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公主也要自由戀愛3 1 失落之城

在鋪滿石版的村莊里,教會正響起當當的鍾響.

金色的朦朧陽光伴隨著音色照入敞開的窗戶里,然而寒風仍令人感到刺骨,風中還帶點濕氣.如果稍加留意並望向外頭,可以看見森林樹叢間的步道上還殘留著些微晨霧.

在北方國度昆席德,冬季占去一年之中約一半的時間,春季,夏季,秋季總會突然造訪,然後轉眼就消逝;不過四季的變化仍然相當鮮明,伴隨著群木的紅葉與朝霧到來的秋季是豐收的季節,不少鳥兒為了小薊,山梨的果實而眾集于野地,透出金色光芒的晨霧還流連忘返,可以聽見早晨的喧鬧之聲傳至窗邊.

但是,現在可不是沉醉的時候.

伊娃用過稍嫌遲來的早餐,然後梳理好長發,換裝完畢之後,再一次重複說出那句話:

「艾力克斯,你應該回王都.」

「不,公主.」

坐在對面長凳上的黑發青年以堅定的眼神取代了搖頭,他的表情十分認真.

「我要回王都時,妳也得跟著我一起走.」

「你這麼說也沒用,公爵現在一定很擔心你的安危.」

「我是自願留在這里的.」

伊娃迎視對方堅定的目光並斬釘截鐵地響應,于是對方也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我也一樣,我現在可不能離妳而去.」

「可是艾力克斯應該要回王都.」

「不,我不回去.」

「回去.」

「我拒絕.」

兩人之間的對話毫無交集,彼此爭論不休,其實這兩位當事人早就發覺這一點了.每當早晨到來時,他們就會重複著同樣的對話,而且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早上兩人也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真是的.」伊娃不禁再度歎息,不過她趕緊忍住.

對方是比伊娃年長三歲的艾力克斯,斐爾德•布勞德爾,是自上個王朝延續至今已有三百年曆史的布勞德爾家的子嗣,未來將會繼承爵位.

伊娃之所以與艾力克斯一再發生爭執,並不是想跟他爭論什麼,也沒有任何責備他的意思,只是她也有無法讓步的理由.

「艾力克斯,你回王都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不,紫之公主.」

艾力克斯放開一直交握于膝上的雙手並稍微湊向前,黑發在白色襯衫的肩頭輕輕擺蕩,那對茶褐色眼眸則直勾勾地注視著伊娃.

「我是妳經由國王陛下及國家教會認可的正式未婚夫,保護妳的安全是我的責任.如果妳一定要我在此時此地離開妳的身邊,對我而言就跟死亡沒什麼兩樣,因此我絕對不能離開.」

「什……」

伊娃瞪大雙眼說不出話來,在她驚訝地縮回身子之前,只能錯愕地僵在原地,這段期間艾力克斯仍然緊緊盯著她,伊娃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從兩人座椅附近的貓腳桌對面傳來響亮的歎息聲.

「你這麼說也沒用,公爵現在一定很擔心你的安危.」

「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公主也……」

「我是自願留在這里的.」

站在那里的人是一名侍童模樣,身穿立領傭人服的金發少年.

「看來今天早上還是妳的未婚夫贏了,爭論就到此為止如何?」

「……盧.」

伊娃喚著少年的名字並輕抿著嘴,這時她才驚覺盧也一直在這個房間里.他大概是從伊娃的表情看出什麼端倪,于是再度歎了口氣.

「要打情罵俏是你們的自由,但是伊娃,如果妳是真的擔心未婚夫的安危,也差不多該離開了吧.」

「你……你憑什麼叫我出去.」

聽見盧用不耐煩的語氣說的那句話,讓伊娃當下相當不高興,這時房門突然響起敲門聲,緊接著進入房里的是一名穿著短襬燕尾服男仆裝扮的彪形大漢,他粗壯的巨手推著閃爍著銀光的手推車,推車上擺著白色水壺及洗臉盆,以及竹籃大小的黑色提箱,提箱似乎沾上了消毒藥物,當伊娃聞到那股刺鼻的氣味後才恍然大悟.

艾力克斯的右肩傷得不輕,他一直到三天前都還躺在床上養傷,因此每天得更換好幾次繃帶,負責換藥的正是眼前的巨漢以及盧.

這時伊娃突然興起一個念頭.

「讓我來吧.」

「什麼?」

艾力克斯坐在長凳上驚訝地瞪大雙眼,盧則是皺起了眉頭.盡管四周瞬間彌漫著一股錯愕的氣氛,伊娃卻絲毫沒有察覺.

「既然你不願意回王都,那至少讓我幫你處理傷口吧,況且我也想知道你的傷勢.」

「不,這也太……公主?」

面對伊娃認為自己想到了好主意而眼睛發亮的模樣,艾力克斯畏縮地蜷起身子,剛才那副強勢的態度如今已不複見.不過伊娃也不習慣強勢的艾力克斯,看到他終于恢複成平時的樣子,伊娃暗自感到心安不少.

「不需要客氣,快點脫下衣服吧,不然我幫你脫好了,你不要亂動喔.」

「不,那個,等一……」

艾力克斯被伊娃抓住衣襟,他在耳朵,脖子全都漲紅的情況之下仍拼命掙紮.

對王公貴族而言,讓侍女等下人幫忙更衣是長久以來的慣例,由于他們的服裝種類繁雜,光憑一人無法完成換裝也並非稀奇之事.但是伊娃在九歲以前一直都是獨自換衣服的,她也經常幫比自己年幼的孩童更衣,所以對她來說,現在要為艾力克斯解開鈕扣,褪下襯衫依然是輕而易舉,不過艾力克斯卻奮力抵抗,怎麼樣都不願讓她脫去自己的衣服.

「真是的……」伊娃下意識地嘟起嘴巴.

于是傳來一聲誇張的歎息.

「伊娃,我剛才不是已經要妳離開房間了嗎?」

盧站在緊緊定于長凳上的艾力克斯身後淡淡地說道,那副輕描淡寫的口吻還真是挖苦人,盡管因為盧戴著墨鏡而看不清他的眼神,伊娃仍然很明白他正在瞪著自己,為了與之抗衡,她也用炯炯的目光瞪著他.

「嗯,我聽見了,可是現在不是要處理傷口嗎?我也要幫忙.」

「幫忙?妳知道該怎麼上藥嗎?」

「完全不知道.」

伊娃老實地搖搖頭,她打算等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再問盧;盧大概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說話的語氣頓時變得很冷淡.

「那我就直說了—幫不上忙的人不管到哪里都沒用,只會讓人覺得礙手礙腳,妳現在想做的只是多管閑事罷了,所以我希望妳能馬上離開.」

「唔……」

伊娃完全說不出話,盧說得一點也沒錯,正因為她已經先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懂,所以才更加沒有反駁的余地.

「……真過分.」

伊娃覺得至少要作點反擊,于是丟下這句話後便離開房間.

幾乎在白色門屝闔上的同時,一陣聽來不悅的腳步聲穿過走廊.

當聲音逐漸遠去並消失後,艾力克斯終于安心地呼了口氣,這時他強烈地感受到陣陣傳來的刺痛感.

「『紫之公主』真是粗魯,居然一大早就想脫未婚夫的衣服,一點公主的樣子都沒有.」

盧彷佛在征求艾力克斯的附和般望向他,然而艾力克斯只是蹙起眉頭瞪著盧,他當然不可能認同盧說伊娃的壞話,況且盧剛才的語氣簡直和他的主人一樣,真是令人極度不高興.艾力克斯的不悅或許毫無保留地傳達給盧了,只見他聳聳肩並繞到長凳的正前方,沒有先告知就褪去了艾力克斯的襯衫.

「你還真是愛逞強,這樣的傷勢明明得再多躺幾天的.」

盧將艾力克斯厚厚纏在右肩的繃帶松開一圈,立即可以看見些微滲出的血漬,隨著纏繞的繃帶逐漸解開,血跡也越發清晰可見,艾力克斯自己也很清楚剛剛因為使力抵抗伊娃導致傷口更加疼痛了.

「如果一直躺在床上只會讓公主更擔心.」

要是讓伊娃知道自己的傷勢,她一定會想盡辦法送自己回王都,這樣可不行.雖然這麼說有點誇張,可是艾力克斯早已有所覺悟,就算要賭上自己的性命也得保護伊娃,此時此刻讓他的決心更加堅定.

「或許吧……這點事我當然明白.」

當盧解開所有的繃帶後,那位沉默的巨漢隨即將熱水倒進臉盆,盧趁此空檔在圓桌上打開黑色提箱,那沾上消毒藥水氣味的提箱里有剪刀及紗布,另外還排放著數十個小巧的深色玻璃瓶,盧沒有確認過標簽就直接取出兩三瓶.

「不過你可別忘了,只要你還留在這里,你的身份就是那個人的侍從,而且也是最好的人質.」

「……」

肩傷接觸到早晨冷冽的空氣而疼痛不已,艾力克斯緊緊皺起眉頭並且瞪著站在面前的

盧,卻因為隔著墨鏡而無法看清他的表情.

但是當他在清理傷口時,艾力克斯忽然從他的側臉看見那對與伊娃相同的紫色瞳眸.

伊娃自白色門屝的房間離去後,一邊提起綴有紅色蕾絲刺繡的香檳金禮服裙身,一邊步下階梯,然後在空無一人的樓梯間停下腳步,然後深深歎了口氣.

她現在身在旅館里.

這間四層樓高的旅館走廊上鋪著紅色地毯.

旅館後頭則有條散步道可以通到一座小森林.

雖然內部的牆壁,天花板,樓梯扶手全都新得發亮,牆上掛著的繪畫及家具卻盡是些擁有百年以上曆史的古董,讓人有種不協調戚.

伊娃就只知道這些.

位在這里的這座城鎮究竟屬于哪一州?距離王都隆迪尼爾茲又有多遠?關于這些她一概不知道,正確說來是根本沒人告訴她.

一切的開端都是在溫古雷斯城庭院發生的那件事.

舉行晚宴那天,伊娃計劃溜出城堡趕回王都,就在這個時候,愛蒂蕾德正妃出現了,並且以手槍射擊艾力克斯,還企圖奪走她的性命,然而愛蒂蕾德並沒有得逞,伊娃最後與艾力克斯一同離開了城堡.

距離那晚至今已經過了五天.

不知道王宮現在的情況如何?

那位對妹妹既寵愛又嚴厲的王兄,說自己身體不太舒服的表姊,還有雖然變得伶牙俐齒卻仍舊體弱多病的王弟,他們現在究竟在做什麼呢?而且那位遠從鄰國前來造訪的王姊也令人很擔心.

侍女愛莉雅及騎士吉克也令她掛心不已,他們倆現在正面臨什麼懲處呢?

唯一的繼承人艾力克斯忽然失去蹤影,布勞德爾公爵家現在應該亂成一團吧?想必誰也不知道,他在失蹤之前竟然和第二公主在一起.

艾力克斯肩膀所受的槍傷雖然稱不上嚴重,卻也絕對不好過.自從離開了溫古雷斯城,他只接受了簡單的處理就搭上馬車搖晃了一整天,不僅因此發高燒,甚至連說話都很困難.

伊娃一眼就可以看出艾力克斯只是在逞強.

畢竟他和平時的感覺完全不同,在這之前,伊娃從未見過他如此頑固.

「所以我才希望他回王都嘛……」

明亮的光線射進采光小窗後暈散開來,伊娃靠著扶手喃喃自語著,接著就一直低下頭.

我是妳經由國王陛下認可的正式未婚夫,所以不能離開妳.

伊娃在昨天,前天,甚至在之前就已經聽艾力克斯說過這樣的主張,她也明白這是十分正當的說詞,就因為她很清楚這一點,才更無法坦率地接受對方的想法.

「我……」

或許我的出身根本不配擁有公主這個稱號.

艾力克斯應該也很了解這點.


伊娃微微掀動唇瓣喃喃自語,接著她閉上雙眼,愛蒂蕾德正妃舉槍的身影又再度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

賜予伊娃第二公主地位的母親並非正妃,而是第二王妃,據說她們母女倆長得十分相似,然而別說是長相了,伊娃連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

五天前的那一晚,愛蒂蕾德正妃將槍口指向她說:

「身為因襲之子的妳,是王國不需要的人.」

被賜予紫色禁忌之瞳的妳,是一位跟肯尼斯國王毫無血緣關系,在牢獄中長大的女孩.

那充滿侮蔑的冰冷語氣至今仍言猶在耳,並且忽地湧上心頭,伴隨著有如鐵錘痛擊靈魂般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在伊娃耳邊來回震蕩,每當聲音響起,她的背脊,胸口就會湧上一股寒意,渾身寒毛直豎.如今這種感覺又再度襲來,伊娃不禁緊緊揪住禮服的前襟.

「牢獄……是什麼意思?」

我所成長的那座城堡才不是那種地方.

為了抗拒心頭不斷湧出的那句話,伊娃硬是擠出聲音控訴.即便如此,她仍然無法靜下心,倚靠著樓梯扶手順勢滑坐在地,並用雙手環抱住自己彎曲的膝蓋,將臉埋進雙膝之中.盡管那頭據說是遺傳自母親的淡色秀發落在紅色絨毯上,伊娃也毫不在意,因為她已經沒有余力掛心這件事,即使樓下時而傳來人們的說話聲或是腳步聲,伊娃也都充耳不聞.她的臉頰緊貼著雙腿,試圖壓抑那股無從停止的顫抖:心中一再吶喊著:「才不是,才不是這樣.」

位于幽暗森林中的那座石造城堡才不是監獄,里頭一個犯人都沒有,她在那個得以眺望石楠遍開之荒野且與世無爭的環境里始終過得很開心.

在她為了進宮而不得不離開那座城堡時,內心真的好舍不得.

伊娃跟隨著據說是國王使者的人們坐了好幾天馬車,晚上則借宿在金碧輝煌的貴族宅

邸,然而當時年僅九歲的伊娃直到抵達王都的前兩,三天夜晚,才終于能在床上安穩入眠,在那之前,她都一直躲在燭火已熄的偌大房間角落等待自晝來臨.

她脫掉別人拿給自己的衣物和鞋子,就只是一直抱住膝蓋蹲坐著也不睡覺,每當她孤單一人時總是會這麼做.

「……」

坐在樓梯間的伊娃緩緩抬起頭,然後皺著眉將手伸向禮服下的短靴.

真想趕快脫下這種東西拿去丟掉.

可是靴子不像涼鞋那麼容易穿脫,她必須將那十顆排扣一顆一顆解開才行.

「……啊啊啊啊啊!討厭,真是麻煩!!」

她在解到第五顆扣子時不由自主地大喊出聲,企圖憑著沖動一口氣脫下靴子,卻因為腳尖卡住而拉不出來,于是她拼命壓抑陡升的挫折感繼續解開排扣.

當她解至第七顆排扣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哦,原來妳在這種地方.」

男子的聲音從樓梯上方傳來,伊娃一抬起頭便立即皺起眉頭,因為她看見一位穿著雙排扣大禮服的男人朝著樓梯間緩緩而下.

「真沒想到妳會在這種地方休息呢,公主,難道妳有坐在地板上發出怪聲的奇特癖好嗎?」

「…………和你比起來,我的癖好才不算特別奇怪呢.」

伊娃嘲諷似地回嘴並站起身,迅速放下原本撩起的裙襬使其垂落至腳邊.

那雙怎麼也脫不下來的短靴以及這套配色華麗的禮服,都是由這位自稱為收藏家的男人所准備的.禮服明明需要根據穿者的尺寸個別訂做,然而這件禮服卻不知為何相當合身.這讓伊娃感到十分害怕,回想起來,由他主辦的晚宴上所准備的服裝也是如此,難道他收集了各式尺寸的女性服飾嗎?伊娃眼中帶著這樣的疑惑瞪著對方,,那名男子迎視伊娃的眼神並瞇起灰綠色的眼眸,同時露出無情的微笑.

盡管現在才上午,這位青年卻已經打扮得一絲不苟,他正是從溫古雷斯城的庭園中帶走伊娃及艾力克斯的拉•寇特伯爵.

「承蒙誇獎,讓我甚感榮幸,公主.」

「不客氣.」

伊娃原本想嘲諷地屈膝致意,後來還是挺起胸膛用鼻子哼了一聲.

看見她這副毫不掩飾內心想法的態度,拉•寇特加深了笑意.

「也好,正因為我是連妳都認同的人,所以也不打算對高貴公主的癖好說些不識相的話,但是造成傭人的困擾就不好了,卡羅侍女正到處找妳呢.」

「卡羅服侍的不是我,而是你才對吧?」

「造成別人的傭人困擾就證明了妳一點都不懂得禮儀.」

「……」

伊娃頓時沉默不語,她可不想聽這個男人拿常理對自己說教,但是他說得沒錯,因此讓伊娃雖然很不甘心卻也無法否認,只能抬頭挺胸地面對他沒有再說話.

「公主,請妳先回房吧,馬上就要中午了,我安排的馬車也差不多該抵達旅館,卡羅正等著替公主做准備呢.」

「馬車?准備又是什麼意思?」

「那還用說,當然是指出發的准備.」

「咦……已經要離開了嗎::」

伊娃不禁雙眼大睜,他們昨晚才抵達這間旅館,現在就要離開未免也太趕了!看見她的反應,拉•寇特刻意聳聳肩.

「若是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很容易被追趕者找到,既然如此也只能趕緊離開不是嗎?我為了公主而背叛了那位幕後支持者,她可是一位很固執的女士.」

「等……」

少把你自己擅自作出的決定推到我身上.

盡管伊娃很想這麼回嘴,不過還是緊抿雙唇忍了下來.雖然「為了公主才背叛他人」這種說法讓她很不服氣,不過就結果看來倒也沒錯.

拉•寇特應該早就已經被昆席德的宮廷騎士團逮捕並關進監獄里,而釋放他的幕後黑手正是愛蒂蕾德正妃,然而拉•寇特卻很干脆地背叛了對方.

他當真舍棄支援了嗎?抑或是裝裝樣子而已?伊娃在心中反複提醒自己絕對不可以大意,一定要小心才行.

「……我了解你為什麼要趕路了,可是至少等明天再出發吧.」

「哦?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再勉強艾力克斯了,再這樣下去別說是把傷治好,傷口的狀況只會越來越惡化,身體也會變得更虛弱呀.」

「原來如此,紫之公主真是貼心,要是艾力克斯聽見這番話,想必會雀躍不已吧.」

「請你認真地回答我,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真教人遺憾,我一直都是既認真又誠實的吧?」

「哪……」

哪有這回事,伊娃豎起眉毛狠狠地瞪著他.

不過她威嚇的目光一點效果也沒有,拉•寇特此時緩緩揚起嘴角.

「竟然懷疑誠實的人,看來妳真是不懂禮貌,我明明已經向無冕殿下發誓不會傷害公主,還將自己的手槍交給他了……」

「艾力克斯的慣用手受傷根本沒辦法舉槍……你只是早就算好這一點,才會把槍交給他的吧?」

「哦,正確答案,難得妳這麼機伶.」

「難得就不用說了,你這個卑鄙小人!」

伊娃彷佛要將一直以來累積的憤恨全部發泄出來般地大吼著.

這時人影忽然一陣晃動.

拉•寇特背對著陽光射入的采光小窗向前踏出一步,並將手伸向樓梯間的扶手,速度甚至快到沒聽見衣服的摩擦聲.束攏的白金色長發從禮服肩部傾泄而下後掠過伊娃禮服的衣襟;修長的手臂與香水的氣味封住了伊娃的退路.

「伊娃潔莉,瑪格麗特,如果我是卑鄙之人,那妳就是不懂得禮貌又魯莽的公主.啊啊,我就承認妳很有勇氣吧,不過此行的決定權並不在于公主——決定要跟隨我這位卑鄙之人的究竟是哪位小姐呀?」

「……這我明白.」

伊娃的雙手交握于胸前,宛如呻吟似地回答.

現在的伊娃無論是每日的床鋪,食物,甚至于身上所穿的衣服,無一不是拉•寇特提供的,他甚至還為自己准備了香水,然而她一直帶在身上的護身用手槍卻被沒收了,而且也沒有讓她戴上手套,因為拉•寇特絕對不會給她能夠象征統治階級身分的證明,也就是說伊娃並非自由之身—而是處于受到制約,控制的立場.

「公主既然明白,就乖乖地回房間准備吧,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要對艾力克斯不利嗎?」

「正是如此.」

拉•寇特悠然一笑,猶如老師在稱贊學生做得很好似地,那張只帶著冷漠情感的臉龐還是第一次刻畫出如此開朗的笑容,然而在伊娃眼中,就連這副模樣都充滿了邪惡之意;無論拉•寇特長得多麼端正,只要他仍然是他,就算稍有不慎,伊娃也不會覺得他有多俊美,而只是讓人感到心煩罷了.

因此她用相當肯定的語氣如此宣言:

「米歇爾•杜•拉•寇特,或者該稱呼你為米歇爾•聶布里歐涅……」

「什麼事?」

「我最討厭你了.」

伊娃直視著對方如此說道,而映照出她那副表情的灰綠色眼眸因此瞇成一條線,拉•寇特再度發出冷笑.

「那真是太遺憾了,公主,虧我還如此敬仰妳.」

「那是因為你把我當作稀有收藏品之一……對吧?」

面對立刻反擊的伊娃,拉•寇特並未回答什麼,只是將手自扶手上移開,這大概是暗示她該回房了吧.

伊娃暗自輕哼一聲,然後像是要揮去這股香水味般轉過身,接著邁步向前登上階梯.

在她毫不掩飾怒意地轉身時,背後突然傳來一句話.

「凱爾斯州的諾斯特因斯.」

「咦?」

伊娃停下腳步轉過身,兩人因而視線交會.

拉•寇特臉上掛著笑容輕倚在扶手上,他的微笑遠比方才更加無情而尖銳.

「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諾斯特因斯,正確來說,其實是位于那座城鎮郊外的遺跡.妳很期待吧?還是公主對遺跡一點興趣也沒有?」

「諾斯特因斯……」

她記得這個名稱,這應該就是艾力克斯說他遇見紫色瞳孔少女的城鎮.

六年前的生日——也就是伊娃即將滿九歲之前,一直都是在王宮外生活的,她住在古老的城堡里,對于自己身為現任國王第二公主的身分一無所知.

但是,對于自己自幼成長的那座城堡究竟位于昆席德何處?城堡的名字又是什麼?伊娃卻絲毫不了解,就連艾力克斯遇見的那位少女是不是自己,她也無法完全肯定,因此她從未對別人提起這件事,也沒有機會可以說.

然而,為什麼拉•寇特會說出這個地名呢?

「你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

難道是想進入遺跡尋寶嗎?伊娃正想語帶諷刺地響應對方,可是卻因為喉頭傳來的干澀感而發不出聲音,她內心正撲通撲通地發出令她厭惡的聲響.

于是拉•寇特彷佛早已預見她的反應似地露出愉悅的笑容.

「我應該有說過要告訴公主一切真相,所以我們才要去那里.」

「是嗎……那我拭目以待.」

伊娃以干澀的聲音硬擠出這句逞強的話後轉過身,拉起裙襬大聲地踩踏著階梯上樓.雖然感覺到背後有道嘲笑的視線射來,她也絕不回頭,只是朝空無一人的走廊深處前進,快步沖進自己暫宿的房間,接著將手伸到背後關上門並將背靠著門板,隨後便跌坐在地板上.

愛蒂蕾德正妃的聲音又在耳朵深處回響.

被賜予紫色禁忌之瞳,在牢獄中長大的女孩.

「不是的……」

那座城堡絕對不是監獄.


伊娃深深低下頭喃喃自語道.

昆席德王都隆迪尼爾茲擁有八百年的悠久曆史.

以全國最長的河流——路德河為中心的街道充滿活力,正午時分的馬路上有乘載華服紳士的載客馬車,載運大型貨物奔馳的運貨馬車,以及滿載乘客的公共馬車來往奔走;不過只要走進一條小巷,就可聽到四處皆有市場販賣蔬菜水果的熱鬧聲響,前來采購的客人們都聚集在攤位的桌前享受熱紅茶及咖啡.

現在,全王都的教會一同敲響了鍾聲.

鍾聲敲了四下,愛莉雅只是屏神傾聽.

一想到明天再也聽不到這個鍾聲,她便不由自主地聽得入神.

這時,對面座位的人突然出聲詢問.

「請問還需要茶嗎?」

「咦?啊,是的……真是不好意思.」

以青色花紋點綴的白瓷茶杯中注滿了紅茶,然而她不但沒有飲用還任其冷去自己竟然如此失神,不禁深切反省起這樣的行為.先別提這一點也不符合作客之公貴族露出如此窘態更是加倍失禮.

這座位于路德河西岸,略為遠離嘈雜的街道,並且面對寬廣公園而建的宮殿

(※注1:英文為myrtlc拉丁文為Myrtus,原指桃金娘,是一種常用于精油的花卉.)離宮.宮殿的內部裝潢與外貌都維持著前三任國王治世時期的模樣,現在是現任國王之弟鐵爾茲蓋特公爵家族的住所.

隔著矮桌而坐的公爵千金康妮麗證明了這棟建築物的主人為何許人,而邀請愛莉雅前來位于米塔斯離宮北側這間圓形會客室的,也正是康妮麗本人.

康妮麗身上的禮服除了衣襟及袖口綴有雪紡紗蕾絲外,整件禮服的剪裁纖細,款式也很簡單,她瞇起天藍色的眼瞳苦笑道:

「沒關系,妳不用放在心上,畢竟我明明知道妳心情慌亂無主,還強行叫妳過來.」

「……我會如此慌亂也是必然的報應,還請康妮麗仕女不要介意.」

愛莉雅回答的同時,原本就惶恐的身子顯得更加地瑟縮:當她親口說出「報應」一詞

時,心情也越發沉重.

第二公主的侍從離開溫古雷斯城回到王都至今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即是伊娃下落不明的兩天之後.康妮麗隔天就返回王宮,再過一天則是第三王子威廉回來,接著王太子雷歐哈特以及鄰國蘭比爾斯賓客一行人也跟著回到了王宮.

時值別名為收獲月的九月,今天已經邁入第十一日.

一到明天,距離發生于溫古雷斯的事件就要超過十天了.

在這段期間,王宮周邊確實十分混亂.

當愛莉雅回到冠有薩,格雷爾宮之名的王宮時,除了安息日及祭祀日外,謁見國王與王後的慣例目前都是暫停的;國王肯尼斯二世從上個月開始身體就不甚舒適,為了慎重起見一直處于休養的狀態,現在卻連愛蒂蕾德正妃都突然臥病在床.

而第三王子威廉也在回到王都後病倒了.

王太子雷歐連日來忙于政務,每天都與前來探訪國王與王後的貴族會面,還擔負起接待鄰國賓客的任務;另外,他還得盡力不讓由自己擔任監護人的第二公主伊娃潔莉失蹤一事傳出王宮.

這座米塔斯離宮距離丘頂的王宮雖然不到三公里,但是和王宮相比卻靜得令人訝異,然而此刻康妮麗已經失去了平日的光采.

一位侍女想替換只剩半杯茶的茶杯,康妮麗隨即以眼神制止對方後歎了口氣,又目不轉睛地望著愛莉雅.

「愛莉雅,那一位漆黑打扮的騎士後來到底怎麼了?」

「吉克殿下……不,您是指吉克法爾德•歐文•斯佛爾紮嗎?他為了回自己的老家——斯佛爾劄男爵家領地的郊外宅邸而辭去了王宮的職務.」

「那麼,該不會連妳都打算回父親位于卡雷爾貝里的領地吧?」

「不.」

愛莉雅緩緩地搖動有對綠色明眸的腦袋並否認這個問題.她擁有子爵頭銜的父親在遠離王都的領地——卡雷爾貝里的房舍里與母親,弟妹一同生活,可惜的是愛莉雅根本無法回到家人身邊.

「我的阿姨在王都郊外有棟房舍,我打算到那里去,也得找份新工作才行.」

「這樣啊……」

康妮麗輕輕點了點頭:心里真想跟她說一聲「辛苦妳了」.遮掩住她那對天藍色眼眸的纖長睫毛悄悄垂下;愛莉雅則連點頭響應的力氣也沒有,只是一味低著頭.

愛莉雅與吉克由于得擔負起伊娃失蹤的責任,因而失去了在王宮的職務,不對,應該說是被剝奪了才對.如果現在是君主專制時代,他們想必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即便是理性至上的這個時代,王太子雷歐仍在盛怒之下出口威脅要將兩人關進地牢,康妮麗建言表示這麼做不符合當今世上的准則;第三王子威廉則斷然否決雷歐的提議,並說就算讓他們入獄也無法解決問題,那麼做太愚蠢了.

若不是有康妮麗跟威廉出言相助,本來甚至連愛莉雅和吉克的老家都會被追究責任,對他們而言,最後只針對失職的部分做出懲處,可是值得好好感謝的寬大處置.

然而自從伊娃失蹤之後,愛莉雅的心情便蕩到了谷底.

夕陽下窗影灑落,整間會客室里只有沉默充斥其中.

接著,康妮麗彷佛下定決心似地開口說道:

「噯,卡雷爾貝里子爵千金,我之所以會找妳來這里,是想趁妳還沒辭去王宮職務前向妳確認一件事.」

「確認一件事……?」

愛莉雅緩緩抬起頭與她四目相望,于是一陣沉著冷靜的聲音掠過愛莉雅的耳際.

「伊娃的未婚夫艾力克斯•斐爾德,布勞德爾,有沒有捎什麼信函給妳?」

「咦?不,完全沒有.」

「真的沒有?」

康妮麗再問一次,語氣不像是懷疑而是想要確認.

「真的沒有.」愛莉雅認真地點頭.

伊娃失蹤已經將近十日,艾力克斯那方卻沒有任何動靜,之前每當發生事情的時候,他都會慎重地捎來信函,然而這次卻無聲無息的,讓人覺得情況明顯有異.

「我之前還以為會不會是女官長或是其他人把信沒收了,公主她……不對,我也問過伊娃潔莉殿下的侍女長雪莉夫人,但她告訴我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是呀……要是現在布勞德爾家的使者出現在王宮,別說是會被趕回去了,說不定還會被抓起來呢.」

「沒……」

沒那麼嚴重吧,愛莉雅圓睜雙眼,身體也瞬間變得僵硬不已,但是康妮麗卻相當冷靜, 她瞥了一眼愛莉雅的反應,接著將放在膝上的雙手交握並凝神瞇起眼睛.

「其實我昨天派人去過布勞德爾公爵家—而且還是以伊娃的名義派去的.」

「什麼?」

「我交代對方說有重要的信函要直接交給艾力克斯殿下,可是並沒有人代為通報,因為根據那座宅邸的管家所書,艾力克斯殿下已經回到布勞德爾家的領地了.」

「那一定是騙人的,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愛莉雅緊握雙手說道,等她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這里是離宮,

在王弟千金面前大聲嚷嚷是非常無禮的行為,但是愛莉雅就是無法克制自己.

「如果艾力克斯殿下要移駕公爵領地,應該會先寫信通知公主一聲,絕對不可能悶不吭聲就回去的!」

「是啊,說得沒錯,正如同妳所說,卡雷爾貝里子爵千金.更何況要他代替公爵父親回領地這種事也太……雖然這麼說對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對布勞德爾家而言是絕對不可能的.真是的,主人那副德行就算了,就連管家也一樣,真是可悲.」

「……您說得對.」

看到康妮麗這麼氣憤,愛莉雅也不悅地點著頭應和.

艾力克斯的父親布勞德爾公爵的品行不僅是在王都,更是在整個昆席德的社交界中都相當惡名昭彰,那些不堪入耳的謠言一再流傳出來,譬如他為了財產而與前任公爵的獨生女結婚,繼承爵位之後就耽溺于酒色,揮霍無度;艾力克斯之所以不肯冠上這深具傳統的爵位,實在是因為身為布勞德爾家長子應當繼承的伯爵頭銜及領地,早就因為父親的揮霍而蕩然無存了.

正因為背後有這樣的因素,所以艾力克斯根本不可能代替父親前往領地.當布勞德爾公爵待在王都的宅邸時,領地是交由侍奉前公爵的侍從代為管理,而那位侍從也曾公開表示,只要公爵還活在世上,就算來者是艾力克斯也絕對不會讓他踏入公爵領地一步.這件事在社交界內相當出名,因此愛莉雅在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這個傳言.

「那麼康妮麗仕女,既然布勞德爾宅邸作出這樣的回複,那艾力克斯殿下本人究竟在哪兒,又在做什麼呢?」

「我想應該是為了某些理由而關在宅邸里,或者是真的不在家吧.」

「……康妮麗仕女,您覺得會是哪邊呢?」

愛莉雅問道,她依然沒有坐下.

她並未激動地漲紅臉,臉色也沒有變得鐵青,就只是繃著一張臉,緩緩將視線移到她的臉上,然後說到——

「艾力克斯殿下一定不在王都的公爵宅邸.」

「那麼……」

「他應該跟伊娃在一起,雖然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證明,但這種想法應該最合理……」

康妮麗這麼答道.

愛莉雅站著默默聆聽那冷靜卻又摻雜幾分疑惑的聲音,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那雙戴著

手套的手緊緊交握.

這時,另一陣腳步聲在兩人所處的會客室里響起.

「康妮麗殿下,抱歉打擾您們談話.」

聽見侍女前來稟報,康妮麗只以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那位將略卷的黑發整齊束攏的侍女以沉著的語氣傳達:

「公爵閣下召見康妮麗殿下,請您移駕至溫室.」

「溫室?現在嗎?」

「公爵請您即刻前往.」

「……這樣呀,那就沒辦法了.」

康妮麗微微皺起眉並大歎了一口氣,這時愛莉雅順勢開口說道:

「我可以先行告辭嗎?」

「太感謝了……妳自己目前也是處境堪慮,我還讓妳為這些事情更費心,真是抱歉.」

「別這麼說,請您別放在心上.」

愛莉雅恭敬地行禮過後離開了會客室,她跟隨帶路的侍女穿越漫長的走廊,取回寄放的帽子及披肩後坐上在停車場等候的載客馬車.

愛莉雅坐在朝郊外跶跶奔馳的馬車座椅上,腦海里反複回想著康妮麗說的話.

『艾力克斯殿下一定不在王都的公爵宅邸,他應該跟伊娃在一起.』

那時她緊閉著嘴說不出任何話,難道康妮麗因此懷疑是艾力克斯綁架了伊娃嗎?

「可是我不認為艾力克斯殿下會做出這種事.」

愛莉雅將絹質手帕按在嘴邊喃喃自語著.

艾力克斯愛慕伊娃的心情甚至連旁人看來都覺得不忍,打從兩年前他們正式訂婚以來,愛莉雅就一直仔細觀察他到現在,她很確定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出有損伊娃名譽的行為.

伊娃與艾力克斯究竟到哪兒去了?

對于離開王宮,回歸一般貴族之女的愛莉雅來說,也只能祈禱兩人平安無事,然後等待曾擔任侍女長的雪莉夫人早日捎來好消息.

可是籠罩心頭的這層陰霾,卻不是因為掛心兩人的安危而引起的.

而是出自于自私的念頭.

「好痛……」

她緊緊閉上雙眼甚至屏住氣息,胸口卻仍然感到疼痛.

正如康妮麗所說,他們兩人應該是一起行動,愛莉雅光是想到這點就覺得眼前一片昏黑,心頭感覺到陣陣的劇痛.

每每看到艾力克斯的眼里只有伊娃,總令她倍感心酸.


但是對愛莉雅而雷,伊娃是她唯一的主人,是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雖然見到他們和睦談笑的模樣令她難過,不過她也不希望他們單獨去到與自己毫無關聯的地方,因為唯獨自己被拋下這件事是多麼地寂寞與悲哀.

這遠比自己跟阿姨一同目送在貴族院議會失勢的父親,帶著愛莉雅之外的家人離開王都還要癖苦.

更令她自我厭惡的是,這種自私的念頭竟然比祈禱他們平安無事還強烈.

如果非得要如此痛苦,那跟真的被關進監獄又有什麼兩樣?

愛莉雅緊緊握住手帕,壓抑自己號啕大哭的沖動.

這時她忽然發覺一件事.

這條絲絹手帕覆有描繪著春季花卉圖案的細致蕾絲,是自己今年生日時收到的禮物之.手帕的一角有個歪斜的姓名前綴刺繡,是贈送這份禮物的伊娃親自繡上的.

「公主……」愛莉雅如此呢喃.

淚珠隨著這句話浮出眼眶.

自伊娃失蹤以來就一直強忍著的淚水,在此刻終于決堤.

道路的另一頭傳來鍾聲.

夕陽自窗外射進馬車,愛莉雅孤單地坐在馬車內放聲大哭.

有兩輛馬車在路上奔馳.

跑在前面的馬車載著艾力克斯和拉•寇特,以及侍奉拉•寇特的高壯侍從;後頭那輛則載著侍女卡羅,盧和伊娃.

兩輛馬車在道路上不停向前馳騁.

每當穿越一處城鎮,目送夜晚遠去之時,朝霧也顯得更加濃烈,傳來正午鍾聲時,四周已經被一片白霧籠罩,太陽雖然高掛天邊,灑下的光線卻比月光朦朧;除了那若隱若現的太陽之外,天空中什麼也看不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連聳立于路旁的枯木都不見了.

這種天候是從昨天早上開始的嗎?還是前天呢?

馬車不分晝夜地向前奔馳,只經過淺睡的腦袋已經有些恍惚而回憶不起來了.

她只能想起自己整晚都作著惡夢.

她夢見自己再怎麼拼命呼喊某人的名字,聲音卻始終無法傳達給對方.我究竟是在呼喚誰呢?正因為想不太起來,更令她無法好好休息.

而眼前的景象或許是另一個惡夢吧.

馬車在沒有絲毫放晴跡象的濃霧中,于僅能供一輛馬車勉強通過的林道上前進,道路的深處則有一座石造古堡.

伊娃走下馬車,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這里是……」

「這是創建昆席德最早王朝的帝國軍所建造的堡壘,也就是所謂的要塞.」

頭戴大禮帽,拄著手杖的拉•寇特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座城寨的名字是諾斯坦傑特,意思是『北方黑石』,而位于這座森林彼方的城鎮諾斯特因斯則有『北方宿地』之意.」

「這……」

雖然伊娃想回嘴表示「我才不想知道這種事」,然而她既發不出聲音也無法轉頭,因為她全部的思緒都被隔著灰霧所見到的一切所束縛.

在枯木圍繞的低矮山丘上有座石造城堡.

和擁有三百問以上房間的薩•格雷爾宮,以及一等公爵所居住的米塔斯離宮相比,這里十分地狹小,城堡的結構就如同小孩子在玩軍隊游戲時的玩具般簡陋……話說回來,據說像現在的玩具軍隊和城堡,大多是仿照八百年前昆席德王國誕生時的模樣而做的.

然而,伊娃現在無法思考這些事情.

她唯一能理解的只有一件事.

「是我的城堡……」

這兒是我以前待過的那座城堡,伊娃在內心宛如囈語般呢喃道.

在九歲生日之前,我一直住在這里.

城堡的正面是方形的城門塔,四邊則是設有瞭望台的圓塔,城牆猶如連系各個塔般相連接,有座同樣設有瞭望台的巨型主塔聳立于內側.

對于這座城堡屹立于陰天山丘之上的模樣,伊娃可說是印象深刻.

對伊娃而言,此處是她唯一的故鄉.

明明應該是這樣,她卻覺得不太對勁.

「……公主!?」

看見伊娃突然向前方奔去的背影,艾力克斯因而大吃一驚,但是他的聲音並未傳入伊娃耳里.伊娃從兩輛馬車停放之處登上和緩的坡道,穿越架設于干涸護城壕上方的石橋來到城門塔前,然後通過由鐵柵欄抬高的城門,奔向因霧氣而顯得濕滑的石造回廊,最後抵達城堡的中庭.

伊娃輕喘著氣並在那里停下腳步,然後環顧四周.

如同緊鄰著城牆的細長宅邸面向中庭而建,主塔與四角高塔中的其中一座連結,對面則有一間風車小屋和馬廄.

眼前這副光景,幾乎跟伊娃當初離開這座城堡時一模一樣.

中庭里寸草未生,風車小屋與馬廄依舊黯淡地廢置在那兒,不對,應該說是損壞得更嚴重了才是.

即便如此,這副景象仍讓伊娃覺得有點奇怪.

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腦海中的一隅在此時響起這樣的聲音,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同,她也摸不著頭緒而無從判斷.

更詭異的是,城里竟然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有……」

有人在嗎?

伊娃環顧城內的視線透露出這樣的疑問,同時邁出了步伐.她無法發出感歎,喉嚨在不知不覺間干涸欲裂,但是比起喝水,她更想要的是其他東西.伊娃踩踏在被霧氣濡濕的石版路上的腳步逐漸加快,待她意識到時已經奔跑起來,並且朝主塔的方向奔去.

窗戶窄小的塔內相當昏暗而且充滿濕氣,稍不注意就會摔跤,但是一吸氣喉嚨就會覺得既冰冷又干澀,但是伊娃並未停下腳步,她一邊暗自在心中間著「有沒有人啊」,一邊登上狹窄的螺旋階梯.當她的手伸向牆壁時,手指則因為青苔與塵埃而滑落,呼吸也逐漸變得困難,為了呼吸新鮮空氣,她喘著氣的同時繼續向上攀爬,最後終于來到有光線射入的地方.是瞭望台!當她從樓梯間沖上那里後,夾雜著霧氣的風迎面襲來,沾滿泥土的裙襬大幅翻飛,伊娃的長發也順著風勢強烈地舞動著.

那對紫色眼瞳來到了朦朧的太陽下,透過濃霧的另一端有一片紫色荒野.

連綿到天際的山丘上綻放著遍野的石楠花.

伊娃已經忘了出聲,忘了最根本的言語,只是一徑佇立在原地.

陰天下的……石楠原野.

她注視著讓人不禁懷疑是否會再度放晴的低垂暗云,自另一端吹送至那一頭的灰霧,以及輕撫肌膚並沾濕發際的冷風.

對九歲以前的伊娃來說,這就是全世界.

那時她深信著人們生活的地上世界全都是這樣的風景,而越過這片荒野的遙遠彼端,則是諸神居住的常春國度.

當時她完全不曉得只要從這兒搭乘馬車,幾天之後就會抵達比這座城堡更雄偉,更金碧輝煌的豪華宮殿,以及有歌劇院和火車站等建築物的王都,甚至還有熱湯與甜食,她從未在這座城里品嘗過那些食物.

伊娃當時同樣不曉得自己的雙親是誰,更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在使者從王都前來造訪之前,根本沒有人告訴過她.

「……真的沒人嗎?」

她無意識地冒出這個疑問,然而這的確是個相當大的疑惑.

除了自己以外,當時還有大約數十人在此過生活,並不是只有自己獨居于這座城里.

可是她卻回想不起來.

「為什麼?」

伊娃在焦急之余伸手搗住嘴角,並對那冰冷的觸戚吃了一驚,自己的雙頰和指尖都好冰冷,接著,她的體內深處也湧起一股顫栗.

這里是自己唯一的故鄉.

她還記得這座城矗立的外觀,也記得從這個瞭望台可以眺望到的風景.

但是有哪里不太一樣.

這里以前不是這樣的.

一股強烈的威脅感將這樣的想法傳達給自己,然而伊娃卻完全不能明白「以前」究竟是什麼模樣?她一點概念也沒有.

「……為什麼!」

伊娃放聲吶喊並且拼命搖著頭,她想要看清楚那片唯一不存有異樣感的石楠山丘,于是往塔頂奔去.

就在她的手放上紅磚邊緣的瞬間,磚牆卻突然崩落.

伊娃失去平衡的剎那間向前傾倒,一頭長發在空中飛舞.

「……啊!」

「公主!」

在尖銳的呼喊竄入耳際的同時,有人自背後用力拉住她,抓住伊娃手腕的是艾力克斯,兩人一起順勢摔落石造地板,但是艾力克斯隨即起身,然後安心地吐出一口氣.

「幸好來得及……妳沒事真是太好了.」

「艾力克斯……」

伊娃也跟著站起身並驚訝地望著他.她一開始先是訝異著艾力克斯為何會出現在這座城里,而當她思考起這件事時,才逐漸想起自己目前的情形,她腦中的思緒已經相當混亂,甚至到如果不依序思考就無法判斷現況的地步.

艾力克斯似乎被她這副模樣震懾住,于是趕緊松開伊娃的手,然後用催促的語氣說道:

「公主,我們快離開這里吧,這座城隨時都會崩塌,太危險了.」

「咦?……為什麼?」

「這座城曾經被大火侵襲.」

艾力克斯嚴肅地回答.

不知是因為他太過專注還是天色太昏暗,艾力克斯完全沒注意到伊娃的眼神游移不定.

「以前,我曾聽諾斯特因斯行館的女管家說過,位于城外森林深處的遺跡……也就是這座古堡曾經失火,據說當時火勢詭異地整整延燒了兩晚.」

「所以——這里的一切都被燒盡了嗎?」

伊娃拉高音量追問.

「似乎是如此.」

艾力克斯用力點點頭.

伊娃在聽完的瞬間,發現意識越來越遠並沉沉墜入深淵中,她自己也能清楚地感覺到鮮紅火焰的幻影彷佛將她擄走,整個人深陷其中,眼看自己就要沉淪卻無法作出任何抵抗.

失去意識的身軀忽然向後一仰,癱倒在冰冷的石造地板上.

「公主!? 」

艾力克斯瞪大雙眼,想趕緊將她抱起.這時他突然感覺到右肩一陣劇痛,鼻子還可以稍微聞到從那尚未愈合的傷口中竄出的血腥味.

接著橫越荒野而來的濃霧吞噬了呼喚公主的吶喊.

襲來的風勢發出野獸怒吼般的沉鳴,掃過僅被熏黑的牆壁,地板,以及虛空的塔內……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