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後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劃過長空,穿入一頭飛雁頸 中。 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奔馳正急。 馬上乘客聽得箭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 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一受羈勒,立時止步。 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都久經訓練,這一勒馬,顯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自走了。 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奔向山坳,其餘三人跟著過 去。 轉過山邊,只見前面里許外五騎馬奔馳正急,鐵騎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趕不上。 那老者一擺手,說道:“殷師兄,這可有點兒邪門”。 那“殷師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須,身披貂皮外套,氣派是個富商模 樣,聽那瘦長老者如此說,點了點頭,勒馬回到大雁之旁,馬鞭揮出,拍的一聲,抽向雪 地,待得馬鞭提起,鞭梢已將大雁卷了上來。 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聲叫道:“啊!”三人聽到叫聲,一齊縱馬馳近。 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去,叫道:“阮師兄,請看!”瘦長老者伸左手一 抄,接了過來,一看羽箭,大叫:“在這里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了下去。 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並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 其餘二人都是壯年,一個身高膀闊,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更是顯得威武;另一個中 等身材,臉色青白,一個鼻子卻凍得通紅。 四人齊聲呼哨,四匹馬噴氣成霧,忽喇喇放蹄趕去。 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 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渾沒春日 氣象。 東方紅日甫從山後升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山中雖冷,但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不久人人頭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將外氅脫了下來,放在鞍頭。 他身穿青綢面皮袍,腰懸長劍,眉頭深鎖,滿臉怒容,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不住價的 催馬狂奔。 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接任的掌門人“騰龍劍”曹云奇。 天龍門掌劍雙絕,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 白臉漢子是他師弟“回龍劍”周云陽。 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龍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 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龍門南宗的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與天龍門南北 兩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遠來關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腳程極快,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後,前面五乘馬已相距不 遠。 曹云奇高聲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會,反而縱馬奔得更快。 曹云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們無禮了!”只聽得前面一人舌頭打滾,都的一 聲,勒馬轉身,其餘四人卻仍是繼續奔馳。 曹云奇一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云奇藝高人膽大,竟不將他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喂,是陶世兄麼?”那人面 目英俊,雙眉斜飛,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勁裝結束,聽得曹云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 “看箭!”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曹云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驚,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與中路 射來的兩箭,接著一提馬繩,那馬向上一躍,第三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 只是數寸。 那青年哈哈一笑,撥轉馬頭,向前便跑。 曹云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趕。 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氣,不怕他飛上天去”。 縱身下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與適才射雁的一般無異。 殷吉沉著臉哼了一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師妹,瞧她更有 什麼話說?”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不聽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 曹云奇焦躁起來,道:“我瞧瞧去!”拍馬趕回。 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歎了一口氣,說道:“也真難怪得他”。 殷吉道:“阮師兄,你說什麼?”阮士中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曹云奇奔出數里,只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個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 中尋找什麼。 曹云奇叫道:“師妹,什麼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之 物,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過來,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長約三寸,筆尖鋒利,打造得 甚是精致,筆杆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安”字。 這枝金筆看來既是玩物,卻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皺眉,說道:“哪里來的?”那 女郎道:“你們走後,我隨後跟來,奔到這里,忽然有一乘馬從後趕來,那馬好快,只一會 兒就從我身旁掠過。 馬上乘客手一揚,拋來了這枝小筆,將我……將我……”說到這里,忽然臉上暈紅,囁 嚅著說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一股 女兒羞態,嬌豔無倫,不由得胸中一蕩,隨即疑云大起,問道:“你可知咱們追的是誰?” 那女郎道:“誰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當真不知?”那女郎抬起頭來,道:“我 怎會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沖口而道:“陶子安?”這話一出口,登時滿臉紅暈。 曹云奇眉間有如罩上了一層黑云,叫道:“我一說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說陶子 安!”那女郎聽他這麼說,臉上更加紅了,淚水在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滾去,頓足叫 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麼?”那女郎道:“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自 然是我心上人”。 曹云奇大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 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種就將我殺了”。 曹云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罷啦,罷啦!”回手 一劍,猛往自己心口紮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劍,回臂疾格,當的一聲,雙劍相交,迸出了數星火花。 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 緩緩還劍入鞘,低聲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是我自己作的主麼?”曹 云奇雙眉一揚,說道:“我願跟你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 女郎歎了一口氣道:“師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癡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 處。 可是你職掌我天龍北宗門戶,若是做出這等事來,天龍門聲名掃地,在江湖上顏面何 存?”曹云奇大聲叫道:“我就是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願。 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什麼掌門不掌門”。 那女郎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手,說道:“師哥,我就是不愛你這個霹靂火爆、不顧一 切的脾氣呢”。 曹云奇給她這麼一說,再也發作不得,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怎麼又把他給的玩意兒 當作寶貝似的?”誰說是他給的?我幾時見過他來?”曹云奇道:“哼,這樣值錢的玩意 兒,還有人真的當作暗器打麼?這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誰給你的?” 那女郎嗔道:“你既愛這麼瞎疑心,乘早別跟我說話”。 縱到灰馬身旁,一躍上鞍,缰繩一提,那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片刻間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 馬的轡頭,叫道:“師妹,你聽我說”。 那女郎舉起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開!給人家瞧見了成什麼樣子?”曹云奇 卻不放手,拍的一聲,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來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 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動啦”。 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 伸手去拉她手臂。 那女郎迎頭一鞭,曹云奇頭一偏,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笑道:“你手怎麼又不酸 啦?”那女郎板起了臉,說道:“我叫你別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麼你說這金筆到底那里來的”。 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給的。 不是他給,還有誰給?難道是你給我的?”曹云奇心頭一酸,熱血上湧,又要發作,但 見她笑靨如花,紅唇微微顫動,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氣登時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柔聲道:“師哥,我從小得你盡心照顧。 你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 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怎不想報答?何況我們……只是,我實在好生為難。 你一向關心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我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你怎 麼反而不肯體諒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一揮,說道:”你總是對的,我 總是錯的,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塊手帕,給他抹去滿額汗水, 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 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氣登時化為烏有,揮鞭在那女郎的灰馬臀上輕 輕一鞭。 二人雙騎,並肩馳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 因她容貌美麗,性又機伶,遼東武林中公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她父親田歸農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縞素,帶著重孝。 兩人急奔一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陽三人。 阮士中向曹云奇橫了一眼,說道:“去了這麼久,見到甚麼了?”曹云奇臉一紅,道: “沒見甚麼”。 雙腿一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里,山勢漸陡,雪積得厚厚的,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馬繩緩行。 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是險峻。 忽聽左首一聲馬嘶,曹云奇右足在馬蹬上一點,斜身飛出,落在一株大松樹後面,先藏 身形,再縱目向前望去。 只見山坡邊幾株樹上系著五匹馬,雪地里一行足印,筆直上山。 曹云奇叫道:“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殷吉向來謹慎,說道:“對方若是故意引誘咱們來此,只怕山中設了埋伏”。 曹云奇道:“就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他一闖!”殷吉聽他說得魯莽,頗為不快,向 阮士中道:“阮師兄,你說怎地?”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師叔 在此,就有再厲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們神情,走得極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設伏。 這樣吧,”手指右首,說道:“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曹云奇叫道:“好,此計大妙!”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系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 襟縛在腰里,展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 這一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層掩蔽,卻不易為敵人發覺。 五人初時魚貫而行,一個緊接一個,時候一長,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 殷吉與阮士中並肩在前,曹云奇墮後丈餘,田青文與周云陽又在後數丈。 曹云奇心想:“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到底誰 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 一提氣,足下加勁,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 只聽殷吉贊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是英雄出在年少”。 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頭,只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 口中這麼說,腳下絲毫不停,奔了一陣,似乎聽得腳步聲息,回頭一望,不禁嚇了一 跳,原來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不遠,忙加快腳步,急沖數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後面。 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走自是費力。 只過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後腦微微溫熱,似乎有人呼氣,正要回 頭,右肩上有人輕輕一拍,聽得殷吉笑道:“小多子,加把勁兒!”曹云奇一驚,提氣向前 猛沖。 這一沖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氣粗,頭上冒汗。 他伸袖一擦額上汗水,想起適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間不由得露出微笑,但 聽得背後踏雪之聲,殷吉兩人又趕了上來。 殷吉見曹云奇這麼一沖一慢,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聲不響 的並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腳步,看來尚是游刃有餘, 未盡全力,心道:“你們師叔侄倆今兒考較老兒來著”。 當下猛吸一口氣,施展數十年勤修苦練的輕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滑了上 去。 天龍門創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間,掌門人的兩個大弟子不和,待掌門人一死, 便分為南北兩宗。 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注重沈穩狠辣。 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時,卻頗有異處。 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雖肥胖,一施展本門心法,竟然矯捷勝于猿猴,片 刻之間,已趕出曹云奇一里有餘。 阮士中卻仍是不即不離的與他並肩而行。 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只搶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的追將上來。 眼見離峰頂只兩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 阮士中道:“我哪里趕得上殷師兄?”殷吉道:“別客氣啦!”話一出口,如箭離弦般 急沖而上,不到片刻,離峰頂已只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後約有丈許,一提氣,正要 沖上,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聲道:“那邊有人!”伸手向峰左樹叢中一 指。 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輕功,果然在我之上”。 見他彎腰低頭,輕輕向樹叢中走去,當下跟隨在後。 兩人走到樹後,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後,探頭向前望去,只見下面谷中刀劍閃光,有 五個人聚在谷底。 三人手持刀刃,分別守住三條通路,自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 在一株大樹下用力挖掘。 顯是兩人心知強敵追隨在後,時機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異 常。 殷吉低聲道:“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 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 殷吉道:“正合適,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陽和青文卻弱了。 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 殷吉皺眉道:“若是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 阮士中冷冷的道:“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 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道”。 殷吉道:“陶氏父子當真這麼難對付嗎?”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平手相 斗,小弟沒必勝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後,阮士中已是門中第一高手,聽說田歸農在日,也 自忌憚他三分,適才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才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若出全力,只怕 自己要輸,于是點了點頭道:“小弟是客,自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 當下不再說話。 這時曹云奇已經趕到,再過一會,周云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後來了。 阮士中低聲道:“殷師兄、云奇和我各發毒錐,干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 云陽與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後,再行上前”。 四人聽了,當即放輕腳步,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低聲叫道:“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怎麼?”田青文 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 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還要回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 文道:“我總覺得不是他”。 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來,遞在她手里,道:“你自己比一 比去!這是那小賊適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 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候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 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 他脾氣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向著東首把守的那人背 心一指。 這時田青文與周云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 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 那毒錐是天龍門世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個時辰 斃命,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作“追命毒龍錐”。 曹云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既報 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 若是待會將他活捉,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甚麼古怪來”。 算計已定,越走越近,眼見離敵人已不足五十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 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一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一件鐵器。 阮士中高舉左手,正要下落,猛聽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 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的從地底下鑽出,事先沒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極。 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無比,但仗著眼明手快,還是各舉鋤鏟 打落。 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滾入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分從頭頸頂邊擦過,僥幸逃得性 命。 其餘兩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後心,撲在雪地里再不動彈。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驚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 雷,威猛無比。 只見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幾個小孔透氣,旁人哪里知曉?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刀刃。 陶百歲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 那滾在山溝里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本來拿 著一對練子錘。 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此 人精熟地堂刀功夫。 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枝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機,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 梁子。 另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 她丈夫本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 此外是一個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 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里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 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原也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 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聽了,不禁臉上一熱,斜眼看阮士中時,只見他雙目凝視 谷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 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 這位是京中一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 你們多親近親近”。 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與他相反,一個陽剛,一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 了的對頭。 陶百歲罵道:“好小子,一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 鋼邊在空中虛擊一鞭,呼呼風響,足見膂力驚人。 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只求見賜一 物”。 陶百歲怒道:“甚麼?”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這里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 熊元獻閃身避過,叫道:“且慢動手”。 陶百歲喝道:“又有甚麼話說?”熊元獻道:“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 主到來。 若不是瞧尊駕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 這里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向由天龍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兒,亦無不該”。 陶子安道:“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兒。 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 夫之仇,叫道:“多說甚麼?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去。 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眼見第三柄來得更是勁急,直取胸口,當下雙 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飛刀檔落,左錘一縮,右錘已撲面打出。 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撲進懷。 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 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 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一個缺口。 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 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里性命相撲。 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大師退下,讓我來 會會鎮關東”。 那和尚兀自戀戰。 劉元鶴跨上一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 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刃劈風,一刀向腦門劈來,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 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 靜智嚇出一身冷汗,驚怒之下,挺刀與熊元獻雙斗陶子安。 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橫掃,他竟硬接硬架,鐵拐一立,鐵鞭碰鐵拐, 當的一聲大響。 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一沉,拐頭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了下來。 陶百歲與他數招一過,已知今日遇到勁敵,當下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單鞭斗雙 拐,猛砸狠打。 時候一長,劉元鶴漸占上風,陶百歲已是招架多,還手少。 陶子安以一敵二,更是形迫勢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鄭三娘, 將熊元獻接過,自己就能俟機殺了和尚。 但鄭三娘也已瞧明白戰局大勢,只要自己盡力支撐,陶氏父子不免先後送命,當下只守 不攻,雙刀守得嚴密異常,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卻始終傷她不得。 再拆數十招,鄭三娘究是女流,愈來愈是力氣不加,不住向後退避。 馬寨主踏步上前追擊,突見鄭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個空門,不禁大喜,搶上一 步,揮錘擊下,驀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虛,竟已踏在熊元獻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 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沒,激斗之際,未加留神,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 他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躍起,鄭三娘一刀急砍,登時將他左肩 卸落。 馬寨主慘叫一聲,暈了過去,鄭三娘右手補上一刀,將他砍死在坑中。 陶子安聽到馬寨主叫聲,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獻與靜智兩人纏住了,自顧尚且不暇,那 能分手救人?鄭三娘喘了幾口氣,理一理鬢發,取出一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舞動雙刀上前 夾擊陶百歲。 那陶百歲若是年輕上二十歲,劉元鶴原不是他的敵手。 他向以力大招猛見長,現下年紀一老,精力究已衰退,與劉元鶴單打獨斗已相形見絀, 再加上一個鄭三娘在旁偷襲騷擾,更是險象環生。 斗到酣處,劉元鶴叫一聲:“著!”一招“龍翔鳳舞”,雙拐齊至。 陶百歲揮鞭擋住,卻見鄭三娘雙刀圈轉,也是兩樣兵刃同時攻到。 陶百歲一條鞭架不開四般兵刃,大喝一聲,飛左腳將鄭三娘踢了個斤斗,但左脅上終于 被她刀鋒劃了一個大口子。 片刻之間,傷口流出的鮮血將雪地染得殷紅一片。 但這老兒勇悍異常,舞鞭酣戰,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見情勢險惡,心知今日有敗無勝,當下疾攻三刀,乘靜智退開兩步,隨即向後 一躍,叫道:“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 你們要寶還是要命?”鄭三娘揮刀向陶百歲進攻,叫道:“寶也要,命也要”。 熊元獻心里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鏢,賠得傾家蕩產心想與其殺他父子,不如 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一向聽總標頭的吩咐,聽他如此說,各自向旁躍開。 那靜智卻是個莽和尚,斗得興發,哪里還肯罷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向陶子 安迫將過去。 熊元獻連叫:“靜智大師,靜智大師”。 靜智宛如未聞。 陶子安一聲冷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拋,挺胸道:“你敢殺我?”靜智舉起戒刀,正要一 刀砍下,突然見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舉在半空,卻不落下。 陶子安罵道:“賊禿!”迎面一拳,正中鼻梁。 靜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滿手都是鼻血。 這一來叫他如何不怒,一聲吼叫,爬起身來,向陶子安猛撲過去。 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且慢!”只見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幾下,隨即拋 開鋤頭,捧著一只兩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 劉元鶴等面上各現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幾步。 阮士中低聲向殷吉道:“殷師兄,你與云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 殷吉低聲道:“傷那一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卷屈,伸出拇指與小指,做個 “六”字的手勢。 意思說六個人全傷。 殷吉心道:“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云奇時,只見他雙眼盯 著陶子安,看來這些時候之中,他眼光始終未有一瞬離開過此人。 陶子安捧著鐵盒,朗聲說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麼,嘿嘿,自當雙手 奉上。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領教”。 熊元獻眯著一雙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們怎知這鐵盒埋在此 處?又怎知我們這幾日要來挖取?”熊元獻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說了,也是不妨。 天龍門田老掌門封劍之日,大宴賓朋。 少寨主是田門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 陶子安點了點頭。 熊元獻指著劉元鶴道:“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 師兄放在眼里”。 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奸細”。 熊元獻並不動怒,仍是細聲細氣的道:“言重了。 劉師兄久仰尊駕英明,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幾眼,那也是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 那日少寨主一舉一動,沒曾離了劉師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極,妙極!這盒兒該當獻給劉大人的了”。 雙手前伸,將鐵盒遞了出去。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去接。 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一掀,颼颼颼三聲,三枝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向劉元鶴當胸 射去。 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間那能閃避?好個劉元鶴,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順手拉住靜 智在身前一擋。 只聽一聲慘呼,兩枝短箭一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時氣絕。 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受傷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適才熊元獻等偷襲來得更是奇特。 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劉元鶴一聽背後有人,顧不得與陶氏父子動手,躍向山石,先護住背心,這才轉身察 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撲了下去。 曹云奇手一揚,三枚毒錐對准陶子安射出。 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見他揚手發錐,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 曹云奇身子一側,怒喝:“干甚麼?”三錐准頭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向劉元鶴,只是田青文一出聲,被他立時知覺,此人應變極快,竟然 無機可乘。 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 左手五指如鉤,抓向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一立,與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 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此刻數招一過,心中各自佩 服。 周云陽挺劍奔向熊元獻。 田青文的單劍與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 曹云奇長劍閃動,不去斗閑在一旁的陶百歲,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貫 日”,身隨劍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異常。 陶子安沒持兵刃,只得放手松開鐵盒,後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身來奪。 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沈著臉罵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來是看中了我天 龍門的至寶”。 陶子安叫道:“誰說我害了岳父?”揮刀猛攻,急著要奪回鐵盒。 但這鐵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說曹云奇在旁仗劍相助,就是單憑阮士中一雙肉 掌,陶子安也休想奪得回去。 陶百歲叫道:“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與我兒,你是不服,還是怎地?”大聲 叫嚷,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落。 阮士中一躍丈餘,縱到田青文的身旁,舉盒向鄭三娘迎面一揚。 鄭三娘適才見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閃避。 那知阮士中只是虛張聲勢,待田青文擺脫糾纏,當即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護住 盒兒,讓我對付敵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來斗陶百歲。 這天龍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歲雖然鞭沉力猛,卻被他一雙空手迫得連連倒 退。 熊元獻肩頭中箭,被周云陽一柄長劍迫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 一用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 只有劉元鶴卻與殷吉斗了個旗鼓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向西北方奔去。 陶子安舉刀向曹云奇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轉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隨後急趕,只追出數步,斜刺里雙刀砍到,原來是鄭三娘從旁截住 曹云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 那知鄭三娘的武藝雖不甚精,卻練就了一套專門守禦的刀法,只要這套“鐵門閂”刀法 使開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勝。 曹云奇連變三路劍法,一時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許,見陶子安隨後跟來,正合心意,轉過一個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 的道:“你追我干麼?”陶子安道:“妹子,咱們合力對付了那幾個奸賊,自己的事總好商 量”。 田青文道:“誰是你的妹子?你干麼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雙膝跪倒,指天 立誓,大聲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叫我日後萬箭攢身,亂刀 分尸!”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聲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們……他們……”陶子安躍起身來,握住她左手,說道:“妹 子……”剛叫得一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後來了人,急忙轉身,只聽一人喝道: “你們兩個,在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麼?”田青文怒道:“甚麼鬼鬼祟祟?你給我口里放乾 淨些”。 陶子安一回頭,見是曹云奇趕到,叫道:“曹師兄,你莫誤會”。 曹云奇圓睜雙目,喝道:“誤會你媽個屁!”提劍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舉刀招架。 兩人斗了數合,雪地里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 曹云奇罵道:“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 反手就是一劍。 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回了一刀。 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們並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說”。 他一語甫畢,一招“抽梁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里向曹云奇反劈過去。 曹云奇以一敵二,絲毫不懼。 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事,劍走偏鋒反而連連進招。 陶子安贊道:“好劍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陰”向他跨下揮去。 鄭三娘心想他定然豎劍相架,上盤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向曹云奇肩頭砍落。 不料陶子安這一刀揮到中途,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鄭三娘腿 上,喝道:“躺下”。 這一招毒辣異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是難以防備,教她如何閃避得了?她腿 上劇痛,向後便跌。 陶子安搶上一步,舉刀往她頸中砍下。 呼的一聲,曹云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你要不要臉?”陶子安笑道: “兵不厭詐,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罵,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後趕到。 原來他們都掛念著鐵盒,眼見田青文抱著盒子奔開,不願無謂戀戰,一待敵人攻勢略 緩,都抽空追來。 陶子安叫道:“爹,天龍門是好朋友。 你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云奇高聲叫道:“你害死我恩師,誰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 他疾刺三劍。 陶子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險避不開去,身子向左急閃,劍刃在右頰邊貼面而過,只要 差得兩寸,那便是穿頭破腦之禍。 他嚇得臉無血色,忽聽田青文叫聲:“小心!”一枚暗器從身旁飛了過去,緊接著風聲 微響,後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來鄭三娘受傷後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仇,這小賊又是素 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忽見陶子安避劍後退,正是偷襲良機,當即奮 身躍起,揮刀往他頭頂砍去。 田青文眼明手快,忽發一錐,搶先釘中她的右肩。 幸得這一錐,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後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向後跌。 陶子安罵聲:“賤人!”單刀脫手,對准她胸口猛擲下去,這一擲勢勁力疾,相距又 近,眼見得一刀要將她釘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好打在 刀上,當的一聲,單刀湯開,斜斜的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鐵盒,或亟欲劫奪、或旨在守護,忽聽這暗器破空之聲響得 怪異,都是一驚,但見這暗器遠飛而至,落點既准,勁力又重,竟將單刀打在一旁。 各人一驚之下,齊向暗器來路望去,只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 道:“善哉,善哉!”快步走來,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繩上,原來他適才所發暗器只是 一粒念珠。 這串念珠看來份量不輕,黑黝黝的似是鐵鑄,但這和尚從數丈外彈來,小小一粒念珠竟 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指力實是非同小可。 眾人驚愕之下,都眼睜睜的望著他。 但見他一對三角眼,塌鼻歪嘴,一雙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極是詭異,雙眼布滿紅絲,單 看相貌,倒似是個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強。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肩頭的毒錐,只見傷口中噴出黑血,鄭三娘大聲呻吟。 那僧人從懷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塞在她的口里,向眾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說道: “這藥丸只可暫時止痛。 毒龍錐是天龍門獨門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 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道:“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 悲則個”。 說著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眼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是不允拿出解藥,今日 決討不了好去,他是個久曆江湖之人,當硬則硬,當軟則軟,眼見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 禮,道:“大師吩咐,自當遵命”。 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在一個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三娘服了,將另一個瓶子遞 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 田青文接過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 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互斗,卻是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和尚 老了臉皮,倒想作個調人,嘿嘿”。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語,有的臉現怒容。 曹云奇指著陶子安罵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 大師,你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著手中長劍虛劈,劍刃震動,嗡嗡作聲。 那老僧問道:“尊師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姓田”。 那老僧“啊喲”一聲,說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語氣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口稱“歸農”,竟然自居尊長。 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聽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 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來:“甚麼真凶假凶?這里有贓有證,這小賊難道還 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並不答話。 陶百歲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家又是至親,我們怎能害 他?”曹云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云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鋼鞭猛然反激回 去。 陶百歲只覺手掌心一震,虎口劇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躍開,拍的一聲,鋼 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向後躍開,登時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 大一個圓圈,各人眼睜睜的望著這和尚,都是好生詫異,暗想:“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 武林,怎麼給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勾一帶,竟然連兵刃也撤手了?”陶百歲滿臉通紅,叫 道:“好和尚,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是這等火氣。 不錯,和尚確是受人之邀,才到長白山來。 不過邀請和尚的,倒不是天龍門”。 天龍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一驚,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 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兒可就難保了”。 阮士中退後一步。 殷吉與曹云奇雙劍上前,護在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一無柴火,二無酒飯,寒氣好生難熬。 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腳。 那主人見到大群英雄好漢降臨,一定開心,他媽的,大家同去擾他一頓!”說罷呵呵而 笑,對眾人適才的浴血惡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眾人見他面目雖然丑陋,說話倒是和氣,出家人口出“他媽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 但這些豪客聽在耳里,反感親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輩?”那老僧道:“這主人不許和尚說他 名字。 和尚生來好客,既然出口邀請,若有那一位不給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 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說道:“大師莫怪,下官失陪 了”。 說罷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好福氣啊,他媽的好福 氣”。 他待劉元鶴奔出一陣,緩緩說完這幾句話,斗然間身形幌動,隨後追去。 只見他在雪地里縱跳疾奔,身法極其難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盡管他身形又似肥鴨,又似蛤蟆,片刻之間,竟已抄在劉元鶴身前,笑道:“和尚要 對不住官老爺了”。 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兜了個圈子,忽然翻了過來,抓住他的右腕。 劉元鶴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塗的已被他扣住脈門,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 僧擊去。 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見他左掌擊來,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中指、無 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鉤出,搭上了他左腕。 這一來,他一只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竄一跳的回來。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給那老僧拖回,都是又驚又 喜,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甚為罕見,喜的是他並非平通鏢局所邀的幫手。 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說道:“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吧”。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趕再出言相拒,自討沒趣。 只見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向前,走出數步,忽然轉身道:“甚麼聲音?”眾 人停步側耳一聽,但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氣喘吆喝之聲,似乎有人在奮力搏擊。 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陽”。 曹云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 挺劍向來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著他一齊趕去,只趕出十餘丈,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 絀。 他雖提氣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雙手被握,縱然用力掙紮,那老僧五根又瘦 又長的手指竟未放松半點。 再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一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向前仰跌下去,雙臂夾 在耳旁舉過頭頂,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他又氣又急,欲待飛腳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說 得上發足踢敵?倏忽之間,眾人已回到坑邊,只見周云陽與熊元獻摟抱著在雪地里滾來滾 去。 而其兵刃均已脫手,貼身肉搏,連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頭頂口咬,打得狼狽不 堪,那里像甚麼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潑婦當街斯打一般。 曹云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但兩人翻滾纏打,只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 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幾步,右手抓住周云陽背心,提了起來。 周熊兩人手腳都相互勾纏,提起一人,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 兩人打得興發,雖然身子臨空,仍是毆擊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兩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響,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 那老僧將周云陽放在地下,這才松了劉元鶴的手腕。 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時之間竟難以彎曲,仍是高舉過頭,過了一會才慢慢放 下,只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多兒快走,還來得及去擾主人一頓早飯”。 眾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齊跟在他的身後。 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背在背上。 陶氏父子、周云陽等均各負傷。 但見雪地里一道殷紅血跡,引向北去。 行出數里,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 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云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紮。 曹云奇哼了一聲,待要發話。 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云奇雖不明她意思,終明忍住了口邊言語。又行里許,轉過一 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難眾人雖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 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還有多遠?”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 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 手 機 用 戶 請 登 陸 隨 時 隨 地 看 小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