嚇與訝異讓他啞口無言.但是厚臉皮地坐在他膝蓋上的伊娃,卻開心地眺望著包廂外的景色,然後以興奮的語氣問道:

「噯噯,為什麼這里會有這麼多人呢?」

「……這里是可以容納兩千為觀眾的歌劇院,也就是讓很多人一同觀察歌劇的地方.」

「是喔?那麼,歌劇是什麼?」

「你不知道歌劇嗎?」

「嗯,不知道.」

「……」

聽見伊娃如此坦率的回答,吉克再度傻眼.負責教育第二公主的人也太怠慢了吧?她稍稍怪罪了一下王宮的教育.然而,那位離開王宮,躲在這兒的公主卻悠哉故我.

為了避免他不小心摔下去,吉克抱住主人的腰,在他的保護之下,伊娃開始東指西指.

「啊,那是什麼?」

「那是舞台.」

「上面的人是做什麼的?」

「他們是歌劇歌手.」

「前面那些人呢?」

「是交響樂隊.」

「這樣呀.那麼,舞台上在做什麼?」

「現在是決斗的橋段.」

在數盞蠟燭與煤氣燈映照的舞台上,兩位身穿華美舞台裝的青年拿著劍,正在引吭高歌著各自的想法.

身為侍女,吉克只顧著聽從主人的命令,卻忘了確認今晚的戲碼,不過這出歌劇正好是他熟悉的內容.

「那是好友之間的決斗.」

「好友……也就是說,他們兩個感情很好對吧?那為什麼要決斗?啊,難道是為了爭奪明天的點心,才會展開的激烈決斗嗎?」

「不,不是的,他們是認定之間的未婚妻被好友橫刀奪愛,所以才會進行決斗.」

「是這樣啊?」

大概是無法理解吉克的說明吧,伊娃用力歪了歪頭.

她的反應充滿了孩子氣,吉克偷偷瞥了一眼她的側臉.

重新端詳之後,他才發覺第二公主伊娃潔莉的長相十分可愛.不只是可愛,她骨碌碌地望著上方,在那睫毛纖長的眼眸之中,蘊含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而她一說出口就毫不退讓的個性,以及那格外率真的性格,真要說起來,倒也挺有公主的風范.

然而,這麼觀察了一會兒,即使不願意,吉克還是想起來他與姐姐之間的會議,大概是因為他現在穿在身上的,全都是姐姐留下來的舊東西吧.

話雖如此,和吉克一樣有著黑發與黑瞳的朱莉亞,卻也沒荒謬到向路過的騎士下戰書.

不過,她倒是很像那種會某天突然說出「我要結婚了」的人.

吉克是在兩年前聽聞她的結婚報告.

感覺上,這兩年的時間既短暫又漫長.

「……嗯?噯,我在叫你啦!」

「?」

不知不覺之間,吉克竟然發起愣來,這才因為伊娃怪異的語氣和視線回神.在執行任務時陷入沉思真是不成體統,他一邊如此咒罵之間,一邊眨了眨眼.當他抬起頭後,伊娃卻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有什麼事嗎?公主.」

「嗯,我說呀,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的名字叫朱莉亞·斯佛爾劄,請你別忘了.」

雖然他早就懷疑過了,看來伊娃是真的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在伊娃的要求之下,吉克再次報上自己的姓名.至于這個名字,當然是他姐姐的.

「朱莉亞,朱莉亞呀,這名字真好聽.」

「謝謝你的誇獎.」

「那麼,這位博學多聞的朱莉亞,你只有今天是我的專屬侍女嗎?」

「是的.」

「既然如此,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是什麼問題呢?」

「嗯,我問你,我為什麼是公主呢?」

「……咦?」

面對這意料之外的問題,吉克不由得睜大雙眼,他覺得十分驚訝,難道這是什麼腦筋急轉彎嗎?小孩子總是很喜歡這類游戲,可是伊娃卻是一臉認真.

「我有一位叫做愛莉雅的同年齡侍女,雷歐王兄也很疼我.可是,都沒有人知道我進宮之前的事情.」

「進宮之前?那麼公主,你是在離宮度過年幼時期的嗎?」

「離宮?那是什麼?」

「這個嘛……」

「去年春天,在我進宮……不,在我來王都之前,一直住在一座可以俯瞰荒野的城里生活.等進宮之後,我猜知道自己竟然是公主.就連國王陛下居然是我的父王,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的.」

「……」

聽伊娃說得如此毫不保留,吉克再次啞口無言,他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覺得很困惑,雖然貴賓室里只有自己跟伊娃兩個人,但是她的這番話,自己真的有資格聽嗎?

幾天之前,關于這位第二公主,吉克甚至連她的名字都記不清楚.他只知道那位公主並非正妃之女,而是由第二王妃所生的.


即便是由君主制轉變為議會制的現在,迎娶第二王妃仍舊是昆席德王國的慣例.此外,這件事也在王家內部引發了一些爭執,而第二王妃所生的公主,自然也處于這場紛爭之中.這是一個很容易想象,不,是很容易推斷的情形.

然而,盡管如此,處于紛爭之中的公主,居然如此輕易就透露自己的身世,這麼做真的好嗎?

「我說啊,我為什麼是公主呢?朱莉亞也不知道嗎?跟我說嘛.」

伊娃一邊搖著吉克的肩膀,一邊如此詢問.真要說起來,她這副模樣的確相當天真無邪.不過,雖然天真無邪,她的眼神卻是認真的.對她本人而言,這個疑問似乎真的很重要,她的雙眼正強烈地表達,訴說著這樣的心情.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吉克不禁看得入迷.

他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第二公主伊娃潔莉那雙紫色的眼瞳.

「……公主,不,伊娃潔莉殿下,你覺得當公主很痛苦嗎?」

「痛苦?」

大概是沒想到會被如此反問,伊娃疑惑地圓睜眼睛,但她馬上搖著頭說:「不會呀.」

「雖然有一些讓人吃驚的事,還有繁瑣,死板的規定,可是一點也不痛苦.」

「那麼,你想回去那座可以俯瞰荒野的城堡嗎?」

「咦?難道我說想回去的話,就真的可以回去嗎?就像剛才一樣,只要我下命令,願望就能實現嗎?」

「不……抱歉,關于這點,我無法回答.」

「是喔……這樣啊.」

原本放在吉克肩頭的那只小手滑了下來.伊娃仍舊坐在吉克的膝蓋上,但顯得垂頭喪氣.一看就知道她的心情十分沮喪,看見她這副模樣,吉克想出聲叫她,不過他依舊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嘴唇掀動了一下,然後又抿了起來.

況且,這根本不是他可以回答的問題.要這麼說服自己很簡單,而且事實上也是如此.但他的心情還是很糟糕,就像原本存在于內心深處的某樣東西被拖出來,那一定是一種罪惡感,卻又不僅是如此而已.

吉克閉口不語,在沉默的背後,他如此心想:

原來就連悠哉故我的年幼公主,也會有這種無從解答的煩惱.

此外,自己竟然完全想不出方法稍微安慰她,吉克感到無地自容.

無論是宮廷騎士這個頭銜也好,受到國王贊賞的劍術也罷,就連寄宿學校時期的成績也一樣,現在都派不上用場.

「……伊娃潔莉殿下.」

猶如要去走這種如坐針氈的心境一樣,吉克只是喚著她的名字.于是,伊娃仿佛呼應著他一般喃喃說道:

「可是,朱莉亞,我覺得我不可以回去那里.」

「咦?……為什麼?」

「因為我跑來王都,本來就是為了幫助那座城里的人啊.只要我進宮,就會有人拯救他們,我們是這麼約定的,所以……」

所以也只能這樣了.

伊娃仍舊低著頭,她一面用手指撥弄著胸前的緞帶一面說著.與其說她在對這位只跟一天的侍女傾訴,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

聽見她這麼說,吉克只是沉默不語.

腦海中並未浮出歌劇院的景象,而是清晰地映出其他景色.

因此,他再也按捺不住.

吉克依舊沒開口,這時他站了起來.

「?朱莉亞?」

伊娃被輕輕抱起,放在椅子上,她的眼神中寫滿了不可思議.

吉克略微低下視線,就像是要閃避她的目光.

「……抱歉,請容我告退片刻,馬上回來.」

「嗯?那我會乖乖待在這里.」

聽到這可說是寬容的回應,吉克自然接受了她的好意.「那我告辭了.」他行了一個禮便立即轉身.接著,他一口氣推開沉重的門扉,對貴賓室外的正牌侍女點了個頭,穿過映照著橙色燈光的通道,走下樓梯.由于歌劇正在上演,大廳里空無一人,四周也鴉雀無聲.

吉克站在寂靜大廳的一隅,一只手靠在欄杆上,就這麼低著頭.

他輕聲呼喚朱莉亞的名字.

姐姐的聲音在他的鼓膜響起.

『吉克,我六月要結婚了.』

兩年前的冬末——就在四月的複活節期間,朱莉亞如此說道.

那年年初,吉克與朱莉亞的父親,也就是斯佛爾劄男爵忽然因病過世.雖然長子,也就是吉克的哥哥取代父親繼承家業,但是父親才剛開始的視野卻遭逢意外,別說是從祖先那兒繼承的領地與宅邸,甚至連吉克就讀寄宿學校的學費都岌岌可危.

就在這個時候,朱莉亞訂下了婚約.

那位比朱莉亞年長二十歲的對象並非貴族,而是經營貿易的富有實業家,據說他還有一位前妻留下的年幼公子.

『你是為了拯救我們即將破產的家,所以才結婚的嗎?』

『我並不打算否認.事實上,這位新當家,也就是我們的哥哥,他就跟父親一樣,是一位既懦弱又溫吞的人.所以,我才會想盡一己之力幫助他.』

『為了錢而結婚,這根本說不上是在幫忙,只是一種犧牲而已……你根本沒必要結這種愚蠢的婚!』

吉克踹了椅子一腳,猛然起身,語氣十分粗魯.

然而,看見弟弟動怒的模樣,朱莉亞一點也不驚訝,只是一如往常地平靜回答:

『真是的,吉克,我壓根兒沒有犧牲的打算,我是為了自己的幸福才結婚的.』

『可是,你竟然要嫁給大你二十歲的男人當繼室……』

『哎呀,他可是一個好人喲.既溫柔又老實,不但有包容力,也有父親和哥哥所欠缺的決斷力.他願意娶我,反倒是我賺到了呢.』

『朱莉亞!』

『我沒關系的,所以吉克,你只要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就行了,知道嗎?』

朱莉亞說完後嫣然一笑,然後親了吉克一下.

不久後,婚禮在六月的第一個星期日舉行,十天後,朱莉亞捎來一封信,信里頭寫著:『我的結婚對象比貴族出身的人紳士多了,前妻的小孩也馬上就粘著我,我真是太幸福了.』開朗的詞句化作愉悅的文字躍于紙上.

然而,就在那封信送來的幾天後,一位從姐夫家派來的使者,造訪了斯佛爾劄男爵家.

那位使者帶給吉克的消息,正是朱莉亞的訃聞.

據說,朱莉亞威廉保護突然沖到馬路上的繼子,因而喪失了性命.

婚禮才過半年,居然就變成了喪禮,距離那個慌忙的薔薇六月,至今正好過了兩年.

這兩年既短暫又漫長.

喪禮結束後,過了一陣子,朱莉亞的丈夫對吉克說道:

『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我想幫你支付大學畢業前的學費.朱莉亞生前也很擔心你,所以……』

『不,不必了.』

他是沒能讓朱莉亞得到幸福的男人,我才不想接受這種人的援助.

吉克一面拼命忍下這句話,一面淡淡地回答.當他從寄宿學校畢業後,就決定聽從表哥哈曼的建議,入宮擔任宮廷騎士一職.

即便到了今日,吉克仍不願意承認姐姐死了.

但是,朱莉亞確實已不在人世.

正因為她不在了,吉克才會尋求嶄新的人生,現在才會待在這里.

正因為他身居此處,方才伊娃那番話,才會有如大聖堂的鍾聲般,在他耳中回蕩不已.

我之所以會跑來王都,就是為了幫助大家.

因為只要我進宮,就會有人去拯救他們,我們是這麼約定的——

第二公主所說的「可以俯瞰荒野的城堡」,以及住在那兒的人們的立場為何,吉克完全不明白.

但是,兩年前的朱莉亞,是否也抱著如此覺悟,決定了自己未來呢?真是如此嗎?

「……朱莉亞.」

吉克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在突出沉重的情緒一樣,他喃喃呼喚著朱莉亞的名字,緩緩地眨著眼.

這時,突然有人出聲叫他.

「斯佛爾劄小姐?」

那是一位年輕男士的聲音,難道是不知不覺間進入休息時間了嗎?吉克抬起頭,說時遲,那時快,他原本放在欄杆上的手突然被牢牢抓住,然後被扭到身後.

「我可不想動粗,別大聲嚷嚷.」

聲音從正面傳來,一位男人正低聲說著.

看見他身穿燕尾服,白領結的身影,吉克大吃一驚.

那頭咖啡色頭發以及雕像般的容貌,吉克在王宮里每天都會見到,他就是幾天之前,才剛以過招為名向吉克挑戰的宮廷騎士——格里菲斯.

「難道是……」吉克轉頭一看,背後那位高大的男人他也見過——那便是宮廷騎士之一的魯弗斯.

「……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

吉克平時的口吻差點就脫口而出,他忍了下來如此問道.

要是被這兩位因為禦前比試而懷恨在心的家伙得知自己的身份,那就不妙了.他們的目的吉克早已心里有數.

「斯佛爾劄小姐,我們的要求很簡單,請你不要回去,直接離開這里.」

站在後頭的魯弗斯在吉克耳邊說著,盡管他扭住吉克的手,說起話來也語帶威脅,語氣卻顯得曖昧,也就是說,那是一種勾引女人的性感語調.

吉克一陣作嘔,甚至遍體生寒,不假思索地展開行動.

他以空著的手賞給魯弗斯的心窩一記肘擊,然後將他搖晃的身子扭到欄杆上.

「什……」

看見他敏捷的身手,大概是嚇了一跳吧,格里菲斯瞪大了眼睛.

吉克一面睜得他,一面繼續以侍女朱莉亞的身份說道:

「要是我就這麼丟下主人離去,負責護衛任務的新人騎士將顏面無光——這就是你們的陰謀嗎?」

「你挺聰明的嘛,斯佛爾劄小姐.」

「能得到你的稱贊是我的榮幸.」

盡管吉克刻意維持女低音的音調,應對的態度和平時一樣.「你根本不能把前輩當成前輩看待,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你這種態度,太囂張了.」吉克不知道被格里菲斯念了幾次,每當兩人過招,他總是免不了挨一頓咒罵.

然而,今天的格里菲斯卻沒有反駁.

他只是蹙起眉頭,沉默不語,有如雕像般的端正臉龐則是瞬間漲紅.

難道是身體不舒服嗎?吉克不禁納悶.

說時遲,那時快.

「…………!」

原本空無一人,鴉雀無聲的大廳,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悲鳴.才剛聽見的瞬間,卻又不自然地中斷,而那聲悲鳴,正是從樓上,也就是第二公主所在的五樓傳來的.

「糟了!」吉克倒抽一口氣,拔腿就沖上樓梯.就在他抵達五樓的同時,有個人影朝他襲來,但是,他根本沒時間和對方在這兒瞎耗.那位男人手拿小刀,身上穿著大禮服,吉克閃過第一擊,並且絆了一下對方的腳,那男人失去平衡後,一股腦摔下樓梯.趁此空檔,吉克拔腿穿越通道,朝伊娃所在的貴賓室前進,而侍女們早已暈倒在門邊的地板上.

「伊娃潔莉殿下.」吉克輕喚著她的名字推開門.

就像是早已算計好了一樣,一把刀直射而來.

那把刀朝著吉克的眼睛飛來,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花型的發飾在空中飛舞,紮起的長發也散落開來,但是吉克毫不動搖.他從躲在門後的男人手上搶過小刀,扭過他的手腕,一膝蓋踹上對方的心窩.吉克將癱倒的敵人推倒在地,便朝著包廂的方向望去.

供人觀看舞台時所坐的椅子,以及闊邊女帽落在地上,就在被扯爛的窗簾下方,有一位用布半遮著臉,身穿大禮服的男人.

那位男人跪坐在地,正將手從伊娃的腋下穿過,緊扣著她的脖子,並將舊式手槍的槍口抵在伊娃的太陽穴上.

面對那位不發一語,只是瞪著自己的男人,吉克並未詢問他的身份,畢竟問也沒用,對方根本沒有回答的道理.況且,保護伊娃才是他現在最要緊的任務.

吉克與那位蒙面男子對峙著,他默默地屏住呼吸.

這時,他瞬間向伊娃使了個眼色.

就在那短短一刹那.


那雙紫色瞳孔確實看了吉克一眼.

于是,那位曾經向宮廷騎士提出決斗,毫無公主氣質的公主,突然張口咬住那個男人的手腕.

「咿……!」

蒙面男子分心了一下.

趁此空檔,吉克飛快地朝對方拿著手槍的右手射出小刀.一待手槍落地,伊娃便一腳把槍踹開.

伊娃精准地把槍踢到吉克的腳邊,他撿起手槍,瞄准槍口,這時貴賓室的門卻猛然推開.沖進來的是格里菲斯和魯弗斯兩位騎士,他們的手上也都拿著槍.

察覺從背後傳來的氣息後,吉克仍將槍口對准那個男人,並且向身後使了個眼色.格里菲斯點了一下頭,立刻將男人帶出貴賓室.

可是,雖然逮到了人,他們的犯罪目的以及主謀者的姓名依然沒有頭緒.那男人不去攻擊觀眾寄放貴重物品的寄物處,卻特地跑來襲擊五樓的貴賓室,可見他的確是殺手沒錯.

正因如此,吉克十分懊悔自己居然大意離開主人.

「真的很抱歉,公主.」

吉克單膝跪地,低下頭去,松開的長發從肩頭上散落.那單膝跪地的姿勢很明顯是騎士的舉動,但是此時的他,根本沒有余力顧慮自身的名譽.若是出了什麼差錯,這可是唯有以死謝罪的失態.

伊娃凝視著吉克,大概是沒從驚恐之中回身,就這麼坐在地上發愣.

這時,還留在門前的那位高大騎士魯弗斯,就像是久候多時一樣開口說道:

「正是如此,紫之公主,這位離開你身邊,害你遭遇危險的侍女,理當接受嚴厲的處分才是,還有那個推薦這位侍女的騎士……」

「——吵死了.」

伊娃仍然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說著.

她這句語帶不屑的話,魯弗斯似乎一字不漏地聽進耳里.「啊?」他訝異地圓睜雙眼.

這時,伊娃霍然起身,臉上寫滿了不悅.

「你沒聽見嗎?我說你吵死了,說話給我小心一點.」,

「……公主?」

魯弗斯似乎沒想到會惹得伊娃發怒,語氣顯得相當困惑.大概是被他的態度觸怒了吧.伊娃大步向前,脫下兩手的手套,一並往魯弗斯的臉上扔去.

「朱莉亞是我的侍女,所以她的事由我來決定,我可不會接受你這個陌生人的指示.」

「是……不,公主,在下課時堂堂的宮廷騎士……」

「退下.這是『命令』.」

面對身穿燕尾服的騎士,這位公主似乎並不承認對方的身份,只見她雙手插腰,斬釘截鐵地說:

「要不然,我們就以朱莉亞為賭注決斗怎麼樣?」

「……不,這怎麼行呢.」

魯弗斯一面低聲回答,一面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至于他那副被王宮的侍女評為「有如聖天使般」的美男子容貌,現在卻完全派不上用場.

魯弗斯愁眉苦臉地轉身,乖乖地離開了貴賓室.

聽見門關上的聲響後,伊娃立刻回到吉克面前,盡管如此,吉克依然沒有抬頭,他根本沒有臉抬頭.

這時,那雙未戴手套的手筆直伸了過來.

「謝謝你,朱莉亞,是你救了我.」

伊娃輕摟著他黑發散落的肩膀,然後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一吻,那個吻只有聲音而已,但這已經足以讓吉克大吃一驚.

「伊娃潔莉殿下……這是為什麼?」

吉克早已准備承受比魯弗斯還要嚴厲的指責,現在卻只能茫然地抬頭望著伊娃.

「還問為什麼,你不是救了我嗎?這是為了謝謝你.」

「可是,這都是因為我擅自離開你的身邊.」

「但是,你也按照約定回來啦.」

「可是……」

「你很煩耶,一直嘮嘮叨叨的煩死人了,反正我跟你斗沒事,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我說得沒錯吧?」伊娃說著便歪歪頭,就像是在窺探吉克的表情,兩人四目交會,這對紫色眼瞳耀眼的程度,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才剛度過性命交關的一刻,吉克不禁看得入迷.仿佛著了魔似地.

伊娃的笑容仿佛野薔薇般無憂無慮,在她的肩膀後方——包廂的外頭,不一會兒,交響樂團的演奏戛然而止.

宣告舞台落幕的歡呼聲與鼓掌,籠罩了整座歌劇院.

薔薇月遠去,時間來到光月七月.

究竟是誰企圖在歌劇院暗殺第二公主?真相至今仍不明朗,盡管有主謀嫌疑的人不少,卻無人膽敢妄加揣測.至于那天隨侍在側的侍女們,則是沒有受到任何懲處.

只是還有一個問題.

「呐,吉克,聽說格里菲斯對那位侍女一見鍾情,這傳言是真的嗎?」

「很遺憾,是真的.」

在連接王宮主殿與北方宮殿的東側回廊上,吉克一邊與首席騎士並肩走著,一邊深深歎了口氣.

自從在歌劇院發生那件事之後,幾乎再也沒有人要求和吉克這位新人騎士過招了.魯弗斯會毫無動靜,想必是受到了第二公主的影響.

至于那位在歌劇院里不知為何突然臉紅的格里菲斯,則是死纏爛打,硬是要吉克介紹那位侍女給他認識.那副糾纏不休的模樣,簡直比之前為了報禦前比試的一箭之仇還要熱心.當吉克收到他熱情的情書時,全身不禁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不過啊,既然對方對你如此癡情,你還是和他見個面,當面拒絕她比較好吧?我說得沒錯吧,朱莉亞小姐?」

銀制的星徽在胸前閃閃發亮,哈曼露出豁達的笑容,拍了拍吉克的背.但是,他很明顯是在調侃吉克.「恕難從命.」吉克皺著眉頭回答.

這時,一陣尖銳的聲音忽然傳入吉克耳中.

「哎呀?」哈曼也停下腳步.

在東側回廊一旁,正好是綻放著形形色色薔薇的中庭,在薔薇花叢的另一頭,出現了一個嬌小的人影.

「請你等一下,公主!請你等我一下……!」

一位栗發少女一面扯開喉嚨大喊,一面拔腿狂奔;她所追的人正是那位公主,雖然只是瞥見她的背影而已,不過從那頭或金或銀的長發看來,肯定是她沒錯.

「看來,伊娃潔莉殿下還是一樣淘氣呢.」

聽見哈曼語重心長的話,吉克也靜靜地點頭稱是.

自從那天以來,吉克就再也沒跟伊娃交談過,這也難怪.

畢竟伊娃認識的是「侍女朱莉亞」,說到吉克,她大概只記得他是在大聖堂拒絕與自己決斗的惹人眼騎士吧.

不過,這樣正好.

在伊娃眼前,有她自己選擇的道路和舞台等著她.

吉克也一樣.

他之所以自幼磨練劍術,鑽研學問,是為了守護身為男爵的父親,即將繼承家業的哥哥,以及任性胡來的姐姐.

然而,他從小勾勒出的未來藍圖,竟如此脆弱地分崩離析,當朱莉亞的丈夫輕而易舉地解救了自己沒落的家時,吉克覺得自己的安身之所,甚至是自己的存在意義都被剝奪殆盡.因此,他拒絕了學費的援助,甚至帶著半自暴自棄的心情決定成為宮廷騎士.他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要以朱莉亞的丈夫無法做到的方式,來撐起這個家的未來.

但是,他最強烈的念頭,其實是將自己局限在某個框架,自我封閉,企圖藉此遺忘朱莉亞的死.

可是他做不到.

也就是說,無論是傷痛也好,空虛也罷,他都只能懷抱一切活下去.

話說回來,若是他早已遺忘朱莉亞,也不會遇見那對率真的眼眸.

現在,只要那眼神還留存于心就足夠了.

不過,總有一天……

「……嗯?快跟上來啊,吉克.」

被這麼一喊,吉克這才回神,他轉頭望向哈曼,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影從反方向,也就是從中庭那兒有如子彈般直奔而來,正好和吉克撞個正著.

突然其來的這麼一撞,吉克承受不住對方有如子彈般的勢頭,整個人摔倒在鋪滿大理石的回廊.

「啊啊啊啊,公主!」

那位上氣不接下氣的栗發少女,在開滿白色薔薇的花叢中呐喊.

至于那位撞上來的子彈——一頭長發綁也不綁,就這麼披頭散發的伊娃,則是一邊壓著頭喊疼,一邊站了起來.她一看見吉克,那雙紫色眼瞳便睜得渾圓.

「哎呀?我記得你是那位難得一見的討厭甜食的人,沒錯吧?」

看來她果然是用這種方式認人的,盡管吉克覺得目瞪口呆,他還是面無表情地點頭說了聲「是的」.

這時,伊娃的眼睛忽然一亮.

「那麼,把朱莉亞介紹給我的騎士就是你羅?噯,朱莉亞過得還好嗎?我還能跟她見面嗎?」

吉克略微瞪大雙眼,伊娃這句意料之外的話讓他大吃一驚,這種感覺就像是從天而降的陽光忽然變得刺眼,隨之而來的是心頭的疑惑.

在年長的相處之下,哈曼似乎看穿了吉克的想法,于是他代替吉克開口說道:

「伊娃潔莉殿下,你這麼中意那位朱莉亞嗎?」

「是呀!因為她真的很帥氣!她那天華麗地揚起長裙,就這樣砰砰兩聲擱到敵人呢!真令人崇拜!」

伊娃咻地起身,手足舞蹈地表演者當時的情景.

至于比第二公主年長二十歲的哈曼,則是笑眯眯地看著她這副模樣.吉克的心情十分複雜,明明是為了了解歌劇院時什麼地方才去的,第二公主卻明顯給人一種學錯東西的疑慮.

不過,或許就連這種舉動,也很合乎這位公主的個性.

就連她的性格,吉克都覺得有種無以言喻的魅力.

「我大概是被傳染了吧.」吉克悄悄歎了口氣,卻一點也不覺得擔憂,反倒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你要向往是無所謂,可是公主,算我求你,請你把頭發整理一下吧,用不著連這種地方都模仿呀.」

那位栗發少女一邊憤恨地嘟噥著,一邊走了過來.少女似乎是負責照顧公主的侍女,她率真摟住了伊娃的背.那位少女步履蹣跚,就像是在說「你逃不掉了,拜托你不要再逃了」一樣.

「嗯?愛莉雅,你沒事吧?……真拿你沒辦法.」

盡管伊娃嘴里歎著氣,還是扶著那位負責照顧自己的少女從回廊上離開.在消失于主殿之前,她回過頭,然後向兩位騎士用力揮手道別.

面對伊娃那副慌慌張張,眼花繚亂,卻又十分耀眼的模樣,吉克只是目不轉睛地目送著她離去.

就在吉克正准備朝北方宮殿走去之前,他向身為自己表哥的首席騎士問道:

「哈曼.」

「干嘛?」

「下次休假,可以陪我一起去幫朱莉亞掃墓嗎?」

「咦?……好啊,沒問題.」

哈曼漫不經心地撥起那頭波浪卷的金發,一邊點點頭.

哈曼的反應居然如此老實,這倒是挺稀奇的,于是吉克瞥了他一眼.

這時,他終于將沉積心頭兩年之久的話說了出口:

「打從以前,我就一直以為朱莉亞會嫁給你.」

「……我也如此深信著.」

哈曼咯噔咯噔地在回廊上走著,他說這番話時的身份並非首席騎士,而是吉克的表哥.

走在後頭的吉克屏住呼吸.

但是,他並不覺得呼吸困難.

夾帶著薔薇香氣的清風,耀眼的陽光,在北方宮殿另一頭緩緩響起的大聖堂鍾聲,他都可以清晰感受.吉克心想:我在這里,今後也會在這兒度過每個日子.

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感受一樣,哈曼在轉頭的同時如此說道:

「未來千變萬化,畢竟你我都像這樣活在這里.」

燦爛的太陽,清爽的徐風,偶來的狂風大作,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吉克辭去宮廷騎士一職,搖身一變為第二公主的貼身騎士,立誓為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那天,已經是距今三年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