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一章

為戀夢少年響起王都之歌

女騙子之傷

Lesenfantsquis'aiment—就像孩子們相愛—

1

窗外不斷傳來雨聲.

十二月的雨十分冰冷.

而且落在這城市的雨,並不會為人們帶來任何益處.雨,只會讓平時任誰都會默不作聲移開目光的日常髒

汙驟然湧現,教人心生厭煩;雨,只會讓流過城鎮中心的大河黯淡渾濁,將飲用水化作毒藥,在岸邊堆起可

厭的汙泥.

套句充滿智慧的學者所說的話,雷·魯迪亞是一個病態之都.

這里是蘭比爾斯王國的首都,由狹小的地窖及有如迷宮般交錯的陰暗小巷構成.連陽光都照射不到的底層

人家身上,總是背負著連祈求神明都毫無意義可言的命運.那簡直就和與死神同住沒什麼兩樣.

正因如此,才會有本應銷聲匿跡的人聚集在這里,讓此處不斷上演著戲劇化的悲喜劇.

雷·魯迪亞是擁有千年以上的悠久曆史,以及堆滿根深蒂固汙泥的王都.

少年背對窗戶,一面聽著讓王都更加汙穢的雨聲,一面歎了口氣.

仿佛在應和他似的,暖爐的柴火嗶剝迸開.火星一閃,隨即被火焰吞噬,少年灰綠色的眼眸瞥了此景一眼.

但過沒多久,他的視線換了個方向,直盯著坐在牆邊桌前的男性背影.

「鮑德,還沒好嗎?」

「啰嗦,不要催我.我會分心的.」

黑發男性身穿深褐色的老舊大衣,頭也不回地如此回答.少年乖乖聽話,安靜不出聲,那頭便傳來沙沙聲

響.那是筆在紙張上滑動的聲音.

這聲響讓少年安心不少.他離開窗邊,來到暖爐旁,灰綠色的眼眸徘徊于陰暗的房內.

「好了,我弄完了,米歇爾……米歇爾?」

男人擱下筆轉頭望去,椅子跟著嘎嘎作響.接著,他瞪大了金邊眼鏡下的淡色眼眸.

「喂,米歇爾.」

「什麼事?」

少年答道,並將卷起的報紙探進暖爐.確認報紙著火後,他叼起右手上煙管長長的煙斗.可是,切碎的煙

草並沒有燃燒起來.男人大步上前,奪下少年手中的報紙,嘴里一面嘖嘖抱怨,一面拍打牆壁滅火.白色,

黑色,灰色的灰燼在掉漆的牆前飛散.

「怎麼,下雪了嗎?」

少年聳聳肩膀,半開玩笑地說.話才說完,那男人就直瞪著他.

「到底要我說幾次你才會懂,米歇爾.不要隨便拿別人房里的東西當火種.」

「不想讓我亂碰的話,就別把那種東西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啊.不要把你自己的粗心推卸到我身上.」

「你說的對,那就這樣吧……放在這間診所里的東西,都不准你隨便拿來使用.還有,也不准抽煙.」

「唉,你真啰嗦,煩死人了.啰哩啰嗦的中年男子會被女人討厭的,鮑德.」

「誰是中年男子啊,我才二十八歲而已.」

「我才剛滿十五歲,我贏了.」

「這不是輸贏的問題!……不,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不要玩了,先穿上衣服吧.看得我都覺得冷了.」

男人深深蹙起眉頭,原本放著報紙的桌下散亂著衣服,他撿起來隨手扔了過去.少年銜著沒點燃的煙斗,

就這麼接過衣服,煙草因此從煙袋鍋撒了出來.房間的主人並未目睹這一幕.于是少年把煙草扔向地板,煙

斗放在桌上,這才拿起內衣.

「其實我不太想穿.」

「這世上哪有那種怪店,會把東西賣給光著身子上門的家伙……如果說你是為了惹我生氣,所以才要光溜

溜地出門,那訂單就不給你了.」

「啊,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一邊出聲應和,一邊扣上白色襯衫的紐扣.他打上藍色領巾,系好襪帶,套上銀灰色的長褲和黑色短

靴,披上黑色大衣,把略及肩頭的白金色頭發從衣領撥開,最後戴上帽子.

他只是不停長高,肩膀和腰際都很單薄,和這副裝扮根本不搭.

然而,對上個月才剛滿十五歲的米歇爾而言,這就是他工作時的打扮.

他接過署名鮑德溫·賽文艾雷的兩份文件,走出了房間.

蠟燭在樓梯間散發異臭,他走下以蠟燭照明的樓梯,離開了公寓.

小巷中住宅林立,外頭雜亂地釘著排放廢水的鐵管.他避開這些小巷,走在雨夜的氣味較沒那麼刺激的小

路上.他並沒有撐傘,因為雷·魯迪亞的天氣就和城里的居民一樣變幻無常,雨不久就會停了.就算稍微沾濕

頭發和衣服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橫越好幾條以煤氣燈照明的大馬路,卻沒遇上任何人,就這樣抵達了隔壁地區的郊區.在交雜小巷的深

處,有一棟細長簡陋的公寓.

他移開似乎是管理員忘了的掃帚,推開沉重的門扉,踏上滿是塵埃的潮濕螺旋階梯.無論何時來這兒,這

漫長的樓梯都叫人生厭.誰叫他有事要到這兒的六樓,這也由不得他.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六樓,敲了兩下掛著丹·博涅門牌的門.

「……來了,哪位?」

一陣沉默後,門口傳來男人的回答.雖然聲音沙啞得教人聽不清楚,對米歇爾來說卻是再熟悉不過.

「我帶鮑德的訂單來了,開門吧.」

「啊啊,是米歇爾啊.門沒鎖,進來吧.」

米歇爾依言推開門.展示櫃老舊到連蜘蛛網上都布滿灰塵,在排滿櫃子的櫃台另外一頭,站著一名頭發稀

疏的紅臉男人.白色圍巾從他頸邊邋遢地垂下.

「下雨你還跑來啊,訂單很急嗎?」

「不,只是順道而已.」

米歇爾從大衣內袋取出對折再對折的文件,遞給對方.他受托帶來的文件上,詳細記載了藥品的名稱及數

量.「好的.」男人點點頭,一拐一拐走向櫃台後方的門,進入另一個房間里.

啰嗦的鮑德是一個醫生,因為飲酒過量兒弄壞一條腿,聲音沙啞的丹·博涅則是藥劑師.這兩個在職業上關

系密切的人都沒有執照,也就是所謂的地下醫生與藥劑師.

對米歇爾而言,他與這兩人的關系也同樣切不斷.

「這次的訂單,大概後天就可以准備齊全了.」

紅臉男人從隔壁房間一拐一拐走了回來.「後天啊.」米歇爾在櫃台上輕托腮幫子,低聲重複了一遍.這

男人——藥劑師丹·博涅說的「後天」,指的大多是一星期後.鮑德應該早就把這點誤差計算在內了.只差這

麼幾天的話,米歇爾自己常用的藥應該還勉強撐得過去.

「那我到時再來.」

「好.」

「另外——這才是今晚的正事,給我的訂單來了嗎?」

米歇爾依舊托著腮幫子,翻著眼珠問.看見他的眼神,丹·博涅揚起厚唇,露出賊笑.

「當然來了,『魯·雷庫埃爾多』,你還真是受歡迎呢.」

「這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城里有很多興趣低級之輩.」

「一點也沒錯.」丹·博涅咯咯發笑.

象征藥劑師的白色圍巾隨著他的笑聲擺蕩,米歇爾望著那副模樣,嘴唇也跟著露出笑意.

魯·雷庫埃爾多.

意指「回憶」的這個詞是米歇爾的另一個名字,也是他工作時的招牌.

蘭比爾斯的首都——雷·魯迪亞,過去曾高聲頌揚腥風血雨的自由.

陽光下,舊時代的貴族命喪于刀光閃閃的斷頭台時,人們發出喝彩,然後以長槍刺起滾落斷頭台的頭顱,

在大街小巷游行.

這段曆史並非遙遠的過去,僅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雷·魯迪亞街頭染上鮮血後,許多士兵在國外血流成河.隨自由時代而生的風暴與軍靴的腳步聲,俘虜了醉

心自由的人心.

而這座城市當時,卻充斥著風暴散去後的倦怠感.

然而,正因為王都的現狀如此,才有許多人得以維持生計.

米歇爾也是其中之一.

他脫下被夜里陰雨淋濕的帽子與大衣,松開領巾,在長毛絨毯上褪去白色襯衫,一面緩緩轉頭.

柴火剝剝作響,燒得通明.一看見那站在暖爐前的身影,男人十分感動地大喊:

「啊啊……真是太不道德了!不過,實在太美了!」

紅發男子顫動著灰色的眼眸,輕輕地伸出手.但在指尖碰觸肩頭之前,米歇爾躲了開來,然後語氣平淡地

說道:

「巴爾蒙薩先生.不好意思,我早該說過了,請不要直接碰觸我魯·雷庫埃爾多的畫布.這副身子是活生生

的藝術,也是爬行于王都夜晚底層之物.要是碰著了,您的指尖將被紅泥汙染,那泥土會化作毒素侵蝕您的.」

「啊啊,是啊,你是說過,不過我還是想摸摸看.我想一一撫摸你點綴畫布的軀體,真的不行嗎?」

「不可以.」

「可是,我還是想摸……要多少錢才夠?」

「先生,這就像是把您的命換算成金錢一樣,請您不要再想了.」

盡管回答的語氣是如此冷靜,米歇爾卻扭動薄薄的唇微笑.男人不甘心地蹙起眉頭,但一看見眼前妖豔的

微笑,便陶醉地眯起眼睛.

這座宅邸離大街不遠,巴爾蒙薩是這里的主人,年紀還很輕,大概和鮑德相仿.正因如此,這棟房子自然

不是他憑自己能力掙來的.

他穿著白色襯衫,頸繞黃色領巾,手戴黃色手套,服裝上雖然標新立異,卻又顯得節制;再加上那俗氣的

舉止,整修不佳的裝潢和昂貴過頭的家具,以及滿嘴鄉村口音的傭人,由此看來,巴爾蒙薩先生應該是奉父

母之命,從鄉下上京的有錢人家少爺吧.想必他一直靠著鄉下送來的生活費,在王都和友人每天過著吃喝玩

樂的生活.

真是優雅啊,簡直像是貴族一樣.

米歇爾掃興地心想.

不過,他可沒表現在臉上.

隱藏真心可是做這行的基本美德.

米歇爾,不,魯·雷庫埃爾多把自己的身體當作畫布販賣給客人.他不准客人直接觸摸他的肌膚,要是真想

摸,則得透過畫筆或小刀才行.只要使用工具,無論要在何處留下任何畫或傷痕都行.此外,他也不問客人

的性別與身份.

這個在病態王都雷·魯迪亞被歸類為私娼的職業,正是米歇爾賴以為生的工作.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碰你嗎?」

「是的,先生.」

米歇爾對垮著肩膀,垂頭喪氣的巴爾蒙薩點了點頭,于是他低頭笑了起來,嘴角甚至喜孜孜地揚起.

這時敲門聲忽然響起,巴爾蒙薩應了一聲,一名侍女走了進來.

「少爺,您找的人來了.」

「是嗎,她終于來了,那馬上帶她過來吧.」

「是的.」侍女點點頭後離開房間,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人影.

對方頭戴黑色外套上的兜帽,巴爾蒙薩張開雙臂歡迎.

「嗨,你終于來了,拉·托蘭佩拉.」

「您好,憂傷的少爺,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

溫和的聲音從兜帽下傳來.那聲音宛如鳥囀,聽起來十分悅耳.這也讓米歇爾聽出對方是個年輕女性,而

且大概比方才的侍女還小.

從拉·托蘭佩拉這個名字聽來,她應該是同行吧.

米歇爾默默地思考著.

這時女性朝他瞥了一眼,就像是嗅到了他的心思.兜帽壓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相貌.不過,那女人的嘴唇

笑著,笑得相當親切.于是米歇爾也報以微笑,此時他心中已經有了底.

「這樣一來終于到齊了.」

巴爾蒙薩筆直抬起頭,踏著雀躍的步伐站在桌前.那對灰色眼眸很滿足似地分別望向被招來自己家里的二

人.

「那麼……拉·托蘭佩拉,你也快點脫吧.」

「咦?」

鳥囀似的聲音突然亂了調,宛如在訴說不明白對方的意思.至少米歇爾聽起來是如此.可是,聽在巴爾蒙

薩耳里似乎並非這樣.

「我很清楚你的風評,拉·托蘭佩拉.畢竟你在我的朋友間也算相當有名氣,所以我想請你幫個忙.」

「幫忙……您是指?」

「嗯,其實我的要求很簡單,而且非常有意思.我希望你和站在那兒的雷庫埃爾多交媾.當然了,要在我

的眼前做.」

巴爾蒙薩的眼神閃閃發亮,活像是小孩子在訴說夢想.米歇爾差點噴笑出來.盡管勉強壓住,他還是忍不

住想笑.

男女交媾原本是神明祝福之下的行為,詞意本身也帶有崇高的意義,但經由這個少爺口中說出,聽起來卻

只是下流至極的行為.不過,這項提議正如米歇爾所料,這名土氣未脫的年輕貴族,選擇了年輕妓女作為碰

觸雷庫埃爾多畫布的工具.這低級的興趣真讓人歎為觀止.

但是,這副軀體只是一張畫布,可不是什麼樂器.

他原以為好久沒遇到出手闊綽的好客人,看來這個期待是落空了.

「非常抱歉,先生.」

我無法同意您的提議,這麼做違反約定.

米歇爾正打算一本正經地這麼說.

然而,黑色兜帽卻不發一語從他眼前穿過,那件下擺不斷滴落雨珠的外套停在桌前.

「這個提議真是太有品位了,灰色眼眸的少爺.我真是嚇了好大一跳呢.」

「對吧,對吧.你願意接受嗎?你願意接受吧.」

「當然是……」

女人答道,這才終于卸下兜帽.帽子下出現亂翹的黑發與小麥色的肌膚,那是一位擁有堅毅側臉的少女.

米歇爾早就從聲音聽出她很年輕,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她的年紀應該和米歇爾相去不遠.

在油燈的映照下,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轉睛,抬頭望著高她一個頭的貴族少爺.

少女道:

「當然是拒絕了,我可是托蘭佩拉——是一個自豪的女騙子呢.」

「呃!?」

巴爾蒙薩發出打嗝似的聲音,圓睜灰色眼瞳.

那雙眼隨著突如其來的鈍重聲響游移.

那聲音是由壺發出的.

原來放在桌上的鮮豔東洋壺器,這時砸在巴爾蒙薩的太陽穴上.拿起那也能兼做花瓶的壺器之人,正是名

為托蘭佩拉的少女.

巴爾蒙薩蹲在她腳邊,雖然沒有昏過去,但還是緊抱著被砸的頭不停呻吟.于是,少女又一次把壺砸向蹲

在底下的頸子.悶響再度響起,巴爾蒙薩癱倒在地.

「你下手還真狠.」

米歇爾不由自主地喃喃說著.

少女轉頭,難為情似地呵呵一笑.

「別擔心,這點程度死不了人的……你好啊,這位沒禮貌的先生.」

少女將壺放回桌上,優雅地行了個禮,動作仿佛舞台上的女演員.但接下來,身穿黑外套的她面無表情地

翩然轉身,快步離開了這暖和到教人冒汗的房間.

「唉~~~」米歇爾歎了口氣.

看來今晚就到此為止,這次的工作沒有任何收獲.

于是米歇爾拾起地上的衣服,邊穿邊跟了上去.他也不顧那群下人無法置信的目光,徑直走下樓梯朝一樓

而去.

正當他要走出大門的瞬間,怒吼聲從二樓響起.

「不要讓他們逃了,把他們抓起來!我要把他們交給警察!」

「哼,給我住嘴!你這個貴族敗類!」

有個人影站在可以俯瞰正門大廳的二樓樓梯平台,那少女朝巴爾蒙薩口出惡言,還呸一聲吐著舌頭,接著

便如脫兔般拔腿就跑.她的背影,看起來就只像個從露天市集偷了食物就逃的死小孩.

盡管如此,米歇爾卻再也不能慢條斯理了.

世上最可怕的莫過于抓狂的上流人士.妄自尊大的他們可是很纏人的,糾纏不清的程度宛如城里根深蒂固

的爛泥.為了自身安全著想,米歇爾也穿越前院往宅邸大門奔去.夜雨不但沒停,甚至還越下越大.

幸好沒有人在看門,門也沒有上鎖.

他離開頓時鬧得天翻地覆的宅邸,在夜晚的巷弄中狂奔.他來到大街上,卻發覺少女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看來她對這一帶並不熟悉.

「往這邊.」

米歇爾拍拍她外套的肩頭,穿越了大馬路,少女毫不遲疑地跟了上去.

穿過可供二輛馬車並行的道路後,單馬的轎式馬車立即喀拉喀拉奔了過去,里頭夾雜著鄉音頗重的怒罵聲

,于是米歇爾一路往小巷深處前進.那漆黑的小路雖然連窗邊的燈光都無法期待,卻也不至于讓人迷路.

忽然間,前方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傳來多人慌張的腳步聲和怒吼聲.米歇爾在轉角前停下腳步.少女撞

上他的背,也跟著停了下來.

「怎麼了?怎麼這麼吵?」

「大概是在取締地下集會.」

「……也就是說,這附近有政府的人在對吧,那些我們的天敵.」

「沒錯.」

米歇爾一邊點頭回應,一邊嘖了一聲.

方才那位客人家里的傭人全出來找他們了,不過相較之下警察可要棘手多了.

在雷·魯迪亞,娼婦是采用登記制,而未向警察申請的非法娼婦——也就是私娼,是會遭到逮捕的.如果在

前頭的不是普通的夜巡而是秘密警察,可就麻煩大了.秘密警察可是一群獵犬.

二人還在觀察情況,腳步聲便朝這里接近.

米歇爾趕緊轉身避開這場騷動,穿梭在巷弄之間.「等一下.」少女嘴里這麼說,然後也跟在後頭.二人

跑著跑著,不久便來到一座小教堂前的廣場.

「已經沒事了嗎?安全了嗎?」

少女停下腳步調整呼吸,單手撩起貼在額頭上的劉海.兜帽大概在途中掉了吧,她的頭發有點濡濕.

正因如此,米歇爾也答道:

「這個嘛,應該已經安全了.」

「太——」

少女似乎想說太好了,聲音卻戛然而止.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的是米歇爾.他從黑色大衣內側取出小刀,抵

住了少女的咽喉.

「……這是做什麼?」

少女圓睜雙眼,視線朝他望去.

米歇爾用刀抵住她,就這麼露出微笑.被雨打濕的臉頰上浮現職業笑容.不過,那也僅有短短一刹那而已.米歇爾冷眼盯著黑發少女.

「拜你的疏忽之賜,我今晚一毛錢也沒賺到——只好從你身上拿些補償了.」

「你還真狠.」

「服務業就是這樣.」

「是嗎……的確沒錯.」

盡管刀尖刺進皮膚,少女卻幾乎動也沒動一下,一副教人摸不透的模樣.這大概是因為她以私娼為生的緣

故吧?總之她能明白就好.米歇爾今晚也不想再節外生枝了.可是……

「那拿去吧.這個給你當作賠罪.」

「……啥?」

米歇爾整個眉頭揪在一塊兒.少女說要賠罪而從外套下遞出的,居然是一個葡萄酒瓶.那枚細致雕花玻璃

酒瓶,總覺得有點似曾相識.如果米歇爾沒記錯,這酒瓶剛才應該放在那位客人家里的桌上.

正因如此,他的心情更差了.

「你以為這種瓶子可以抵過我一晚的收入嗎?」

「哎呀.你不喜歡這設計嗎?其實沒品位的雕花反倒更有味道呢.」

「你想死在這里嗎?托蘭佩拉.」

這番不得要領的對話令米歇爾更不耐煩了.今晚原本就令人不悅,現在他甚至連頭都痛了起來.

這時少女回答:

「如果殺得了我,那你就試試看呀.」

她豐厚的嘴唇上浮現笑意.那是以感情取代口紅,略顯陰沉的微笑.真正的紅色液體從刀尖滴下.少女主

動將喉頭的皮膚迎上刀刃,一邊接近米歇爾.接著,她就這麼笑著吻上去.

出乎意料的反擊令米歇爾瞪大雙眼.

「你知道嗎?拉·托蘭佩拉的吻可是很貴的.」

少女呵呵笑著,一面移開身子.她身上的黑色外套飄揚,就這麼消失在漆黑小巷的另一頭.她並未停下腳

步,而且也沒有回頭.

她的腳步毫不遲疑,米歇爾只是目送那個背影離去.雨也在他的睫毛前落下,方才接吻的余韻被冰冷的雨

水洗去.盡管如此,對方突如其來的舉動確實令他慌了手腳.

「真是糟透了.」

米歇爾喃喃自語,仿佛要一吐心頭幾乎無法承受的怨氣.

不過,他的腦袋可是清醒得很.

他明白不可能有事情,會比那晚還要「更糟」.

他討厭下雨的夜晚.

他母親在城里被殺的那晚,也不停地下著雨.

2

其實他父親是個罪孽深重之人.

母親也一樣.

她背叛女主人與父親私通,生下的孩子便是米歇爾.而他父親與女主人之間早有了小孩.不過對他父親而

言,女主人也不是正式的妻子.

米歇爾是這大享豔福男人的最後一個小孩.

父親因肺病過世時,米歇爾才四歲.

他第一次造訪蘭比爾斯王國的首都雷·魯迪亞,則是在他七歲的時候.

他乘坐馬車抵達王都的大門時,一名男性海關來問了幾個問題.

當時,米歇爾因為旅途疲憊而昏昏欲睡.

但是,男人不耐煩地詢問「有沒有東西要申報?」的聲音,以及母親「沒有」的輕聲回答,他至今仍記憶

猶新.

現在想想,也許那晚的命運早在當時便已注定.

因此,在再次前進的馬車中聽見的聲音,仍深深烙印于他的腦海之中.

母親甜美的聲音朦朦朧朧,反複地如此說著.

我愛你,米歇爾.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一個人可以依靠了.

馬車穿過大門,在下雨的街上喀噠喀噠奔馳,然後突然停下.車才剛停,母親便被拉出馬車.盡管不願意

,枕在她膝上的米歇爾還是醒了過來.他聽見叫喊聲,嚷著不要,救救我,也不斷聽到死命呼喊自己的聲音.

然而,對方並未因為她的哀求而手下留情,于是母親在雨與泥中遭受侵犯,被殺身亡.下手的是曾侍奉父

親的那群男人.

那晚,米歇爾被賣到了別人手上,對方住在王都郊外,有特殊的性癖好.

十二歲那年,他逃離了據稱是退伍軍人的男人與他太太身邊.

他開始以「魯·雷庫埃爾多」之名賣淫是在十四歲——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

從母親過世那天起,米歇爾一直棲身于這個病態都市的黑暗中.

「……所以,結果那天晚上你只是染上感冒,卻沒賺到半毛錢?」

「沒錯.」

米歇爾的身體終于退燒.他披上新的襯衫點點頭,然後咳了起來.

在小巷里目送自稱拉·托蘭佩拉的娼婦離去後,米歇爾回到了鮑德的診所.在那之後,他昏睡了五天之久.

米歇爾心想:要不是這房間的屋主是個醫生,說不定自己不小心就一命嗚呼了.真要說起來,其實正因為

他是醫生,米歇爾才能這麼胡來.

「其實收獲也不是完全沒有.鮑德,你知道一個叫做巴爾蒙薩的貴族少爺嗎?」

「……巴爾蒙薩?」

鮑德坐在擺放簡樸午餐的桌前,停下撕著面包的手,一臉認真地陷入沉思.趁著這個空擋,米歇爾伸手拿

起鮑德的廉價葡萄酒.他喝干咖啡杯里的酒,把黑麥面包挪到杯子上,再倒些牛奶在空出來的小碟子里.這

時,在這間公寓自由進出的白色野貓跳上桌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時.直到聽見小貓猛喝牛奶的聲音,鮑德才

抬起頭.

「我問你,那個叫做巴爾蒙薩的男人,身上是不是佩戴很多黃色的東西?」

「他的領巾和手套是黃色的.」

「這樣的話,那他就是自稱『高尚風流人』的其中一人.」

「那些是什麼樣的人?」

「他們的目標是為雷·魯迪亞帶來新潮流,成員似乎全是鄉下出身的人.」

「那就不會錯了,就是他沒錯.」

米歇爾將面包泡在加滿牛奶的咖啡歐蕾中,有些事不關己似地點點頭,在這瞬間,鮑德目光銳利地瞪了過

來.

「米歇爾,你可要小心了.」

「怎麼,對于黃色的潮流,你身為道地的雷·魯迪亞人——魯迪安的志氣和驕傲感到痛心了嗎?鮑德.」

「才不是……如果你明白我想說什麼,那就不要胡鬧,乖乖聽我說.」

鮑德將剩下的葡萄酒全倒進空下的杯子里,接著壓低聲音.他眼鏡下的眼神目光炯炯地盯著米歇爾.

「我以醫生及朋友的身份建議你,米歇爾.你現在應該馬上離開王都.」

「不可能.」

米歇爾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語氣與表情都自然而然冷了下來.

不過,其實這才是他真實的面貌.

笑容是為了欺騙別人而學,因此他毫不客氣地說道:

「撿回我的主人,我親愛的朋友,鮑德溫·賽文艾雷.我不可能離開王都,而且這麼做並沒有意義,這點你

也很清楚吧?」

「就是因為知道,我才會刻意這麼說.」

「唉~~」鮑德打從心底歎了口氣,一面搔了搔頭,然後重新翹起二郎腿.大概是無心用餐了吧,他也沒

伸手拿起倒好的葡萄酒,而是在搖搖晃晃的桌子一角托起腮幫子,眉間緊皺在一塊兒.

「米歇爾.」

「什麼事.」

「你太不在乎自己了.再這樣下去,你總有一天真的會橫死街頭.」

「我想也是,這正合我意.」

「米歇爾.」

「不過,我還不會死的.」

米歇爾直盯著對面那張不悅的臉說.

米歇爾現在還沒做好安詳赴死的准備,所以他不會死,也還沒打算死,這點鮑德也十分清楚.大概正因為

明白這點,鮑德才會允許米歇爾寄住在這兒.

「……如果只是因為我礙著你了,那我隨時可以離開這里.」

「我又沒這麼說.」

鮑德移開托著腮幫子的手,眉頭又鎖得更緊了,看見那宛如小孩鬧別扭的表情,米歇爾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並非為了欺騙,他就只是笑著.這是他對鮑德這位朋友的回答:我在這里住得很舒適,目前還不打算離開.不過,現在我要出門了.

「我要去閱讀室一趟.借我會員證吧.」

米歇爾離開桌前,拿起掛在牆上的大衣,帽子和手杖,然後從鮑德的抽屜拿出一張卡片,喝了一口倒好後

一直放著沒動的葡萄酒,便走向大門.這時,目送他離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回來的路上,去買一些平時喝的葡萄酒和咖啡回來吧,還有蠟燭.」

「你真愛使喚人,要是舊傷因為東西拿太重惡化怎麼辦?」

「你身上已經沒有傷口嚴重到會因為抱二,三瓶葡萄酒就裂開,就當作是付我五天份的醫藥費,乖乖給我

工作吧.」

「唉,是是是,我明白了.這位沒馬車,沒執照的醫師.」

米歇爾揮了揮手杖關上門.有只老鼠跑出來想啃獸油制成的蠟燭,他一面以手杖頂端戳著老鼠,一面走下

公寓的階梯.微弱的陽光從采光窗射下,對米歇爾而言,就連這點光芒都顯得刺眼.

他幾天沒在太陽高掛的白天出門了?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感覺到心曠神怡.

巷弄的地面在晴天時會變得黏黏的,比雨天還要難走.不過在這兒住了幾年,倒也習慣了.米歇爾來到大

街,一邊抽著煙斗,一邊朝東邊前進.

雷·魯迪亞分成二十個區塊,其中最熱鬧的是第一區,以貫穿街道的大馬路為中心,形形色色的餐廳,咖啡

廳,大大小小的劇院,展覽館,以及最適合漫步其中的商店街分布四周.

街上有打扮入流的男男女女,想投身政治的無趣文人,目光如老鷹般銳利的報社記者,腳步不安的鄉下學

生,再加上服裝老舊,神情疲憊不堪的畫家,大吐師傅苦水的裁縫師,以及朗聲攬客的小販.

形形色色的人使鬧區不分晝夜繁華熱鬧,而閱讀室便位于鬧區的一隅.

所謂閱讀室,是指可以閱讀報章雜志及各類書籍的租書店.

報紙和書籍不同于每天都大量生產的面包或雞蛋,家里跟地窖沒什麼兩樣的平民可買不起.一個月的報費

幾乎等于學生一個月的住宿費.因此,為了節省蠟燭錢,有不少窮學生經常在讀書室里逗留.

幾乎所有讀書室都禁止飲食及抽煙,但米歇爾常光顧的店家允許喝咖啡.只不過要是打翻咖啡而弄髒書報

,當然非得賠償不可.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在這滿是高大書櫃的店里,客人總是不怎麼多.在這里,也

不會有自以為是記者的勞工拍著桌子,口沫橫飛地展開辯論.

米歇爾坐進他冬天時的窗邊老位子,閱讀這五天來的資訊.

無論是整合各階級政治主張的正經書籍,或者最近才剛創刊的大眾化報紙,還是編給上流貴婦看的雜志,

米歇爾全部都讀.這些報章雜志掌握了社會的流行脈動,讓他得以了解晚上那些客人的傾向與真實樣貌.

只要想在雷·魯迪亞這個城市討生活,就必須明白這些事情.

但另一方面,能沉浸於資訊之海也令他感到心曠神怡.

只要像這樣集中精神,就能暫時忘卻自己,明天,甚至是未來,飄蕩于文字的浪濤之間.

他悠游于成千上萬的文字之中,逐漸摸透了這幾天報道的傾向.王都某處有什麼地下集會遭到取締,或是

讓他們逃了——這類新聞的數量不少.此外,報紙上也四處印著警察為了取締地下集會而采取的行動,以及

勞工階級的主張.

米歇爾在桌邊托著腮幫子閱讀,嘴里喃喃自語:

「看來這是暴動的征兆.」

「那可真糟糕.」

「真是太可怕了.」某個悠哉的聲音隨口應和他.

聲音從光潤的長桌另一頭傳來.

米歇爾移開托腮的手,刹那間忘了眨眼,帶著不詳的預感抬起頭.看來他的預感沒錯.

陽光下的對面座位上,不知何時坐著一位少女.

少女身上的洋裝,帽子,甚至是亂翹的黑發,都清一色是黑的.

米歇爾還記得那張五官立體的臉蛋.他毫不客氣地蹙起眉頭,不耐煩地說出對方的別名.

「拉·托蘭佩拉.」

「討厭,現在天色還很亮,等太陽下山再用那個名字叫我嘛.」

「找我有什麼事?托蘭佩拉.」

「我叫做莉卡喔,莉卡.你呢?」

「如果告訴你,你就會離開嗎?」

「要是你不肯告訴我,那我就在這里大吵大鬧.」

從那水汪汪的大眼可以看出她有多麼好強.少女眯起眼睛,一邊笑了笑.那露出賊笑的雙唇,分明是在強

調她可是言出必行.

米歇爾唉的一聲歎了口氣,將心頭滿滿的焦躁化作歎息,垂頭喪氣了一會兒.接著,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回

答:

「米歇爾.」

「這樣啊,你叫米歇爾,這名字比我想象中可愛呢.請多指教,米歇爾.」

「沒事的話就快走開,不要打擾我.」

真要說起來,少女是怎麼進入這間會員制圖書室的?特別是這間店的會員,可是只有身份正當的人才能申

請.因此,米歇爾總是向在王都出生長大的鮑德借會員證進出這里.這麼說來,難道是某位自由不拘的淑女

弄丟會員證,剛好給她撿到嗎?或是櫃台的男店員被她騙了呢?

無論如何,總之她就是礙事.

米歇爾決定不再理她,冷漠地重新讀起報紙.

然而,在他灰綠色的眼眸與報紙之間,一雙手拿著咖啡杯伸了過來.

「上次我還沒道完歉呢,喝吧.」

自稱莉卡的黑發少女說道,然後露出微笑.面對那伴隨水蒸氣飄來的廉價香味,米歇爾只是皺起眉頭.

「我不需要道歉,不用了.」

「是嗎?那我倒掉啰.這里的咖啡又酸又難喝.」

「等等.」

米歇爾阻止想當場倒掉咖啡的莉卡,拿著報紙拉住她的手.

「討厭,我是開玩笑的.」

「啊哈哈哈哈.」莉卡朗聲大笑.店里並不怎麼寬敞,其他散坐的客人同時望了過來,眼神充滿了責難.

如果是晚上做生意的時候,別人的視線對他們來說其實不算什麼,但現在這樣很明顯不怎麼名譽.米歇爾越

來越不耐煩.

「你不是來色誘我,而是來找碴的嗎?托蘭佩拉.」

「我不是說我叫莉卡嗎?我們又不是不認識,你就好好叫我的名字嘛,好嗎?」

「我可不打算跟你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滾,馬上給我消失.」

「你真無情,虧我這麼喜歡你.」

「……啥?」

米歇爾的太陽穴抽痛起來,感覺真的發出迸裂的聲音.

可是,莉卡只是在陽光下笑著.


她喝下剛才遞出的咖啡,一臉嫌難喝的模樣,接著又像仿佛吃了什麼甜食的小孩子,臉上浮現幸福的笑容.

「我喜歡你,米歇爾.我迷上你了.」

「現在可是白天啊,托蘭佩拉.而且,就算你對我說這種謊也賺不到一毛錢.你是想浪費說謊的才能嗎?」

「看來你一點也不相信我,但我是真心的.因為米歇爾,你是個溫柔的人.雖然你威脅我,卻沒有動手揍

我或踹我.」

「我不擅長動手動腳.」

米歇爾一邊說,一邊惡狠狠地瞪著她.莉卡「啊哈哈」地放聲大笑.周遭有越來越多視線望向他們,還可

以聽見責備的干咳.

米歇爾在心底發出呻吟:真是受夠了.

他並不喜歡和這種女人牽扯,卻也厭惡會動手打女人的男人.因為他曾目睹母親的慘死.盡管他不是會譴

責暴力的正義之士,但他可不想和那些殺死母親的男人變成同類.

那個女騙子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而他也不想讓她知道.她依舊開心地笑著.

「我是真的喜歡你,誰叫你這麼有意思.你長得明明這麼白淨,個性卻如此別扭,真是太有意思了.就像

是玻璃一樣.」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也無所謂.還是說你想知道?你想更了解我嗎?」

「並沒有.」

米歇爾站了起來,就像是要甩開對方嬌媚的聲音及眼神.接著,他冷冷地低頭望著那依舊坐著的身影.

「總之,我討厭那種打擾人又吵鬧的女人.簡直厭惡到想吐.」

「你冷漠的一面也很有魅力呢,米歇爾.」

「隨便你說.」

對于這煩人的玩笑話,米歇爾用鼻子哼笑一聲,然後披上大衣.拿起帽子與手杖後,他就這麼扔著剛才看

的報紙和雜志,直接離開了店里.盡管被櫃台的男店員瞪了一眼,他也視若無睹.正確來說,其實他根本沒

發覺.當那聽都不想聽的腳步聲從背後跟上時,他感到十分不悅.

「等一下,米歇爾.我們能在這里見面可是緣分耶?你不這麼覺得嗎?」

這算哪門子緣分!米歇爾一面心想,一面加快腳步.街上林立著帽子店,珠寶店和附有露台的咖啡廳,他

穿越街道,然後往兩側種植行道樹的大馬路前進.

這時,有四,五個男人從大馬路轉了進來.一行人興高采烈地聊著天,米歇爾身手矯健地避開他們的肩膀

,莉卡卻一頭撞了上去.大概是撞到鼻子了吧,後頭傳來「好痛」地說話聲.盡管如此,米歇爾卻理也不理

,徑自快步前進.

然而,這時一個男人尖銳的聲音竄進他耳里.

「你……你不是托蘭佩拉嗎!」

在光天化日的大馬路下,居然有人光明正大地喊出私娼的別名,米歇爾不禁停下腳步.

看來今天他的預感似乎十分准確.

他回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頸繞黃色領巾,手戴黃色手套,黑色長大衣的胸口別著黃薔薇花飾的三十前半

男子——也就是那個愚蠢的貴族少爺巴爾蒙薩.而那些和他一起停下腳步的男人,胸前也同樣別著黃色的花

飾.看來他們應該就是鮑德說的「高尚風流人」吧.

「怎麼了,巴爾蒙薩,這小女孩做了什麼嗎?」

「還問,這家伙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妓女!拉·托蘭佩拉!這女人就跟她的別名一樣惡劣!不但讓我丟臉,

最後還不還我訂金!五十拉斯耶!足足有五十拉斯耶!?」

「啊啊,這樣怎麼行呢……撒謊的小孩需要好好教訓一下對吧?」

金發男人征求其他人的同意,「沒錯沒錯.」這群風流人紛紛點頭附和.

對學生來說,五十拉斯可是一個月的住宿費;但對貴族而言,這只不過是在餐廳吃頓飯的花費罷了.照這

樣看來,感覺上這金額倒也合理,但對他們來說似乎並非如此.而他們現在的目的,其實也不是拿回被吞掉

的訂金.

「喂……放開我,不要碰我!」

莉卡被左右兩旁的人架住,押進巷道里頭.雖然許多人因這場騷動而回頭,卻沒有人願意出手幫忙,頂多

只是蹙起眉頭,心想怎麼一大早就這麼吵而已.

米歇爾停下腳步,深深歎了口氣,然後喀噠喀噠踢著鞋跟邁出步伐.

接著,他以手杖使勁敲向抓住莉卡右肩那男人的頭.

「嗚啊.」難聽的哀號聲傳來.

「怎麼回事!?」

那群風流人一臉疑惑地回過頭,在那之前,米歇爾對准距離他最近的男人,一腳踹向對方的膝蓋.莉卡這

才恢複自由,逃出那群男人的包圍.米歇爾拉著她的手,趕緊奔向狹小的巷道.

「你們給我站住!」

那群人手忙腳亂地看著蹲倒在地的同伴,這時巴爾蒙薩發出尖銳的叫喊,不過他們並沒有要追上來的樣子.米歇爾轉頭瞥了一眼,心里覺得有點失望.

但下一瞬間,巴爾蒙薩大喊:

「抓住他們!誰能抓住他們,我就給他一百拉斯!……這些是訂金!」

巴爾蒙薩說著,拿出大衣口袋里的硬幣往街上撒去.遠處圍觀的行人發出驚呼,蹲在路旁的人則是撲向散

落在石版上的金幣銀幣,目帶血絲開始追捕他們二人.

「可惡的飯桶貴族.」米歇爾發出低吼,嘴里嘖了一聲.聽見他本性流露的話,莉卡不由得噗哧一笑,接

著馬上說道:

「米歇爾,我們沿著——雷堤河往東逃吧!」

「往第十區的方向嗎?」

「對!」

莉卡點點頭.

于是米歇爾不停在巷弄間轉彎,一邊甩開追兵,一邊朝穿過城鎮中心的雷堤河奔去.沿著河道向東前進了

一會兒,莉卡大喊:「前面左轉!」米歇爾依言前進,不久便抵達一座老舊的公寓.

正門大廳里的燭台布滿蜘蛛網,二人一沖進里頭,莉卡便急忙關上門.

米歇爾聽著背後的聲響,深深歎了口氣.

「……一群卑鄙的家伙.」

他覺得很生氣,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的騷動.

等到今天太陽下山,那群當街撒錢的家伙只要多喝幾杯,應該就會忘了一切經過;但那些連避寒地窖都沒

有的街角游民,一定會為了獎金來找自己,這樣一來,別說是回那間讀書室所在的區域了,就連鮑德的公寓

也不能輕易回去.要是警察循著游民的行動找到那間診所,那可就傷腦筋了,還有丹·博涅的藥局也一樣.

也就是說,他大概暫時會無床可睡,晚上也沒辦法做生意了.

米歇爾閉著眼睛,打從心底感到厭煩.

然而,莉卡似乎一無所覺,反倒以靦腆的開朗語氣對他說道:

「謝謝你,米歇爾.真的謝謝你救我一命.你就像神一樣美麗又溫柔呢,雖然嘴巴似乎壞得要命.」

「……不要跟我提到『神』.」

看來那句多余的補充令他在意.對米歇爾而言,天上的神明可不是什麼「柔和的天空」.上天總是十分嚴

厲,只會給予地上的人類種種試煉,眼前的情況就是最好的證明.「唉……」他不由得又歎了口氣.

既然如此,這下可得要莉卡……不,非得要托蘭佩拉介紹她工作上的仲介才行,要不然怎麼咽得下這口氣.比起莉卡,賠償金還是找她的仲介要比較穩當.至于金額,最少也得要有一百拉斯.米歇爾默默思考著對

策:沒錯,就這麼辦吧.

盡管如此,莉卡依舊掛著笑容.

一頭黑發,身穿黑外套,黑洋裝的莉卡,一點也不改她開朗的語氣.

「我想也是,米歇爾雖然血統優良,教養卻是差勁透頂,嘴巴會這麼壞也是理所當然嘛.」

「……你說什麼?」

血統——她確實這麼說了.

米歇爾回頭望向莉卡,目光相當銳利,右手在大衣下握住了小刀.

然而,在大衣的摩擦聲停止之前,米歇爾的鼻尖已經被槍口抵住.

這時,他發覺一件事.

直到此時,米歇爾才第一次看清楚莉卡的臉.

那水汪汪的黑色大眼十分醒目,從那容貌看來,的確還是屬于少女的年紀;但那堅毅的眉毛與厚厚的嘴唇

,看起來卻像是早已年過二十的女性.

年齡不詳的女騙子雙手舉起手槍,在從采光窗射下的微弱光線中溫婉地說道:

「蘭比爾斯帝王的最後一個小孩——米歇爾·古里秀卡.只要你死了,你所繼承的遺產就屬于我了.」

3

察覺歌聲後,他醒了過來.

他不喜歡從窗戶射進的光線,于是就這麼閉著眼睛側耳細聽.

那首歌不停重複同樣的旋律,歌詞並非蘭比爾斯語.不過,倒是聽得出那歌詞似乎是不斷重複的口哨聲.

猶如羽毛般輕盈的聲音唱著……

給予喝彩,給予喝彩——

那歌聲如風般爽朗,拂過籠罩于刺眼陽光下的綠色山野;那歌聲好遠好遠,仿佛連朦朧的意識都要被帶去

遠方.

不過,此處並非綠意萌發的山野,而是建于紛亂之都雷·魯迪亞一隅的公寓最上層——沒有暖爐和火爐,位

于屋頂下方狹窄至極的閣樓.

證據就是米歇爾打了個噴嚏.

歌聲戛然而止,接著傳來一陣竊笑.

「早,睡得還好嗎?」

「托你的福.」

地板上僅僅鋪著一張老舊的桌巾,米歇爾就這麼橫躺在上頭回答.

說實話,其實他還想再睡一會兒,但冷透的手腳妨礙了睡眠,而從桌子另一頭傳來的聲音,更是起了雪上

加霜之效.

「既然醒了,那要不要來杯咖啡?很暖和喲.」

對于如此充滿建設性的提議,米歇爾以冰冷的指尖撩起劉海,一面皺起眉頭.他一邊披上代替毛毯的長擺

大衣,一邊起身,然後坐在早餐桌上.才剛坐定,他又打起了噴嚏,是不是原本應該已經痊愈的感冒又複發

了?

他思考了一會兒,才想起這閣樓的主人也是這場感冒的原因之一.

真是受夠了.米歇爾在桌邊托起腮幫子.

莉卡將倒了咖啡和牛奶的杯子放在桌上,一面偷看米歇爾的臉.

「米歇爾,你感冒了嗎?所以我才叫你不要客氣,睡在床上就好嘛,其實我歡迎得很呢.」

「所以我才不睡床上.」

「你還真無情.」

「我可不想和不付我一毛錢的對象,一起擠在狹窄的床上睡覺.」

「那麼,如果我付你一大筆錢,你就願意跟我睡嗎?我想好好數清楚你身上每一個角落的傷痕.」

莉卡呵呵笑著,眼眸略顯嬌媚.正因為看見她這副模樣,米歇爾也煞有其事地壓低聲音,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能籌出足以買我一晚的金額,那就去問仲介所申請吧.」

「咦?可是你的客人不是不能直接碰你嗎?這樣別說是數傷痕了,我就連你的衣服都不能脫,這根本是詐

欺嘛.」

「詐欺正好.」

他並不排斥在人前脫衣服,但讓別人脫又是另外一回事.

米歇爾用鼻子哼了一聲,將牛奶嘩啦嘩啦地倒進咖啡.要是不這麼做,莉卡泡的咖啡根本難以下咽,那味

道簡直就是拿品質低劣的咖啡來隨便泡泡而已.這時,莉卡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

「米歇爾,你今天早上的心情也不太好呢.」

「那是你的錯覺,要不然就是因為牛奶太稀了.」

「稀?這樣還叫稀?你果然很奢侈耶.不過沒關系,你絕對不會吃壞肚子的.」

「你這麼說有什麼根據.」

「因為你美得像是神一樣啊,所以,你才不會輸給那種髒東西.」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這算哪門子邏輯?米歇爾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在這段期間,莉卡擺好面包和湯盤,這才坐了下來.

「討厭,別一臉不開心嘛,早晨得過得爽朗點才行.我起床的時候心情可是好得不得了喲?因為啊,我作

了一個超棒的夢.」

「夢?什麼夢.」

「當然是關于你的夢啊——夢里的我用手槍射穿你那美麗的臉蛋,賺了好大一筆錢呢.那錢多到不只是國

王居住的宮殿,就連天堂都買得起.」

「……你的夢還真有品位.」

「我就說吧?」

莉卡呵呵一笑,宛如還不知世事的小孩,既開朗又天真.

但是,米歇爾還記得很清楚:

莉卡用槍口指著他這件事並不是在作夢,而是三天前發生的事實.

『——蘭比爾斯帝王的最後一個小孩——米歇爾·古里秀安,只要你死了,你所繼承的遺產就屬于我了.』

莉卡在布滿蜘蛛網的公寓正門大廳舉起手槍,如此說道.

他雖然驚訝,腦袋一隅卻清醒得很,就和他驚訝的程度一樣.

『我不是說過,就算騙我也拿不到一毛錢嘛?托蘭佩拉.』

『對呀,是有這麼回事.』

莉卡點點頭,砰的一聲隨之響起,槍口並未冒出火光,只是原本扳起的擊錘彈了起來.等那聲音散去,驚

人的笑聲竄入他的耳際.

『討厭,人家是開玩笑的,不要擺那種臉嘛.我可是愛上你了耶?怎麼可能會殺你呢?』

莉卡彎起身子,將握槍的手壓在身下,「啊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子後,她揚起黑色外套的

衣擺,踏上了樓梯.

『事情都變成這樣了,你也暫時回不了自己家吧?所以呀,就讓我來藏匿你吧.』

『藏匿?少講得一副施恩于人的樣子.』

『那——到我家來吧,我心愛的米歇爾.』

莉卡微微一笑,活像是在反擊米歇爾瞪她的眼神.

別名拉·托蘭佩拉,身為私娼的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過去有個男人自稱蘭比斯爾帝王,令大陸諸國陷入一片混亂,只要是在蘭比爾斯出生長大的人都知道他.

那男人名叫雷納德·聶布里翁.

他是出生于貧窮貴族家的一介軍人,卻攀上了權力的頂峰,最後因為引發多場戰爭成為大罪人,被流放至

孤島,在那兒結束了他的一生.

短短數十年之間,這男人便曆經了榮耀與挫折,人們稱呼他為「嵐帝」.

而米歇爾的母親——亞理沙·古里秀卡,正是嵐帝的情人.不過,她原本只是嵐帝情人之一的伯爵夫人的侍

女.據傳,嵐帝深愛年輕貌美的聰慧伯爵夫人,但在孤島照顧嵐帝到最後一刻的,卻是米歇爾的母親.

因此,嵐帝留下遺產給米歇爾.

但他母親因此慘遭殺害,米歇爾則被賣給一個性癖好特殊的退伍軍人.

正因為發生了這些事,米歇爾從未在雷·魯迪亞自稱「米歇爾·古里秀卡」.而將自己的肉體當作畫布來販

賣的私娼——魯·雷庫埃爾多這個名字,反倒更為人所知.

正因為此,他的戒心才會如此之重.

眼前這女人究竟是誰?

對居住于王都的人而言,那些低級的言行只能算是稀松平常.但是莉卡說的這些,卻不能僅視為低級的謊

言或玩笑話.莉卡怎麼會知道米歇爾的身世?

她忽然叫起他的名字.

聽見她的呼喊,米歇爾回過神來.

「什麼事?」他如此回答後,莉卡從桌子對面伸過手,放上他的額頭.

「嗯,果然還有點燙.上床躺一下吧?這樣比較好.然後呀,我會一直躺在你身邊幫你治病.」

「你還真積極,不過,這份好意我心領了.」

米歇爾勉強自己吞下那重咸的湯,從座位站了起來,然後套上原本只是披在肩上的大衣.

「你要出門嗎?米歇爾.」

「不,我要回去了.」

「哎呀,你想扔下心愛的我離開嗎?」

「你家不就在這里嗎?」

「所以呀,你也住在這兒不是很好嗎?我會永遠愛著你的.」

「這種話等你有能力端出能喝的咖啡和湯再說.」

就算再待下去,也只會碰上包含味覺崩潰在內的種種危險,看起來並得不到什麼有益的資訊.況且藥的效

力已經開始消退了,身體發熱就是前兆.就算還不回鮑德的公寓,也該去丹·博涅的藥局拿藥才是.

米歇爾取下掛在牆上的帽子,拿起手杖.但在伸手開門之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莉卡,你為什麼會唱那首歌?」

「咦?」

莉卡原本托著腮幫子要目送客人離去,這時她圓睜雙眼.

「那首歌……你指的是?」

「就是你剛才唱的那首,一直重複著喝彩——」

「啊~~~~你是說那首啊?……米歇爾,你也知道那首歌呀?為什麼!?」

莉卡反問,幾乎要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大概是覺得很意外吧.米歇爾也是同樣驚訝.

「母親大人常常唱那首歌.歌詞雖然不一樣,不過旋律幾乎沒有兩樣.莉卡,你是從哪兒學會那首歌的?」

他的母親亞理沙出生于大陸東部的巴爾拉斯公國,因此,米歇爾的發色和膚色才會這麼淺.巴爾拉斯雖然

也有發色深的人,可是莉卡的黑發明顯太黑了些,是那種在大陸南方艾普聖西亞和魯瑪契常見的發色.但是

,那些國家之間有好幾百公里,不,有好幾千公里的距離,而且語言與文化也完全不同,怎麼可能唱出同一

首歌?米歇爾十分在意,同時心想:這或許能成為了解莉卡身世的關鍵.

然而……

「……『母親大人』?」

莉卡圓睜雙眼,就這麼喃喃說著.

米歇爾察覺不妙,趕緊捂住嘴,但這舉動令他的處境更加難堪.一看見他那模樣,莉卡忍不住噗哧一笑.

「母親大人?原來你叫媽媽『母親大人』啊!哎呀,真是可愛!欸欸,拜托你再說一次嘛!」

對于雙頰染上薔薇色,一邊大呼小叫的莉卡,米歇爾皺起眉頭,一副嫌她啰唆的模樣.莉卡笑得更開懷了

,笑了一會兒,她這才回答米歇爾的問題.

「那首歌啊,只是因為我媽老是在唱,所以我才學會的.歌詞的意思我可是一點也不懂.我也不知道那是

不是什麼古語,不過我媽說啊,她也只是聽奶奶在唱才學會的.」

「那你母親現在在哪里?」

「在泥土底下.」

莉卡若無其事地回答,一面又托起腮幫子,眼神也黯淡起來.

「我媽媽好幾年前就過世.所以,我才總是穿著喪服.」

聽見她比平時低沉許多的語調,米歇爾閉口不語.這並非為了對往生者表達哀悼之意.他並未出聲回應,

而是先望向莉卡.莉卡半眯著眼,一副憂郁的模樣,嘴上卻是在笑著,那厚唇彎成猶如新月的形狀.米歇爾

確實看見她在微笑,于是問道:

「這樣好嗎?」

「咦?」

「你不為自己母親的死難過嗎?」

這個問題幾乎是在無意之間脫口而出.盡管他發覺不該這麼問,卻不像剛才一樣掩住嘴,而是目不轉睛地

望著莉卡.在他的腦海一隅,開始慢慢傳來記憶中的雨聲.

母親被拖出馬車,在雨夜中遭受侮辱後被殺時,米歇爾既沒哭也沒鬧.那些殺了他母親的男人雖然開心地

覺得「省了許多麻煩」,卻也蹙起眉頭覺得「可怕」,隨著歲月流逝,他也從未為了母親的慘死而哀傷,連

買下米歇爾的人也老把「你根本是沒有心的人偶」掛在嘴邊.

不為母親的死而難過,也不掉一滴眼淚,這樣的行為並不正常.

因此,米歇爾一直覺得自己不是正常人.

然而,莉卡那微笑的雙唇如此回答:

「無論為不為媽媽的死難過,我都有笑的自由.」

「自由?」

「因為我就是我,我的心屬于我自己.」

莉卡緩緩眨了眨眼,從椅子上起身,然後站在米歇爾面前挺直腰杆,在他左右臉頰分別吻了一下.那兩個

吻並沒有真的碰到,只是發出聲音而已.

而真正接觸到他身體的,就只有莉卡搭在他大衣肩上的手而已.

盡管只是如此,米歇爾的傷口卻漸漸疼了起來.

也不知道那傷口在身上何處.他垂下視線,心想:大概是因為藥效快退了吧.當他如此心想時,莉卡移開

了手.

「再見了,米歇爾.改天再見吧.」

「……再見.」

米歇爾重複對方的話,然後轉開門把,他回頭望了一眼,身穿喪服的她笑了.她的眼神柔和,溫柔地張著

雙唇,淡淡地笑著.

那笑容和方才有如天壤之別,米歇爾走出房間,宛如要斬斷那張笑臉.

砰的關門聲和他自己的腳步聲同時響起.

每步下一格階梯,傷口便疼了起來.

他已經超過十天沒有賣身了,因此身上並沒有腫痛的傷.盡管如此,他還是隱隱作痛.這是因為藥效退了

,名為疾病的惡魔開始控制這副身體了嗎?

撿他回家的朋友——地下醫師鮑德,稱傷口為疾病惡魔.因此米歇爾一直在吃藥,藉以代替懺悔與驅魔的

儀式.

丹·博涅那個地下藥劑師,也差不多該把下訂的東西准備齊全了.

米歇爾走下漫長的階梯,穿過一如往常空無一人的正門大廳,來到了戶外.

他才剛踏出門,道路另一頭便傳來一聲大喊.

他反射性地躲進暗處,好幾個慌張的腳步聲伴隨怒吼踩踏石版,奔過眼前的巷弄遠去.

那是扒手現行犯?感情糾紛?還是取締地下集會?

總之,那些人似乎不是在覬覦嵐帝的遺產.

米歇爾「哎呀呀」地輕聲歎了口氣,又邁步回到路上.

不知何時,方才射進閣樓的陽光已經暗了下來.從公寓圍繞的巷弄間抬頭望去,細長的天空籠罩于灰色暗

云之中,吹來的風也相當冰冷.

盡管母親出生于大路東側的北方國度,但他可是在熱帶孤島出生長大,因此並不怎麼適應這里的冬天.再

加上身子有點發熱,更是令他感到寒冷.

米歇爾吐著白煙,一面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

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哼起了歌.

給予喝彩給予喝彩

英雄即將歸來我們的英雄

為國家帶來財富與榮耀的你即將歸來

給予喝彩給予喝彩

身為英雄的你是我心愛的人

以心換得財富與榮耀的你即將歸來

給予喝彩給予喝彩

他以記憶中母親的歌詞,配上莉卡方才唱的旋律哼著.

他母親亞理沙一直以這首歌作為搖籃曲.

年幼的米歇爾也不覺得有什麼疑問,只是茫然地聽著.

因此,他直到現在才開始思考.

盡管遭到問罪,但嵐帝雷納德可是為蘭比爾斯帶來財富與榮耀的英雄.

曾是那男人情人的母親,又是抱持什麼想法在唱這首歌?為什麼要選擇這首歌?他試著動腦思考,卻還是

不明白.他心想至少也要想起母親的長相,但出現在腦海中的身影就像蒙上一層霧,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

盡管他想不起母親的容貌,卻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那雨夜,殺了母親的其中一個男人說這麼說:

這家伙真是嵐帝的小孩嗎?

「我也很想知道.」

米歇爾沿河邊的道路走著,一邊喃喃低語.

父親在他四歲那年離開人世,他根本想不起父親的長相和聲音,只記得那瘦弱的大手常常撫摸自己的頭和

臉頰.

獨自住在狹小閣樓,身穿喪服的托蘭佩拉,對她父母的印象又是如何呢?難道她會開朗地笑著說「完全沒

有印象」嗎?

「……不.」

以眼前的情況而言,莉卡是什麼樣的人根本不重要.

莉卡是一個需要小心提防的人,也是不該再見面的對象.

米歇爾因為迎面而來的冷風而回過神,皺著眉頭深深歎了口氣.那歎息的熱度教他嚇了一跳,看來已經不

只是稍微發燒而已了.他一面嫌這越來越麻煩的軀體礙事,一面在蜿蜒的小巷深處不斷前進.過了不久,一

棟單薄的細長六樓公寓映入眼簾.

調整呼吸,穿過陰暗的走廊後,他敲了二下掛著丹·博涅門牌的大門.一陣沉默後,嘶啞之極的男性聲音傳

來.

「來了,哪位?」

「我來拿鮑德下訂的藥,開門吧.」

「是米歇爾嗎?門沒鎖,進來吧.」

一如往常的對話讓米歇爾略感心安地推開了門.展示櫃上塵埃遍布,在排滿櫃子的櫃台一頭,站著一個頸

上纏著白色圍巾的紅臉男人.

「啊~~你終于來了,米歇爾.」

這個弄壞腳和聲音的半老藥劑師從櫃台輕探身子,對他招了招手.

那詭異的態度和平時懶散的他明顯不同,米歇爾皺起眉頭.

「怎麼了,酒鬼丹·博涅.是不是被第一次來的客人倒賬了?」

「我怎麼可能出那種紕漏.才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那樣.米歇爾,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看見丹·博涅語無倫次的模樣,米歇爾的後頸跳個不停,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昨天,不,應該是前天吧?半夜有一群可疑的家伙沖進來,說如果不想鮑德出事,就把這個交給米歇爾

,不,是交給魯·雷庫埃爾多,然後就離開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丹·博涅粗魯地拉開櫃台抽屜,拿出一個信封遞了出去,信封用黃色蜜蠟封著.米歇爾搶過信封,打開封蠟.他一拿出里頭的信紙,便傳來刺鼻的薔薇香水味,才攤開信紙,人造花的黃色花瓣便飄落腳邊.但是,米

歇爾的目光只停留在信紙的內容.

信件的開頭寫著敬告從事不道德藝術的魯·雷庫埃爾多,字里行間充滿了高傲.

「我們招待你的朋友鮑德溫·賽文艾雷,到我們的秘密基地——巴爾蒙薩男爵家的宅邸宮殿作客.我們都衷

心希望你也能趕緊移駕前來——高尚風流人」

4

他第一次遇見地下醫師青年鮑德,是在兩年前的這個時節.

聖誕節是一年的結束與開端,就在聖誕節即將到來的那天,米歇爾蹲坐在暗巷里.盡管他身上的確穿著衣

服,卻只有夏天的單薄衣裳,鞋子則在夏天結束前就弄丟了.說的精准點,其實是他像這樣睡在暗巷里時被

偷走的.

一直到盛夏之前,米歇爾還待在這座王都——雷·魯迪亞郊外的宅邸里.

宅邸主人據說曾是嵐帝軍隊的軍官,因為左眼失明而辭去軍職.但在退役後,他透過與外國軍火商的地下

交易來積累財富,之後因為特殊的性癖好而廣為人知.

母親遇害那晚,米歇爾便被賣到他的手上.

一直到逃離這棟宅邸的五年之間,米歇爾被他以千奇百怪的手法褻玩.每當對方晚上前來,他便被帶到地

下牢房;不僅如此,男人白天出門工作時,則換成他太太將米歇爾帶進自己的寢室.

但過了不久,這對病態夫婦為了米歇爾而起了爭執.

某天晚上,抓狂的太太抓起燭台扔向丈夫.

火燒到窗簾,蔓延至整座宅邸,米歇爾趁亂逃出了不正常的兩人身邊.

但在那之後,他與饑餓展開一場奮戰.

對從小就受人照顧的小孩而言,要他工作或偷竊都很困難.盡管如此,他還是勉強撐了過去,逐漸接近的

寒冬氣息和街上的汙泥侵蝕著他的身體.

米歇爾口干舌燥,手腳顫抖,頭暈目眩,蹲坐在地,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

這時,正從藥局回來的鮑德出現了.

「艾西爾!?……不,這怎麼可能!」

在這城市里,居無定所又舉目無親的孤兒並不罕見.但是,鮑德居然訝異地喊了二,三句,不知道在說些

什麼.

意識模糊的米歇爾完全聽不清楚,只是覺得煩人.

于是,那位吵人的青年扶起米歇爾,往自己住的公寓走去.

米歇爾好幾次在街上被變態娼妓撿回,供他吃飯,強迫他以肉體回報.甚至還有女人給他套上項圈,把他

綁在柱子上.

因此,他原本以為這次也一樣.

然而聖誕節過去,進入新的一年後,鮑德除了供給他食物和藥物,買給他新衣新鞋以外,卻什麼也沒有做.米歇爾原本想趁他出門後偷些值錢的東西,然後溜之大吉,但鮑德的工作地點——也就是診所——就是這

公寓的房間.

米歇爾實在看不出對方的意圖,終于開口提出這個問題.

這是他第一次在鮑德面前開口.

鮑德第一次聽見撿回來的孩子說話,不由得訝異地圓睜雙眼.根據他日後的說法,原來比起米歇爾會說話

件事,更令鮑德驚異的是他居然以正確的發音口出狂言.

總而言之,鮑德還是調整了一下歪掉的眼鏡回答:

『我也算是個醫生,要是在接近聖誕節的日子對倒在路上的小孩見死不救,可是會有報應的.』

『真的只因為這樣?』

『……不.』

鮑德搖了搖頭,仿佛對眼前口氣狂妄的小孩,甚至對他自己感到不耐煩一樣,這才終于道出實情.

『去年……不,前年因為霍亂大流行害我失去了雙親和弟弟……你的發色和體型跟我弟弟艾西爾很像.』

『什麼嘛,你身為醫生卻連家人都救不了嗎?那麼我當你弟弟的替代品,是為了讓你贖罪的食糧嗎?』

聽米歇爾如此反問,鮑德並沒有回答.他沒有生氣,也沒有不悅,只是一直沉默不語.因此,米歇爾沒有

再多說什麼.

無論如何,他在地下醫師診所寄居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二年後……

「我拒絕.」

在夜色透進的大窗前,鮑德斬釘截鐵地如此回答.

他坐在椅子上,前方站著一群衣領或胸口佩戴醒目飾品的青年,總共十二人.他們的年齡不盡相同,但身

上的長擺大衣,長褲,手套和鞋子都是高級品.服裝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身份或個性,從每一個人的合身衣物

看來,他們要不就是大富豪,要不就是地位極高的紳士,不然就是虛榮心極重的家伙.

不過,看了一眼宅邸的主人——也就是那位身為男爵之子的紅發青年——加恩·巴提斯特·杜·巴爾蒙薩後,

鮑德已經了解大致的情形.

「我說鮑德啊,我這麼說是為你好,你還是認同我們的理念吧……快點認同吧,要不然你可就慘了.」

「我現在已經很慘了.」

鮑德對低聲勸告,似乎想要安撫他的巴爾蒙薩毫不客氣地揚起眉毛,其他青年跟著哄堂大笑.

充滿揶揄的笑聲,伴隨桌上幾瓶開瓶的葡萄酒香,菜肴杯盤狼藉的油膩氣味,散布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那群人笑了好一陣子後,亞麻色頭發的男人從巴爾蒙薩身後走了出來.

青年自稱歐內斯特,戴著黃色手套,露出略帶冷冽的微笑直盯著鮑德.

「你無論如何都不肯加入『高尚風流人』嗎?」

「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我拒絕.」

「你雖是出身平民,卻是巴爾蒙薩的舊識,而且是個優秀的人才,正好適合我們追求的新時代……正因如

此,我想要是太過固執的話,對你可不太好吧?」

「新時代?現在還會把平民,貴族掛在嘴邊的家伙,居然有臉說這種話?你以為自己是斷頭台政治時代的

革命家嗎?」

從前天晚上起,鮑德幾乎被迫坐在窗邊這張椅子上.他翹起另一條腿用鼻子哼了一聲,黃色的薔薇花束馬

上揮向他的臉頰.花刺在鮑德的臉頰及鼻梁劃下紅線,鮮血滲了出來.這凌虐從前天夜里便不斷反複進行,

從那晚起,鮑德常戴的金邊眼鏡始終躺在窗邊的地板上.鏡片雖然沒裂開,鏡框卻整個歪了.

距今四十多年前,蘭比爾斯發生了一場革命.

王都雷·魯迪亞的民眾拿起武器起義,推翻君主體制,推行共和體制.之後,掌握共和國政府的革命志士展

開一連串悲壯的權力斗爭,將異己者接二連三地送上斷頭台.

鮮血四橫的恐怖政治——在那甚至被稱為斷頭台政治的時代背後,有個人以一介軍人之姿發跡,最後成為

蘭比爾斯的帝王,那個人便是嵐帝雷納德.

然而,這位經由諸多戰役的榮耀得到皇位的男人,卻因為戰爭的殘酷,使得國家及人民厭倦,饑餓,疲憊

,不久便遭到問罪而被迫退位.

現在領導蘭比爾斯的,是王政複古後的第二任國王約瑟夫.

這段過往是由人們的鮮血,糾葛,榮華與挫折交織而成,正因為擁有這段曆史,雷·魯迪亞才會出現形形色

色的「公會」——也就是團體.這是由一群對權力抱持反抗精神與理想理念,且共享利益之士所組成的組織.

由出身鄉間的貴族子弟組成,宣稱要為王都帶來新潮流的「高尚風流人」,也是上述的團體之一.

他們花了三天三夜試圖說服鮑德,這真是熱情又糾纏不休的邀請.但是,鮑德就連頭也沒有點一下,絲毫

不肯退讓.對于他的固執,自稱風流人的那些男士已經開始顯露疲態.

不過,一個男人改變了原本的情勢.

宅邸的正門大廳忽然傳來一陣騷動,過沒多久房門打了開來,就連事先敲門也沒有.

此時現身的並非鄉音未脫的侍女.

而是一名細頸上打著領巾,單薄肩膀上套著燕尾服外套,戴著羔羊皮白手套,手拿黑色禮帽及手杖的少年.

一看見他的身影,鮑德立即瞪大雙眼.

「米歇爾……你來干什麼,傻瓜!!」

「你有資格嫌人家笨嗎,糊塗的地下醫生.」


「唉~~」米歇爾不耐煩地歎了口氣,輕輕抬了抬下巴.這時,那群戴黃色領巾或手帕的男人將他團團圍

住.

然而,巴爾蒙薩推開他們的肩膀,從後頭擠上前去.

「你終于來了,魯·雷庫埃爾多!前幾天你可是害我丟臉丟大了!」

「恕我直言,先生,那時打暈你的可不是我.」

米歇爾以平時工作的口吻說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大約一個星期前,在這棟宅邸打昏巴爾蒙薩的人,其實是莉卡.

不過巴爾蒙薩自然不會相信,只見他尖著聲音,歇斯底里地吼道:「少裝蒜了!」

「別說你忘了!三天前你在街上遇見我們後又打又踹,然後把托蘭佩拉帶走了不是嗎!」

「那麼,你們之所以綁架這位貧窮的地下醫生把我叫來,就是為了報一箭之仇?」

「那……!」

那還用說.原本應該這麼說的聲音忽然中斷.

巴爾蒙薩不只是頭發,就連臉都漲得通紅.制止他的聲音從窗邊響起.

「我們高揭高尚的理想,怎可能因為私怨做出這種勾當.你不如好好認清自己的處境,謹言慎行如何?」

「歐內斯特!」

話被打斷的巴爾蒙薩慌張地轉頭,但歐內斯特只是淡淡地視若無睹.那位頂著亞麻色頭發的青年踩著踢跶

的腳步來到前方,以眼角銳利的藍色眼眸盯住米歇爾.

「不道德之子魯·雷庫埃爾多,我們找你來不為別的,為了說服這位高尚的賽文艾雷先生,可以請你助我們

一臂之力嗎?」

「要我幫你們說服他?」

米歇爾一邊重複對方的話,一邊蹙起眉頭,然後回瞪對方.

掌控「高尚風流人」的,就是這位歐內斯特.

雖然之前在街上遇見那群人時沒見到他,但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除了那不帶鄉音,正確至極的發音和

嘹亮的嗓音外,他的姿勢也十分優美.他擁有一種「都會的優雅」,足以讓鄉下出身的貴族心生向往.

然而,米歇爾可不吃這套.

歐內斯特的湛藍眼眸射向米歇爾,眼神充滿打從心底的輕蔑.

「那麼,我就忍住對自己無知的羞愧,向您請教一下吧……那邊那位既沒馬車,又沒執照的男人到底是哪

里高尚了?」

「關于你摯愛友人賽文艾雷先生的不幸遭遇,我想你應該早就知道了.他雖然出身平民,卻是道地的雷·魯

迪亞人,也就是所謂的魯迪安,出生于小康家庭.但是,三年前的霍亂大流行,使得他失去家人和財產.再

加上他敬仰的老師離奇身亡,導致他連醫師執照都拿不到.」

「……也就是說,『高尚風流人』計劃要協助他考取醫師執照——不,是成為大學畢業式醫師嗎?」

「這個建議很好.不過如果想要實現在這個願望,那就得先達成我們的高尚目的才行.」

「那麼,你們高尚的目的就是新的潮流?」

「別說了,米歇爾.」

原本一直沉默不語的鮑德插話了,他應該是想要阻止米歇爾挑釁對方,但是米歇爾根本無法忍住不問.

他之所以明知危險還跑來這里,並非只是因為擔心鮑德的安危.

米歇爾另外還有想要確認的事.

接著,很明顯是某樣東西的一部分在他眼前一閃.

「那麼,我再問你一次.」

歐內斯特拿出散發金色光芒的手槍,抵住米歇爾的太陽穴,回頭望向窗邊.

「鮑德溫·賽文艾雷,你願意認同我們的理想理念,加入『高尚風流人』嗎?」

「如果我答應的話,你們會怎麼做?」

「如果你願意加入,那我向我們的理想發誓,保證讓你的朋友平安回去.」

「我明白了——我加入.」

「這真是既高尚又識時務的回答,真是太好了.」

歐內斯特緩緩揚起嘴角,看似滿足卻又冷冷地笑著.

房里的其他風流人誇張地鼓起掌來,甚至還傳來高呼萬歲的聲音.

這陣喧鬧還沒平息,鮑德已經被二個男人抓起雙臂,從椅子上拉了起來,他的手臂就這麼被扭到身後.

他並沒有反抗的意思.歐內斯特注視著他,將手槍遞給一旁的男人,然後手高高一揮.

在這瞬間,原本站在房門附近的那些男人抓住米歇爾的手臂,就這麼將他壓倒在地.

「米歇爾!」

鮑德圓睜雙眼,扭動身子掙紮.但無論是他還是米歇爾,都早已失去了自由.盡管如此,鮑德還是抬起頭

,以如火的目光瞪住歐內斯特.

「賽文艾雷先生,如果善良的你有朋友在這里,那我會遵守剛才的約定.不過我們邀來這兒的可是魯·雷庫

埃爾多,希望你不要見怪.」

「……你們這群壞蛋,沒用又卑鄙的家伙!」

鮑德被推出房間,嘴里一邊叫罵.

這是米歇爾第一次看見他真心咒罵別人.

看來鮑德方才似乎真想相信這些家伙,米歇爾不由得放聲笑了起來.在那張就算是客套也說不上有品位的

絨毯上,他抬頭放聲大笑.

于是,他的臉頰被狠狠踢了一腳.

笑聲停歇,那群風流人瞪大雙眼.

刹那的沉默之後,巴爾蒙薩漲紅臉大吼:

「你這是做什麼,歐內斯特!你不知道面對這家伙的時候,需要遵守什麼規矩嗎?」

「不准直接碰觸他,右手和高于頸子的部位禁止一切『藝術』……是嗎?不過,我現在只是在教訓礙眼的

家畜而已.」

「什……你說家畜!?」

巴爾蒙薩發出尖銳的奇妙叫聲,臉頰抽搐不已.盡管如此,歐內斯特的表情依舊沒變,藍色眼眸中只見冰

冷.

「朋友為了他准備犧牲自己,他卻滿不在乎地嘲笑對方,這種人跟豬或羊沒什麼兩樣.真要說起來,他本

來就是『鼴鼠』生的啊?居然自稱雷庫埃爾多——自稱什麼『回憶』,真是笑死人了.」

「……鼴鼠嗎.」

米歇爾滿嘴鏽味,重複著對方的話.這時,她的頭發被歐內斯特一把揪住,臉硬生生被拉了起來.趁著這

個機會,米歇爾把摻雜血絲的唾液吐向對方臉上.

「鼴鼠」意指陰險的男人,另外也有妓女之意.

正因為聽見對方這麼說,米歇爾確定了一件事.

「——歐內斯特·杜·拉·寇特.」

「哦,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知道.」

歐內斯特以戴著黃色手套的手,面無表情地抹了抹臉頰,米歇爾目不轉睛地直瞪著他.

米歇爾之所以會在低級與敗德蔓延的王都賣身,正是為了從客人身上竊取種種資訊.因此,他早已聽聞對

方的名號及來曆,也很清楚那眼神為何會如此瞧不起人.

「你是瑪茲娜·拉達福斯基的兒子——歐內斯特·杜·拉·寇特對吧.」

「沒錯,你那只是一介侍女的母親所背叛的『巴爾斯拉公國女神』——瑪茲娜·拉達福斯基正是我的母親.」

「能見到你是我的榮幸,哥哥.」

盡管已經吃了藥,米歇爾灰綠色的眼眸仍因發燒而濕潤.他眯起眼睛,露出冷笑.就在這時,歐內斯特將

他的臉往地上砸去,米歇爾的鼻子狠狠撞了一下,鏽味又在口中擴散.

「不要隨便這樣叫我,惡心死了.」

歐內斯特並沒有吐口水,取而代之的是低聲侮辱米歇爾幾句,接著站了起來.他走向那些只是在一旁觀看

的風流人,傲慢至極地說道:

「想玩這只鼴鼠的就玩吧,有仇的就盡管報仇,也該開始我們歡迎新同志的宴會了.」

聽見他提到宴會,寬敞的房間頓時響起了歡呼聲.隨著這陣歡呼,許多人的手伸向被壓在地上的那副身軀.

米歇爾並沒有掙紮.

盡管衣服被別人剝去的感覺十分難受,但這種時候還是不要抵抗才是上策,這樣一來受的傷害也會比較小

,這可是他自幼親身體認到的經驗.只要眼能見,嘴能說,耳能聽,身上沒有骨折就夠了,因此反抗可就成

了大忌.為了滿足這些人,他必須保持優美,還得盡可能叫得淒慘點才行.

況且只要疼痛超過一個限度,可是非常有快感的,就和在讀書室里讓大量資訊淹沒時一樣,如此一來便不

必去多想些多余的事.

那些不道德的舉動接二連三施加在米歇爾裸露的身子,他只是一味承受,有如大庭廣眾下的殉道者.

戳痛與毆打輪番襲來,摻雜著血腥味及酒香,當他察覺喉嚨因為發燒而干涸,刺痛時,意識已經如爛泥般

泥濘而遠去,不久他便昏了過去.

盡管如此,歐內斯特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那些繼續玩弄他的人.

一旁的巴爾蒙薩雖然全身顫抖,卻還是喝干了幾杯葡萄酒.歐內斯特也喝了不少,臉色幾乎毫無變化,唯

有眼神越來越冷冽.

這場低級宴會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為了伺候這些人而進出房間的下人嚇得直發抖.

那些下人並沒有關上門,這時一名少女走了進來,聲音顯得十分明朗.

「我還以為差不多已經結束了才過來,沒想到你們還在玩.各位風流人的成員,你們玩得還真是熱烈.」

「……呃,你是托蘭佩拉!!」

聽見她的聲音,巴爾蒙薩望了過去,眼睛不禁瞪大到簡直要掉了下來.

「哎呀,好久不見,這位灰色眼眸的少爺,您今晚過得可好?」

莉卡將那頭亂翹的黑發稍稍綁起,充滿了複古的味道.她優雅地朝口齒不清的巴爾蒙薩呵呵一笑.

她褪下外套,從頸子直到肩膀的肌膚顯露在燭光下,黑曜石首飾擺蕩的胸前是如此地滑嫩嬌媚.不過,莉

卡身上的洋裝可是黑的,就設計上而言,那精巧的蕾絲及緞面構成的荷葉邊搖蕩著,突顯出那單薄的腰線,

洋裝的顏色卻漆黑得猶如奪走了夜色的黑暗.

「你來了啊,莉卡.」

「是呀,我來了……歐內斯特殿下,我有幫上您的忙嗎?」

「你幫了大忙了,一切都和計劃一樣,真不愧是我看上的托蘭佩拉.」

「……這是怎麼回事?」

歐內斯特與莉卡彼此交談,交換眼神,不一會兒便摟在一起.看見他們這副模樣,巴爾蒙薩不停眨眼.歐

內斯特摟著黑色洋裝的腰際,就這麼冷冷地,卻又滿足似地笑了.

「巴爾蒙薩,那天你待在這棟宅邸時,派托蘭佩拉來的正是我.」

「啥?……什麼!?」

「另外,為了帶走你的老友鮑德溫·賽文艾雷,而命令他們先把那小鬼引來的人也是我.」

「也就是說,歐內斯特殿下是我的主人.而我呢,則是歐內斯特殿下的聰明小狗.」

「什……」

「莉卡,真正的聰明人不會這麼說自己,你只不過是我養的笨狗而已.」

「哎呀,您真過分.」

莉卡噘了噘豐厚的雙唇,然後依偎在歐內斯特胸前撒嬌.那軀體不似私娼,反倒讓人覺得是高級娼妓.青

年單手摟著那身子,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吻了吻莉卡的黑發.

巴爾蒙薩看著這副景象,張著嘴巴一直沒能合上,好幾次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在他手上的玻璃杯里,葡萄酒散發出渾濁的光澤.

5

口吐暗紅色鮮血,在幾次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後,那位帝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據說教堂那口鍾,是在這群被流放之人來到這座孤島後才改建.鍾聲敲了好幾下,仿佛要擺脫這悶熱的風.

從聽見這鍾聲的隔天開始,米歇爾和母親相處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

在這之前,無論米歇爾再怎麼不願意,母親都在他身邊片刻不離;但等他四歲之後,母親便與他分房睡了.

在那之後,母親的寢室開始不斷有人進進出出.

不只是晚上,有時母親就連白天也不離開房間.

『……母親大人,你和那些人在做什麼呢?』

直到滿六歲時,他才下定決心如此詢問母親.

聽他這麼一問,母親……不,亞理沙·古里秀卡那少女般的臉蛋上露出了宛如要融化似的甜美笑容.

這麼做都是為了你.你身為那位貴人的遺孤,媽媽這麼努力都是為了保護你.唯有你的成長是我的喜悅.

我愛你,我可愛的米歇爾.

無論再怎麼追問,亞理沙的回答都一樣.

正因如此,米歇爾才會一再提出同樣的問題.

七歲時,米歇爾終于得以離開孤島,即便是在曆時好幾個月的船程中,他也反複如此詢問.每當他這麼問

,亞理沙便露出甜美的笑容,給他同一個答案,有時則唱起那首歌.

唯有待在亞理沙身旁的時候,他才能遺忘侍奉嵐帝的那些男人所說的話.

出入亞理沙寢室,乘坐同一艘船的他們,好幾次趁著米歇爾獨處時,對他如此說道.

嵐帝是黑發黑眼,亞理沙則是深色金發與碧眼,你卻是白金色頭發和灰綠色眼眸.而且,你的長相和聲音

也不像他們的其中一個.就算你的白皙膚色是遺傳自母親,可是,你真的是嵐帝親生的嗎——?

盡管喉頭的干涸與抽痛將他喚醒,但不一會兒又失去意識.

這情況反複了好幾次後,米歇爾才清醒過來.

這天色以下午而言太暗了些,他瞥了瞥窗外,原來外頭正下著小雪.但在看似客房的房里,則是讓暖爐烘

得十分暖和.

大概是多虧這個緣故,燒已經稍稍退了.

不過只要稍稍移動身子,全身各處還是會一一發出呻吟.

特別嚴重的是左大腿上的灼傷,暖爐的攪火棍好幾次燒烙在上頭.

盡管痛得教人想把腿從身上割離,但上頭已經塗好了藥,還包覆著厚厚的繃帶.其他傷口也經過消毒,身

上換了新的衣服,臉頰和眼皮的腫脹也消退不少.

那天他不被當人看,而是被當作玩物般對待,距離那時已經過了好幾天.

他完全不曉得今天是幾號.

他只知道為自己處理傷口的,是那位身穿喪服的少女.

「你怎麼一點也不驚訝.」

推車上放著動都沒動過的早餐,下人才剛推著車離開客房,莉卡便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道.

「我當然驚訝,你包繃帶的技巧居然如此之差真是教人贊歎.」

米歇爾橫躺在床,淡淡地如此回答.但每當他開口,嘴里的傷就疼痛起來.大概是連旁觀的人都看得出來

,站在床邊的莉卡又問:

「還會痛嗎?……這也難怪,畢竟你被虐待成那副德行.你已經整整四天沒好好吃東西了,至少今天傍晚

要……」

「不需要.」

「我會把你餓死喔.」

「那又怎麼樣.」

米歇爾低聲說著,嘴唇幾乎動也不動,一直緊閉雙眼.他沒有惡狠狠地瞪莉卡,取而代之的是皺起眉頭.

明知自己說起話來很痛苦,卻還故意跟自己說話,看來這女人還是老樣子,一點良心也沒有.

莉卡是歐內斯特豢養的狗,米歇爾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感到訝異.

真要說起來,他其實打從一開始就覺得對方可疑,事到如今,他也不認為有什麼好驚訝或怨恨.

如果真要抱怨,應該還是這些繃帶的捆法吧.不過,也多虧她包得這麼差勁,米歇爾才知道專家有多麼偉

大.只要這麼安慰自己就行了.

事到如今,米歇爾對她已經沒什麼想說或想問的了.

不過,大概是主人命令她負責監視,即使繃帶已經換好,莉卡卻沒有離開房間的意思.

米歇爾歎了口氣,看來當狗也滿辛苦的嘛.

灼傷在換好的繃帶下直發疼.那也說不上是刺痛,而是宛如以低溫火辣辣地燃燒的痛,害得他無法入眠.

為了轉移心頭的焦躁,米歇爾緩緩眨了眨眼,這時他發覺一個出乎意料的東西.

「莉卡,那是什麼?」

「咦?」莉卡圓睜雙眼,似乎很意外米歇爾會和自己說話.米歇爾並不理會,而是抬頭望著她的嘴角.

「那瘀青是怎麼回事.」

「啊~~只要我違逆主人就會這樣.」

「原來是管教啊.」

「對對,就是這麼回事.而且呀,你也知道那個人很急性子嘛.」

歐內斯特的確是急性子.米歇爾默默點點頭.當他開玩笑叫出「哥哥」的瞬間,歐內斯特還沒開口便先動

了手.身為要替雷·魯迪亞帶來新潮流的風流人領袖,應該要有對嘲諷樂在其中的心胸才對.

于是,米歇爾思考著.

那個急性子風流人所說的「高尚目標」究竟是什麼?

他原本以為對方之所以擄走鮑德,是為了引出自己,不過看來並不僅是如此.「高尚風流人」想要利用鮑

德以及他過去那段經曆.

而對于他——米歇爾·古里秀卡也是如此.

在把米歇爾當成玩物虐待,玩弄之後,只要就這麼把他扔到屋外,他應該早就被冬夜的寒風凍死了;但是

,他們居然還為米歇爾療傷,這究竟是在打什麼算盤?

「……欸,米歇爾.」

莉卡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干什麼.」米歇爾朝她望去,她一臉認真地說道:

「你真的是嵐帝的兒子嗎?」

「啥?……你這拿槍威脅我的女人,事到如今還問這個做什麼.」

「那是工作嘛.不過,你跟嵐帝一點也不像啊.頭發,眼睛和膚色都不像.雖然這世上多得是長得不像的

父子,可是……」

「托蘭佩拉,你不是狗嗎?既然如此,那你只要聽主人的話就好了.我的身世與你無關.」

「你——」

莉卡氣沖沖似地吊起眉毛,還沒把話說完.客房的房門打開,打斷了她的抱怨.

「原來你在這里,莉卡.」

走進來的是身穿黑色大衣,戴著焦茶色手套,手拿拐杖的歐內斯特.他頸上的領巾是紅色的,全身上下完

全沒有象征風流人的黃色.從衣服上沾的小水滴看來,他似乎才剛從戶外回來.米歇爾暗自在心里分析:既

然如此,他剛才去的應該是不能讓人知道他是風流人成員的地方.

歐內斯特瞥了米歇爾一眼.

緊接著,他不發一語邁出步伐,賞了從椅子上站起的莉卡一巴掌.

「看來你並沒有遵守我的命令.莉卡.我不是叫你先弄瞎這家伙的眼睛嗎?還有,你剛才那番話是什麼意

思?要是被其他人偷聽,那你要怎麼負這個責任?沒有我的命令,就不要給我多嘴.」

「……對不起.」

莉卡左側的嘴角原本就有瘀青,這時她單手按住左臉,就這麼緊閉雙眼.歐內斯特滿足似地眯起眼睛,以

同樣的表情回頭望向米歇爾.

那依舊是一副瞧不起人的眼神.

不過,現在可不僅是如此而已.

在那眼角銳利的藍色眼眸中,摻雜著分不清是優越感還是愉悅的神色.

「聽清楚了,米歇爾·古里秀卡,為了你個人所做的舞台,現在正順利地進行著.」

「個人舞台?……難道你們訂了什麼計劃,要讓我在宮廷舞會上出洋相嗎?」

「沒錯,你將成為出洋相的笑柄.盡管你的出身如此卑賤,卻可以成為高尚理想的基石而死.你可得好好

感謝我.」

「『成為基石』.」

米歇爾重複這句話,刻意不提死這個字.

看到米歇爾這項舉動,歐內斯特大概是以為他嚇到了,所以眼神越來越充滿惡意.接著,他從大衣里拿出

折成四等份的紙張朝米歇爾扔了過去.

米歇爾原本想要視而不見,但還是禮貌性地攤開一看,這才發覺紙張上印滿了鉛字.羅列的文字以嚴謹的

態度陳述著強烈的主張.

「……美麗的王都正面臨疾病.那些勇敢之士過去掙得的自由,如今已遭壓榨者口吐的爛泥所玷汙.因此

,自由的天賜之子應就此起義,賭上自金色之鷲托付的自豪之血及名譽,殺了當今的國王吧.為了共和國的

複活大業,讓我們給予無能壓榨者死之制裁——米歇爾·古里秀卡.」

文章最後並非鉛字,而是手寫的簽名.米歇爾看完內容,卻沒有什麼印象.現在的他右手纏滿厚厚的繃帶

,根本沒辦法拿筆.不過,其實簽名的真偽並不怎麼重要.

金色之鷲自然是嵐帝旗幟的隱喻.

換句話說,這是由繼承嵐帝血統之人所發出的,暗殺蘭比爾斯國王的聲明.

「國王明晚會前往歌劇院,我們『高尚風流人』將在中途襲擊,盡速將他暗殺.」

「然後在大街小巷散發這篇文章,身為主謀的我便會立即遭到逮捕,由于我的身世太過駭人聽聞,于是沒

好好審判就被判槍斃之刑……這就是你的計劃吧.」

「正是如此.」

米歇爾流利地說道,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歐內斯特沒趣似地哼了一聲,大概是想親口說出整套劇本.米

歇爾沒那麼成熟,也沒蠢到會乖乖等他說,他可是那種就算講太多而讓嘴里的傷口裂開,也會繼續說下去的

幼稚小鬼.

「你們說的高尚目標,原來是指暗殺啊……你想藉由這種手段把罪推到我身上,自己則擠進新政府的末座

,出其不意拿下第一總統寶座,然後再成為新帝王嗎?原來如此,你跟我父親真像,野心還真大呢,歐內斯

特·杜·拉·寇特!」

「閉嘴!」

歐內斯特眉頭深鎖,以手杖的握柄擊向米歇爾.太陽穴上的傷口迸裂,鮮血灑落在白色寢具上.莉卡只是

站在牆邊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時手杖又朝米歇爾揮去,這次換臉頰了.嘴里的積血流進喉嚨,米歇爾因此嗆

了好幾下,但歐內斯特依舊不放過他,隨手抓起那頭白金色的頭發.

「米歇爾·古里秀卡,你母親背叛了我的母親,這可是無庸質疑的事實.至于你是不是嵐帝的親生兒子,這

點實在非常可疑.你母親是個肮髒的妓女,同時和好幾個男人發生關系,盡管如此,嵐帝卻留下遺產給你……

包括我和我的哥哥,還有皇後所生的二世在內,嵐帝明明有好幾個小孩,能繼承遺產的卻只有你一個,知道

這件事時,我母親為此哀歎不已!」

「是啊,我想也是.因為她不但讓下人搶走男人,給她當作『情人年金』的又是貧窮貴族,對讓人贊為『

巴爾斯拉公國女神』的伯爵夫人而言,想必是大受屈辱吧——」

米歇爾這番話並沒有說完,因為手杖第三次揮了過來.

但是,當手杖第四次擊來時,莉卡抓住歐內斯特高舉的手臂阻止了他.

這時的歐內斯特已卸下面無表情的面具,使盡全力甩開莉卡.

莉卡腳步一個不穩,一頭撞上床鋪,當場摔倒在地,就這樣動也不動.歐內斯特訝異地睜大雙眼,卻馬上

撇開臉,然後再次瞪向米歇爾.

「我母親和嵐帝並非受到神明祝福的夫婦,但我要賭上亡母的名譽將你從這世上抹滅;賭上偉大父親的血

脈淨化這個國家.」

「淨化?你的妄想還真誇張.」

「你居然還敢這樣口無遮攔……算了,事到如今,我就寬恕你吧.」

盡管歐內斯特嘴里說要寬恕,眼神卻充滿了憤怒,就這麼皮笑肉不笑地彎起嘴唇,然後從大衣下取出信封.

「看著吧,可憎的米歇爾·古里秀卡,你的命運將在明日劃下句點,這樣一來,這封遺書也不過是一張廢紙

罷了.」

「……你說什麼?」

米歇爾皺起眉頭,倒抽一口氣.

「只要繼承這上頭記載的遺產,像你這種卑賤的人也能過著普通的生活,真遺憾.你好好向天懺悔自己和

母親的罪過,度過今晚吧!」

歐內斯特拿著信封轉身離去,離開客房的身影傲慢至極,像在說自己是上天派來的使者.

米歇爾並沒有嗤笑對方,只是專心注意著門關上後,那逐漸消失在走廊另一頭的聲息.等什麼也聽不見後

,他皺著眉頭閉上眼睛,只以嘴唇嘀咕了一句「不會吧」.

那些殺了米歇爾母親的人,將米歇爾和嵐帝親自在病床寫下的遺書,一並賣給了那個變態退伍軍人.

然而,在那病態的宅邸被火舌吞噬之前,遺書便已遭人盜走.

因此,米歇爾才會成為私娼,從各行各業的人身上探聽消息,暗自探查遺書的下落.

難道從變態手中偷走遺書的是歐內斯特的人?又或者遺書是經由別的管道落入歐內斯特之手?

無論如何,米歇爾的命運早已注定.

拖著這副傷痕累累的身體,要逃出這棟宅邸無疑十分困難,畢竟他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再次體認自己遭

到複仇使者所囚.

「……米歇爾?」

忽然有人出聲呼喚他的名字,聲音顯得有些顧慮,卻又像是忍不住發出的一樣.

他隨著這聲呼喚睜開眼睛,發覺莉卡站在床邊.

「你不繼續假裝昏倒嗎?」

「哎呀,你早就發現了嗎?」

莉卡一邊吐舌頭,宛如惡作劇被揭穿的小孩,一邊走向放著藥箱的圓桌,然後又走了回來,用棉布清理米

歇爾太陽穴的傷口.

盡管擦去了開始結成黑塊的血,棉布上過多的水分卻滲入傷口之中.但是,米歇爾並沒有抵抗.他沒叫莉

卡住手,而是問道:

「鮑德現在在哪里?」

「咦?啊~~你朋友被關在這房子的某個地方,原本是他朋友的灰眼少爺在照顧他.」

「什麼?那個好色少爺?」

米歇爾不由自主地反問莉卡,方才臉頰上的傷跟著疼了起來.他低聲喊痛,心頭的訝異卻更勝疼痛.

這麼說來,他曾聽說鮑德在成為地下醫師之前,似乎從事過類似政治運動的活動,既然如此,他與巴爾蒙

薩應該是那時結識的吧.

就米歇爾所知,鮑德是這世上最正派的人.

不過,或許是因為他在王都出生長大——也就是所謂道地的魯迪安之故,王都的遺毒還是腐蝕了他.因此

,他才會若無其事地撿回身世複雜的小孩,最後還被牽連進這場騷動之中.

真是個笨蛋.米歇爾的心情十分不悅,眉頭深鎖.

接著,他開口說出剛想到的疑問:

「莉卡,你是歐內斯特的情人吧.」

「咦?……討厭,才不是呢!」

莉卡手里拿著藥瓶,黑色眼眸睜得渾圓,然後「啊哈哈」地放聲大笑.不過,大概是瘀青的嘴角發疼之故

,她又低聲叫痛起來.盡管如此,她的喉頭還是咯咯發笑,似乎怎麼也忍耐不住.

「我才不是什麼情人,只是一條狗而已.這一看就知道了吧?」

「莉卡.」

「不過——嗯,如果他能好好珍惜我,讓別人誤會我是他情人的話,或許我就更能繼續當個傻瓜吧.」

說完,莉卡合上眼睛深深一笑,米歇爾只是在一旁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臉上的笑意.

笑容拉起一條界線,是為了拒絕對方進一步的探索的工具.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米歇爾學會了笑容,莉卡

是否也一樣呢?從她身上傳來的氣息,讓米歇爾覺得彼此是同類.

因此,米歇爾將她拉了過去.

「米歇爾?」

莉卡黑色洋裝的肩頭被他抓住,無法置信似地喊著他的名字.米歇爾吞沒莉卡的聲音,連同她嘴邊的血一

同舐去,然後緩緩湊上唇瓣.

「……為什麼?」

莉卡雙手撐在床邊小聲地問.

米歇爾只是回望那筆直望來的黑色眼瞳.

「傷口本來就得互相舔舐.」

「啊……也對,畢竟我是狗嘛.」

「我則是鼴鼠.」

「那我們很相配呢.」

莉卡呵呵一笑,這回換她湊上雙唇.二人輕輕吻著對方,反複那唯有輕觸,輕啄的吻.透過吻確認彼此的

感觸後,他們交纏雙臂擁抱對方,黑發繞上指尖,手指梳理著白金色的頭發,床鋪嘰地一響,承受著兩人的

體重.

他們的接吻仍未結束.

米歇爾心想,真希望可以永遠繼續下去.

太陽穴,臉頰,左腳的傷依然疼痛,口中的傷口也依舊難受;但是,加諸其上那另一個人的觸感及溫度,

卻教人心曠神怡——甜蜜到令人顫抖,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受.

圍繞四周的黑暗中忽然射下一道光,從以燭台照明的走廊傳來.

緊接著,一個人影背對著光現身.

鮑德並未上床休息,而是在桌上托著腮幫子,這時他默默抬起頭.那人影悄悄關上門,小心不要發出聲響

,躡手躡腳走了過來說道:

「鮑德,是俺……不,是我,我啊.」

「是巴爾蒙薩吧.」

從對方開門進來時的身影來看,鮑德早已料到是他,但鮑德不明白他為何要在超過十二點的午夜時分特地

跑來這里.

「發生什麼事了嗎?」

鮑德抬頭望著站在桌邊的巴爾蒙薩問,一陣沉默之後,巴爾蒙薩才回答:

「我來放你走.所以,你快逃吧!」

「啥?」

聽見他教人摸不透的這番話,鮑德沒神經地叫了一聲.被他這麼一喊,巴爾蒙薩十分慌張,趕緊在嘴邊豎

起手指說:「小聲點,小聲點!」但是鮑德並未聽從他的勸告,盡管壓低了音量,還是質問這位老朋友.

「這里的確是你的房子,不過巴爾蒙薩,如果你放我走的話,要是讓其他風流人知道,那你要怎麼辦?」

「到時候我會用錢收買他們,然後趕緊逃走.」

「你的腦袋有問題嗎?」

「什麼腦袋有問題,少貶低人了!……不,或許你說得沒錯?我是出于好意才邀請歐內斯特加入,卻沒想

到他是如此亂來的家伙,根本一點也不懂什麼風流,美學.照這樣看來,那家伙總有一天一定會殺了你.」

這真是我的誤算,巴爾蒙薩不甘心似地發出呻吟.

聽見他這麼說,鮑德深深歎了口氣.

「呐,巴爾蒙薩——不,加恩,你還沒有放棄嗎?」

「那還用說,我當然沒有放棄,我怎麼可以放棄?……那些殺了夏爾老師的家伙,現在還坐在政府高官的

位置上高枕無憂!」

巴爾蒙薩從內心擠出帶有恨意的聲音,「咚」地一聲搥了一下桌子.

「高尚風流人」過去自稱「複仇風流人」.

而創立這個組織的,正是鮑德和巴爾蒙薩.

距今十年前,兩人跟在夏爾這位地下醫師身旁學習.

鮑德是為了成為醫生而單純學醫,至于身為男爵家次男的巴爾蒙薩,則是為了順便學習禮儀而交由夏爾照

料.算是師兄的鮑德還要負責照顧巴爾蒙薩,巴爾蒙薩卻連一點有志向醫的念頭也沒有.無論男女的裸體他

都喜歡,對他來說,如果能成為醫生,就能盡情欣賞病患的傷痕和包繃帶的模樣了,這不正經至極的嗜好是

他學醫唯一的目的.

盡管如此,夏爾仍對他們一視同仁.

因此,鮑德很有耐心地照顧師弟,巴爾蒙薩也很親近鮑德.

然而,這樣的日子突然畫下了句點.

某天,夏爾居然溺死在連小孩子也不會溺水的噴水池,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死于他人之手.

二名弟子完全無法接受老師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

巴爾蒙薩的父親是他們老師的舊識,根本他的說法,夏爾曾經在嵐帝旗下擔任軍醫.因此,夏爾之所以遭

到暗殺,有可能是那些曾為軍人的高官擔心以前的惡行曝光,才下手滅口.

兩人進行調查,結果也正是如此.

于是他們創立了「複仇風流人」的組織.

「即使當時霍亂大流行,那些殺了老師的家伙卻活得好好的.既然神明不肯制裁那些家伙,那我當然不能

放棄.而且鮑德,只要那些人還是政府官員,你就永遠拿不到醫師執照.」

「……我想也是.」

「不過,你已經沒有複仇的念頭了吧?」

「是啊,的確沒有.」

鮑德說得斬釘截鐵,一點遲疑也沒有.

三年前,鮑德因為霍亂大流行痛失雙親與胞弟,像樣的家具都被逃離王都的下人偷走.而且還失去老家的

房子,那時他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于是離開了「複仇風流人」.

而現在,他又產生了另外的想法.

「加恩,我真的可以逃跑嗎?」

「我已經招了載客的馬車在大馬路上等,那輛車的黑門上有金色的老鷹紋飾,馬車夫留著白色胡子.」

巴爾蒙薩說道,將單手抱來的帽子,手杖,大衣,黃色領巾遞給他.

鮑德穿好衣物,攀上下人專用的樓梯,在巴爾蒙薩的引導下穿過便門來到後門.

「我的師兄鮑德溫,祝你一路順風.」

「加恩.」

「還有,麻煩幫我向魯·雷庫埃爾多打聲招呼,這點請你務必幫忙.」

「……我拒絕.」

這該不會才是他真正的目的.鮑德板著臉,強忍內心的懷疑,在即將光上的門縫間和巴爾蒙薩碰了碰拳頭

,然後快步離去.

他頭也不回地穿越積了一層薄雪的小巷,來到煤氣燈林立的大馬路.不久他找到馬車,才剛坐上去,便想

也不想對馬車夫放聲大喊:

「帶我去丹·博涅的藥局!現在馬上去!」

樓梯間擺著燭台,在僅有燭光的照射之下,他躡手躡腳地一格一格攀上階梯.

推開通往三樓走廊的門時,他也沒忘了要慎重行事.

然而,盡管巴爾蒙薩如此小心,一關上門仍有人出聲叫住他.

「晚安,灰色眼眸的少爺.」

「……」

他的呼吸僵在喉嚨深處,臉也跟著抽搐,背靠著門回頭望去,眼前的景象令他身體更加僵硬.

「是,是你,托蘭佩拉!」


「哎呀,都已經大半夜了,拜托您小聲一點.要不然啊,說不定歐內斯特殿下會跑來走廊呢.」

莉卡肩上披著披肩,在唇瓣前豎起食指,巴爾蒙薩只得乖乖閉嘴.看那表情想必是相當害怕歐內斯特,要

不就是打從心底害怕自己的所做所為被歐內斯特知道.至于正確答案,看來肯定是後者沒錯.

「欸,少爺,剛才您做的那件事,是不是希望我對歐內斯特殿下保密?」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是的,那當然,畢竟我也有許多必要的開支.」

「……要是敢說出去,那你就准備沒命吧.」

巴爾蒙薩的灰色眼珠里滿是輕蔑,一邊從薄外套口袋抓了一把硬幣給她.莉卡雙手接過,還沒來及得及道

謝,對方已經轉過身去,他那不發一語離去的背影,訴說著再也不想和莉卡有所牽扯.

莉卡以眼角余光目送他從走廊盡頭右轉離去,數了數手中的硬幣,然後彎起嘴,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沒想到我的吻這麼貴,性命卻如此不值錢.」

無論何時,她都能舍棄這條沒價值的生命.

正因如此,她才會待在這里.

幾個小時前還是這樣沒錯.

莉卡將硬幣收進口袋,跟著邁出步伐.

她在走廊盡頭左轉,輕輕敲了敲出現在眼前的客房,但並未得到回應.她推了推門,原來沒有上鎖.

寬敞的房里不見蠟燭或油燈的光線,唯有暖爐熊熊燃燒.

一個男人坐在暖爐前的椅子上.

「歐內斯特殿下.」

那頭亞麻色的頭發讓火焰照得通紅,莉卡輕喚他的名字,背著手關上門,但他依舊沒有回頭,即便她走到

椅子旁也一樣.他的眼神只是注視著晃動不已的火焰.

就在這個時候,莉卡的手忽然被一把抓住.

她自然敵不過對方的蠻力,于是隨著椅子倒落的聲響被壓倒在地,仰躺在地毯上.歐內斯特也跟著跪在地

上,那感受不到體溫的皮手套指尖,粗魯地掀起黑色洋裝的下擺.

她身為讓人豢養的狗,自然無法反抗.

不過,發覺莉卡動也不動後,他停下手邊的動作,倒在她的胸脯上.

「……歐內斯特殿下?」

「不,叫我歐內.」冷冽而銳利的聲音輕聲下令.

歐內是他的昵稱,但是在「高尚風流人」里並沒有任何人如此稱呼他,會這麼叫他的只有他母親而已.這

件事是莉卡聽他自己說的.

她第一次遇見歐內斯特,正好是在一年前的這個時節.

分不清是「半融的雪」還是雪花的東西,從漆黑的天空不停飄落.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

歐內斯特走出與大街有些距離的酒館,正要跨上馬車時,莉卡叫住了他.

『您看起來很不開心,這樣不是糟蹋了帥氣的容貌嗎,是不是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

既然這樣,那要不要和我再去喝一杯?

莉卡身穿黑洋裝,頭上蓋著黑披肩試著邀請對方.她知道對方不可能輕易上鉤,所以腦袋里還准備了其他

邀約之詞.

沒想到歐內斯特卻回頭並停下腳步,突然起來抓住莉卡的手臂.兩人走進狹小的巷弄,唯有披肩掉落的那

條路上,他將莉卡的背壓在充滿曆史痕跡的牆壁上低聲問道:

『這是喪服吧,你為什麼要穿這種衣服.』

『……因為我媽媽過世了.』

莉卡因為手臂被緊緊抓住疼得皺起眉頭.突然之間,她的嘴被對方堵住,在這出乎預料,突如其來的吻後

,她的衣服被粗魯扯開,露出胸前的肌膚.沾著泥土的鞋子和襪帶也沒脫下或解開,雙腿就這麼被扳了開來.

歐內斯特完全沒有安撫莉卡,就只是自顧自地逼她就范,過了一會兒才在她耳邊這麼說.

替我生孩子吧.

莉卡直到事後才知道,那天他才剛去為母親掃墓.

在首都雷·魯迪亞,人們稱他母親為拉·寇特伯爵夫人,而她的本名是瑪茲娜·拉達福斯基.

由于娘家家道中落,她不得已才和年紀可以當她父親的拉達福斯基伯爵結婚,但遇見嵐帝雷納德後,為了

拯救貧困不堪的祖國,她還是背叛了向上天立誓的夫妻之情,成了嵐帝的情人.不久後,她生下了兩個小孩

,失勢的嵐帝卻成為罪人被流放孤島,而被留下的瑪茲娜則依愛人之命再婚.

然而,曾擔任嵐帝部屬的拉·寇特伯爵與瑪茲娜和歐內斯特之間,關系卻是十分惡劣.

『……拉·寇特家的繼父……不,那粗鄙的男人,就是看身為嵐帝之子的我不順眼.他在家里一看見我,就

會不分青紅皂白大吼大叫,把我痛打一頓.每次我挨打,母親就會來袒護我,惹得那男人的心情更差,把母

親拖進自己房里.這就是我當時的生活.』

歐內斯特將莉卡留在自己身邊,常常在幽暗的寢室里述說自己的身世.

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眼睛總是目不轉睛地凝視遠方.

大革命讓一介軍人登上帝王之位,開創了另一個時代.在那之後,蘭比爾斯的許多貴族都走向沒落一途.

他們不但放棄珠寶,土地,甚至連妻女都落得成為無名流鶯的下場,藉以掙得每日三餐的人亦不在少數.

歐內斯特說,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遭到繼父如此難聽的辱罵.

『嵐帝的訃聞傳到雷·魯迪亞後,過了幾年的某天,母親一如往常袒護我,那男人卻對她說:要自稱伯爵夫

人的話,你何不也去賣身賺錢.』

在屋外聽見這番話的歐內斯特激憤不已,于是一把揪住了繼父.一陣爭執過後,被他撞飛的繼父一頭撞上

壁爐架,就此一命嗚呼.

歐內斯特的母親依遺言成為女伯爵,對外公布丈夫的死因為「因為酒醉而絆倒」.這麼做自然是為了袒護

歐內斯特.

然而,自從再婚及嵐帝的訃聞以來,身心皆衰弱不已的母親瑪茲娜,眼中望著的卻不是歐內斯特.

『身穿喪服的母親用那雙纖細的手臂,抱著當時十六歲的我,然後以模糊不清的語氣對我說……歐內,這

是只屬于我們之間的秘密.這種事要是讓世間知道,將會損及偉大嵐帝雷納德的聲名——聽見母親這麼說時

,我的心情簡直像是世界末日一樣.拉·寇特家的繼父因為我是嵐帝之子而厭惡我,母親真心愛著的卻只有嵐

帝一個.對母親而言,我並不是她的「孩子」,而只是寶劍,珠寶之類的「遺物」罷了.』

母親在他將滿十九歲那年也撒手人寰,那年首都爆發了霍亂.

歐內斯特依母親遺言,繼承了拉·寇特家的爵位與財產.他將一切都變賣為現金,然後以自己的出身為餌召

集信奉者,試圖步上思想家與革命家之路.

盡管如此,他卻像口頭禪似地這麼說:

「莉卡,替我生孩子吧.」

「……歐內.」

「在我生存的世界里,一切都由我來開創,這世上只需要對我而言必要的人.所以,你要以我妻子的身份

,為我生下孩子.」

在地毯上,歐內斯特以戴著手套的指頭纏繞擺蕩的黑發,將臉埋進莉卡胸前.即使隔著衣服,也能感到他

喘息的熱度.因此,莉卡悄悄合上原本注視著漆黑天花板的眼睛.

「要我當您妻子……這玩笑開得還真大,這種事怎麼可能呢.」

「有什麼不可能的,這可不是由你來決定.」

「說不定我的出身非常卑微喔?難道您要在神明面前,和我這種低賤的女人立誓嗎?」

「那又如何.就算是在神明面前,唯有此時此地的你才是真實的.」

「……你的膽子還真大.」

莉卡不由得呵呵一笑,這時她的黑發被一把抓住,被帶有責備的力道使勁一拉.見她因疼痛而蹙起眉頭,

對方便松開了手.他馬上出聲說道:

「莉卡,身穿喪服的你是我唯一認同的女人,其他女人我都不需要.」

她還想反駁什麼,唇瓣卻被對方的嘴唇封住.歐內斯特吻了莉卡,這個吻既急躁又固執,甚至讓人連好好

呼吸的空檔也沒有.

莉卡心想:這時候的他,就像撒嬌想喝母奶的小嬰兒一樣.這個形容肯定沒錯.

從第一次見面的那晚起,歐內斯特便好幾次剝奪莉卡的自由,完全不考慮對方的感受;但是,他們從來沒

有完成男女之事.對于和母親一樣同為「女人」的對象,他就是無法與之發生關系.摯愛的母親不把他當成

「自己的小孩」疼愛,這份空虛與複仇心逼得他走上革命之路,迫使他成為一個更孤獨的小孩.又或者是某

種直覺阻止他這麼做呢?盡管如此,他還是不停說道:

「替我生孩子吧,莉卡.」

「歐內.」

莉卡喚著他的昵稱.她明白歐內斯特並不想更進一步,所以才會這麼喊他.接著,她著聖母般的虔誠之心

,說出他所期待的話.

「歐內,今晚就到此為止,先上床休息吧.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真的嗎?」

「我是為你而生的女騙子,所以,我不會對你撒謊的.」

呵呵……莉卡淺淺笑了笑,這才主動伸手抱住歐內斯特的背和頭.安心似的喘息搔著她的頸子,他全身放

松,壓在她身上的重量隨之增加.

莉卡變得更加動彈不得,她一邊輕撫他亞麻色的頭發,一邊深深皺起眉頭.

即便沒有行男女之事,但只要剝光這身喪服,自己這條狗背叛主人的行徑便會立即曝光.

然而,他依舊沒有進行到這一步.

自始至終都是莉卡撫慰著他,放任他的任性,而他總是錯過眼前這女騙子的秘密.

你真傻.莉卡在心頭喃喃低語.

6

曆史的沉澱化作淤泥滯留王都,白雪降于其上.即便是為瘦弱貓咪及無家可歸之人略擋寒風的狹小巷弄,

白雪也造訪其間.

然而,在行人與馬車往來熱絡的大馬路及廣場上,卻一點積雪也沒有.

二天後就是聖誕節,城里熱鬧非凡.

不分貧富,人們抱著各自的物品來來往往,一輛馬車在傍晚的景色中奔馳.那馬車和不加裝飾的載客馬車

不同,以金屬工藝裝修得絢爛奪目.看見那簡直能以走錯時代來形容的豪華模樣,路人紛紛發出驚歎,略顯

不耐地喃喃低語:那是國王的馬車.

大馬路一直線通往歌劇院,途中的薩恩·格雷文廣場里,那群風流人藏身于每一個角落,正埋伏等待國王馬

車的到來.

米歇爾身穿輕薄的燕尾服外套,頸上打著領巾,待在可以俯瞰廣場的窗邊.

這棟小劇院沒了屋主,冷風從縫隙吹入位于三樓的小房間,塵埃及黴臭味叫人喘不過氣.

不過,其實這些都無所謂了.

米歇爾坐在破爛的椅子上,在窗邊托著腮幫子,只是望著窗外雪花飄落的景色.

莉卡全身裹著樸素的黑色外套,站在他的身旁.

「欸,米歇爾,我昨晚看見了.」

「你看見什麼.」

「我看見你朋友離開那屋子,是那個少爺放他走的.」

「……我不是說過,就算騙我也賺不到一毛錢嗎?托蘭佩拉.」

米歇爾的目光並未從廣場的景色移開,就這麼冷冷的地說道.莉卡不發一語,只是唉地歎了口氣,吹在米

歇爾的頸子上.接著,他發覺莉卡悄悄將臉靠向自己的肩頭.

「你不逃嗎?米歇爾.」

「這房間外頭有兩個人看守.」

「才二個人而已,憑你應該有辦法脫身吧.」

「或許吧.」

米歇爾的語氣依舊冷漠.

莉卡說得沒錯,只要像以前在街上起糾紛時一樣,趁著對方不注意,也許就有機會脫身也說不定.

不過,米歇爾壓根兒沒有逃離這里的念頭.

這並不代表他放棄了自己的未來.

真要說起來,其實他根本沒在思考未來.

米歇爾只是一直在尋找遺書.

但事到如今,就連這件事也失去了意義.

就僅是如此而已.

盡管如此,不知為何,他覺得很滿足.

明明失去了一直以來的目標,他卻不覺得生氣,也沒感到空虛.左腳的灼傷仍痛得像著火似的,心情卻相

當平靜.

大概是為此感到詫異,莉卡又對他說道:

「欸,米歇爾,你接下來會死的,不是槍斃就是上斷頭台.」

「似乎是這樣沒錯.」

「你不害怕嗎?」

「不會.」

米歇爾心想:我不想餓死或凍死,不過,要是能痛快地死在別人手上,那可就輕松了.

就在這個時候,莉卡突然使盡全力,一巴掌招呼在他頭上.這感覺並不怎麼痛,倒是令他嚇了一跳.這是

怎麼回事?米歇爾抬起頭.

但他尋找的身影,卻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

「……米歇爾.」

有個聲音喚著他的名字,同時從背後緊緊摟住他.

莉卡湊過臉頰,宛如在確認米歇爾那白金色頭發的氣味與觸感,然後伸手沿著那包上厚厚繃帶的肩膀游移.

「欸,米歇爾,你雖然像神一樣既美麗又溫柔,卻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大混賬呢.」

「莉卡?」

「如果能早點遇見你就好了……我為什麼會先遇上那種人呢.」

莉卡低著頭,就這麼痛苦似地喃喃低語.米歇爾只是疑惑地歪歪頭,轉頭想偷看對方的表情.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驚叫.

古代國王的紀念碑豎立在薩恩·格雷文廣場中央,好幾個年輕人在廣場上起了爭執.那並非身穿制服的警官

或軍人,而是揚起大衣或外套的青年在追趕風流人,不知在爭吵什麼.

在他們爭執不休的這段期間,人潮陸續由四面八方聚向廣場.

他們也不顧要橫越廣場的載客馬車和做生意的小孩,徑自揪住彼此的衣襟,吵鬧聲連三樓的這個房間都聽

得一清二楚.

國王萬歲!約瑟夫國王萬歲!

共和國萬歲,以死來制裁國王與君主主義!

萬歲,萬歲!

相反的思想與激動到仿佛泣血的叫喊響徹廣場.

聽見這些呐喊的瞬間,米歇爾無意識地哼起了歌.莉卡也一樣.

兩人唱了起來.

給予喝彩給予喝彩

身為英雄的你是我心愛的人

以心換得財富與榮耀的你即將歸來

給予喝彩給予喝彩

你過去曾將我拋下

失去心的你溫柔的你已不複存

他們哼著已逝母親一再詠唱的歌.

正因如此,盡管二人的旋律相同,歌詞卻搭不起來,只有「給予喝彩」的部分互相呼應.也不知為何,雖

然米歇爾早就知道,卻感到渾身發冷.他倒抽一口氣,歌聲也隨之停下.

沒過多久,從窗外廣場蔓延至附近一帶的異常熱氣,甚至擴散到了這座劇院.幾聲叫喊與慌亂的聲響逐漸

接近,卻又突然無聲無息,緊接著聲響再起,整扇房門被推了開來.

「你在這里啊,米歇爾!」

「……鮑德!」

沖進房里的身影令米歇爾大吃一驚,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對方並沒有戴眼鏡,米歇爾原本還以為是別人,但確實是鮑德沒錯.

「這場騷動是怎麼回事?鮑德,難道你要把我交給政府的人嗎?」

「這種睡昏頭的話,留著在剛剛睡醒的時候再說吧,你這笨蛋!……不,這些根本無所謂,你還是趕快離

開這里吧!這場騷動比想象中還要誇張.」

「啥?外頭的暴動是你煽動的嗎?」

米歇爾這番話其實只是在說笑.

「沒錯.」鮑德卻皺著眉頭承認了.

「我跟丹·博涅買了消息,把暗殺計劃泄漏給各處的地下集會.多虧這樣,印制那份聲明的印刷廠也被抄了

……我沒料到才不到半天時間,居然就演變成這麼大的騷動,真是失策.」

「這可是醫生不該有的失誤.」

看來他小看了王都這名患者罹患的疾病.

又或者是人人都在引頸期盼這一天的到來?

外頭不斷傳來怒吼,咒罵與哀號.

這一帶距離歌劇院不到一公里.鬧成這樣,看來今晚的演出也會隨之中止.而還沒現身廣場的國王馬車,

想必也已經在途中折返了.

「走吧!米歇爾,我們先趁亂離開王都一陣子,馬車已經准備好了.」

「……我知道了.」

米歇爾依鮑德所言點了點頭,然後回頭望向莉卡,也不給她時間多說什麼,便想抓起她的手.

但在那之前,莉卡已經先一步拉住他的衣襟.

「你——」

「我們就此道別吧.再見了,米歇爾.」

說完,莉卡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

然後她離開了.

她矯健地避開了米歇爾伸出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莉卡!」

就在米歇爾正想追出去的刹那,左腳忽然痛了起來,是之前那灼傷惹的禍.不過,他可沒閑工夫在意這件

事,緊咬牙關便沖了出去,但這回卻換鮑德抓住他的手,在走廊上將他一把拉住.

「你想跑去哪里啊,笨蛋!」

「……放開我!!」

米歇爾使盡全身的力氣甩開手,沖下毫無燈火的樓梯.

不過,就在他正要來到正門大廳時,一顆子彈掠過他的鼻尖.「米歇爾!」隨著這聲怒吼,他的衣領被一

把揪住,人也被推到暗處.在那之後,大廳里又傳來幾聲槍響,大概是那些從劇院前湧進的人干的好事.要

在這連腳步都看不清楚的黑暗中前進,無疑等于是自殺行徑.「混賬.」米歇爾低聲咒罵,使勁咬緊牙關.

方才那首歌不斷在他耳內響起,猶如要激起他的焦躁.

這座劇院原本和廢棄屋沒什麼兩樣,前所未有的喧囂卻籠罩了正門大廳.

那群人已殺紅了眼,莉卡好不容易才避免與他們正面沖突,從兩側通道的後門來到劇院正面的露台.

這里過去應該是攬客演員的演出舞台吧,臉色比平常還要可怕的歐內斯特站在那兒.莉卡幾小時前與他見

面時,他身上穿戴的帽子,手杖已不見蹤影,亞麻色的頭發任風吹拂散亂.

為了壓過街頭的喧囂,莉卡放聲喊著他的名字,他睜大那雙藍色眼瞳.

「莉卡?你下來做什麼!快回去!我不是交代你好好看著那小子嗎!」

「對不起,可是我之所以下來,是因為已經沒有必要看著他了.」

歐內斯特也不掩飾心頭的焦躁,大步走了過來,走到一半又停下腳步.

他望著莉卡雙手舉起的左輪手槍.

「你這是在開什麼玩笑!莉卡.」

「不,我可是認真得很,因為今天的此時此刻,正是我盼望已久的慶典之日.」

「……你要背叛我嗎?」

「哎呀,我之所以接近您,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您都沒發覺嗎?」

莉卡淡淡地如此說道,表情與語氣都跟平時沒有兩樣.

如果是在平時,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話,這席話聽起來應該只是在說笑吧.

然而,歐內斯特卻不發一語,眼神僵硬不已.

那眼神活像是小孩子摟著人,手卻被無情地甩開一樣.看見那眼神,莉卡蹙起眉頭,覺得他好狡猾.正如

歐內斯特所言,那一直以來將莉卡視為自己唯一同伴的念頭,刺痛著他的胸口.

但是,眼前已經無法停下腳步的現實,卻將這股疼痛抹除得一干二淨.

「是那只鼴鼠嗎?是那肮髒的家伙煽動你這麼做的嗎?」

大概是察覺那把手槍是自己以前交給莉卡的吧,歐內斯特再次向她走去,然後賞了她一巴掌.莉卡嘴里被

這巴掌打傷,血腥味蔓延開來.她打從心底覺得好笑,于是放聲笑了起來,她「啊哈哈哈哈」地大笑,將那

把收下時並未裝填子彈的手槍,抵住槍原主人的胸口.

「欸,歐內斯特殿下,您真的願意娶我為妻嗎?如果您可以發誓,那我就告訴您一直以來隱瞞的身世.」

「……既然如此,那我就發誓吧.」

歐內斯特皺起鼻子,一邊如此回答,神情一點也沒有男女相愛的感覺,莉卡拼命壓抑自己心頭的笑意.

她只是微笑著.

她露出微笑,試圖表現出曆經百年歲月也無法忘卻的詛咒.

「我並不是蘭比爾斯人,而是出生于鄰國艾普聖西亞.我父親的名字是——雷納德·聶布里翁.」

「……」

不可能!

歐內斯特應該是想要如此大吼,卻來不及說完.就連在黃昏之下,也可以清楚看出他的臉色蒼白,眼神慌

亂地望向莉卡.

然後……

槍聲接連響起.

米歇爾好不容易才找到後門,穿出門來到外頭的通道後,竄入耳際的便是一陣槍響.街上明明如此喧鬧,

卻惟有這槍聲清晰地傳入耳中.

他感到一股寒意.

米歇爾拖著腳,趕忙走向聲音傳來的劇院正面.

這時,他在通道正上方的露台上,看見一個黑發女性蹲著的背影.

「莉卡!」

他在陽台角落大喊,那女人的肩膀晃了一晃.不一會兒,她便緩緩站了起來.

看來她平安無事,于是安心的米歇爾停下腳步.灼傷化膿發疼,布滿全身的傷口發燙,令他暈眩不已,甚

至滿身大汗.我的身體為什麼不能更強壯些?他一邊對自己感到氣憤,一邊調整紊亂的呼吸.

這時,有個東西滑向他腳邊.一看之下,他才發覺那是一把左輪手槍.

米歇爾迷惑地抬起頭.

與此同時,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怎麼了嗎?米歇爾.」

莉卡轉頭笑了笑.

方才因為讓洋裝遮住而沒看到,但在她腳邊趴著一個動也不動的身影.是歐內斯特.

然後,莉卡向米歇爾舉起了槍.

「我不是跟你道別了嗎,結果你還是跑來了.」

「莉卡.」

「沒錯,我的名字叫做莉卡.這是個好名字吧?這時雷納德·聶布里翁替我取的名字.」

「……你說什麼?」

米歇爾不由得反問.在這瞬間,與方才聽見槍聲時不同的寒氣竄過背脊,他的預感果然應驗了.

「心愛的米歇爾,告訴你我的秘密吧.我不是在蘭比爾斯出生長大,而是在艾普聖西亞.我有哥哥和姐姐

,但父親並不是同一個.和我同為黑發,黑眼的父親,正是遠征艾普聖西亞時,對我媽媽一見鍾情的嵐帝—

—雷納德·聶布里翁.」

也就是說,站在這里的我們其實是同父異母.

莉卡單手舉著手槍,毫不遲疑地如此說道.

米歇爾只是僵立在原地.

方才這番話教他全身起雞皮疙瘩,手指動彈不得,耳鳴與暈眩也越來越嚴重.不只是內心,他連全身都拒

絕去理解,接受這件事.

盡管如此,他卻完全無法移開視線.

「莉卡.」米歇爾喚著她的名字.

那喃喃低語並未傳進對方耳里.

大概是從唇語看出來了,莉卡僅有眼神微笑.

「來吧,米歇爾,你也拾起槍,讓我們做個了斷吧.」

「什麼了斷?」

「我不是說過嗎?只要你死,你所繼承的遺產就是我的了.證據就在這里.」

說完,莉卡先放下槍,然後打開轉輪,從彈倉取出揉成一團的小紙團.

「這是嵐帝寄給我媽媽的信,還有歐內斯特持有的那份遺書.只要有這二封信,再加上你的性命,我就可

以告別喪服了,薔薇色的人生在等著我呢.」

「莉卡.」

「拿起槍吧,米歇爾,二選一,不是我活,就是……」

莉卡收回眼角的笑意,將紙團放回轉輪,再次舉起手槍.

她筆直伸出那纖纖細腕,架起手槍的槍口.米歇爾瞥了一眼,然後看了看自己腳邊.仔細一瞧,那為了進

行決斗而扔來的手槍是濕的,大概是歐內斯特的血吧.他隱約心想:這麼說來,剛才的槍聲就是對歐內斯特

開的.米歇爾的腦袋只是朦朧地運轉.

他在模糊地意識中心想.

如果要因為暗殺國王未遂,而被槍斃或送上斷頭台,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不過,要是能藉由莉卡之手了結這條性命,那倒也不錯.

如果莉卡希望自己死的話.

如果是因為自己體內流的血,而讓她希望自己能消失在這世上.

「你們兩個快住手!……米歇爾,你給我看清楚!」

鮑德忽然尖聲大喊.

莉卡的槍掉落在地,像是被那聲叫喊震開一樣.

緊接著,她也當場倒了下去.

「莉卡!?」

米歇爾趕緊沖向前去,將她抱了起來,手馬上被沾濕.即便手指隔著一層繃帶,也能清楚感受到那濕潤的

觸感,更明顯的是那刺鼻的鐵鏽味.是血,是從莉卡側腹流出來的血.沒被石頭打破的僅存的煤氣燈發出光

芒,在微弱光線的照射之下,可以確實看見黏稠的鮮血流出.仔細想想,剛才從陽台傳來的槍聲並不只有二

,三聲.看來這傷是那時留下的.

「莉卡?……莉卡!」

「米歇,爾.」

莉卡呼吸紊亂,緩緩睜開眼睛,接著輕聲笑了笑.

「我明明是個女騙子,卻不適合當女演員呢.我還以為今天的主角一定是我.」

「女演員?」

你還在說什麼悠閑話!米歇爾的語氣粗魯了起來.但在話說完之前,他的嘴被信封蓋住.

「給你吧,米歇爾……雖然這原本就屬于你.」

說完,莉卡呵呵一笑.那笑容看起來簡直就是狀況外,米歇爾不由得焦躁起來,就這麼搶過信封.他拿出

信確認上頭的內容,但還沒看完便將信揉成一團.

鮑德以小刀劃開莉卡的外套,替她的側腹止血,這時他低聲問道:

「是假的嗎?」

「沒錯.」

米歇爾還待在那變態家里時,曾好幾次看過真正的遺書,所以他分辨得出來,這毫無疑問是假貨沒錯.要

交給米歇爾繼承的遺產,的確是嵐帝老家的土地與宅邸,但在繼承條件上則有決定性的不同.根據真正遺書

的記載,唯有米歇爾本人拿著遺書現身才能繼承;但在歐內斯特持有的這封遺書上,卻一點也沒提到這個條

件.

「……假的?那我不就白白挨了這一槍了.」

搞什麼嗎.莉卡鬧別扭似地歎了口氣.

看來她果然搞不清楚狀況——看見她對傷口一點也不在意的模樣,米歇爾不禁啞口無言,腦袋一片混亂,

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盡管自認早已習慣血的氣味,他卻頭暈到幾乎要昏厥過去.

不過,米歇爾還是以理性強忍下來,然後抬起頭.

「鮑德,之前說的馬車在哪?……把她扛過去.」

「好.」

鮑德點點頭,正想抱起莉卡,手卻突然被米歇爾甩開.看來他打算親自把莉卡抬過去,卻完全沒有那種力

氣,結果還是由看不下去的鮑德背起莉卡.

警察終于趕到廣場,在警察的空包彈槍聲中,他們在巷弄間前進.

「萬歲萬歲」的叫喊聲不停傳來.

傳單上寫滿了那些人的政治主張,不知從何處飄了下來.

融雪使得石版一片泥濘.

有些貴婦揪住彼此大打出手,有些小孩一個人哭哭啼啼,到處都有動彈不得的載客馬車遭受襲擊.

在這比嘉年華會還要混雜,化作狂亂之地的街上,米歇爾與鮑德拔腿狂奔,終于坐上在雷堤河邊等待的載

客馬車.

為了稍微緩和馬車的搖晃,米歇爾讓莉卡躺在自己膝上緊摟著她.這時,一直沉默的莉卡笑了起來,似乎

覺得不太好意思.

「這是不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呢?誰叫我要把和自己有一半血緣的歐內……那個只不過是有戀母情結的小少

爺騙得團團轉.」

「不要說話,莉卡,安靜點.」

米歇爾伸出繃帶已染成暗紅色的手,使勁握住莉卡的手,仿佛想從那輕輕回握的指尖得到些勇氣,又宛如

要拋開被車輪及馬蹄聲激起的不祥預感,以及那毫無停止跡象的血腥味.

然而,對于他緊握的手與心里的念頭,莉卡卻完全不放在眼里.

「欸,米歇爾,雖然這麼說你一定會很生氣,不過,我可是非常幸福喔.」

「莉卡.」

「遇見你之前,我的生存意識就只有複仇而已.嵐帝拋下我和媽媽,我一直想把這份怨恨發泄在歐內,還

有那時只知道名字的你身上.但是,我現在覺得好幸福.」

我不覺得痛,也不覺得寂寞,我已經什麼都不怕了.

莉卡微笑表示,米歇爾只是緊盯著她不斷失去血色的臉,而她吻了過去.她吻著米歇爾的臉頰,鼻尖,最

後與他雙唇交疊.

接著,她以嬌媚欲滴的微弱聲音說道:

「我愛你,米歇爾.只有你——唯有你,我會永遠放在心上.」

這場暴動從歌劇院附近的薩恩·格雷文廣場爆發,持續了兩個晚上之久.

國王一得知這場騷動便返回王宮,因此平安無事,但仍有好幾處政府高官的宅邸遭到襲擊,大馬路上的煤

氣燈幾乎全被石頭砸毀,街道兩旁的商店也慘遭洗劫,入獄與身亡者不計其數.

由于情況太過嚴重,政府甚至發布了臨時戒嚴令,所有城門都遭到關閉.

盡管如此,在聖誕節結束,即將邁入新年的現在,城里卻只是靜靜地下著雪.

無論是病態之都還是郊外,都同樣染上一片銀色.

在冷冽的灰色天空下,米歇爾站在送葬的山丘上.從山丘東邊向下望去,可以看見雷·魯迪亞的街景.這里

距離王都市民喜歡前往散步的近郊森林不遠,是個安靜的地方.

米歇爾向新刻的墓碑供上鮮花.

雪也飄落在白色花瓣上.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花朵好一陣子,這時從街上傳來「當,當……」的鍾聲.那是報時的鍾聲,但從米歇爾

耳里聽來卻代表了別的意思.

待鍾聲停歇,背後的鮑德輕聲說道:

「今後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就跟一直以來一樣.」

接下來他要返回王都,一邊寄住在那棟公寓的診所,一邊尋找遺書的下落.

這麼做並非為了繼承遺產.

只要那封遺書還存在于某處,米歇爾就離不開「嵐帝後裔」的身份.因此,他是為了舍棄這身份而尋找遺

書——就和一直以來一樣.

唯有找出真正的遺書,親手將其銷毀,才得以撫慰母親亞理沙與莉卡的在天之靈,也等于與遠行二人之間

的訣別.

然而……

「……女騙子.」

米歇爾凝視刻著母親與莉卡兩人名字的墓碑,嘴里喃喃自語.

淚水潸然落下,宛如被自己的聲音所跳動.

淚珠滴落在才剛卸去繃帶的手背,深深滲進傷口之中.盡管如此,眼淚依舊不斷湧出.一個念頭湧上心頭

,仿佛要填滿因此而生的內心空洞.

如果愛一個人,那就留在他的身邊.

無論身上背負了什麼,只要能陪在對方身邊便已足夠,這一切都是因為愛.但是,她離開了.盡管她說這

麼做是為了自己好,她卻拋下自己,前往那摸不著也聽不見的遙遠之處.

更過分的是,在離開劇院的前一刻,鮑德拾起了莉卡的手槍.

轉輪里那張紙上所記載的,並非關于繼承的遺言.

「心愛的莎莉,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去接你和莉卡.」

信的最後寫著雷納德的潦草簽名,米歇爾將那封信一起放入了棺材.

那未能實現而化作虛無的約定,也跟著在此沉眠.

隨同貨真價實的女騙子托蘭佩拉,永遠沉睡于此.

「你這個騙子.」

米歇爾壓低聲音一再反複這句話,並且閉上眼睛.

他的內心被看不見的凶器劃裂,血液從中溢出,化作淚水,如雪般逐漸消融而逝.

在那之後殘留下來的,只是燒灼似的疼痛.

那是正因為失去,才更令人思慕的永恒之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