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奪帥

群豪紛紛議論聲中,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華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鑽研之下,連 泰山、衡山、恒山諸派劍法也都通曉,不但通曉,而且精絕,實令人贊歎不已。

這五岳派 掌門一席,若不是岳先生來擔任,普天下更選不出第二位了。

”說話之人衣衫襤褸,正是 丐幫解幫主。

他與方證、沖虛兩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禪將五岳劍派並而為一,勢必 不利于武林同道,遲早會惹到丐幫頭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任五岳派掌門,遠勝于野 心勃勃的左冷禪。

丐幫自來在江湖中潛力極強,丐幫幫主如此說,等閑之人便不敢貿然而 持異議。

忽聽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劍法,確是難能可貴 ,若能以嵩山劍法勝得我手中長劍,我嵩山全派自當奉岳先生為掌門。

”說話的正是左冷 禪。

他說著走到場中,左手在劍鞘上一按,嗤的一聲響,長劍在劍鞘中躍出,青光閃動, 長劍上騰,他右手伸處,挽住了劍柄。

這一手悅目之極,而左手一按劍鞘,便能以內力逼 出長劍,其內功之深,當真罕見罕聞。

嵩山門下弟子固然大聲歡呼,別派群雄也是采聲雷 動。

岳靈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劍,十三劍內倘若勝不得左師伯……”左冷禪心中 大怒:“你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劍招,已是大膽之極,居然還限定十三招。

你如此說,直 是將我姓左的視若無物。

”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內取不了姓左的項上人頭,那便如 何?”岳靈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師伯的對手?侄女只不過學到十三招嵩山派劍法, 是爹爹親手傳我的,想在左師伯手下印證印證。

”左冷禪哼了一聲。

岳靈珊道:“我爹爹 說,這一十三招嵩山劍法,雖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數,但在我手下使將出來,只怕一招之間 ,便給左師伯震飛了長劍,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艱難。

”左冷禪又是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岳靈珊初說之時,聲音發顫,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氣不足,還是與左冷禪這樣一位武林大 豪面對面說話,不禁害怕,說到此時,聲音漸漸平靜,續道:“我對爹爹說:‘左師伯是 嵩山派中第一高手,當然絕無疑問,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劍派中的第一高手。

他武功再高, 也未必能如爹爹這樣,精通五岳劍派的劍法。

’我爹爹說道:精通二字,談何容易?為父 的也不過粗知皮毛而已。

你若不信,你初學乍練、三腳貓般的嵩山劍法,能在左師伯威震 天下的嵩山劍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誇你是乖女兒了。

’”左冷禪冷笑道:“如果你在 三招之內將左某擊敗,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兒了。

”岳靈珊道:“左師伯劍法通神,乃 嵩山派數百年罕見的奇材,侄女剛得爹爹傳授,學得幾招嵩山劍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 爹叫我接左師伯三招,侄女卻癡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師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劍法 ,也不知是否能夠如願。

” 左冷禪心想:“別說一十三招,要是我讓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無光。

”伸 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劍尖,右手一松,長劍突然彈起,劍柄在前, 不住晃動,說道:“進招罷!”左冷禪露了這手絕技,群雄登時為之聳動。

左手使劍已然 極不順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劍尖,以劍柄對敵,這出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艱難十倍, 以手指握住劍尖,劍刃只須稍受震蕩,便割傷了自己手指,哪里還用得上力?他使出這手 法,固然對岳靈珊十分輕蔑,心中卻也大是惱怒,存心要以驚世駭俗的神功威震當場。

岳 靈珊見他如此握劍,心中不禁一寒,尋思:“他這是甚麼武功,爹爹可沒教過。

”心下隱 隱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恒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見她們 仍是圍成一團,沒聽見哭聲,料想令狐沖受傷雖重,性命卻是無礙。

當下長劍一立,舉劍 過頂,彎腰躬身,使一招“萬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劍法。

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轟的一聲,頗感滿意。

嵩山弟子和本派長輩拆招 ,必須先使此招,意思說並非敢和前輩動手,只是說你老人家指教。

左冷禪微一點頭,心 道:“你居然會使此招,總算是乖覺的,看在這一招份上,我不讓你太過出丑便了。

”岳 靈珊一招“萬岳朝宗”使罷,突然間劍光一吐,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禪直刺過來。

這一招端嚴雄偉,正是嵩山劍法的精要所在,但饒是左冷禪于嵩山派劍法“內八路,外九 路”、一十七路長短、快慢各路劍法盡皆通曉,卻也從來沒有見過。

他心頭一震:“這一 招是甚麼招數?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劍法之中,似乎沒一招比得上,這可奇了。

”他不但是 嵩山派的宗師,亦是當代武學大家,一見到本派這一招雄奇精奧的劍招,自要看個明白。

眼見岳靈珊這一劍刺來,內力並不強勁,只須刺到自己身前數寸處,自己以手指一彈,立 時可將她長劍震飛,不妨看清楚這一招的後招,是否尚有古怪變化。

但見岳靈珊這一劍刺 到他胸口尚有尺許,便已縮轉,一斜身,長劍圈轉,向他左肩削落。

這一劍似是嵩山劍法中的“千古人龍”,但“千古人龍”清雋過之,無其古樸;又似 是“疊翠浮青”,但較之“疊翠浮青”,卻勝其輕靈而輸其雄傑;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儀整肅,這一招在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劍下使將出來,另具 一股端麗飄逸之態。

左冷禪眼光何等敏銳,對嵩山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縱 是最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了然于胸,這時突然見到岳靈珊這一招中蘊藏了嵩山劍法中 數大名招的長處,似乎尚能補足各招中所含破綻,不由得手心發熱,又是驚奇,又是喜歡 ,便如陡然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

當年五岳劍派與魔教十長老兩度會戰華山, 五派好手死傷殆盡,五派劍法的許多精藝絕招,隨五派高手而逝。

左冷禪彙集本派殘存的 耆宿,將務人所記得的劍招,不論精粗,盡數錄了下來,彙成一部劍譜。

這數十年來,他 去蕪存菁,將本派劍法中種種不夠狠辣的招數,不夠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 十七路劍招完美無缺。

他雖未創設新的劍路,卻算得是整理嵩山劍法的大功臣。

此刻陡然 間見到岳靈珊所使的嵩山劍法,卻是本派劍譜中所未載,而比之現有嵩山劍法的諸式劍招 ,顯得更為博大精深,不由得歡喜贊歎,看出了神。

倘若這劍法是在一個勁敵手下使出, 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沖,又或是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自當全神貫注的迎敵,縱見 對方劍招精絕,也只有竭力應付,哪有余暇來細看敵手劍法?但岳靈珊內力低淺,殊不足 畏,真到危急關頭,隨時可以震去她的長劍,當下打起精神,潛心觀察她劍勢的法度變化。

群雄眼見岳靈珊長劍飛舞,每一招都是離對方身子尺許而止,似是故意容讓,又似是存 心畏懼,左冷禪卻呆呆不動,臉上神色忽喜忽憂,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

如此比武,實是 從所未見。

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驚奇不已。

只有嵩山派門下群弟子,個個目不 轉瞬的凝神觀看,生怕漏過了一招半式。

岳靈珊這幾招嵩山劍法,正是從思過崖後洞石壁 上學來。

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細心參研後,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左冷禪 多半會使,另有數招雖然精采,卻尚不足以動其心目,只有這一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 定要令他張口結舌,說甚麼也要瞧個究竟不可。

石壁上所刻招式,畢竟是死的,未能極盡 變化,岳靈珊只依樣萌蘆的使出,但左冷禪看後,所有前招後招,自行在腦中加以補足, 越想越覺無窮無盡。

岳靈珊堪堪將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從頭使起,左冷禪心念一動:“再看下 去呢,還是將她長劍震飛?”這兩件事在他都是輕而易舉,若要繼續觀看,岳靈珊劍招再 高,畢竟也傷他不得;要震飛她兵刃,那也只是舉手之勞。

可是要在這兩件事中作一抉擇 ,卻大非易事。

霎時之間,在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這些嵩山劍法如此奇妙,過了此 刻,日後只怕再也沒機緣見到。

要殺傷了這小妮子容易,可是這些劍法,卻再從何處得見?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試演?但我如容她繼續使下去,顯得左某人奈何不了華山門下一個 年輕女子,于我臉面何存?啊喲,只怕已過了一十三招!”一想到“一十三招”這四字, 領袖武林的念頭登時壓倒了鑽研武學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轉,手中長劍翻了上來,當 的一聲響,與岳靈珊的長劍一撞,喀喀喀十余聲輕響過去,岳靈珊手中只剩了一個劍柄, 劍刃寸斷,折成數十截掉在地下。

岳靈珊縱身反躍,倒退數丈,朗聲道:“左師伯,侄女 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幾招嵩山劍法?”左冷禪閉住雙目,將岳靈珊所使的那些劍招, 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睜開眼來,說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

”岳靈 珊躬身行禮,道:“多承左師伯手下容情,得讓侄女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 山劍法。

” 左冷禪以絕世神功,震斷了岳靈珊手中長劍,群雄無不歎服。

只是岳靈珊先前有言, 要在左冷禪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劍招,大多數人想來,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決 計無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禪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

各 人心下暗自駭異,有人還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禪是個好色之徒,見到對手是個美貌 少婦,便給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來,正是“仙鶴手”陸柏,朗聲道:“左掌門神功蓋世 ,眾所共見,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

這位岳大小姐學得了我嵩山派劍法一些皮毛,便 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賣弄。

左掌門直等她技窮,這才一擊而將之制服。

足見武學之道,貴 精不貴多,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只須練到登峰造極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矯然自立… …”他說到這里,群雄都不禁點頭。

這一番話,正打中了各人心坎。

這些江湖漢子除了極 少數高手之外,所學的均只一派武功,陸柏說武學貴精不貴多,眾人自表贊同,這些人于 這個“精”字是否能夠做到,固然難說得很,至于“多”,那是決計多不了的。

陸柏續道 :“這位岳大小姐仗著一點小聰明,當別派同道練劍之時,暗中窺看,偷學到了一些劍法 ,便自稱是精通五岳劍派的各派劍法。

其實各派武功均有秘傳的師門心法,偷看到一些招 式的外形,如何能說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點頭,均想:“偷學別派武功,原是武 林中的大忌。

這筆帳其實該當算在岳不群頭上。

”那老者又道:“倘若一見到旁人使出幾 下精妙的招式,便學了過來,自稱是精通了這一派的武功,武林之中,哪里還有甚麼獨門 秘技、還有甚麼精妙絕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豈不是一塌胡塗了?” 他說到這里,群雄中便有許多人轟笑起來。

岳靈珊以衡山劍法打敗莫大先生,以恒山 劍法打敗令狐沖,對方不免有容讓之意,但她以泰山劍法力敗玉磬子和玉音子,卻是真真 實實的功夫。

她所使的石壁劍招比玉磬子、玉音子所學為精,又攻了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劍法較精,便該得勝,所取巧者,只是假裝會使“岱宗如何”這一 招而已,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數高手之外,誰也不知。

可是群雄不願見到旁人通曉各派武 功,人同此心,陸柏這麼一說,登時便有許多人隨聲附和,倒不僅以嵩山弟子為然。

陸柏 見一番話博得眾人贊賞,神情極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說道:“所以哪,這五岳派掌門一席 ,實非左掌門莫屬。

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學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 大雜燴高明得多了。

”他這幾句話,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

嵩山派中便有數十名青年弟子 跟著叫好起哄。

陸柏道:“五岳劍派之中,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左掌門的,便請出來, 一顯身手。

”他接連說了兩遍,無人接腔。

本來桃谷六仙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但此時盈盈正急于救治令狐沖,再也無暇指 點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搗蛋。

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聲道:“既然無人向左掌門挑戰,左掌門眾望所歸,便請出任我五岳派 的掌門人。

”左冷禪假意謙遜,說道:“五岳派中人才濟濟,在下無德無能,可不敢當此 重任。

”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鶚朗聲道:“五岳派掌門一席,位高任重,務請左掌門勉為 其難,替五岳派門下千余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盡力。

請左掌門登壇!” 只聽得鑼鼓之聲大作,爆竹又是連串響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預備好了的。

爆竹劈拍 聲中,嵩山派眾弟子以及左冷禪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呐喊:“請左掌門登台,請左掌 門登台!” 左冷禪縱起身子,輕飄飄落在封禪台上。

他身穿杏黃色布袍,其時夕陽即將下山,日 光斜照,映射其身,顯得金光燦爛,大增堂皇氣象。

他抱拳轉身,向台下眾人作了個四方 揖,說道:“既承眾位朋友推愛,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艱巨,倒顯得過于保身自愛, 不肯為武林同道盡力了。

”嵩山門下數百人歡聲雷動,大力鼓掌。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左師伯,你震斷了我的長劍,就這樣,便算是五岳派的 掌門人嗎?”說話的正是岳靈珊。

左冷禪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說好比劍奪帥。

岳 小姐如能震斷我手中長劍,則大伙兒奉岳小姐為五岳派掌門,亦無不可。

”岳靈珊道:“ 要勝過左師伯,侄女自然無此能耐,但咱們五岳派之中,武功勝過左師伯的,未必就沒有 了。

”左冷禪在五岳派諸人之中,真正忌憚的只有令狐沖一人,眼見他與岳靈珊比劍而身 受重傷,心頭早就已放下一塊大石,這時聽岳靈珊如此說,便道:“以岳小姐之見,五岳 派中武功劍法勝過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還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轟笑起來。

岳靈珊道:“我夫君是後輩,比之左師伯不免要遜一籌。

我媽媽的劍法自可與左師伯旗鼓 相當。

至于我爹爹,想來比左師伯要高明些。

”嵩山群弟子怪聲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 的頓足擂地。

左冷禪對著岳不群道:“岳先生,令愛對閣下的武功,倒是推許得很呢。

” 岳不群道:“小女孩兒口沒遮攔,左兄不必當真。

在下的武功劍法,比之少林派方證大師 、武當派沖虛道長,以及丐幫解幫主諸位前輩英雄,那可是望塵莫及。

”左冷禪臉上登時 變色。

岳不群提到方證大師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禪的名字,人人都聽了出來,那顯是自 承比他高明。

丁勉道:“比之左掌門卻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 互推重。

嵩山華山兩派劍法,各擅勝場,數百年來從未分過高下。

丁兄這一句話,在下可 難答得很了。

”丁勉道:“聽岳先生的口氣,倒似乎自以為比左掌門強著些兒?”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較量武功高低,自古賢者所難免 ,在下久存向左師兄討教之心。

只是今日五岳派新建,掌門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師 兄比劍,倒似是來爭做這五岳派掌門一般,那不免惹人閑話了。

”左冷禪道:“岳兄只消 勝得在下手中長劍,五岳派掌門一席,自當由岳兄承當。

”岳不群搖手道:“武功高的, 未必人品也高。

在下就算勝得了左兄,也不見得能勝過五岳派中其余高手。

”他口中說得 謙遜,但每一句話扣得極緊,始終顯得自己比左冷禪高上一籌。

左冷禪越聽越怒,冷冷的 道:“岳兄‘君子劍’三字,名震天下。

‘君子’二字,人所共知。

這個‘劍’字到底如 何,卻是耳聞者多,目睹者少。

今日天下英雄畢集,便請岳兄露一手高明劍法,也好讓大 伙兒開開眼界!” 許多人都大叫起來:“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

”“光說不練,算甚麼英雄好漢?”“上台比劍,分個強弱,自吹自擂有甚麼用?”岳不群雙手負在背後,默不作聲,臉上 神情肅穆,眉間微有憂意。

左冷禪在籌謀合並五岳劍派之時,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 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無一能勝得過自己,這才不遺余力的推動其事。

否則若有人武 功強過于他,那麼五岳劍派合並之後,掌門人一席反為旁人奪去,豈不是徒然為人作嫁? 岳不群劍法高明,修習“紫霞神功”造詣已頗不低,那是他所素知。

他慫恿封不平、成不 憂等劍宗好手上華山明爭,又遣十余異派好手赴藥王廟伏擊,雖然所謀不成,卻已摸清了 岳不群武功的底細。

待得在少林寺中親眼見到他與令狐沖相斗,更大為放心,他劍法雖精 ,畢竟非自己敵手,岳不群腳踢令狐沖,反而震斷了右腿,則內功修為亦不過爾爾。

只是 令狐沖一個後生小子突然劍法大進,卻始料所不及,然總不能為了顧忌這無行浪子,就此 放棄這籌劃了十數年的大計,何況令狐沖所長者只是劍術,拳腳功夫平庸之極,當真比武 動手,劍招倘若不勝,大可同時再出拳掌,便立時能取他性命,待見令狐沖甘願傷在岳靈 珊劍底,天下事便無足慮。

左冷禪這時聽得岳不群父女倆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 ,學到了五岳劍派一些失傳的絕招,便狂妄自大起來。

你若在和我動手之際,突然之間使 將出來,倒可嚇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錯了一著棋,叫你女兒先使,我既已有備,複有何用?”又想:“此人極工心計,若不當著一眾豪傑之前打得他從此抬不起頭來,則此人留在 我五岳派中,必有後患。

”說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請你上台,一顯身手,怎地不給人 家面子?”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說,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一步一步的拾級上台。

群雄見有好戲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屬同門,咱們切磋武藝,點到為止,如何?” 左冷禪道:“兄弟自當小心,盡力不要傷到了岳兄。

”嵩山派眾門人叫了起來:“還 沒打就先討饒,不如不用打了。

”“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誰保得了你不死不傷?” “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輸下台,也還來得及。

”岳不群微微一笑,朗聲道:“刀劍不 生眼睛,一動上手,難免死傷,這話不錯。

”轉頭向華山派群弟子道:“華山門下眾人聽 著:我和左師兄是切磋武藝,絕無仇怨,倘若左師兄失手殺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傷, 乃是激斗之際,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兒不可對左師伯懷恨,更不可與嵩山門下尋仇生事, 壞了我五岳派同門的義氣。

”岳靈珊等都高聲答應。

左冷禪聽他如此說,倒頗出于意料之 外,說道:“岳兄深明大義,以本派義氣為重,那好得很啊。

”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並為一,那是十分艱難的大事。

倘若因我二人論劍較技, 傷了和氣,五岳派同門大起紛爭,那可和並派的原意背道而馳了。

” 左冷禪道:“不錯!”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勢一舉而將其制服。

”高手 比武,內勁外招固然重要,而勝敗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時氣勢之盛衰,左冷禪見他示弱, 心下暗暗歡喜,刷的一聲響,抽出了長劍。

這一下長劍出鞘,竟然聲震山谷。

原來他潛運 內力,長劍出鞘之時,劍刃與劍鞘內壁不住相撞,震蕩而發巨聲。

不明其理之人,無不駭 異。

嵩山門人又大聲喝起采來。

岳不群將長劍連劍鞘從腰間解下,放在封禪台一角,這才 慢慢將劍抽了出來。

單從二人拔劍的聲勢姿式看來,這場比劍可說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 了。

令狐沖給長劍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傷自是極重。

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 ,顧不得掩飾自己身分,搶過去拔起長劍,將他抱起。

恒山派眾女弟子紛紛圍了上來。

儀 和取出“白云熊膽丸”,手忙腳亂的倒出五六顆丸藥,喂入令狐沖口里。

盈盈早已伸指點 了他前胸後背傷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鮮血進流。

儀清和鄭萼分別以“天香斷續膠”搽在他 傷口上。

掌門人受傷,群弟子哪里會有絲毫吝惜?敷藥唯恐不多,將千金難買的靈藥,當 作石灰爛泥一般,厚厚的塗上他傷口。

令狐沖受傷雖重,神智仍是清醒,見到盈盈和恒山 弟子情急關切,登感歉仄:“為了哄小師妹一笑,卻累得盈盈和恒山眾師姊妹如此擔驚受 怕。

”當下強露笑容,說道:“不知怎地,一個不小心,竟讓……竟讓這劍給傷了。

不… …不要緊的。

不用……不用……”盈盈道:“別作聲。

”她雖盡量放粗了喉嚨,畢竟女音 難掩。

恒山弟子聽得這個虯髯漢子話聲嬌嫩,均感詫異。

令狐沖道:“我……我瞧瞧…… 瞧瞧……”儀清應道:“是。

”將擋在他身前的兩名師妹拉開,讓他觀看岳靈珊與左冷禪 比劍。

此後岳靈珊施展嵩山劍法,左冷禪震斷她劍刃,以及左冷禪與岳不群同上封禪台, 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

岳不群長劍指地,轉過身來,臉露微笑,與左冷禪相距約有二 丈。

其時群雄盡皆屏息凝氣,一時嵩山絕頂之上,寂靜無聲。


令狐沖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 的聲音在誦念經文:“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

蟒蛇及螟蠍 ,氣毒煙火燃,念彼觀音力,尋聲自回去。

云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 得消散。

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解救世間苦……”令狐沖聽到念經聲中 所充滿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是儀琳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 薩解除自己的苦楚。

許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儀琳曾為他誦念這篇經文。

這時他並未 轉頭去看,但當時儀琳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現在眼 前。

他心中湧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還有這儀琳小師妹,都將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 重。

我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深恩。

” 左冷禪見岳不群橫劍當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筆寫字一般,知道這招華山劍法 的“詩劍會友”,是華山派與同道友好過招時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說,文人交友,聯句和 詩,武人交友則是切磋武藝。

使這一招,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比劍只決勝敗,不 可性命相搏。

左冷禪嘴角邊也現出一絲微笑,說道:“不必客氣。

”心想:“岳不群號稱 君子,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

他對我不露絲毫敵意,未必真是好心,一來是心中害 怕,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意,漫不經心,他便可突下殺手,打我一個措手不及。

”他左 手向外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劍法“開門見山”。

他使這一招,意思說 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

岳不群吸一口氣, 長劍中宮直進,劍尖不住顫動,劍到中途,忽然轉而向上,乃是華山劍法的一招“青山隱 隱”,端的是若有若無,變幻無方。

左冷禪一劍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驚的氣勢。

旁觀群豪中不少人都“咦” 的一聲,叫了出來。

本來嵩山劍法中並無這一招,左冷禪是借用了拳腳中的一個招式,以 劍為拳,突然使出。

這一招“獨劈華山”,甚是尋常,凡是學過拳腳的無不通曉。

五岳劍 派數百年聲氣互通,嵩山劍法中別說並無此招,就算本來就有,礙在華山派的名字,也當 舍棄不用,或是變換其形。

此刻左冷禪卻有意化成劍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

嵩山劍 法原以氣勢雄偉見長,這一招“獨劈華山”,招式雖平平無奇,但呼的一聲響,從空中疾 劈而下,確有開山裂石的聲勢,將嵩山劍法之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

岳不群側身閃過,斜 刺一劍,還的是一招“古柏森森”。

左冷禪見他法度嚴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正是久 戰長斗之策,對自己“開門見山”與“獨劈華山”這兩招中的含意,絕未顯出慍怒,心想 此人確是勁敵,我若再輕視于他,亂使新招,別讓他占了先機,當下長劍自左而右急削過 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劍法“天外玉龍”。

嵩山群弟子都學過這一招,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氣勢雄渾?但見他一柄長 劍自半空中橫過,劍身似曲似直,長劍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時采聲大作。

別派群雄來到 嵩山之後,見嵩山派門人又打鑼鼓,又放爆竹,左冷禪不論說甚麼話,都是鼓掌喝采,群 相附和,人人心中都不免有厭惡之情。

但此刻聽到嵩山弟子大聲喝采,卻覺實是理所當然 ,將自己心意也喝了出來。

左冷禪這一招“天外玉龍”,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如神龍 ,不論是使劍或是使別種兵刃的,無不贊歎。

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見此招,都 不禁暗自慶幸:“幸虧此刻在封禪台上和他對敵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見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劍法,斗在一起。

嵩山劍氣象森嚴,便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 長槍大戟,黃沙千里;華山劍輕靈機巧,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回轉如意。

岳不群一時雖未露敗象,但封禪台上劍氣縱橫,嵩山劍法占了八成攻勢。

岳不群的長劍盡 量不與對方兵刃相交,只是閃避游斗,眼見他劍法雖然精奇,但單仗一個“巧”字,終究 非嵩山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

左冷禪將一十七路嵩山劍法夾 雜在一起使用。

岳不群所用劍法較少,但華山劍法素以變化繁複見長,招數亦自層出不窮。

再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禪忽地右手長劍一舉,左掌猛擊而出,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 十六處要穴,岳不群若是閃避,立時便受劍傷。

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也伸出左掌,與左 冷禪擊來的一掌相對,砰的一聲響,雙掌相交。

岳不群身子飄開,左冷禪卻端立不動。

岳 不群叫道:“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嗎?”令狐沖見他二人對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極是關切。

他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厲害無比,以任我行內功之深厚,中了他內力之後, 發作時情勢仍十分凶險,竟使得四人都變成了雪人。

岳不群雖久練氣功,終究不及任我行 ,只要再對數掌,就算不致當場凍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禪笑道:“這是在下自創的 掌法,將來要在五岳派中選擇弟子,量才傳授。

”岳不群道:“原來如此,那可要向左兄 多討教幾招。

”左冷禪道:“甚好。

”心想:“他華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 我的‘寒冰神掌’之後,居然說話聲音並不顫抖。

”當下舞動長劍,向岳不群刺去。

岳不 群仗劍封住,數招之後,砰的一聲,又是雙掌相交。

岳不群長劍圈轉,向左冷禪腰間削去。

左冷禪豎劍擋開,左掌加運內勁,向他背心直擊而下,這一掌居高臨下,勢道奇勁。

岳 不群反轉左掌一托,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第三次相交。

岳不群矮著身子,向外飛了出去。

左冷禪左手掌心中但覺一陣疼痛,舉手一看,只見掌心中已刺了一個小孔,隱隱有黑血滲 出。

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奸賊,不要臉!”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針,冷不防在自 己掌心中刺了一針,滲出鮮血既現黑色,自是針上喂毒,想不到此人號稱“君子劍”,行 事卻如此卑鄙。

他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不讓毒血上行,心道:“ 這區區毒針,豈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須當速戰,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

”當下長劍 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

岳不群揮劍還擊,劍招也變得極為狠辣猛惡。

這時候暮色蒼茫, 封禪台上二人斗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

方證大師說道 :“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間,戾氣大作?” 數十招過去,左冷禪見對方封得嚴密,擔心掌中毒質上行,劍力越運越勁。

岳不群左 支右絀,似是抵擋不住,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忽縮,招式詭奇絕倫。

台下群雄大感 詫異,紛紛低聲相詢:“這是甚麼劍法?”問者盡管問,答者卻無言可對,只是搖頭。

令狐沖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與華山派劍法大相徑庭, 心下甚是詫異,一轉眼間,卻見左冷禪劍法一變,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然極為相似。

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劍法,這時相互在拆 招一般。

二十余招過去,左冷禪招招進逼,岳不群不住倒退。

令狐沖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 中的破綻,眼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險,不由得大為焦急。

眼見左冷 禪勝勢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聲呐喊助威。

左冷禪一劍快似一劍,見對方劍法散亂,十招 之內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連連催勁。

果然他一劍橫削,岳不 群舉劍擋格,手上勁力頗為微弱,左冷禪回劍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長劍直飛上天。

嵩 山派弟子歡聲雷動。

驀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雙手擒拿點拍,攻勢凌厲之極。

他身形 飄忽,有如鬼魅,轉了幾轉,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左冷禪大駭,叫 道:“這……這……這……”奮劍招架。

岳不群的長劍落了下來,插在台上,誰都沒加理 會。

盈盈低聲道:“東方不敗!”令狐沖心中念頭相同,此時師父所使的,正是當日東方 不敗持繡花針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

他驚奇之下,竟忘了傷處劇痛,站起身來。

旁邊一只 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覺;一雙妙目怔怔的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

當時 嵩山絕頂之上,數千對眼睛,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斗。

自始至終,儀琳的眼光 未有片刻離開過令狐沖的身子。

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叫,岳不群倒縱出去,站在封禪台的 西南角,離台邊不到一尺,身子搖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

左冷禪右手舞動長劍,越使越 急,使的盡是嵩山劍法,一招接一招,護住了全身前後左右的要穴。

但見他劍法精奇,勁 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風聲虎虎,許多人都喝起采來。

過了片刻,見左冷禪始終只是自行 舞劍,並不向岳不群進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對。


他的劍招只是守禦,絕不向岳不群攻擊半招,如此使劍,倒似是獨自練功一般,哪里 是應付勁敵的打法?突然之間,左冷禪一劍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側頭,似在 傾聽甚麼奇怪的聲音。

只見他雙眼中流下兩道極細的血線,橫過面頰,直掛到下頦。

人叢 中有人說道:“他眼睛瞎了!” 這一聲說得並不甚響,左冷禪卻大怒起來,叫道:“我沒有瞎,我沒有瞎!哪一個狗 賊說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就過來和你爺爺再戰三百回合。

”他越 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臨死時全力嗥 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來,左冷禪確是雙眼給岳不群刺瞎了,自是盡皆驚異無比。

只有令狐沖 和盈盈,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

岳不群長劍脫手,此後所使的招術,便和東方不敗的武 功大同小異。

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沖、向問天、上官云四人聯手和東方不敗相 斗,尚且不敵,直到盈盈轉而攻擊楊蓮亭,這才僥幸得手,饒是如此,任我行終究還是被 刺瞎了一只眼睛,當時生死所差,只是一線。

岳不群身形之飄忽迅捷,比之東方不敗雖然 頗有不如,但料到單打獨斗,左冷禪非輸不可,果然過不多時,他雙目便被針刺瞎。

令狐沖見師父得勝,心下並不喜悅,反而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害怕。

岳不群性子溫和, 待他向來親切,他自小對師父摯愛實勝于敬畏。

後來師父將他逐出門牆,他也深知自己行 事乖張任性,實是罪有應得,只盼能得師父師娘寬恕,從未生過半分怨懟之意。

但這時見 到師父大袖飄飄的站在封禪台邊,神態儒雅瀟灑,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強烈的憎恨。

或許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怪樣,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 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傷口一陣劇痛,便即頹然坐倒。

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 齊問:“怎樣?”令狐沖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微笑,道:“沒……沒甚麼。

”只聽得左冷 禪又在叫喊:“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戰,躲躲閃閃的,真是無恥小人!你……你過來,過來再打!”嵩山派中湯英鶚說道:“你們去扶師父下來。

”兩名大弟 子史登達和狄修應道:“是!”飛身上台,說道:“師父,咱們下去罷!”左冷禪叫道: “岳不群,你不敢來嗎?” 史登達伸手去扶,說道:“師……” 突然間寒光一閃,左冷禪長劍一劍從史登達左肩直劈到右腰,跟著劍光帶過,狄修已 齊胸而斷。

這兩劍勢道之凌厲,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閃電般一亮,兩名嵩山派大弟子已 被斬成四截。

台下群雄齊聲驚呼,盡皆駭然。

岳不群緩步步到台中,說道:“左兄,你已成殘廢,我也不會來跟你一般見識。

到了 此刻,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岳派掌門嗎?”左冷禪慢慢提起長劍,劍尖對准了他胸口。

岳不 群手中並無兵器,他那柄長劍從空中落下後,兀自插在台上,在風中微微晃動。

岳不群雙 手攏在大袖之中,目不轉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劍尖。

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發出輕輕的嗒嗒聲響。

左冷禪右手衣袖鼓了起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 垂,與尋常無異,足見他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內力鼓蕩,連衣袖都欲脹裂,直是 非同小可。

這一劍之出,自是雷霆萬鈞之勢。

突然之間,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後滑出丈余,立時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進,竟如常 人一霎眼那麼迅捷。

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後方滑出丈余,跟著快迅無倫的回到原處,以胸 口對著左冷禪的劍尖。

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禪這乾坤一擲的猛擊,不論如何厲害,終究 不能及于岳不群之身。

左冷禪心中無數念頭紛去遝來,這一劍倘若不能直刺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給他閃避了 過去,自己雙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兒,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劃五派合並 ,料不到最後霸業為空,功敗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湧,哇的一聲, 一口鮮血直噴出來。

岳不群微一側身,早已避在一旁,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左冷禪右手 一抖,長劍自中而斷,隨即拋下斷劍,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為之鳴響。

長笑聲中,他轉過身來,大踏步下台,走到台邊時左腳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備,右足踢 出,飛身下台。

嵩山派幾名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華山派上下斬為肉泥。

” 左冷禪朗聲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說是比劍奪帥,各憑本身武功爭勝,岳先生武 功遠勝左某,大伙兒自當奉他為掌門,豈可更有異言?”他雙目初盲之時,驚怒交集,不 由得破口大罵,但略一甯定,便即恢複了武學大宗師的身分氣派。

群雄見他拿得起,放得 下,的是一代豪雄,無不佩服。

否則以嵩山派人數之眾,所約幫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 與華山派群毆亂斗,岳不群武功再高,也難以抵敵。

五岳劍派和來到嵩山看熱鬧的人群之 中,自有不少趨炎附勢之徒,聽左冷禪這麼說,登時大聲歡呼:“岳先生當五岳派掌門, 岳先生當五岳派掌門!”華山派的一門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勁,只是這變故太過出于意 料之外,華山門人實難相信眼前所見乃是事實。

岳不群走到台邊,拱手說道:“在下與左師兄比武較藝,原盼點到為止。

但左師兄武 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長劍,危急之際,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師兄雙 目受損,在下心中好生不安。

咱們當尋訪名醫,為左師兄治療。

”台下有人說道:“刀劍 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絕無損傷。

”另一人道:“閣下沒有趕盡殺絕,足見仁義。

”岳不群 道:“不敢!”他拱手不語,也無下台之意。

台下有人叫道:“哪一個想做五岳派掌門, 上台去較量啊。

”另一人道:“哪一個招子太亮,上台去請岳先生剜了出來,也無不可。

”數百人齊聲叫道:“岳先生當五岳派掌門,岳先生當五岳派掌門!” 岳不群待人聲稍靜,朗聲說道:“既是眾位抬愛,在下也不敢推辭。

五岳派今日新創 ,百廢待舉,在下只能總領其事。

衡山的事務仍請莫大先生主持。

恒山事務仍由令狐沖賢 弟主持。

泰山事務請玉磬、玉音兩位道長,再會同天門師兄的門人建除道長,三人共同主 持。

嵩山派的事務嘛,左師兄眼睛不便,卻須斟酌……”岳不群頓了一頓,眼光向嵩山派 人群中射去,緩緩說道:“依在下之見,暫時請湯英鶚湯師兄、陸柏陸師兄,會同左師兄 ,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務。

”陸柏大出意料之外,說道:“這個……這個……”嵩山門人 與別派人眾也都甚是詫異。

湯英鶚長期來做左冷禪的副手,那也罷了,陸柏適才一直出言 與岳不群為難,冷嘲熱諷,甚是無禮,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計前嫌,指定他會同主領嵩山派 的事務。

嵩山派門人本來對左冷禪雙目被刺一事極為忿忿,許多人正欲俟機生事,但聽岳 不群派湯英鶚、陸柏、左冷禪三人料理嵩山事務,然則嵩山派一如原狀,岳不群不來強加 干預,登時氣憤稍平。

岳不群道:“咱們五岳劍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濟,那麼五派合 並云云,也只有虛名而已。

大家今後都是份屬同門,再也休分彼此。

在下無德無能,暫且 執掌本門門戶,種種興革,還須和眾位兄弟從長計議,在下不敢自專。

現下天色已晚,各 位都辛苦了,便請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飯!”群雄齊聲歡呼,紛紛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來,方證大師、沖虛道人等都過來向他道賀。

方證和沖虛本來擔心左冷 禪混一五岳派後,野心不息,更欲吞並少林、武當,為禍武林。

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謙謙君 子,由他執掌五岳一派門戶,自是大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賀之意均十分誠懇。

方證大師 低聲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門下,只怕頗有人心懷叵測,欲對施主不利。

常言道得好,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施主身在嵩山,可須小心在意。

”岳不群道:“是, 多謝方丈大師指點。

”方證道:“少室山與此相距只咫尺之間,呼應極易。

”岳不群深深 一揖,道:“大師美意,岳某銘感五中。

”他又向沖虛道人、丐幫解幫主等說了幾句話, 快步走到令狐沖跟前,問道:“沖兒,你的傷不礙事麼?”自從他將令狐沖逐出華山以來 ,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叫他“沖兒”。

令狐沖卻心中一寒,顫聲道:“不……不打緊。

”岳不群道:“你便隨我同去華山養傷,和你師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幾個時辰前 提出此事,令狐沖自是大喜若狂,答應之不暇,但此刻竟大為躊躇,頗有些怕上華山。

岳 不群道:“怎麼樣?”令狐沖道:“恒山派的金創藥好,弟子……弟子養好了傷,再來拜 見師父師娘。

”岳不群側頭凝視他臉,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過了好一會,才道:“那 也好!你安心養傷,盼你早來華山。

”令狐沖道:“是!”掙紮著想站起來行禮。

岳不群 伸手扶住他右臂,溫言道:“不用啦!”令狐沖身子一縮,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懼意。

岳 不群哼的一聲,眉間閃過一陣怒色,但隨即微笑,歎道:“你小師妹還是跟從前一樣,出 手不知輕重,總算沒傷到你要害!”跟著和儀和、儀清等恒山派二大弟子點頭招呼,這才 慢慢轉過身來。

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岳不群走近,紛紛圍攏,大贊他武功高強,為人 仁義,處事得體,一片諂諛奉承聲中,簇擁著下峰。

令狐沖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 失,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峰去,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令狐沖身子一 晃,傷處劇烈疼痛,這“偽君子”三字,便如是一個大鐵椎般,在他當胸重重一擊,霎時 之間,他幾乎氣也喘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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