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嘯西風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在黃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塵沙飛

起兩丈來高,兩騎馬一前一後的急馳而來。

前面是匹高腿長身的白馬,馬上騎著個少婦,懷

中摟著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後面是匹棗紅馬,馬背上伏著的是個高瘦的漢子。

那漢子左邊背心上卻插著一枝長箭。

鮮血從他背心流到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黃

沙之中。

他不敢伸手拔箭,只怕這枝箭一拔下來,就會支持不住,立時倒斃。

誰不死呢?那

也沒什麼。

可是誰來照料前面的嬌妻幼女?在身後,凶悍毒辣的敵人正在緊緊追蹤。

他跨下的棗紅馬奔馳了數十里地,早已筋疲力盡,在主人沒命價的鞭打催踢之下,逼得

氣也喘不過來了,這時嘴邊已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軟,跪倒在地。

那漢子用力一提缰

繩,那紅馬一聲哀嘶,抽搐了幾下,便已脫力而死。

那少婦聽得聲響,回過頭來,忽見紅馬

倒斃,吃了一驚,叫道:「大哥……怎……怎麼啦?」那漢子皺眉搖了搖頭。

但見身後數里

外塵沙飛揚,大隊敵人追了下來。

那少婦圈轉馬來,馳到丈夫身旁,驀然見到他背上的長箭,背心上的大攤鮮血,不禁大

驚失色,險險暈了過去。

那小姑娘也失聲驚叫起來:「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漢子苦笑

了一下,說道:「不礙事!」一躍而起,輕輕悄悄的落在妻子背後鞍上,他雖身受重傷,身

法仍是輕捷利落。

那少婦回頭望著他,滿臉關懷痛惜之情,輕聲道:「大哥,你……」那漢

子雙腿一挾,扯起馬缰。

白馬四蹄翻飛,向前奔馳。

白馬雖然神駿,但不停不息的長途奔跑下來,畢竟累了何況這時背上乘了三人。

白馬似

乎知道這是主人的生死關頭,不用催打,竟自不顧性命的奮力奔跑。

但再奔馳數里,終於漸漸的慢了下來。

後面追來的敵人一步步迫近了。

一共六十三人,卻帶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馬,只要馬力稍

乏,就換一匹馬乘坐。

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漢子回過頭來,在滾滾黃塵之中,看到了敵人的身形,再過一陣,連面目也看得清楚

了。

那漢子一咬牙,說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應?」那少婦回頭來,溫柔的

一笑,說道:「這一生之中,我違拗過你一次麼?」那漢子道:「好,你帶了秀兒逃命,保

全咱兩個的骨血,保全這幅高昌迷宮的地圖。

」說得極是堅決,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婦聲音發顫,說道:「大哥,把地圖給了他們,咱們認輸便是。

你……你的身子要

緊。

」那漢子低頭親了親她的左頰,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溫柔,說道:「我倆一起經曆過無數

危難,這次或許也能逃脫。

『呂梁三傑』不但要地圖,他們……他們還為了你。

」那少婦

道:「他……他總該還有幾分同門之情,說不定,我能求求他們……」那漢子厲聲道:「難

道我夫婦還能低頭向人哀求?這馬負不起我們三個。

快去!」提身縱起,大叫一聲,摔下馬

來。

那少婦勒定了馬,想伸手去拉,卻見丈夫滿臉怒容,跟著聽得他厲聲喝道:「快走!」

她一向對丈夫順從慣了的,只得拍馬提缰,向前奔馳,一顆心卻已如寒冰一樣,不但是心,

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結成了冰。

自後追到的眾人望見那漢子落馬,一齊大聲歡呼起來:「白馬李三倒啦!白馬李三倒

啦!」十餘人縱馬圍了上去。

其餘四十餘人繼續追趕少婦。

那漢子蜷曲著臥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死了。

一人挺起長槍,嗤的一聲,在他

右肩刺了進去。

拔槍出來,鮮血直噴,白馬李三仍是不動。

領頭的虯髯漢子道:「死得透了,還怕甚麼?快搜他身上。

」兩人翻身下馬,去扳他身

子。

猛地里白光閃動,白馬李三長刀回旋,擦擦兩下,已將兩人砍翻在地。

眾人萬料不到他適才竟是裝死,連長槍刺入身子都渾似不覺,斗然間又會忽施反擊,一

驚之下,六七人勒馬退開。

虯髯大漢揮動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當真是個硬漢!」

忽的一刀向他頭頂砍落。

李三舉刀擋架,他雙肩都受了重傷,手臂無力,騰騰騰退出三步,

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十餘人縱馬圍上,刀槍並舉,劈刺下去。

白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終沒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時,又手刃了兩名強

敵。

那少婦遠遠聽得丈夫的一聲怒吼,當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還活著干麼?」從

懷中取出一塊羊毛織成的手帕,塞在女兒懷里,說道:「秀兒,你好好照料自己!」揮馬鞭

在白馬臀上一抽,雙足一撐,身子已離馬鞍。

但見那白馬鞍上一輕,馱著女孩兒如風疾馳,

心中略感安慰:「此馬腳力天下無雙,秀兒身子又輕,這一下,他們再也追她不上了。

」前

面,女兒的哭喊聲「媽媽,媽媽」漸漸隱去,身後馬蹄聲卻越響越近,心中默默禱祝:「老

天啊老天,願你保佑秀兒像我一般,嫁著個好丈夫,雖然一生顛沛流離,卻是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頭發,轉瞬間數十騎馬先後馳到,當先一人是呂梁三傑中老二史仲

俊。

呂梁三傑是結義兄弟。

老大「神刀震關西」霍元龍,便是殺死白馬李三的虯髯漢子。



二「梅花槍」史仲俊是個瘦瘦長長的漢子。

好三「青蟒劍」陳達海短小精悍,原是遼東馬賊

出身,後來卻在山西落腳,和霍史二人意氣相投,在山西省太谷縣開設了晉威鏢局。

史仲俊和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門師兄妹,兩人自幼一起學藝。

史仲俊心中一直愛著這個嬌小溫柔的小師妹,師父也有意從中撮合,因此同門的師兄弟

們早把他們當作是一對未婚夫婦。

豈知上官虹無意中和白馬李三相遇,竟爾一見鍾情,家中

不許他倆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

史仲俊傷心之餘,大病了一場,性情也從此變了。

他對師妹始終餘情不斷,也一直沒娶親。

一別十年,想不到呂梁三傑和李三夫婦竟在甘涼道上重逢,更為了爭奪一張地圖而動起

手來。

他們六十餘人圍攻李三夫婦,從甘涼直追逐到了回疆。

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

李三背上那枝長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這時李三終於喪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騎馬馳來,只見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

上,不由得隱隱有些內疚:「我們殺了她的丈夫。

從今而後,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



大漠上的西風吹動著她的衣帶,就跟十年以前,在師父的練武場上看到她時一模一樣。

上官

虹的兵刃是一對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銀柄,江湖上有個外號,叫作「金銀小劍三娘子」。

這時她手中卻不拿兵刃,臉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眾俊心中驀地升起了指望,胸口發熱,蒼白的臉上湧起了一陣紅潮。

他將梅花槍往馬鞍一擱,翻身下馬,叫道:「師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

俊點了點頭,說道:「師妹,我們分別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

」上官虹微笑道:

「真的嗎?你又在騙人。

」史仲俊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個笑靨,這般嬌嗔,跟十年前那個小

姑娘沒半點分別。

他柔聲道:「師妹,以後你跟著我,永遠不教你受半點委屈。

」上官虹眼

中忽然閃出了奇異的光芒,叫道:「師哥,你待我真好!」張開雙臂,往往他懷中撲去。

史仲俊大喜,伸開手將她緊緊的摟住了。

霍元龍和陳達海相視一笑,心想:「老二害了

十年相思病,今日終於得償心願。

」史仲俊鼻中只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

又感到上官虹的雙手也還抱著自己,真不相信這是真的。

突然之間,小附上感到一陣劇痛,

像甚麼利器插了進來。

他大叫一聲,運勁雙臂,要將上官虹推開,那知她雙臂緊緊抱著他死

命不放,終於兩人一起倒在地下。

這一著變起倉卒,霍元龍和陳達海一驚之下,急忙翻身下馬,上前搶救。

扳起上官虹的

身子時,只見她胸口一灘鮮血,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銀柄匕首,卻插在史仲俊

的小腹之中,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決心一死殉夫,在衣衫中暗藏雙劍,一劍向外,一劍向

己。

史仲俊一抱著她,兩人同時中劍。

上官虹當場氣絕,史仲俊卻一時不得斃命,想到自己命喪師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

上的創傷更是難受,叫道:「三弟快幫我了斷,免我多受痛苦。

」陳達海見他傷重難治,眼

望大哥。

霍元龍點點頭。

陳達海一咬牙,挺劍對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龍歎道:「想不到金銀小劍三娘子竟然這般烈性。

」這時手下一名鏢頭馳馬來報:

「白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沒有地圖。

」霍元龍指著上官虹道:「那麼定是在她身

上。

」一番細細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銀兩、幾件替換衣服之外,再無別物。

霍元龍和

陳達海面面相覷,又是失望,又是奇怪。

他們從甘涼道上追到回疆,始終緊緊盯著李三夫

婦,地圖如在中途轉手,決不能逃過他們數十人的眼睛,何況他夫婦舍命保圖,絕無隨便交

給旁人之理。

陳達海再將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細細檢視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褲時,猛

地想起,說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龍「哦」了一聲,說道:「不用慌,諒這女

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揮,叫道:「留下兩人把史二爺安葬了,餘下的跟我

來!」一提馬缰,當先馳去。

踏聲雜遝,吆喝連連,百餘匹馬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馳出已久,這時早在二十餘里之外。

只是在平坦無垠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

到十餘里遠近,那小女孩雖已逃遠,時候一長,終能追上。

果然趕到傍晚,陳達海忽然大聲歡呼:「在前面!」只見遠遠一個黑點,正在天地交界

處移動。

要知那白馬雖然神駿,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終於也支持不住了。

霍元龍和

陳達海不住調換生力坐騎,漸漸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

她一整日不飲不食,在大沙漠

的烈日下曬得口唇都焦了。

白馬甚有靈性,知道後面追來的敵人將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

似紅的夕陽,奮力奔跑。

突然之間,前足提起,長嘶一聲,它嗅到了一股特異的氣息,嘶聲

中隱隱有恐怖之意。

霍元龍和陳達海都是武功精湛,長途馳騁,原不在意,但這時兩人都感到胸口塞悶,氣

喘難當。

霍元龍道:「三弟,好像有點不對!」陳達海游目四顧,打量周遭情景,只見西北

角上血紅的夕陽之旁,升起一片黃蒙蒙的云霧,黃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閃動,景色之奇

麗,實是生平從所未睹。

但見那黃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半邊天都遮住了。

這時馬隊中數十人個個

汗如雨下,氣喘連連。

陳達海道:「大哥,向是有大風沙。

」霍元龍道:「不錯,快追,先

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話未畢,突然一古疾風刮到,帶著一大片黃沙,只吹得

他滿口滿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漠上的風沙說來便來,霎時間大風卷地而至。

七八人身子一幌,都被大風吹下馬來。

霍元龍大叫:「大夥兒下馬,圍攏來!」眾人力抗風沙,但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之中,在那

遮天鋪地的大風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葉小舟一般,只能聽天由命,全無半分自主之力。

風沙越刮越猛,人馬身上的黃沙越堆越厚……。

連霍元龍和陳達海那樣什麼也不怕的剽悍漢子,這時在天地變色的大風暴威力之下,也

只有戰栗的份兒。

這兩人心底,同時閃起一個念頭:「沒來由的要找什麼高昌迷宮,從山西

巴巴的趕到這大沙漠中來,卻葬身在這兒。

」大風呼嘯著,像千千萬萬個惡鬼在同時發威。

大漠上的風暴呼嘯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霍元龍和陳達海從黃沙之中爬起身來,檢點人馬,總算損失不大,死了兩名夥伴,五匹

馬。

但人人都已熬的筋疲力盡,更糟的是,白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處,十九是葬身在

這場大風沙中了。

身負武功的粗壯漢子尚且抵不住,何況這樣嬌嫩的一個小女孩兒。

眾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飯,休息了半天,霍元龍傳下號令:「誰發現白馬和小女孩的蹤

跡,賞黃金五十兩!」跟隨他來到回疆的,個個都是晉陝甘涼一帶的江湖豪客,出門千里只

為財,五十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

眾人歡聲呼嘯,五十多人在莽莽黃沙上散了開去,像一面

大扇子般。

「白馬,小女孩,五十兩黃金!」每個人心中,都是在轉著這三個念頭。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約定天黑之時,在正西六十里處會合。

兩頭蛇丁同跨下一匹健馬,縱馬向西北方沖去。

他是晉威鏢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鏢師,

武功雖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精明干練,實是呂粱三傑手下一名極得力的助手。

他一口氣馳

出二十餘里,眾同伴都已影蹤不見,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

縱馬上了

一個沙丘,向前望去,只見西北角上一片青綠,高聳著七八棵大柳樹。

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

中忽然見到這一大塊綠洲,心中當真說不出的喜歡:「這大片綠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沒有人

家,大隊人馬也可好好的將息一番。

」他跨下的坐騎也望見了水草,陡然間精神百倍,不等

丁同提缰催逼,潑剌剌放開四蹄,奔了過去。

十餘里路程片刻即到,遠遠望去,但見一片綠洲,望不到邊際,遍野都是牛羊。

極西處

搭著一個個帳蓬,密密層層的竟有六七百個。

丁同見到這等聲勢,不由得吃了一驚。

他自入回疆以來,所見到的帳蓬人家,聚在一起

的最多不過三四十個,這樣的一個大部族卻是第一次見到。

瞧那帳蓬式樣,顯是哈薩克族人。

哈薩克人載回疆諸族中最為勇武,不論男女,六七歲起就長於馬背之上。

男子身上人人

帶刀,騎射刀術,威震西陲。

向來有一句話說道:「一個哈薩克人,抵得一百個懦夫;一百

個哈薩克人,就可橫行回疆。

」丁同曾聽見過這句話,尋思:「在哈薩克的部族之中,可得

小心在意。

」只見東北角的一座小山腳下,孤另另的有一座草棚。

這棚屋土牆草頂,形式宛

如內地漢人的磚屋,只是甚為簡陋。

丁同心想:「先到這小屋去瞧瞧。

」於是縱馬往小屋走

去。

他跨下的坐騎已餓了一日一夜,忽然見到滿地青草,走一步,吃兩口,行得極是緩慢。

丁同提腳狠命在馬肚上一踢,那馬吃痛,一口氣奔向小屋。

丁同一斜眼,只見小屋之後

系著一匹高頭白馬,健腿長鬣,正是白馬李三的坐騎。

他忍不住叫出聲來:「白馬,白馬,

在這兒!」心念一動,翻身下馬,從靴桶中抽初一柄鋒利的短刀,籠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

的掩向小屋後面,正想探頭從窗子向屋內張望,冷不防那白馬「嗚哩哩……」一聲長嘶,似

是發覺了他。

丁同心中怒罵:「畜生!」定一定神,再度探頭望窗中張去時,那知窗內有一張臉同時

探了上來。

丁同的鼻子剛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見這人滿臉皺紋,目光炯炯。

丁同大吃一

驚,雙足一點,倒縱出去,喝道:「是誰?」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誰?到此何干?」說的

卻是漢語。

丁同驚魂略定,滿臉笑容,說道:「在下姓丁名同,無意間到此,驚動了老丈。

請問老

丈高姓大名。

」那老人道:「老漢姓計。

」丁同陪笑道:「原來是計老丈,大沙漠中遇到鄉

親,真是見到親人了。

在下斗膽要討口茶喝。

」計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來?」丁同道:

「便是在下一人在此。

」計老人哼了一聲,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臉上來來回回的掃

視。

丁同給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強笑。

一個冷冷的斜視,一個笑嘻嘻地十分尷尬,僵持片刻。

計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

門,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轉身繞到門前,走了進去。

小屋中陳設簡

陋,但桌椅整潔,打掃得乾乾淨淨。

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只見後堂轉出一個小女孩來,手

中捧著一碗茶。

兩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驚,嗆啷一響,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

碎。

丁同登時心花怒放。

這小女孩正是霍元龍懸下重賞要追尋之人,他見到白馬後,本已有

八分料到那女孩會在屋中,但斗然間見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風沙,李文秀昏暈在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馬聞到水草氣息,沖風冒沙,

奔到了這綠草原上。

計老人見到小女孩是漢人裝束,忙把她救了下來。

半夜中李文秀醒轉,

不見了父母,啼哭不止。

計老人見她玉雪可愛,不禁大起憐惜之心,問她何以到這大漠來,

她父母是誰。

李文秀說父親叫作「白馬李三」,媽媽卻就是媽媽,只聽到追趕他們的惡人遠

遠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來干什麼,她卻說不上來了。

計老人喃喃的道:「白馬李

三,白馬李三,那是橫行江南的俠盜,怎地到回疆來啦?」他給李文秀飽飽的喝了一大碗乳

酪,讓她睡了。

老人心中,卻翻來覆去的想起了十年來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這一覺睡到次日辰時才醒,一起身,便求計爺爺帶她去尋爸爸媽媽。

就在此時,

兩頭蛇丁同鬼鬼祟祟的過來,在窗外探頭探腦,這一切全看在計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計老人應聲走了過來。

李文秀奔過去撲在他的懷里,叫道:

「爺爺,他……他就是追我的惡人。

」計老人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道:「不怕,不怕。



不是惡人。

」李文秀道:「是的,是的。

他們幾十個人追我們,打我爸爸媽媽。

」計老人心

想:「白馬李三跟我無親無故,不知結下了什麼仇家,我可不必卷入這是非圈子。

」丁同側

目打量計老人,但見他滿頭白發,竟無一根是黑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

極,尋思:「這糟老頭子沒一百歲,也有九十,屋中若無別人,將他一下子打暈,帶了女孩

和白馬便走,免得夜長夢多,再生變故。

」突然將手掌放在右耳旁邊,做傾聽之狀,說道:

「有人來了。

」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計老人卻沒聽到人聲,但聽丁同說得真切,走到窗口一望,只見原野上牛羊低頭嚼草,

四下里一片寂靜,並無生人到來,剛問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聽得丁同一聲獰笑,頭

頂掌風颯然,一掌猛劈下來。

那知計老人雖是老態龍鍾,身手可著實敏捷,丁同的手掌與他頭頂相距尚有數寸,他身

形一側,已滑了開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將他右腕勾住了。

丁同變招甚是賊

滑,右手一掙沒掙脫,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閃處,波的一

響,匕首鋒利的刃口以刺入計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聲:「啊喲!」她跟父母學過兩年武功,眼見計老人中刀,縱身而上,兩

個小拳頭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

便在此時,計老人左手一個肘槌,槌中了丁同的心口,

這一槌力道極猛,丁同低哼一聲,身子軟軟垂下,委頓在地,口中噴血,便沒氣了。

李文秀顫聲道:「爺爺,你……你背上的刀子……」計老人見她淚光瑩然,心想:「這

女孩子心地倒好。

」李文秀又道:「爺爺,你的傷……我給你把刀子拔下來吧?」說著伸手

去握刀柄。

計老人臉色一沉,怒道:「你別管我。

」扶著桌子,身子幌了幾幌,顫巍巍走向

內室,拍的一聲,關上了板門。

李文秀見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見丁同在地下蜷縮成一

團,只怕他起來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飛奔出外,但想起計老人身受重傷,無人服侍,

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門外,輕輕拍了幾下,聽得室中沒半點聲音,叫道:「爺爺,爺

爺,你痛嗎?」只聽得計老人粗聲道:「走開,走開!別來吵我!」這聲音和他原來慈和的

說話大不相同,李文秀嚇得不敢再說,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頭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忽然呀

的一聲,室門打開,一只手溫柔地撫摸她頭發,低聲道:「別哭,別哭,爺爺的傷不礙

事。

」李文秀抬起頭來,見計老人臉帶微笑,心中一喜,登時破涕為笑。

計老人笑道:「又

哭又笑,不害羞麼?」李文秀把頭藏在他懷里。

從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親情

溫暖。

計老人皺起眉頭,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忽下毒手?」李

文秀關心地問:「爺爺,你背上的傷好些了麼?」這時計老人已換過了一件長袍,也不知他

傷的如何。

那知他聽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適才給刺了這一刀實是奇恥大辱,臉上又現惱怒,粗

聲道:「你羅唆什麼?」只聽得屋外那白馬噓溜溜一聲長嘶,微一沈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

黃色染料出來。

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塗染記號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雜,雖經風

霜,亦不脫落。

他牽過白馬,用刷子自頭至尾都刷上了黃色,又到哈薩克人的帳蓬之中,討

了一套哈薩克男孩的舊衣服來,叫李文秀換上了。

李文秀很是聰明,說道:「爺爺,你要那

些惡人認不出我,是不是?」計老人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道:「爺爺老了。

唉,剛才竟給他

刺了一刀。

」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卻不敢接口了。

計老人埋了丁同的尸體,又將他乘坐的坐騎也宰了,沒留下絲毫痕跡,然後坐在大門

口,拿著一柄長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這一番功夫果然沒白做,就在當天晚上,霍元龍和陳達海所率領的豪客,沖進了這片

綠洲之中,大肆擄掠。

這一帶素來沒有盜匪,哈薩克人雖然勇武善戰,但是先絕無防備,族

中精壯男子又剛好大舉在北邊獵殺危害牛羊的狼群,在帳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婦孺,竟給這

批來自中原的豪客攻了個措手不及。

七名哈薩克男子被殺,五個婦女被擄了去。

這群豪客也

曾闖進計老人的屋里,但誰也沒對一個老人、一個哈薩克孩子起疑。

李文秀滿臉泥汙,躲在

屋角落中,誰也沒留意到她眼中閃耀著的仇恨光芒。

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父親的佩劍懸在霍

元龍的腰間,母親的金銀小劍插在陳達海的腰帶之中。

這是她父母決不離身的兵刃,她年紀雖小,卻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薩克的男子們從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來了,當即組織了隊伍,去找這批漢

人強盜複仇。

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卻已失卻了他們的蹤跡,只找到了那五個被擄去的婦

女。

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脫光了,慘死在大漠之上。

他們也找到了白馬李三和金銀小

劍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帶了回來。

李文秀撲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

一個哈薩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腳,粗聲罵

道:「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計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這個哈薩克人爭鬧。

李文秀

小小的心靈之中,只是想:「為什麼惡人這麼多?誰都來欺侮我?」半夜里,李文秀又從睡

夢中哭醒了,一睜開眼,只見床沿上坐著一個人。

她驚呼一聲,坐了起來,卻見計老人凝望

著她,目光中愛憐橫溢,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說道:「別怕,別怕,是爺爺。

」李文

秀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伏在計老人的懷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濕了。

計老人道:「孩

子,你沒了爹娘,就當我是你的親爺爺,跟我住在一起。

爺爺會好好的照料你。

」李文秀哭

著點頭,想起了那些殺害爸爸媽媽的惡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腳的那個凶惡的哈薩克漢子。

這一腳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腫起了一大塊,她不禁又問:「為什麼誰都來欺侮我?我又沒做

壞事?」計老人歎口氣,說道:「這世界上給人欺侮的,總是那些沒做壞事的人。

」他從瓦

壺里倒了一碗熱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攏好被窩,說道:「秀兒,那個踢了你一腳的

人,叫做蘇魯克。

他是個正直的好人。

」李文秀睜著圓圓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

他是好人麼?」計老人點頭道:「不錯,他是好人。

他跟你一樣,在一天之中死了兩個最親

愛的人,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的大兒子。

都是給那批惡人強盜害死的。

他只道漢人都是

壞人。

他用哈薩克話罵你,說你是『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

你別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實

在跟你一模一樣。

不,他年紀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

」李文秀怔

怔的聽著,她本來也沒怎麼恨這個滿臉胡子的哈薩克人,只是見了他凶狠的模樣很是害怕,

這時忽然想起,那個大胡子的雙眼之中滿含著眼淚,只差沒掉下來。

她不懂計老人說的,為

什麼大人的悲痛會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對這個大胡子卻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傳進來一陣奇妙的宛轉的鳥鳴,聲音很遠,但聽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淒涼,

便像一個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側耳聽著,鳴歌之聲漸漸遠去,終於低微得聽不見了。

她悲痛的心靈中得到了一

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會神,低聲道:「爺爺,這鳥兒唱得真好聽。

」計老人道:「是的,

唱得真好聽!那是天鈴鳥,鳥兒的歌聲像是天上的銀鈴。

這鳥兒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覺。

有人說,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之後變的。

又有些哈薩克人說,這是草原上一個最美麗、最

會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變的。

她的情郎不愛她了,她傷心死的。

」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

美麗,又最會唱歌,為什麼不愛她了?」計老人出了一會神,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道:「世

界上有許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

」這時候,遠處草原上的天鈴鳥又唱起歌來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淒涼。

就這樣,李文秀住在計老人的家里,幫他牧羊煮飯,兩個人就像親爺爺、親孫女一般。

晚上,李文秀有時候從夢中醒來,聽著天鈴鳥的歌唱,又在天鈴鳥的歌聲中回到夢里。

她夢

中有江南的楊柳和桃花,爸爸的懷抱,媽媽的笑臉……過了秋天,過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靜

靜地過著日子,她學會了哈薩克話,學會了草原上的許許多多事情。

計老人會釀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薩克的男人就最愛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計老人會醫牛羊馬匹的疾病,哈薩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給他治好了。

牛羊馬匹是哈薩克人的性命,他們雖然不喜歡漢人,卻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來換他

又香又烈的美酒,請了他去給牲口治病。

哈薩克人的帳蓬在草原上東西南北的遷移。

計老人有時跟著他們遷移,有時就留在棚屋

之中,等著他們回來。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聽到了天鈴鳥的歌聲,只是它越唱越遠,隱隱約約地,隨著風聲飄

來了一些,跟著又聽不到了。

李文秀悄悄穿衣起來,到屋外牽了白馬,生怕驚醒計老人,將

白馬牽得遠遠地,這才跨上馬,跟著歌聲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藍,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聲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轉,又是嬌媚。

李文秀的心跟著歌聲而狂喜,輕輕跨下馬

背,讓白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

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沈醉在歌聲之中。

那天鈴鳥唱了一會,便飛遠幾丈。

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隨,她聽到了鳥兒撲翅的聲音,

看到了這只淡黃色的小小鳥兒,見它在地下啄食。

他啄了幾口,又向前飛一段路,又找到了

食物。

天鈴鳥吃得很高興,突然間拍的一聲,長草中飛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將天鈴鳥罩住

了。

李文秀的驚呼聲中,混和著一個男孩的歡叫,只見長草中跳出來一個哈薩克男孩,得意

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鈴鳥,鳥兒驚慌的叫聲,郁悶地隔著外衣傳

出來。

李文秀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叫道:「你干什麼?」那男孩道:「我捉天鈴鳥。

你也來

捉麼?」李文秀道:「干麼捉它?讓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麼?」那男孩笑道:「捉來

玩。

」將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來時,手里已抓著那只淡黃色的小鳥。

天鈴鳥不住撲著

翅膀,但那里飛得出男孩的掌握?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憐?」那男孩道:

「我一路撒了麥子,引得這鳥兒過來。

誰叫它吃我的麥子啊?哈哈!」李文秀一呆,在這世

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義。

人家知道小鳥兒要吃麥子,便撒了麥子,引著它走進

了死路。

她年紀還小,不知道幾千年來,人們早便再說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兩句

話。

她只隱隱的感到了機謀的可怕,覺到了「引誘」的令人難以抗拒。

當然,她只感到了一

些極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間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鈴鳥,使它發出一些痛苦的聲音。

李文秀道:「你把小鳥兒給了我,好

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給我什麼?」李文秀伸手到懷里一摸,她什麼也沒有,不禁有些

發窘,想了一想,道:「趕明兒我給你縫一只好看的荷包,給你掛在身上。

」那男孩笑道:

「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明兒你便賴了。

」李文秀脹紅了臉,道:「我說過給你,一定給你,

為什麼要賴呢?」那男孩搖頭道:「我不信。

」月光之下,見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只玉鐲,

發出晶瑩柔和的光芒,隨口便道:「除非你把這個給我。

」玉鐲是媽媽給的,除了這只玉

鐲,已沒有紀念媽媽的東西了。

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鈴鳥可憐的樣子,終於把玉鐲褪了

下來,說道:「給你!」那男孩沒想到她居然會肯,接過玉鐲,道:「你不會再要回吧?」

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將天鈴鳥遞了給她。

李文秀雙手合著鳥兒,手

掌中感覺到它柔軟的身體,感覺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

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撫摸一下

鳥兒背上的羽毛,張開雙掌,說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別再給人捉住。

」天鈴鳥

展開翅膀,飛入了草叢之中。

男孩很是奇怪,問道:「為什麼放了鳥兒?你不是用玉鐲換了

來的麼?」他緊緊抓住了鐲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還。

李文秀道:「天鈴鳥又飛,又唱

歌,不是很快活麼?」男孩側著頭瞧了她一會,問道:「你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

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蘇普。

」說著便跳了起來,揚著喉嚨大叫了一聲。

蘇普比她大了兩歲,長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點威武。

李文秀道:「你力氣很大,是

不是?」蘇普非常高興,這小女孩隨口一句話,正說中了他最引以為傲的事。

他從腰間拔出

一柄短刀來,說道:「上個月,我用這把刀砍傷了一頭狼,差點兒就砍死了,可惜給逃走

了。

」李文秀很是驚奇,道:「你這麼厲害?」蘇普更加得意了,道:「有兩頭狼半夜里來

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趕狼。

大狼見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

頭。

」李文秀道:「你砍傷了那頭小的?」蘇普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但隨即加上一

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殺了它。

」他雖是這麼說,自己卻實在沒有把握。

但李

文秀深信不疑,道:「惡狼來咬小綿羊,那是該殺的。

下次你殺到了狼,來叫我看,好不

好?」蘇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殺了狼,就剝了狼皮送給你。

」李文秀道:「謝謝你啦,

那我就給爺爺做一條狼皮墊子。

他自己那條已給了我啦。

」蘇普道:「不!我送給你的,你

自己用。

你把爺爺的還給他便了。

」李文秀點頭道:「那也好。

」在兩個小小的心靈之中,

未來的還沒有實現的希望,和過去的事實沒有多大分別。

他們想到要殺狼,好像那頭惡狼真

的已經殺死了。

便這樣,兩個小孩子交上了朋友。

哈薩克的男性的粗獷豪邁,和漢族的女性的溫柔仁

善,相處得很是和諧。

過了幾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裝滿了麥糖,拿去送給蘇普。

這一件禮物使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鳥兒換了玉鐲,已經覺得占了便宜。



薩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認為應當有所補償,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兩只天鈴鳥,

第二天拿去送給李文秀。

這一件慷慨的舉動未免是會錯了意。

李文秀費了很多唇舌,才使這

男孩明白,她所喜歡的是讓天鈴鳥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來讓它受苦。

蘇普最後終於懂

了,但在心底,總是覺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氣,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在李文秀的夢里,爸爸媽媽出現的次數漸漸稀了,她枕頭上的淚痕

也漸漸少了。

她臉上有了更多的笑靨,嘴里有了更多的歌聲。

當她和蘇普一起牧羊的時候,

草原上常常飄來了遠處青年男女對答的情歌。

李文秀覺得這些情致纏綿的歌兒很好聽,聽得

多了,隨口便能哼了出來。

當然,她還不懂歌里的意義,為什麼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女郎這麼顛倒?為什麼一個女郎

要對一個男人這麼傾心?為什麼情人的腳步聲使心房劇烈地跳動?為什麼窈窕的身子叫人整

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動聽地唱了出來。

聽到的人都說:「這小女孩的歌兒唱得真好,那

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鈴鳥麼?」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鈴鳥飛到南方溫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

地上,李文秀的歌兒仍舊響著:「啊,親愛的牧羊少年,請問你多大年紀?你半夜里在沙漠

獨行,我和你作伴願不願意?」歌聲在這里頓了一頓,聽到的人心中都在說:「聽著這樣美

麗的歌兒,誰不願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聲又響了起來:「啊,親愛的你別生氣,誰好誰

壞一時難知。

要戈壁沙漠便為花園,只須一對好人聚在一起。

」聽到歌聲的人心底里都開了一朵花,

便是最冷酷最荒蕪的心底,也升起了溫暖:「倘若是一對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

花園,誰又會來生你的氣啊?」老年人年輕了二十歲,年輕人心中洋溢歡樂。

但唱著情歌的

李文秀,卻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聽她歌聲最多的,是蘇普。

他也不懂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天,他們在雪地

里遇上了一頭惡狼。

這一頭狼來得非常突然。

蘇普和李文秀正並肩坐在一個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

群。

就像平常一樣,李文秀跟他說著故事。

這些故事有些是媽媽從前說的,有些是計老人說

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編的。

蘇普最喜歡聽計老人那些驚險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賞李文

秀自己那些孩子氣的女性故事,但一個驚險故事反來覆去的說了幾遍,便變成了不驚不險,

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聽著:白兔兒怎樣找不到媽媽,小花狗怎樣去幫它尋找。

突然之間,李

文秀「啊」的一聲,向後翻倒,一頭大灰狼尖利的牙齒咬向她的咽喉。

這頭狼從背後悄無聲息的襲來,兩個小孩誰都沒有發覺。

李文秀曾跟媽媽學過一些武

功,自然而然的將頭一側,避開了凶狼對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蘇普見這頭惡狼這般高大,嚇得腿也軟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從腰間拔

出短刀,撲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頭很硬,短刀從它背脊上滑開了,只傷了一些皮肉。

但灰狼也察覺了危險,放

開了李文秀,張開血盆大口,突然縱起,雙足搭在蘇普的肩頭,便往他臉上咬了下去。

蘇普一驚之下,向後便倒。

那灰狼來勢如電,雙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觸到

蘇普臉頰。

李文秀極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氣,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

大灰狼給她一

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餓得慌了,後足牢牢據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動,跟著又是

一口咬落。

只聽得蘇普大叫一聲,凶狼已咬中他左肩。

李文秀驚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鼓起平生之力

一拉。

灰狼吃痛,張口呼號,卻把咬在蘇普肩頭的牙齒松了。

蘇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

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軟之處,這一刀直沒至柄。

他想要拔出刀來再刺,那灰狼猛地躍起,在

雪地里打了幾個滾,仰天死了。

灰狼這一翻騰,帶得李文秀也摔了幾個筋斗,可見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終不放。

蘇普掙紮著站起身來,看見這麼巨大的一頭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驚得呆了,過了半晌,

才歡然叫道:「我殺死了大狼,我殺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驕傲地道:「阿秀,你

瞧,我殺了大狼!」得意之下,雖是肩頭鮮血長流,一時竟也不覺疼痛。

李文秀見他的羊皮

襖子左襟上染滿了血,忙翻開他皮襖,從懷里拿出手帕,按住他傷口中不住流出的鮮血,問

道:「痛不痛?」蘇普若是獨自一個兒,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這時心中充滿了英雄氣概,

搖搖頭道:「我不怕痛!」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阿普,你在干什麼?」兩人回過頭來,

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大漢,騎在馬上。

蘇普叫道:「爹,你瞧,我殺死了一頭大狼。

」那大

漢大喜,翻身下馬,只見兒子臉上濺滿了血,眼光又掠過李文秀的臉,問蘇普道:「你給狼

咬了?」蘇普道:「我在這兒聽阿秀說故事,忽然這頭狼來咬她……」突然之間,那大漢臉

上罩上了一層陰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女孩兒麼?」這時

李文秀已認了他出來,那便是踢過她一腳的蘇魯克。

她記起了計老人的話:「他的妻子和大

兒子,一夜之間都給漢人強盜殺了,因此他恨極了漢人。

」她點了點頭,正想說:「我爹爹

媽媽也是給那些強盜害的。

」話還沒出口,突然刷了一聲,蘇普臉上腫起了一條長長的紅

痕,是給父親用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蘇魯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漢人,你忘了我的話,偏去跟漢人的女孩兒

玩,還為漢人的女兒拼命流血!」刷的一聲,夾頭夾腦的又抽了兒子一鞭。

蘇普竟不閃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問道:「她是真主降罰的漢人麼?」蘇魯克吼

道:「難道不是?」回過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臉上。

李文秀退了兩步,伸手按住了

臉。

蘇普給灰狼咬後受傷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兩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

在地。

蘇魯克見他雙目緊閉,暈了過去,也吃了一驚,急忙跳下馬來,抱起兒子,跟著和身縱

起,落在馬背之上,一個繩圈甩出,套住死狼頭頸,雙腿一挾,縱馬便行。

死狼在雪地中一

路拖著跟去,雪地里兩行蹄印之間,留著一行長長的血跡。

蘇魯克馳出十餘丈,回過頭來惡

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說:「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

頓。

」李文秀倒不害怕這個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虛,知道蘇普從今之後,再不會做她的朋

友,再也不會來聽她唱歌、來聽她說故事了。

只覺得朔風更加冷得難受,臉上的鞭傷隨著脈

搏的跳動,一抽一抽地更加劇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趕了羊群回家。

計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許多鮮血,臉上又是腫起一條鞭痕,大

吃一驚,忙問她什麼事。

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

」計老人當然不信。

可是

一再相詢,李文秀只是這麼回答,問得急了,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竟是一句話也不肯再

說。

那天晚上,李文秀發著高燒,小臉蛋兒燒得血紅,說了許多胡話,什麼「大灰狼!」

「蘇普,蘇普,快救我!」什麼「真主降罰的漢人。

」計老人猜到了幾分,心中很是焦急。

幸好到黎明時,她的燒退了,沈沈睡去。

這一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到她起床時,寒冬已經過去,天山上的白雪開始融化,一直

道雪水彙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來。

原野上已茁起了一絲絲的嫩草。

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來,打開大門,想趕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見門外放著一張大狼

皮,做成了墊子的模樣。

李文秀吃了一驚,看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頭

大灰狼。

她俯下身來,見狼皮的肚腹處有個刃孔。

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蘇普並沒忘記她,

也沒忘記他自己說過的話,半夜里偷偷將這狼皮放在她的門前。

她將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

跟計老人說起,趕了羊群,便到慣常和蘇普相會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蘇普始終沒來。

她認得蘇普家里的羊群,這一天卻由一個十七

八歲的青年放牧。

李文秀想:「難道蘇普的傷還沒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給我?」她很想到

他帳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蘇魯克的鞭子。

這天半夜里,她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蘇普的帳蓬後面。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是為了

想說一句「謝謝你的狼皮」?為了想瞧瞧他的傷好了沒有?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她躲在帳蓬

後面。

蘇普的牧羊犬識得她,過來在她身上嗅了幾下便走開了,一聲也沒吠。

帳蓬中還亮著

牛油燭的燭光,蘇魯克粗大的嗓子在大聲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給了那一個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紀,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獵物拿去送

給心愛的姑娘。

」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劇烈地跳動一下。

她聽得蘇普在講故事時說

過哈薩克人的習俗,每一個青年最寶貴自己第一次的獵物,總是拿去送給他心愛的姑娘,以

表示情意。

這時她聽到蘇魯克這般喝問,小小的臉蛋兒紅了,心中感到了驕傲。

他們二人年

紀都還小,不知道真正的情愛是什麼,但隱隱約約的,也嘗到了初戀的甜蜜的苦澀。

「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那個叫做李什麼的賤種,是不是?好,

你不說,瞧是你厲害,還是你爹爹的鞭子厲害?」只聽得刷刷刷刷,幾下鞭子抽打在肉體上

的聲音。

像蘇魯克這一類的哈薩克人,素來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產生強悍的好漢子,管教兒

子不能用溫和的法子。

他祖父這樣鞭打他父親,他父親這樣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這樣鞭

打兒子,父子之愛並不因此而減弱。

男兒漢對付男兒漢,在朋友和親人是拳頭和鞭子,在敵

人便是短刀和長劍。

但對於李文秀,她爹爹媽媽從小連重話也不對她說一句,只要臉上少了

一絲笑容,少了一些愛撫,那便是痛苦的懲罰了。

這時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蘇普的爹爹一定恨極了我,自己親生的兒子都打得這麼凶狠,會不會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

」鞭子不住的往下

抽打。

蘇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來終於哭喊起來:「爹爹,別打啦,別打啦,我痛,我

痛!」蘇魯克道:「那你說,是不是將狼皮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你媽死在漢人強盜手里,

你哥哥是漢人強盜殺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叫我哈薩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兒子卻讓漢

人強盜殺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偏偏不在家?為什麼總是找不到這群強盜,好讓我

給你媽媽哥哥報仇雪恨?」蘇魯克這時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兒子,而是在發泄心中的狂怒。

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敵人。

「為什麼那狗強盜不來跟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你說不

說?難道我蘇魯克是哈薩克第一勇士,還打不過幾個漢人的毛賊……」他被霍元龍、陳達海

他們所殺死的孩子,是他最心愛的長子,被他們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長大的愛

侶。

而他自己,二十餘年來人人都稱他是哈薩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論競力、比拳、賽馬,他

從沒輸過給人。

李文秀只覺蘇普給父親打得很可憐,蘇魯克帶著哭聲的這般叫喊也很可憐。

「他打得這

樣狠,一定永遠不愛蘇普了。

他沒有兒子了,蘇普也沒有爹爹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這個

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間,她也可憐起自己來。

她不能再聽蘇普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計老人家中,從被褥底下拿出那張狼皮來,看了

很久很久。

她和蘇普的帳蓬相隔兩里多地,但隱隱的似乎聽到了蘇普的哭聲,聽到了蘇魯克

的鞭子在辟拍作響。

她雖然很喜歡這張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這張狼皮,蘇普會給他爹爹打死的。

只有哈薩克的女孩子,他們伊斯蘭的

女孩子才能要了這張大狼皮。

哈薩克那許多女孩子中,哪一個最美麗?我很喜歡這張狼皮,

是蘇普打死的狼,他為了救我才不顧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

蘇普送了給我,可是……可是他

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蘇魯克帶著滿布紅絲的眼睛從帳蓬中出來,只聽得車爾

庫大聲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過來。

他側著頭向蘇魯克望著,臉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

咪的,眼中透著親善的意思。

車爾庫也是哈薩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馴服

野馬的本領。

他奔跑起來快得了不得,有人說在一里路之內,任何駿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

一里路之外輸給了那匹馬,但也只相差一個鼻子。

原野上的牧民們圍著火堆時閑談,許多人

都說,如果車爾庫的鼻子不是這樣扁的話,那麼還是他勝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之間向來沒多大好感。

蘇魯克的名聲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無敵,

車爾庫暗中很有點妒忌。

他比蘇魯克要小著六歲。

有一次兩人比試刀法,車爾庫輸了,肩頭

上給割破長長一條傷痕。

他說:「今天我輸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們再走著瞧。



蘇魯克道:「再過二十年,咱哥兒倆又比一次,那時我下手可不會向這樣輕了!」今天,車

爾庫的笑容之中卻絲毫沒有敵意。

蘇魯克心頭的氣惱還沒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車爾庫

笑道:「老蘇,你的兒子很有眼光啊!」蘇魯克道:「你說蘇普麼?」他伸手按住刀柄,眼

中發出凶狠的神色來,心想:「你嘲笑我兒子將狼皮送給了漢人姑娘。

」車爾庫一句話已沖

到了口邊:「倘若不是蘇普,難道你另外還有兒子?」但這句話卻沒說出口,他只微笑著

道:「自然是蘇普!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歡他。

」做父親的聽到旁人稱贊

他兒子,自然忍不住高興,但他和車爾庫一向口角慣了,說道:「你眼熱吧?就可惜你生不

出一個兒子。

」車爾庫卻不生氣,笑道:「我女兒阿曼也不錯,否則你兒子怎麼會看上了

她?」蘇魯克「呸」的一聲,道:「你別臭美啦,誰說我兒子看上了阿曼?」車爾庫伸手挽

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來,我給你瞧一件東西。

」蘇魯克心中奇怪,便跟他並肩走

著。

車爾庫道:「你兒子前些時候殺死了一頭大灰狼。

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將來大起

來,可不跟老子一樣?父是英雄兒好漢。

」蘇魯克不答腔,認定他是擺下了什麼圈套,要自

己上當,心想:「一切須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車爾庫的帳蓬前面。

蘇魯克遠遠便瞧見一張大狼皮掛在帳蓬外邊。

他奔近幾步,嘿,可不是蘇普打死的那頭灰狼

的皮是什麼?這是兒子生平打死的第一頭野獸,他是認得清清楚楚的。

他心下一陣混亂,隨

即又是高興,又是迷惘:「我錯怪了阿普,昨晚這麼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頓,原來他把狼皮

送了給阿曼,卻不是給那漢人姑娘。

該死的,怎麼他不說呢?孩子臉嫩,沒得說的。

要是他

媽媽在世,她就會勸我了。

唉,孩子有什麼心事,對媽媽一定肯講……」車爾庫粗大的手掌

在他肩上衣拍,說道:「喝碗酒去。

」車爾庫的帳蓬中收拾得很整潔,一張張織著紅花綠草

的羊毛毯掛在四周。

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捧了酒漿出來。

車爾庫微笑道:「阿曼,這是蘇

普的爹。

你怕不怕他?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紅了的臉顯得更美了,眼光中閃爍著

笑意,好像是說:「我不怕。

」蘇魯克呵呵笑了起來,笑道:「老車,我聽人家說過的,說

你有個女兒,是草原上一朵會走路的花。


不錯,一朵會走路的花,這話說得真好。

」兩個爭

鬧了十多年的漢子,突然間親密起來了。

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

蘇魯克終於喝得酩

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馬背,回到家中。

過了些日子,車爾庫送來了兩張精致的羊毛毯子。

他說:「這是阿曼織的,一張給老

的,一張給小的。

」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大漢,手持長刀,砍翻了一頭豹子,遠處一頭豹子

正挾著尾巴逃走。

另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男孩,刺死了一頭大灰狼。

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

威風凜凜,英姿颯爽。

蘇魯克一見大喜,連贊:「好手藝,好手藝!」原來回疆之地本來極

少豹子,那一年卻不知從那里來了兩頭,危害人畜。

蘇魯克當年奮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頭

大豹,另一頭負傷遠遁。

這時見阿曼在毛毯上織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跡,自是大為高

興。

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馬背上回家去的,卻是車爾庫了。

蘇魯克叫兒子送他回去。



車爾庫的帳蓬之中,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

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紅著臉在向他道謝。

蘇普喃喃的說了幾句話,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問為什麼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



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個殺狼小丘去,盼望見到李文秀問她一問。

可是李文秀並沒有來。

他等了兩天,都是一場空。

到第三天上,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計老人家中。

李文秀出來

開門,一見是他,說道:「我從此不要見你。

」拍的一聲,便把板門關上了。

蘇普呆了半

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陣悵惘:「唉,漢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

什麼?」他自然不會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掩面哭泣。

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

她很

喜歡再和蘇普在一起玩,說故事給他聽,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頓鞭子,說不定會給他父親打死的。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去,三個孩子給草原上的風吹得高了,給天山腳下的冰雪凍得長大

了,會走路的花更加嫋娜美麗,殺狼的小孩變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鈴鳥呢,也是

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

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

丘上唱一支歌兒。

她沒一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並騎出游,有時,也

聽到他倆互相對答,唱著情致纏綿的歌兒。

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

如果她仍舊不懂,

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

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

白馬給染黃了的毛

早已脫進,全身又是像天頂上的雪那樣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這麼熱鬧,這麼歡喜。

」她心中的「他」,

沒有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猜對,蘇普和阿曼這時候並不特別快樂,卻是在特別的緊張。

在火

堆之旁,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摔跤。

這是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項目,摔跤第一的有三

件獎品:一匹駿馬、一頭肥牛,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兒。

他是蘇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

一個勝敗。

何況,他心中一直在愛著那朵會走路的花。

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婀挪的身材,這

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兒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

年。

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占了上風。

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

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

」他已用心的練了三年摔跤和刀法。

他的師

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

至於蘇普的武功,卻是父親親傳的。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

突然間桑斯兒肩頭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個踉蹌,向後便

倒,但他在倒下時右足一勾,蘇普也倒下了。

兩人一同躍起身來,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

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

很難說得明白。

他知道女兒的心意,便是桑斯兒打勝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

更加喜歡得更厲害些。

可是桑斯兒是他的徒弟,這一場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薩克第一

勇士」蘇魯克的比賽。

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那可有多光采!這件事會傳

遍千里的草原。

當然,阿曼將會很久很久的郁郁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

他還是盼望桑

斯兒打勝。

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歡他。

圍著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呐喊助威。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斗。

蘇普身壯力大,桑斯

兒卻更加靈活些,到底誰會最後獲勝,誰也說不上來。

只見桑斯兒東一閃,西一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給躲開了。

青年男女們呐喊助威的

聲音越來越響。

「蘇普,快些,快些!」「桑斯兒,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

」「啊喲,

蘇普摔了一交!」「不要緊,用力扳倒他。

」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隱隱聽到了大家叫

著「蘇普,蘇普」。

她有些奇怪:「為什麼大家叫蘇普?」於是騎了白馬,向著呼叫的聲音

奔去。

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兒搏斗,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



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一會兒擔憂,一會

兒歡喜。

李文秀從來沒這樣清楚的看過阿曼,心想:「原來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

」驀地里

眾人一聲大叫,蘇普和桑斯兒一齊倒了下去。

隔著人牆,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斗的情

形。

但聽著眾人的叫聲,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一時又是給桑斯兒壓了下去。



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

忽然間,眾人的呼聲全部

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聽到相斗兩人粗重的呼吸聲。

只見一個人搖搖幌幌的站了起來。

眾人

歡聲呼叫:「蘇普,蘇普!」阿曼沖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

李文秀覺得又是高興,又是淒涼。

她圈轉馬頭,慢慢的走了開去。

眾人圍著蘇普,誰也

沒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繩,任由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她驀地發覺,白馬

已是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

她低聲斥道:「你帶我到這里來干麼?」

便在這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著又是兩乘。

月光下隱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

扮,手中握著長刀。

李文秀吃了一驚:「莫非是漢人強盜?」只一遲疑間,只聽一人叫道:「白馬,白

馬!」縱馬沖了過來,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

回,但聽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

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

只得催馬往西疾馳。

但向西是永沒盡頭的大戈壁。

她小時候曾聽蘇普說過,大戈壁中有鬼,走進了大戈壁的,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

不,

就是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

走進了大戈壁,就會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

著,突然之間,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行足跡。

那人當然大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跡

而行,但走到後來,他終於會發覺,這足跡原來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來走去,只是在兜圈

子。

這樣死在大戈壁中的人,變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進天上的樂園,始終要足不停

步的大兜圈子,千年萬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遠不停。

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是不是走進去之後,永遠不能再

出來。

計老人聽到她這樣問,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

著窗外偷望,似乎見到了鬼怪一般。

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嚇得這般模樣,不敢再問了,

心想這事一定不假,說不定計爺爺還見過那些鬼呢。

她騎著白馬狂奔,眼見前面黃沙莽莽,無窮無盡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遠在兜圈

子的鬼,越來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強盜在飛馳著追來。

她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蘇普的媽

媽和哥哥,知道要是給那些強盜追上了,那是有死無生,甚至要比死還慘些。

可是走進大戈

壁呢,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息。

她真想勒住白馬不再逃了,回過頭來,哈薩克人的帳蓬和

綠色的草原早已不見了,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著緊緊追來。

李文秀

聽到粗暴的、充滿了喜悅和興奮的叫聲:「是那匹白馬,錯不了!捉住她,捉住她!」隱藏

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她心想:「爹爹和媽媽是他們害死的。

我引他們到大

戈壁里,跟他們同歸於盡。

我一條性命,換了五個強盜,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

也沒什麼樂趣。

」她眼中含著淚水,心中再不猶豫,催動白馬向著西方疾馳。

這些人正是霍元龍和陳達海鏢局中的下屬,他們追趕白馬李三夫婦來到回疆,雖然將李

三夫婦殺了,但那小女孩卻從此不知了下落。

他們確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宮的地圖。

這張地

圖既然在李三夫婦身上遍尋不獲,那麼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

高昌迷宮中藏著數不盡的珍

寶,晉威鏢局一干人誰都不死心,在這一帶到處游蕩,找尋那小女孩。

這一耽便是十年,他

們不事生產,仗著有的是武藝,牛羊駝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給他們牧養。

他們只須拔出刀

子來,殺人,放火,搶劫,奸淫……這十年之中,大家永遠不停的在找這小女孩,草原千

里,卻往那里找去?只怕這小女孩早死了,骨頭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強盜,自由自在,

可比在中原走鏢逍遙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有時候,大家談到高昌迷宮中的珍寶,談

到白馬李三的女兒。

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長大得認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馬才不會變。

這樣

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馬甚是稀有,老遠一見就認出來了。

但如白馬也死了呢?馬匹的壽命可

比人短得多。

時候一天天過去,誰都早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匹白馬。

那沒錯,正是這匹白馬!那白馬這時候年齒已增,

腳力已不如少年之時,但仍比常馬奔跑起來快得多,到得黎明時,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

不見,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

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那五個強盜雖

然一時追趕不上,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餘里,天已大明,過了幾個沙丘,突然之間,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山上樹

木蒼蔥,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

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幾個大沙丘將這

片山陵遮住了,因此遠處完全望不見。

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這是鬼山?為什麼沙漠上有

這許多山,卻從沒聽人說過?」轉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

」白馬

腳步迅捷,不多時到了山前,跟著馳入山谷。

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來。

白馬一聲歡

嘶,直奔到溪邊。

李文秀翻身下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再喝幾口,只覺溪水微

帶甜味,甚是清涼可口。

突然之間,後腦上忽被一件硬物頂住了,只聽得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

里干麼?」李文秀大吃一驚,待要轉身,那聲音道:「我這杖頭對准了你的後腦,只須稍一

用勁,你立時便重傷而死。

」李文秀但覺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覺得頭腦一陣暈眩,當下不

敢動彈,心想:「這人會說話,想來不是鬼怪。

他又問我到這里干麼,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

人,不是強盜了。

」那聲音又道:「我問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壞人追我,我

逃到了這里。

」那人道:「什麼壞人?」李文秀:「是許多強盜。

」那人道:「什麼強盜?

叫什麼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

他們從前是保鏢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強盜。

」那

人道:「你叫什麼名字?父親是誰?師父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馬

李三,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

我沒師父。

」那人「哦」的一聲,道:「嗯,原來金銀小劍

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

你爹爹媽媽呢?」李文秀道:「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

他們還要殺

我。

」那人「嗯」了一聲,道:「站起來!」李文秀站起身來。

那人道:「轉過身來。

」李

文秀慢慢轉身,那人木杖的鐵尖離開了她後腦,一縮一伸,又點在她喉頭。

但他杖上並不使

勁,只是虛虛的點著。

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詫異,聽到那嘶啞冷酷的嗓音之時,料想

背後這人定是十分的凶惡可怖,那知眼前這人卻是個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

臉,身上穿的是漢人裝束,衣帽都已破爛不堪。

但他頭發卷曲,卻又不大像漢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麼名字?這里是什麼地方?」那老人眼見李文秀容貌嬌

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沒名字,也不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



便在此時,遠處蹄聲隱隱響起。

李文秀驚道:「強盜來啦,老伯伯,快躲起來。

」那人道:

「干麼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強盜惡得很,會害死你的。

」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

不相識,何必管我的死活?」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

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杖尖點在自己喉頭,

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們一起騎馬逃吧,再遲便來不及了。

」那人將手一

甩,要掙脫李文秀的手,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竟是掙之不脫。

李文秀奇道:「你有病

麼?我扶你上馬。

」說著雙手托住他腰,將他送上了馬鞍。

這人瘦骨伶仃,雖是男子,身重

卻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搖搖幌幌,似乎隨時都會摔下鞍來。

李文秀跟著上

馬,坐在他身後,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

兩人這一耽擱,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五個強人的呼叱之聲也已隱約可聞。

那人

突然回過頭來,喝道:「你跟他們是一起的,是不是?你們安排了詭計,想騙我上當。

」李

文秀見他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為害怕,說道:「不是的,

不是的,我從來沒見過你,騙你上什麼當?」那人厲聲道:「你要騙我帶你去高昌迷

宮……」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

這「高昌迷宮」四字,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曾聽父母親談話中提過幾次,

但當時不解,並未在意,現在又事隔十年,這老人突然說及,她一時想不起甚麼時候似乎曾

聽到人說過,茫然道:「高昌迷宮?那是甚麼啊?」老人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偽,聲音緩

和一些,道:「你當真不知高昌迷宮?」李文秀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厲

聲問道:「是了什麼?」李文秀道:「我小時候跟著爹爹媽媽逃來回疆,曾聽他們說過『高

昌迷宮』。

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老人疾言厲色的問道:「你爹娘還說過甚麼?可不許瞞

我。

」李文秀淒然道:「但願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說過的話,便是多一個字,也是好的。

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老伯伯,我常常這樣傻想,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次,

讓我再見上一眼。

唉!只要爹媽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我也很快活啊。

當然,他

們永遠不會打我的。

」突然之間,她耳中似乎出現了蘇魯克狠打蘇普的鞭子聲,憤怒的斥罵

聲。

那老人臉色稍轉柔和,「嗯」了一聲,突然又大聲問:「你嫁了人沒有?」李文秀紅著

臉搖了搖頭。

老人道:「這幾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計爺爺。

」老人道:

「計爺爺?他多大年紀了?相貌怎樣?」李文秀對白馬道:「好馬兒,強盜追來啦,快跑快

跑。

」心想:「在這緊急當兒,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干的事干麼?」但見他滿臉疑云,終於還

是說了:「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他滿頭白發,臉上全是皺紋,待我很好的。

」老人

道:「你在回疆又識得甚麼漢人?計爺爺家中還有甚麼?」李文秀道:「計爺爺家里再沒別

人了。

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別說漢人啦。

」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她想起了蘇普

和阿曼,心想雖是識得他們,也等於不識。

白馬背上乘了兩人,奔跑不快,後面五個強盜追得更加近了,只聽得颼颼幾聲,三枚羽

箭接連從身旁掠過。

那些強盜想擒活口,並不想用箭射死她,這幾箭只是威嚇,要她停馬。

李文秀心想:「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當

即躍下地來,在馬臀一拍,叫道:「白馬,白馬!快帶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沒料到她

心地如此仁善,竟會叫自己獨自逃開,稍一猶豫,低聲道:「接住我手里的針,小心別碰著

針尖。

」李文秀低頭一看,只見他右手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當下伸手指拿住了,卻不

明其意。

老人道:「這針尖上喂有劇毒,那些強盜若是捉住你,只要輕輕一下刺在他們身

上,強盜就死了。

」李文秀吃了一驚,適才早見到他手中持針,當時也沒在意,看來這一番

對答若是不滿他意,他已用毒針刺在自己身上了。

那老人當下催馬便行。

五乘馬馳近身來,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

五個強人見到了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誰也

沒想到去追那老頭兒。

五個強盜紛紛跳下馬來,臉上都是獰笑。

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老伯伯雖說這毒針

能致人死命,但這樣小小一枚針兒,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凶橫可怖的大漢,便算真能刺的

死一人,卻尚有四個。

還是一針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強人的凌辱。

只聽得一人叫道:

「好漂亮的妞兒!」便有兩人向她撲了過來。

左首一個漢子砰的一拳,將另一個漢子打翻在地,厲聲道:「你跟我爭麼?」跟著便抱

住了李文秀的腰。

李文秀慌亂之中,將針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惡強盜,放開我。

」那大

漢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動。

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勁一拖,將

她拉倒在地。

李文秀左手撐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針刺入他的胸膛。

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

忽然間笑聲中絕,張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動也不動了。

李文秀爬起身來,搶著躍上一匹馬的馬背,縱馬向山中逃去。

餘下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

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點中了穴道,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趕。

他三個人

都不會點穴解穴,只有帶兩個同伴去見首領,豈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漸漸冰冷,再一探

鼻息,已是氣絕身死。

三人大驚之下,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個姓宋的較有見識,解開兩人的衣服一看,只見一

人手臂上有一塊錢大黑印,黑印之中,有個細小的針孔,另一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

他登時

省悟:「這妞兒用針刺人,針上喂有劇毒。

」一個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們遠遠的用暗

青子打,不讓這小賤人近身便是。

」另一個強人姓云,說道:「知道了她的鬼計,便不怕再

著她的道兒!」話是這麼說,三人終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膽的追進山谷。

李文秀兩針奏功,不禁又驚又喜,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只要有了防備,決不容自

己再施毒針。

縱馬正逃之間,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到這兒來!」正是那老人的聲音。

李文秀急忙下馬,聽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當即奔進。

那老人站在洞口,問:「怎

麼樣?」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兩個……兩個強盜,逃了出來。

」老人道:「很好,

咱們進去。

」進洞後只見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隨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是狹窄。

行了數十丈,山洞豁然開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

老人道:「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

處,那三個強人便不敢進來。

這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李文秀愁道:「可是咱們也走不

出去的。

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麼?」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

」李

文秀想起適才之事,猶是心有餘悸,問道:「伯伯,那兩個強盜給我一刺,忽然一動也不動

了,難道當真死了麼?」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針之下,豈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過手

去,將毒針遞給他。

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縮回了手,道:「放在地下。

」李文秀依言放

下。

老人道:「你退開三步。

」李文秀覺得奇怪,便退了三步。

那老人這才俯身拾起毒針,

放入一個針筒之中。

李文秀這才明白,原來他疑心很重,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甚麼剛才你讓馬給我,要我獨自逃命?」李文秀道:

「我也不知道啊。

我見你身上有病,怕強盜害你。

」那老人身子幌了幌,厲聲道:「你怎麼

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說到這里,突然間滿臉肌肉抽動,神情痛苦不堪,額頭不住滲

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又過一會,忽然大叫一聲,在地下滾來滾去,高聲呻吟。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但見他身子彎成了弓形,手足痙攣,柔聲道:「是背上痛得厲

害麼?」伸手替他輕輕敲擊背心,又在他臂彎膝彎關節處推拿揉拍。

老人痛楚漸減,點頭示

謝,過了一炷香時分,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來,問道:「你知道我是誰?」李文秀道:

「不知道。

」老人道:「我是漢人,姓華名輝,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稱『一指震江南』的便

是。

」李文秀道:「嗯,是華老伯伯。

」華輝道:「你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麼?」言下微感失

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華輝的名頭當年轟動大江南北,武林中無人不知,但瞧李文秀

的神情,竟是毫無驚異的模樣。

李文秀道:「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來時只有八歲,甚麼也不懂。



華輝臉色轉愉,道:「那就是了。

你……」一句話沒說完,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定

是躲在這兒,小心她的毒針!」跟著腳步聲響,三個人一步一停的進來。

華輝忙取出毒針,將針尾插入木杖的杖頭,交了給她,指著進口之處,低聲道:「等人

進來後刺他背心,千萬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這進口處如此狹窄,乘他進

來時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麼?」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說道:「生死存亡,在此一

刻,你敢不聽我話麼?」說話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十分嚴峻。

便在此時,只見進口處一柄明

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急速揮動,護住了面門前胸,以防敵人偷襲,跟著便有一個黑影慢慢

爬進,卻是那姓云的強盜。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縮在一旁,絲毫不敢動彈。

華輝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麼東

西?」伸手虛揚。

那姓云的一閃身,橫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發射暗器。

華輝喝道:

「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頭在他背心上一點,毒針已入肌膚。

那姓云的只覺背上微微

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聲,就此僵斃。

那姓全的緊隨在後,見他又中毒針而

死,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只嚇得魂飛天外,不及轉身逃命,倒退著手腳齊爬的爬了出去。

華輝歎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區區五個毛賊,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號「一指

震江南」,自是武功極強,怎地見了五個小強盜,竟然一點法子也沒有,說道:「華伯伯,

你因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麼?」華輝道:「不是的,不是的。

我……我立過重

誓,倘若不到生死關頭,決不輕易施展武功。

」李文秀「嗯」的一聲,覺得他言不由衷,剛

才明明說「武功已失」,卻又支吾掩飾,但他既不肯說,也就不便追問。

華輝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當即差開話頭,說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

中道理麼?他攻進洞來,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你不會甚麼武功,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

的。

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應手而中。

」李文秀點頭道:「伯伯的計

策很好。

」須知華輝的江湖閱曆何等豐富,要擺布這樣一個小毛賊,自是游刃有餘。

華輝從懷中取出一大塊蜜瓜的瓜乾,遞給李文秀,道:「先吃一些。

那兩個毛賊再也不

敢進來了,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

待我想個計較,須得一舉將兩人殺了。

要是只殺一人,餘

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大隊人馬跟著趕來,可就棘手得很。

」李文秀見他思慮周詳,智謀豐

富,反正自己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傷腦筋了,於是飽餐了一頓瓜乾,

靠在石壁上養神。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跟著便咳嗽起來。

華輝道:「不好!毛

賊用煙來熏!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

一堵之下,湧進洞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而且內洞甚大,煙霧吹進來之後,又從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從後洞映進來的日光越來越亮,似乎已是正午。

突然間華輝「啊」的

一聲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動起來。

但這時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

抑制。

李文秀心中驚慌,忙又走進去給他推拿揉拍。

華輝痛楚稍減,喘息道:「姑……姑

娘,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

」李文秀安慰道:「快別這般想,今日遇到強人,不免勞

神,休息一會便好了。

」華輝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實說,我是後

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針。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針,幾時中的?是今天

麼?」華輝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駭道:「也是這麼厲害的毒針麼?」華輝

道:「一般無異。

只是我運功抵禦,毒性發作較慢,後來又服了解藥,這才挨了一十二年,

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

唉!身上留著這枚鬼針,這一十二年中,每天總要大痛兩

三場,早知如此,倒是當日不服解藥的好,多痛這一十二年,到頭來又有甚麼好處?」李文

秀胸口一震,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

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媽媽一起死在強人手中,後來也可

少受許多苦楚。

然而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麼?不,也有過快活的時候。

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雖然寂

寞傷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總是有不少的歡笑和甜蜜。

只見華輝咬緊牙關,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設法把毒針拔了出

來,說不定會好些。

」華輝斥道:「廢話!這誰不知道?我獨個兒在這荒山之中,有誰來跟

我拔針?進山來的沒一個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滿腹疑團:「他為甚麼不到外面去

求人醫治,一個人在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麼意思?」顯見他對自己還是存著極大

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實在可憐,說道:「伯伯,我來試試。

你放心,我決不會害

你。

」華輝凝視著她,雙眉緊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

李文秀拔下

杖頭上的毒針,遞了給他,道:「讓我瞧瞧你背上的傷痕。

若是你見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

針刺我吧!」華輝道:「好!」解開衣衫,露出背心。

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聲驚呼,

但見他背上點點斑斑,不知有幾千百處傷疤。

華輝道:「我千方百計要挖毒針出來,總是取

不出。

」這些傷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

著這些傷疤,想起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惻然,問道:「那毒針刺在

那里?」華輝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戶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陽穴』。



一面說,一面反手指點毒針刺入的部位,只因時日相隔已久,又是滿背傷疤,早已瞧不出針

孔的所在。

李文秀驚道:「共有三枚麼?你說是中了一枚?」華輝怒道:「先前你又沒說要給我拔

針,我何必跟你說實話?」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極重,實則是中了三枚毒針後武功全失,生

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說曾經發下重誓,不得輕易動武,便是所中毒針之數,也是少說了兩

枚,那麼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顧忌。

她實在不喜他這些機詐疑忌的用心,但想救

人救到底,這老人也實在可憐,一時也理會不得這許多,心中沈吟,盤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

肌肉中的毒針。

華輝問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見針尾,你說該當怎樣拔才好?」

華輝道:「須得用利器剖開肌肉,方能見到。

毒針深入數寸,很難尋著。

」說到這里,聲音

已是發顫。

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沒帶著小刀。

」華輝道:「我也沒刀子。

」忽然指著地

下摔著的那柄長刀說道:「就用這柄刀好了!」那長刀青光閃閃,甚是鋒銳,橫在那姓云的

強人身旁,此時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見之生懼。

李文秀見要用這樣一柄長刀剖割他的背心,大為遲疑。

華輝猜知了她的心意,語轉溫

和,說道:「李姑娘,你只須助我拔出毒針,我要給你許許多多金銀珠寶。

我不騙你,真的

是許許多多金銀珠寶。

」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銀珠寶,也不用你謝。

只要你身上不痛,那

就好了。

」華輝道:「好吧,那你快些動手。

」李文秀過去拾起長刀,在那姓云強人衣服上

割撕下十幾條布條,以備止血和裹紮傷口,說道:「伯伯,我是盡力而為,你忍一忍痛。



咬緊牙關,以刀尖對准了他所指點的「魄戶穴」旁數分之處,輕輕一割。

刀入肌肉,鮮血迸流,華輝竟是哼也沒哼一聲,問道:「見到了嗎?」這十二年中他熬

慣了痛楚,對這利刃一割,竟是絲毫不以為意。

李文秀從頭上拔下發簪,在傷口中一探,果

然探到一枚細針,牢牢的釘在骨中。

她兩根手指伸進傷口,捏住針尾,用勁一拉,手指滑脫,毒針卻拔不出來,直拔到第四

下,才將毒針拔出。

華輝大叫一聲,痛得暈了過去。

李文秀心想:「他暈了過去,倒可少受

些痛楚。

」剖肉取針,跟著將另外兩枚毒針拔出,用布條給他裹紮傷口。

過了好一會,華輝才悠悠醒轉,一睜開眼,便見面前放著三枚烏黑的毒針,恨恨的道:

「鬼針,賊針!你們在我肉里耽了十二年,今日總出來了罷。

」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

救我性命,老夫無以為報,便將這三枚毒針贈送於你。

這三枚毒針雖在我體內潛伏一十二

年,毒性依然尚在。

」李文秀搖頭道:「我不要。

華輝奇道:「毒針的威力,你親眼見過

了。

你有此一針在手,誰都會怕你三分。

」李文秀低聲道:「我不要別人怕我。

」她心中卻

是想說:「我只要別人喜歡我,這毒針可無能為力。

」毒針取出後,華輝雖因流血甚多,十

分虛弱,但心情暢快,精神健旺,閉目安睡了一個多時辰。

睡夢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咒罵,他

一驚而醒,只聽得那姓宋的強人在洞外汙言穢語的辱罵,所說的言詞惡毒不堪。

顯是他不敢

進來,卻是要激敵人出去。

華輝越聽越怒,站起身來,說道:「我體內毒針已去,一指震江

南還懼怕區區兩個毛賊?」但一加運氣,勁力竟是提不上來,歎道:「毒針在我體內停留過

久,看來三四個月內武功難複。

」耳聽那強盜「千老賊,萬老賊」的狠罵,怒道:「難道我

要等你辱罵數月,再來宰你?」又想:「他們若是始終不敢進洞,再僵下去,終於回去搬了

大批幫手前來,那可糟了。

這便如何是好?」突然間心念一動,說道:「你姑娘,我來教你

一路武功,你出去將這兩個毛賊收拾了。

」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學會?沒這麼快吧。



華輝沈吟道:「若是教你獨指點穴、刀法拳法,只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

那只有練見功極快的的旁門兵刃,必須一兩招間便能取勝。

只是這山洞之中,那里去找什麼

偏門的兵器?」一抬頭間,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邊的葫蘆摘兩個下來,要連著長藤,

咱們來練流星錘。

」李文秀見山洞透光入來之處,懸著十來個枯萎已久的葫蘆,不知是那一

年生在那里的,於是用刀連藤割了兩個下來。

華輝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蘆上挖一個孔,

灌沙進去,再用葫蘆藤塞住了小孔。

」李文秀依言而為。

兩個葫蘆中灌滿了沙,每個都有七

八斤重,果然是一對流星錘模樣。

華輝接在手中,說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爭輝』。

「當下提起一對葫蘆流星錘,慢慢的練了一個姿勢。

這一招「星月爭輝」左錘打敵胸腹之交

的「商曲穴」,右錘先縱後收,彎過來打敵人背心的「靈台穴」,雖只一招,但其中包含著

手勁眼力、蕩錘認穴的各種法門,又要提防敵人左右閃避,借勢反擊,因此李文秀足足舉了

一個多時辰,方始出錘無誤。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學了這麼久!」華輝道:「你一點也不笨,可

說是聰明得很。

你別覷這一招『星月爭輝!唬涫瞧毆}夫,但變化奇幻,大有威力,尋

常人學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這般成就呢。

以之對付武林好手,單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兩個毛賊,卻已綽綽有餘!你休息一

會,便出去宰了他們吧。

」李文秀吃了一驚,道:「只是這一招便成了?」華輝微笑道:

「我雖只教你一招,你總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對付兩個小毛賊,還要用兩

招麼?你也不怕損了師父的威名?」李文秀應道:「是。

」華輝道:「你不想拜我為師

麼?」李文秀實在不想拜甚麼師父,不由得遲遲不答,但見他臉色極是失望,到後來更似頗

為傷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叩拜,叫道:「師父。

」華輝又是喜歡,又是難過,愴然道:

「想不到我九死之餘,還能收這樣一個聰明靈慧的弟子。

」李文秀淒然一笑,心想:「我在

這世上除了計爺爺外,再無一個親人。

學不學武功,那也罷了。

不過多了個師父,總是多了

一個不會害我、肯來理睬我的人。

」華輝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錘開路,沖將出去,到

了寬敞的所在,便收拾了這兩個賊子。

」李文秀很有點害怕。

華輝怒道:「你既信不過我的

武功,何必拜我為師?當年閩北雙雄便雙雙喪生在這招『星月爭輝』之下。

這兩個小毛賊的本事,比起閩北雙雄卻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閩北雙雄的武功如何,

見他發怒,只得硬了頭皮,搬開堵在洞口的石塊,右手拿了那對葫蘆流星錘,左手從地下拾

起一枚毒針,喝道:「該死的惡賊,毒針來了!」那姓宋和姓全的兩個強人守在洞口,聽到

「毒針來了」四字,只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退出。

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針,決

無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針,可是眼見三個同伴接連命喪毒針之

下,卻教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實在不在兩個強人之下。

三個

人膽戰心驚,終於都過了那十餘丈狹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頭,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揚,姓全的一慌,角下一個踉蹌,摔了個筋斗。



姓宋的還道他中了毒針,腳下加快,直沖出洞。

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

兩人長刀護身,

一個道:「還是在這里對付那丫頭!」一個道:「不錯,她發毒針時也好瞧得清楚些。

」這

時夕陽在山,閃閃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臉上,兩人微微側頭,不令日光直射進眼,猛聽得

山洞中一聲嬌喝:「毒針來啦!」兩人急忙向旁一閃,只見山洞中飛出兩個葫蘆,李文秀跟

著跳了出來。

兩人先是一驚,待見她手中提著的竟是兩個枯槁得葫蘆,不由得失笑,不過笑

聲之中,卻也免不了戒懼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學了一招武功,可不知這一招是否當真管用,幼時雖跟父母

學過一些武藝,但父母死後就拋荒了,早已忘記乾淨。

她對這兩個面貌凶惡的強人實是害怕

之極,若能不斗,能夠虛張聲勢的將他們嚇跑,那是最妙不過,於是大聲喝道:「你們再不

逃走,我師父一指震江南便出來啦!他老人家毒針殺人,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你們膽敢和他

作對,當真是好大的膽子!」這兩個強人都是尋常腳色,「一指震江南」的名頭當年倒也似

乎聽見過,但跟他毫無瓜葛,向來不放在心上,相互使個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這丫

頭去見霍大爺、陳二爺,便是天大的功勞,管他甚麼震江南、震江北?」齊聲呼叱,分從左

右撲了上來。

李文秀大吃一驚:「他二人一齊上來,這招星月爭輝卻如何用法?」也是華輝一心一意

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對付兩人齊上。

要知對敵過招,千變萬化,一兩個時

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李文秀手忙腳亂,向右跳開三尺。

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搶先奔近,

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兩枚葫蘆揮出,惶急之下,這一招「星月爭輝」只使對了一半,左

錘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錘卻碰正在他的長刀口,刷的一響,葫蘆被刀鋒割

開,黃沙飛濺。

那姓宋的正搶步奔到,沒料到葫蘆中竟會有大片黃沙飛出,十數粒沙子鑽入了眼中,忙

伸手揉眼。

李文秀又是一錘擊出,只因右錘破裂,少了借助之勢,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卻沒

中「靈台穴」。

但這一下七八斤重的飛錘擊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腳,向前一撲,眼

也沒睜開,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頭。

李文秀叫聲:「啊喲!」左手忙伸手去推,慌亂中忘了

手中還持著一枚毒針,這一推,卻是將毒針刺入了他肚腹。

那姓宋的雙臂一緊,便此死去。

這強人雖死,手臂卻是抱得極緊,李文秀猛力掙紮,始終擺脫不了。

華輝歎道:「蠢丫

頭,學的時候倒頭頭是道,使將起來,便亂七八糟!」提腳在那姓宋的尾閭骨上踢了一腳。

那死尸松開雙臂,往後便倒。

李文秀驚魂未定,轉頭看那姓全的強人時,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雙目圓睜,一動

也不動,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蘆擊中要穴而死。

李文秀一日之中連殺五人,雖說是報父母之

仇,又是抵禦強暴,心中總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著兩具尸體,忍不住便哭了出來。

華輝微笑道:「為甚麼哭了?師父教你的這一招『星月爭輝』,可好不好?」李文秀嗚

咽道:「我……我又殺了人。

」華輝道:「殺幾個小毛賊算得了甚麼?我武功回複之後,就

將一身功夫都傳了於你,待此間大事一了,咱們回歸中原,師徒倆縱橫天下,有誰能當?來

來來,到我屋里去歇歇,喝兩杯熱茶。

」說著引導李文秀走去左首叢林之後,行得里許,經

過一排白樺樹,到了一間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著他進屋,只見屋內陳設雖然簡陋,卻頗雅潔,堂中懸著一副木板對聯,每一

塊木板上刻著七個字,上聯道:「白首相知猶按劍。

」下聯道:「朱門早達笑談冠。

」她自

來回疆之後,從未見過對聯,也從來沒人教過她讀書,好在這十四個字均不艱深,小時候她

母親都曾教過的,文義卻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猶按劍……」華輝道:「你讀過

這首詩麼?」李文秀道:「沒有。

這十四個字寫的是甚麼?」華輝文武全才,說道:「這是

王維的兩句詩。

上聯說的是,你如有個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兩個人頭發都白了,但你

還是別相信他,他暗地里仍會加害你的。

他走到你面前,你還是按著劍柄的好。

這兩句詩的

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瀾』。

至於『朱門早達笑談冠』這一句,那是說你的好朋友得

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來提拔你、幫助你,只不過惹得他一番恥笑罷了。

」李文秀

自跟他會面以後,見他處處對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給他拔去體內毒針,他才相信自己並無相

害之意,再看了這副對聯,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極大的損害,而且這人恐怕還是他

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憤激,如此戒懼。

這時也不便多問,當下自去烹水泡茶。

兩人各自喝了兩杯熱茶,精神一振。

李文秀道:「師父,我得回去啦。

」華輝一怔,臉

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學武藝了?」李文秀道:「不!我昨晚

整夜不歸,計爺爺一定很牽記我。

待我跟他說過之後,再來跟你學武藝。

」華輝突然發怒,

脹紅了臉,大聲道:「你若是跟他說了,那就永遠別來見我。

」李文秀嚇了一跳,低聲道:

「不能跟計爺爺說麼?他……他很疼我的啊。

」華輝道:「跟誰也不能說。

你快立下一個毒

誓,今日之事,對誰也不許說起,否則的話,我不許你離開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傷

口突然劇痛,「啊」的一聲,暈了過去。

李文秀忙將他扶起,在他額頭潑了些清水。

過了一會,華輝悠悠醒轉,奇道:「你還沒

走?」李文秀卻問:「你背上很痛麼?」華輝道:「好一些啦。

你說要回去,怎麼還不

走?」李文秀心想:「計爺爺最多不過心中記掛,但師父重創之後,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

說不定他竟會死了。

」便道:「師父沒大好,讓我留著服侍你幾日。

」華輝大喜。

當晚兩人便在茅屋中歇宿。

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廳上做了個睡鋪,睡夢之中接連驚醒了

幾次,不是夢到突然被強人捉住,便是見到血淋淋的惡鬼來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見華輝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

早飯後,華輝便指點她修習武功,從

紮根基內功教起,說道:「你年紀已大,這時起始練上乘武功,原是遲了一些。

但一來徒兒

資質聰明,二來師父更不是泛泛之輩。

明師收了高徒,還怕些甚麼?五年之後,叫你武林中

罕遇敵手。

」如此練了七八日,李文秀練功的進境很快,華輝背上了創口也逐漸平複,她這

才拜別師父,騎了白馬回去。

華輝沒再逼著她立誓。

她回去之後,卻也沒有跟計爺爺說起,

只說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遠,幸好遇到一隊駱駝隊,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過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華輝處居住數日。

她生怕再遇到強人,出來時總是穿了

哈薩克的男子服裝。

這數日中華輝總是悉心教導她武功。

李文秀心靈無所寄托,便一心一意

的學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師,進境奇快。

這般過了兩年,華輝常常贊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

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時便可揚名立萬。

」但李文秀卻一點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

上干甚麼「成名立萬」的事,但要報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強人時受他們侵害,武功卻

非練好不可。

在她內心深處,另有一個念頭在激勵:「學好了武功,我能把蘇普搶回來。



只不過這個念頭從來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會滿臉通紅。

她雖不敢多想,這念頭卻深

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計老人處了時候越來越少,在師父家中的日子越來越多。

計老人問了

一兩次見她不肯說,知她從小便性情執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會回頭,也就不問了。

這一日李文秀騎了白馬,從師父處回家,走到半路,忽見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氣說

變就變,但見北風越刮越緊,看來轉眼便有一場大風雪。

她縱馬疾馳,只見牧人們趕著羊群

急速回家,天上的鴉雀也是一只都沒有了。

快到家時,驀地里蹄聲得得,一乘馬快步奔來。

李文秀微覺奇怪:「眼下風雪便作,怎

麼還有人從家里出來?」那乘馬一奔近,只見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紅羊毛披風,是個哈薩克

女子。

李文秀這時的眼力和兩年前已大不相同,遠遠便望見這女子身形嫋娜,面目姣好,正是

阿曼。

李文秀不願跟她正面相逢,轉過馬頭,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馬樹後。

卻見阿曼騎

著馬也向小丘奔來,她馳到丘邊,口中呼哨一聲,小丘上樹叢中竟也有一下哨聲相應。

阿曼

翻身下馬,一個男人向她奔了過去,兩人擁抱在一起,傳出了陣陣歡笑。

那男人道:「轉眼

便有大風雪,你怎地還出來?」卻是蘇普的聲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風雪,又為甚麼大著膽子在這里等我?」蘇普笑道:

「咱兩個天天在這兒相會,比吃飯還要緊。

便是落刀落劍,我也會在這里等你。

」他二人並

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話綿綿,李文秀隔著幾株大樹,不由得癡了。

他倆的說話有時很響,便

聽得清清楚楚,有時變得了喁喁低語,就一句也聽不見。

驀地里,兩人不知說到了甚麼好笑

的事,一齊縱聲大笑起來。

但即使是很響的說話,李文秀其實也是聽而不聞她不是在偷聽他們說情話。

她眼前似乎

看見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也這麼並肩的坐著,也是坐在草地上。

小男孩是蘇普,小女

卻是她自己。

他們在講故事,講甚麼故事,她早已忘記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卻清清楚楚地

出現在眼前……。

雞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飄下來,落在三匹馬上,落上三人的身上。

蘇普和阿曼笑語正

濃,渾沒在意;李文秀卻是沒有覺得。

雪花在三人的頭發上堆積起來,三人的頭發都白了。

幾十年之後,當三個人的頭發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蘇普和阿曼仍然這般言笑晏晏,李文

秀仍然這般寂寞孤單?她仍是記著別人,別人的心中卻早沒了一絲她的影子?突然之間,樹

枝上刷啦啦的一陣急響,蘇普和阿曼一齊跳了起來,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兩人翻

身上了馬背。

李文秀聽到兩人的叫聲,一驚醒覺,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頭上、臉上、手上,感到很是

疼痛,忙解下馬鞍下的毛氈,兜在頭上,這才馳馬回家。

將到家門口時,只見廊柱上系著兩匹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

李文秀一怔:「他們

到我家來干甚麼?」這時冰雹越下越大,她牽著白馬,從後門走進屋去,只聽得蘇普爽朗的

聲音說道:「老伯伯,冰雹下得這麼大,我們只好多耽一會啦。

」計老人道:「平時請也請

你們不到。

我去沖一壺茶。

」自從晉威鏢局一干豪客在這帶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哈薩克人

對漢人極是憎恨,雖然計老人在當地居住已久,哈薩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將他驅逐出

境,但大家對他卻十分疏遠,若不是大喜慶事,誰也不向他買酒;若不是當真要緊的牲口得

病難治,誰也不會去請他來醫。

蘇普和阿曼的帳蓬這時又遷的遠了,倘若不是躲避風雪,只

怕再過十年,也未必會到他家來。

計老人走到灶邊,只見李文秀滿臉通紅,正自怔怔的出神,說道:「啊……你回……」

李文秀縱起身來,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別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

」計老人

很是奇怪,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計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紅茶出去招待客人。

李文秀坐在火旁,隱隱聽得

蘇普和阿曼的笑語聲從廳堂上傳來,她心底一個念頭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見見他,跟他

說幾句話。

」但跟著便想到了蘇普的父親的斥罵和鞭子,十年來,鞭子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

她心頭響著。

計老人回到灶下,遞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熱茶給她,眼光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

兩人共

居了十年,便像是親爺爺和親生的孫女一般,互相體貼關懷,可是對方的心底深處到底想著

些甚麼,卻誰也不大明白。

終究,他們不是骨肉,沒有那一份與生俱來的、血肉相連的感應。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我不換衣服了,假裝是個哈薩克男子,到你這而來避風雪,你千

萬別說穿。

」也不等計老人回答,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悄悄走

遠。

一直走到里許,才騎上馬背,兜了個圈子,馳向前門。

大風之中,只覺天上的黑云像要

壓到頭頂來一般。

她在回疆十二年,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縱

馬奔到門前,伸手敲門,用哈薩克語說道:「借光,借光!」計老人開門出來,也以哈薩克

語大聲問道:「兄弟,甚麼事?」李文秀道:「這場大風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處躲

一躲。

」計老人道:「好極,好極!出門人那有把屋子隨身帶的,已先有兩位朋友在這里躲

避風雪。

兄弟請進罷!」說著讓李文秀進去,又問:「兄弟要上那里去?」李文秀道:「我

要上黑石圍子,打從這里去還有多遠?」心中卻想:「計爺爺裝得真像,一點破綻也瞧不出

來。

計老人假作驚訝,說道:「啊喲,要上黑石圍子?天氣這麼壞,今天無論如何到不了的

啦,不如在這兒耽一晚,明天再走。

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

」李文秀道:「這可打擾

了。

」她走進廳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

只見蘇普和阿曼並肩坐著,圍著一堆火烤火。

蘇普

笑道:「兄弟,我們也是來躲風雪的,請過來一起烤吧。

」李文秀道:「好,多謝!」走過

去坐在他身旁。

阿曼含笑招呼。

蘇普和她八九年沒見,李文秀從小姑娘變成了少女,又改了

男裝,蘇普那里還認得出?計老人送上飲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詢問三人的姓名,自己說

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個哈薩克部落的牧人。

蘇普不住到窗口去觀看天色,其實,單是聽那憾動牆壁的風聲,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

了。

阿曼擔心道:「你說屋子會不會給風吹倒?」蘇普道:「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屋頂

吃不住,待會我爬上屋頂去鏟一鏟雪。

」阿曼道:「可別讓大風把你刮下來。

」蘇普笑道:

「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便是摔下來,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心中

念頭雜亂,不知想些甚麼才好。

兒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

他是真的認不出自己呢,還是

認出了卻假裝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還是心中並沒有忘記,不過不願讓阿曼知道?

天色漸漸黑了,李文秀坐得遠了些。

蘇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輕輕說著一些旁人聽來毫無意

義、但在戀人的耳中心頭卻是甜蜜無比的情話。

火光忽暗忽亮,照著兩人的臉。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間,李文秀聽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

一乘馬正向著這屋子走來。

草原上積雪已

深,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已經跑不快了。

馬匹漸漸行近,計老人也聽見了,喃喃的道:「又是個避風雪的人。

」蘇普和阿曼或者

沒有聽見,或者便聽見了也不理會,兩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細語。

過了好一會,那乘馬到了門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門來。

打門聲很是粗暴,不像是求

宿者的禮貌。

計老人皺了皺眉頭,去開了門。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羊皮襖的高大漢子,虯

髯滿腮,腰間掛著一柄長劍,大聲道:「外邊風雪很大,馬走不了啦!」說的哈薩克語很不

純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個人打量。

計老人道:「請進來。

先喝碗酒吧!」說著端了一碗酒

給他。

那人一飲而盡,坐到了火堆之旁,解開了外衣,只見他腰間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閃

亮的短劍。

兩柄短劍的劍把一柄金色,一柄銀色。

李文秀一見到這對小劍,心中一凜,喉頭便似一塊甚麼東西塞住了,眼前一陣暈眩,心

道:「這是媽媽的雙劍。

」金銀小劍三娘子逝世時李文秀雖還年幼,但這對小劍卻是認得清

清楚楚的,決不會錯。

她斜眼向這漢子一瞥,認得分明,這人正是當年指揮人眾、追殺他父

親的三個首領之一,經過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體態全然變了,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長

了十二歲年紀,卻沒多大改變。

她生怕他認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這場

大風雪,我見不到蘇普,也見不到這個賊子。

」計老人道:「客人從那里來?要去很遠的地

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這時火堆邊圍坐了五個人,蘇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說體己話兒,他向計老人凝視了片刻,

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計老人道:「誰啊?」蘇普道:「那是我小時候常

跟她在一起玩兒的,一個漢人小姑娘……」他說到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將頭轉開

了,不敢瞧他。

只聽蘇普續道:「她叫做阿秀,後來隔了八九年,一直沒在見到她。

她是跟

一位漢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

那一定就是你了?」計老人咳嗽了幾聲,想從李文秀臉上得到

一些示意。

但李文秀轉開了頭,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K掌沼值潰骸杆□母璩米詈錳□牧耍腥慫鄧□忍炝迥癯沒購謾5}這幾年來,

我一直沒聽到她唱歌。

她還住在你這里麼?」計老人很是尷尬,道:「不,不!她不……她

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說的那個漢人姑娘,我倒也識得。

她早死了好幾年啦!」

蘇普吃了一驚,道:「啊,她死了,怎麼會死的?」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說道:「是

生病…生病……」蘇普眼眶微濕,說道:「我小時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給我

聽,還說了很多故事。

好幾年不見,想不到她……她竟死了。

」計老人歎道:「唉,可憐的

孩子。

」蘇普望著火焰,出了一會神,又道:「她說她爹媽都給惡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

這地方來……」阿曼道:「這姑娘很美麗吧?」蘇普道:「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記得了。

只記得她的歌唱得好聽,故事說得好聽……」那腰中插著小劍的漢子突然道:「你說是一個

漢人小姑娘?她父母被害,獨個兒到這里來?」蘇普道:「不錯,你也認得她麼?」那漢子

不答,又問:「她騎一匹白馬,是不是?」蘇普道:「是啊,那你也見過她了。

」那漢子突

然站起身來,對計老人厲聲道:「她死在你這兒的?」計老人又含糊的答應了一聲。

那漢子

道:「她留下來的東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麼?」計老人向他橫了一眼,奇道:「這干你甚麼

事?」那漢子道:「我有一件要緊物事,給那小姑娘偷了去。

我到處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

然死了……」蘇普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別胡說八道,阿秀怎會偷你的東西?」那漢子

道:「你知道甚麼?」蘇普道:「阿秀從小跟我一起,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決不會拿人

家的東西。

」那漢子嘴一斜,做個輕蔑的臉色,說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東西。

」蘇

普伸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甚麼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薩克人,說不定便是那

夥漢人強盜。

」那漢子走到門邊,打開大門向外張望。

門一開,一陣疾風卷著無數雪片直卷

進來。

但見原野上漫天風雪,人馬已無法行走。

那漢子心想:「外面是不會再有人來了。



屋中一個女子,一個老人,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點便倒。

只有這個粗豪少年,要

費幾下手腳打發。

」當下也不放在心上,說道:「是漢人便怎樣?我姓陳,名達海,江湖上

外號叫做青蟒劍,你聽過沒有?」蘇普也不懂這些漢人的江湖規矩,搖了搖頭,道:「我沒

聽見過。

你是漢人強盜麼?」陳達海道:「我是鏢師,是靠打強盜吃飯的。

怎麼會是強盜

了?」蘇普聽說他不是強盜,臉上神色登時便緩和了,說道:「不是漢人強盜,那便好啦!

我早說漢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

你以後別再說阿秀拿你東西。

」陳達海

冷笑道:「這個小姑娘人都死啦,你還記著她干麼?」蘇普道:「她活著的時候是我朋友,

死了之後仍舊是我朋友。

我不許人家說她壞話。

」陳達海沒心思跟他爭辯,轉頭又問計老人

道:「那小姑娘的東西呢?」李文秀聽到蘇普為自己辯護,心中十分激動:「他沒忘了我,

沒忘了我!他還是對我很好。

」但聽陳達海一再查問自己留下的東西,不禁奇怪:「我沒拿

過他甚麼物事啊,他要找尋些甚麼?」只聽計老人也問道:「客官失落了甚麼東西?那個小

姑娘自來誠實,老漢很信得過的,她決計不會拿別人的物事。

」陳達海微一沈吟,道:「那

是一張圖畫。

在常人是得之無用,但因為那是……那是先父手繪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圖畫。

這小姑娘既曾住在這里,你可曾見過這幅圖麼?」計老人道:「是怎麼樣的圖畫,畫的是山

水還是人物?」陳達海道:「是……是山水吧?」蘇普冷笑道:「是甚麼樣的圖畫也不知

道,還誣賴人家偷了你的。

」陳達海大怒,刷的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喝道:「小賊,你是活

得不耐煩了?老爺殺個把人還不放在心上。

」蘇普也從腰間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殺一

個哈薩克人,只怕沒這麼容易。

」阿曼道:「蘇普,別跟他一般見識。

」蘇普聽了阿曼的

話,把拔出的刀子緩緩放入鞘內。

陳達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張高昌迷宮的地圖,他們在大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數千里的

沙漠草原,便是為了找尋李文秀,眼下好容易聽到了一點音訊,他雖生性悍惡,卻也知道小

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當下向蘇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轉頭向計老人說:「那幅話嘛,也可說

是一幅地圖,繪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類。

」計老人身子微微一顫,說道:「你怎……

怎知這地圖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陳達海道:「此事千真萬確。

你若是將這幅圖尋出來給

我,自當重重酬謝。

」說著從懷中取出兩只銀元寶來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計老人沈思片刻,緩緩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

」陳達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

的遺物。

」計老人道:「這個……這個……」陳達海左手一起,拔出銀柄小劍,登的一聲,

插在木桌之上,說道:「甚麼這個那個的?我自己進去瞧瞧。

」說著點燃了一根羊脂蠟燭,

推門進房。

他先進去的是計老人的臥房,一看陳設不似,隨手在箱籠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

秀的臥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換下的衣服,說道:「哈,他長大了才死啊。

」這一次他可搜檢得十

分仔細,連李文秀幼時的衣物也都翻了出來。

李文秀因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親的手澤,自己

年紀雖然大了,不能再穿,但還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

陳達海一見到這幾件女孩得花布衣

服,依稀記得十年前在大漠中追趕她的情景,歡聲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

將那臥室幾乎翻了一個轉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開來細看,卻那里找得到地圖的影子?

蘇普見他這般糟蹋李文秀的遺物,幾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給阿曼阻住。

計老人偶爾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見她眼望火堆,對陳達海的暴行似乎視而不見。

計老

人心中難過:「在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甚麼法子?」李文秀看看蘇普的神情,心中又是

淒涼,又是甜蜜:「他一直記著我,他為了保護我的遺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

」但心中

又很奇怪:「這惡強盜說我偷了他的地圖,到底是甚麼地圖?」當日她母親逝世之前,將一

幅地圖塞在她的衣內,其時危機緊迫,沒來得及稍加說明,母女倆就此分手,從此再無相見

之日。

晉威鏢局那一干強人十年來足跡遍及天山南北,找尋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卻半點也

不知情。

陳達海翻尋良久,全無頭緒,心中沮喪之極,突然厲聲問道:「她的墳葬在那里?」計

老人一呆,道:「葬得很遠,很遠。

」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柄鐵鍬,說道:「你帶我去!」

蘇普站起身來,喝道:「你要去干麼?」陳達海道:「你管得著麼?我要去挖開她的墳來瞧

瞧,說不定那幅地圖給她帶到了墳里。

」蘇普橫刀攔在門口,喝道:「我不許你去動她墳

墓。

」陳達海舉起鐵鍬,劈頭打去,喝道:「閃開!」蘇普向左一讓,手中刀子遞了出去。

陳達海拋開鐵鍬,從腰間拔出長劍,叮當一聲,刀劍相交,兩人各自向後躍開一步,隨即同

時攻上,斗在一起。

這屋子的廳堂本不甚大,刀劍揮處,計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

仍是站在窗前。

阿曼搶過去拔起陳達海插在桌上的小劍,想要相助蘇普,但他二人斗得正

緊,卻插不下手去。

蘇普這時已盡得他父親蘇魯克的親傳,刀法變幻,招數極是凶悍,初時陳達海頗落下

風,心中暗暗驚異:「想不到這個哈薩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

」便在此時,

背後風聲微響,一柄小劍擲了過來,卻是阿曼忽施偷襲。

陳達海向右一讓避開,嗤的一聲

響,左臂已被蘇普的短刀劃了一道口子。

陳達海大怒,刷刷刷連刺三劍,使出他成名絕技

「青蟒劍法」來。

蘇普但見眼前劍尖閃動,猶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劍尖要刺向何處,一個擋架不及,

敵人的長劍已刺到面門,急忙側頭避讓,頸旁已然中劍,鮮血長流。

陳達海得理不讓人,又

是一劍,刺中蘇普手腕,當啷一聲,短刀掉在地下。

眼見他第三劍跟著刺出,蘇普無可抵禦,勢將死於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

第三劍時,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卻見阿曼一躍而前,攔在蘇普身前,叫道:「不

能傷他!」陳達海見阿曼容顏如花,卻滿臉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動,這一劍便不刺出,劍

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這般關心他,這小子是你的情郎麼?」阿曼臉上一紅,點了點

頭。

陳達海道:「好,你要我饒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風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蘇普大

怒,吼叫一聲,從阿曼身後撲了出來。

陳達海長劍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腳又在他小腿上

一掃,蘇普撲地摔倒,那長劍仍是指在他喉頭。

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只要陳達海真有相害蘇普之意,她立時便出手解救。

這時

以她武功,要對付這人實是游刃有餘。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說道:「你別刺,我答應了便是。

」陳達海

大喜,劍尖卻不移開,說道:「你答應明天跟著我走,可不許反悔。

」阿曼咬牙道:「我不

反悔,你把劍拿開。

」陳達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將長劍收入鞘

中,又把蘇普的短刀撿了起來,握在手中。

這麼一來,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帶有兵刃,更加

不怕各人反抗。

他向窗外一望,說道:「這會兒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墳。

」阿曼

將蘇普扶在一旁,見他頭頸鍾泊伯流出鮮血,很是慌亂,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給他裹傷。

蘇普

從懷中掏出一塊大手帕來,說道:「用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怕,替他包好了傷口,

想到自己落入了這強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脫身之機,不禁掉下淚來。

蘇普低聲罵道:「狗強

盜,賊強盜!」這時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這強盜真的要帶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

也是決死一拼。

經過了適才這一場爭斗,五個人圍在火堆之旁,心情都是十分緊張。

陳達海一手持刀,

一手拿著酒碗,時時瞧瞧阿曼,又瞧瞧蘇普。

屋外北風怒號,卷起一團團雪塊,拍打在牆壁

屋頂。

誰都沒有說話。

李文秀心中再想:「且讓這惡賊再猖狂一會,不忙便殺他。

」突然間火堆中一個柴節爆

裂了起來,拍的一響,火頭暗了一暗,跟著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臉色清清楚楚。

李文秀

看到了蘇普頭頸中裹著的手帕,心中一凜,目不轉瞬的瞧著。

計老人見到她目光有異,也向

那手帕望了幾眼,問道:「蘇普,你這塊手帕是那里來得?」蘇普一愣,手撫頭頸,道:

「你說這塊手帕麼?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給我的。

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來咬

我們,我殺了那頭狼,但也給狼咬傷了。

阿秀就用這手帕給我裹傷……」李文秀聽著這些話

時,看出來的東西都模糊了,原來眼眶中早已充滿了淚水。

計老人走進內室,取了一塊白布出來,交給蘇普,說道:「你用這塊布裹傷,請你把手

怕解下來給我瞧瞧。

」蘇普道:「為甚麼?」陳達海當計老人說話之時,一直對蘇普頸中那

塊手帕注目細看,這時突然提刀站起,喝道:「叫你解下來便解下來。

」蘇普怒目不動。



曼怕陳達海用強,替蘇普解下手怕,交給了計老人,隨即又用白布替蘇普裹傷。

計老人將那染了鮮血的手帕鋪在桌上,剔亮油燈,附身細看。

陳達海瞪視了一會,突然

喜呼:「是了,是了,這便是高昌迷宮的地圖!」一伸手便抓起了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

勝。

計老人右臂一動,似欲搶奪手帕,但終於強自忍住。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蘇普,蘇普……」又有人大聲叫道:「阿曼,阿曼

哪……」蘇普和阿曼同時躍起身來,齊聲叫道:「爹爹在找咱們。

」蘇普奔到門邊,待要開

門,突覺後頸一涼,一柄長劍架在頸中。

陳達海冷冷的道:「給我坐下,不許動!」蘇普無

奈,只得頹然坐下。

過了一會,兩個人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

只聽蘇魯克道:「這是那賊漢人的家嗎?我不

進去。

」車爾庫道:「不進去?卻到那里避風雪去?我耳朵鼻子都凍得要掉下來啦。

」蘇魯

克手中拿著個酒葫蘆,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驅寒氣,這時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

甯可凍掉腦袋,也不進漢人的家里。

」車爾庫道:「你不進去,在風雪里凍死了吧,我可要

進去了。

」蘇魯克道:「我兒子和你女兒都沒找到,怎麼就到賊漢人的家里躲避?你……你

半分英雄氣概也沒有。

」車爾庫道:「一路上沒見他二人,定是在那里躲起來了,不用擔

心。

別要兩個小的沒找到,兩個老的先凍死了。

」蘇普見陳達海挺起長劍躲在門邊,只待有

人進來便是一劍,情勢極是危急,叫道:「不能進來!」陳達海瞪目喝道:「你再出聲,我

立時殺了你。

」蘇普見父親處境危險,提起凳子便向陳達海撲將過去。

陳達海側身避開,刷

的一劍,正中蘇普大腿。

蘇普大叫一聲,翻倒在地。

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敵人又是一劍砍

下,當即一個打滾,滾出數尺。

陳達海卻不追擊,只是舉劍守在門後,心想這哈薩克小子轉眼便能料理,且讓他多活片

刻,外面來的二人卻須先行砍翻。

只聽門外蘇魯克大著舌頭叫道:「你要進該死的漢人家里,我就打你!」說著便是一

拳,正好打在車爾庫的胸口。

車爾庫若在平時,知他是個醉漢,雖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會

跟他計較,但這時肚里的酒也湧了上來,伸足便是一勾。

蘇魯克本已站立不定,給他一絆,

登時摔倒,但趁勢抱住了他的小腿。

兩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滾滾的打了起來。

驀地里蘇魯克抓起地下一團雪,塞在車爾庫嘴里,車爾庫急忙伸手亂抓亂挖,蘇魯克樂

得哈哈大笑。

車爾庫吐出了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蘇魯克鼻子上鮮血長流。

蘇魯克並不

覺得痛,仍是笑聲不絕,卻掀住了車爾庫的頭發不放。

兩人都是哈薩克族中千里馳名的勇

士,但酒醉之後相搏,竟如頑童打架一般。

蘇普和阿曼心中焦急異常,都盼蘇魯克打勝,便可阻止車爾庫進來。

但聽得門外砰砰澎

澎之聲不絕,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又笑又罵,醉話連篇。

突然之間,轟隆一聲大響,

板門撞開,寒風夾雪撲進門來,同時蘇魯克和車爾庫互相摟抱,著地滾翻而進。

板門這一下

驀地撞開,卻將陳達海夾在門後,他這一劍便砍不下去。

只見蘇魯克和車爾庫進了屋里,仍

是扭打不休。

車爾庫笑道:「你這不是進來了嗎?」蘇魯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

出去!」兩人在地下亂扭,一個要拖著對方出去,另一個卻想按住對方,不讓他動彈。

忽然

間蘇魯克唱起歌來,又叫:「你打我不過,我是哈薩克第一勇士,蘇普第二,蘇普將來生的

兒子第三……你車爾庫第五……」陳達海見是兩個醉漢,心想那也不足為懼。

其時風勢甚

勁,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亂飛,陳達海忙用力關上了門。

蘇普和阿曼見自己父親滾向火堆,忙

過去扶,同時叫:「爹爹,爹爹。

」但這兩人身軀沈重,一時那里扶得起來?蘇普叫道:

「爹,爹!這人是漢人強盜!」蘇魯克雖然大醉,但十年來念念不忘漢人強盜的深仇大恨,

一聽「漢人強盜」四字,登時清醒了三分,一躍而起,叫道:「漢人強盜在那里?」蘇普向

陳達海一指。

蘇魯克伸手便去腰間拔刀,但他和車爾庫二人亂打一陣,將刀子都掉在門外雪

地之中,他摸了個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殺了他!」陳達海長劍一挺,指在他喉頭,

喝道:「跪下!」蘇魯克大怒,和身撲上,但終是酒後乏力,沒撲到敵人身前,自己便已摔

倒。

陳達海一聲冷笑,揮劍砍下,登時蘇魯克肩頭血光迸現。

蘇魯克大聲慘叫,要站起拼

命,可是兩條腿便如爛泥相似,說甚麼也站不起來。

車爾庫怒吼縱起,向陳達海奔過去。

陳達海一劍刺出,正中他右腿,車爾庫立時摔倒。

計老人轉頭向李文秀瞧去,只見她神色鎮定,竟無懼怕之意。

陳達海冷笑道:「你們這些哈薩克狗,今日一個個都把你們宰了。

」阿曼奔上去擋在父

親身前,顫聲道:「我答應跟你去,你就不能殺他們。

」車爾庫怒道:「不行!不能跟這狗

強盜去,讓他殺我好了。

」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條套羊的長索,將圈子套在阿曼的頸里,獰

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虜,是我奴隸!你立下誓來,從今不得背叛了我,那就饒了這幾個

哈薩克狗子!」阿曼淚水撲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應,父親和蘇普都要給他殺了,只

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從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隸,聽他一切吩咐,永遠不敢逃

走,不敢違背他命令!否則死後墜入火窟,萬劫不得超生。

」陳達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極,

今晚既得高昌迷宮的地圖,又得了這個如此美貌少女,當真是快活勝於登仙。

他久在回疆,

知道哈薩克人虔信回教,只要憑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終生不敢背叛,於是一拉長索,說

道:「過來,坐在你主人的腳邊!」阿曼心中委屈萬分,只得走到他足邊坐下。

陳達海伸手

撫摸她的頭發,阿曼忍不住放聲大哭。

蘇普這時那里還忍耐得住,縱身躍起,向陳達海撲去。

陳達海長劍挺出,指住他的胸

膛。

蘇普只須再上前半尺,便是將自己胸口刺入了劍尖。

阿曼叫道:「蘇普,退下!」蘇普

雙目中如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站在當地,過了好一會,終於一步步的退回,頹然坐倒在

地。

陳達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將那塊手帕取了出來,放在膝頭細看。

計老人忽道:「你怎知道這是高昌迷宮的地圖?」說的是漢語。

陳達海心想:「反正你

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活不過,跟你說了也自不妨。

」他尋訪十二年,心願終於得償,滿腔歡

喜,原是不吐不快,計老人就算不問,他自言自語也要說了出來,他雙手拿著手帕,說道:

「我們查得千真萬確,高昌迷宮的地圖是白馬李三夫婦得了去。

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是

在他們女兒手里。

這塊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決計不會錯

了。

」指著手帕,說道:「你瞧,這手帕是絲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圖形,是用棉線織在中

間。

絲是黃絲,棉線也是黃線,平時瞧不出來,但一染上血,棉線吸血比絲多,那便分出來

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說,黃色的絲帕上染了鮮血,便顯出圖形,不染血

之處,卻是一片黃色。

當日蘇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顯圖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

劍傷,圖形便顯了一大半出來。

她至此方才省悟,原來這手帕之中,還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

密。

蘇魯克和車爾庫所受的傷都並不重,兩人心里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將這漢人強

盜殺了。

」車爾庫道:「老人,給我些水喝。

」計老人道:「好!」站起來要去拿水。

陳達

海厲聲喝道:「給我坐著,誰都不許動。

」計老人哼了一聲,坐了下來。

陳達海心下盤算:「這幾人如果合力對付我,一擁而上,那可不妙。

乘著這兩條哈薩克

老狗酒還沒醒,先行殺了,以策萬全。

」慢慢走到蘇魯克身前,突然之間拔出長劍,一劍便

往他頭上砍了下去。

這一下拔劍揮擊,既是突如其來,行動又是快極,蘇魯克全無閃避的餘

裕。

蘇普大叫一聲,待要撲上相救,那里來得及?陳達海一劍正要砍到蘇魯克頭上,驀聽得

呼的一聲響,一物擲向自己面前,來勢奇急,慌亂中顧不得傷人,疾向左躍,乒乓一聲響

亮,那物撞在牆上,登時粉碎,卻原來是一只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擲他的卻是李

文秀。

陳達海大怒,一直見這哈薩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沒去理會,那知竟敢來老虎頭

上拍蒼蠅,挺劍指著她罵道:「哈薩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煩了?」李文秀慢慢解開哈薩克外

衣,除了下來,露出里面的漢裝短襖,以哈薩克語說道:「我不是哈薩克人。

我是漢人。



左手指著蘇魯克道:「這位哈薩克伯伯,以為漢人都是強盜壞人。

我要他知道,我們漢人並

非個個都是強盜,也有好人。

」適才陳達海那一劍,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擲碗相

救,蘇魯克此刻早已斃命,聽得她這麼說,蘇普首先說道:「多謝你救我爹爹!」蘇魯克卻

是十分倔強,大聲道:「你是漢人,我不要你救,讓這強盜殺了我好啦。

」陳達海踏上一

步,問李文秀:「你是誰?你是漢人,到這里來干甚麼?」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認

得我,我卻認得你。

搶劫哈薩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薩克人的,就是你這批漢人強盜。

」說到

這里,聲音變得甚是苦澀,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強盜作了這許多壞事,蘇魯克也

不會這樣憎恨我們漢人。

」陳達海大聲道:「是老子便有怎樣?」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

是你的女奴,我要奪她過來,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陳達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來奪吧。

」長劍一揮,劍刃抖動,

嗡嗡作響。

李文秀轉頭對阿曼道:「你憑著真主安拉之名,立過了誓,一輩子跟著他做女奴。

如果

他打我不過,你給我奪過來,那麼你一輩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薩克人與別族人

打仗,俘虜了敵人便當作奴隸,回教的可蘭經中原有明文規定。

奴隸的身分和牲口無別,全

無自主之權,聽憑主人只配買賣,主人若是給人制服,他的家產、牲口、奴隸都不免屬於旁

人。

阿曼聽她這麼說,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與其跟了這惡強盜去受他折磨,不如奉

你為主人。

」於是點頭道:「是的。

」跟著又道:「你……你打不過他的。

這強盜的武功很

好。

」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擔心,我打他不過,自然會給他殺了。

」雙手一拍,對陳達海

道:「上吧!」陳達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殺你這惡強盜,用得著甚麼

兵器?」陳達海心想:「這里個個都是敵人,多挨時刻,便多危險,他自己托大,再好不

過。

」喝道:「看劍!」利劍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當胸刺去,勢道甚是勁

急。

計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萬難抵擋,那知李文秀身形一幌,輕輕悄悄的

避過了,搶到陳達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的腰間。

陳達海叫道:「好!」長劍圈轉,削

向她手臂。

李文秀飛起右足,踢他手腕,這一招「葉底飛燕」是華輝的絕招之一,李文秀苦

練了七八天方才練成,輕巧迅捷,甚是了得。

陳達海急忙縮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

踢中,總算對方腳力不甚強勁,陳達海長劍這才沒有脫手。

他大聲怒吼,躍後一步。

計老人

「咦」的一聲,驚奇之極。

陳達海撫了撫手腕,挺劍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

這時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覷了這個

瘦弱少年,眼見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實了得,當下施展「青蟒劍法」,招招狠毒,要奮力將

這少年刺死。

李文秀得師父華輝傳授,身手靈敏,招式精奇,只是從未與人拆招相斗,臨陣

全無經驗,初時全憑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殺此惡盜為父母報仇,斗到後來,對敵人的劍法已

漸漸摸到了門路,心神慢慢甯定。

計老人這茅屋本甚狹窄,廳中又生了火堆,陳李二人在火堆旁縱躍相搏,劍鋒拳掌相去

往往間不逾寸,似乎陳達海每一劍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總是或反打、或閃避,一一

拆解開去。

蘇魯克等只看得張大了嘴。

計老人卻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發抖。

兩人斗到酣處,陳達海一劍「靈舌吐信」,劍尖點向李文秀的咽喉。

李文秀一低頭,從

劍底下撲了上去,左臂一格敵人的右臂,將他長劍掠向外門,雙手已抓住陳達海腰間的兩柄

金銀小劍,一拔一送,噗的一聲響,同時插入了他左右肩窩。

陳達海「啊」的一聲慘呼,長劍脫手,踉踉蹌蹌的接連倒退,背靠牆壁,只是喘氣。



兩柄小劍插入肩窩,直沒至柄,劍尖從背心穿了出來,他筋脈已斷,雙臂更無半分力氣,想

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劍,右臂卻那里抬得起來?只聽得屋中眾人歡呼之聲大作,大叫:「打

敗了惡強盜,打敗了惡強盜!」連蘇魯克也是縱聲大叫。

蘇普和阿曼擁抱在一起,喜不自

勝。

只有計老人卻仍是不住發抖,牙關相擊,格格有聲。

李文秀知他為自己擔心而害怕,走過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將嘴巴湊到他耳畔,低聲

道:「計爺爺,別害怕,這惡強盜打我不過的。

」只覺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厲害。

李文秀轉過頭來,見蘇普緊緊摟著阿曼,心中本來充溢著的勝利喜悅霎時間化為烏有,

只覺得自己也在發抖,計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來自己的手掌也變成了冰涼。

她放開了計老人的手,走過去牽住仍是套在阿曼頸中的長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

奴,得一輩子跟著我。

」蘇普和阿曼心中同時一寒,相摟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開來。

他們

知道這是哈薩克世世代代相傳的規矩,是無可違抗的命運。

兩人的臉色都變成了慘白!李文

秀歎了口氣,將索圈從阿曼頸中取了出來,說道:「蘇普喜歡你,我……我不會讓他傷心

的。

你是蘇普的人!」說著輕輕將阿曼一推,讓她偎倚在蘇普的懷里。

蘇普和阿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齊聲問道:「真的麼?」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

真的。

」蘇普和阿曼分別抓住了她一只手,不住搖幌,道:「多謝你,多謝你!」他們狂喜

之下,全沒發覺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幾滴眼淚,是從李文秀眼中落下來的淚水。

蘇魯克掙紮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頭重重一拍,說道:「漢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

不過……不過,恐怕只有你一個!」車爾庫叫道:「拿酒來,拿酒來。

我請大家喝酒,請哈

薩克的好人喝酒,請漢人的好人喝酒,慶祝抓住了惡強盜,咦!那強盜呢?」眾人回過頭

來,卻見陳達海已然不知去向。

原來各人剛才都注視著李文秀和阿曼,卻給這強盜乘機從後

門中逃走了。

蘇魯克大怒,叫道:「咱們快追!」打開板門,一陣大風刮進來,他腳下兀自

無力,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寒風夾雪,猛惡難當,人人都覺氣也透不過來。

阿曼道:「這般大風雪中,諒他也走不

遠,勉強掙紮,非死在雪地中不可。

待天明後風小了,咱們到雪地中找這惡賊的尸首便

了。

」蘇普點點頭,關上了門。

蘇魯克瞪視著李文秀,過了半晌,說道:「小兄弟,你是哈薩克人,是不是?」李文秀

搖頭道:「不,我是漢人!」蘇魯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漢人,為甚麼反而打倒那個漢人

強盜,救我們哈薩克人?」李文秀道:「漢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

我……我不是壞人。



蘇魯克喃喃的道:「漢人中也有好人?」緩緩搖了搖頭。

可是他的性命,他兒子的性命,明

明是這個少年漢人救的,卻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漢人,現在這信念在動搖了。

他惱怒自己,為甚麼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

跟那漢人強盜拼斗一場,卻要另一個漢人來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一生之中,甚麼事情到了緊

要關頭,總是那麼不巧,總是運氣不好。

然而,剛才那強盜的長劍已砍到了自己頭頂,幸好那少年及時相救,難道這也是不巧

嗎?也是運氣不好麼?到得黎明時,大風雪終於止歇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立即出發去召集族人追蹤那漢人強盜。

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況他受

了重傷,一定逃不遠。

最好是他去和其餘的漢人強盜相會,十二年來的大仇,這次就可得報

了。

哈薩克人的精壯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組成了第一批追蹤隊,其餘第二、第三批的陸續追

來。

單是捉拿陳達海一人,當然用不著這許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殲滅為禍大草原的漢人

強盜。

蘇魯克和車爾庫作先鋒。

他們要其餘族人遠遠的相隔十幾里路,在後慢慢跟來,免得給

陳達海發覺了,就此不去和同夥相會。

蘇普昨晚受了傷,但傷勢不重,要跟著父親。

阿曼堅

持也要跟著父親,但誰都知道,她是不願離開蘇普。

車爾庫挑了兩個徒弟相隨,一個是敏捷

的桑斯兒;一個是力大如駱駝的青年,綽號就叫作「駱駝」,人人都叫他駱駝,他的本名反

而給人忘記了。

李文秀也要參加先鋒隊,蘇普首先歡迎。

經過了昨晚的事後,李文秀已成為眾所尊敬的

英雄。

車爾庫並不反對她參加。

蘇魯克有些不願,但反對的話卻說不出口。

計老人似乎給昨晚的事嚇壞了,早晨喝羊奶時,失碎了奶碗。

李文秀斟茶給他,他

雙手發抖,接過茶碗時將茶濺潑在衣襟上。

李文秀問他怎樣,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懼又氣惱的

神色,突然回身進房,重重關上了房門。

遍地積雪甚深,難以乘馬,先鋒隊七人都是步行,沿著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蹤。

眼見陳

達海的足印筆直向西,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

料是他雙臂雖然受傷,腳下功夫仍然十分了

得。

六個哈薩克人想起自來相傳戈壁沙漠中多有惡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蘇魯克大聲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惡鬼,也非去把強盜捉住不可。

蘇普,你替不替你媽和哥哥報仇!」蘇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

阿曼,你還是回去

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

」她心中卻是在說:「要是你死了,難道我一個人還

能活麼?」蘇魯克道:「阿曼,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

車爾庫膽小得很,最怕鬼!」車

爾庫狠狠瞪了他一眼,搶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無水,只要攜帶的清水一喝乾,便非渴死不可,但這

場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顧慮。

雖然不能乘坐牲口,卻也少了黃沙撲面之

苦。

越向西行,眼見陳達海留下的足跡越是明顯,到後來他足印之上已無白雪掩蓋,那自是

風雪停止之後所留下來的了。

車爾庫喃喃的道:「這惡賊倒也厲害,這場大風雪竟然困他不死。

」蘇魯克忽然叫道:

「咦,又有一個人的腳印!」他指著足印道:「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強盜的腳印之中,不留

心就瞧不出來。

」眾人仔細一瞧,果見每個足印中都有深淺兩層。

大家紛紛猜測,不知是甚麼緣故。

駱駝忽然道:「難道是鬼?」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說

的話,給他突然說了出來,各人忍不住都打了個寒噤。

一行人鼓勇續向西行。

大雪深沒及脛,行走甚是緩慢,當晚便在雪地中露宿。

掃開積

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臥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駱駝給掘的。

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這位漢人英雄,便給她掘了沙坑,

那是在駱駝和蘇普的沙坑之間,七個沙坑圍成一個圓圈,中間生著一堆大火。

頭頂的天很藍,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

一陣風刮來,卷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風中飛舞。

李文秀望著兩片上下飛舞的白雪,自言自語:「真像一對玉蝴蝶。

」蘇普接口道:「是,真

像!很久以前,有一個漢人小姑娘,曾跟我說了個蝴蝶的故事。

說有個漢人少年,有個漢人

姑娘,兩個兒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許那少年娶他女兒。

那少年很傷心,生了一場病

便死了。

有一天,那姑娘經過情郎的墳墓,就伏在墳上痛哭。

」說到這里,在蘇普和李文秀

心底,都出現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並肩坐著照顧羊群。



孩說著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聽著,說到那漢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墳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滿

了眼淚,男孩也感到傷心難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蘇普,蘇普卻以為那個小女孩已經死了。

蘇普繼續道:「那個姑娘伏在墳上哭得很悲傷,突然之間,墳墓裂開了一條大縫,那個

美麗的姑娘就跳了進去。

後來這對情人變成了一雙蝴蝶,總是飛在一起,永遠不再分離。



阿曼插口道:「這故事很好。

說這故事的,就是給你地圖手帕的小姑娘麼?她死了麼?」蘇

普黯然道:「不錯,就是她。

那老漢人說她已經死了。

」李文秀道:「你還記得她麼?」蘇

普道:「自然記得。

那怎麼會忘記?」李文秀道:「你怎麼不去瞧瞧她的墳墓?」蘇普道:

「對!等我們殺了那批強盜,我要那賣酒的老漢人帶我去瞧瞧。

」李文秀道:「要是那墳墓

上也裂開了一條大縫,你會不會跳進去?」蘇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說的,不會真的是這

樣。

」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墳上真的裂

開了一條大縫,你肯跳進墳去,永遠陪她麼?」蘇普歎了口氣道:「不。

那個小姑娘只是我

小時的好朋友。

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

」說著伸出手去,和阿曼雙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問了。

這幾句話她本來不想問的,她其實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還是

要問。

現下聽到答案,徒然增添了傷心。

忽然間,遠處有一只天鈴鳥輕輕的唱起來,唱得那麼宛轉動聽,那麼淒涼哀怨。

蘇普道:「從前,我常常去捉天鈴鳥來玩,玩完之後就弄死了。

但那個小女孩很喜歡天

鈴鳥,送了一只玉鐲子給我,叫我放了鳥兒。

從此我不再捉了,只聽天鈴鳥在半夜里唱歌。

你們聽,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聲,問道:「那只玉鐲子呢,你帶在身邊麼?」蘇

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見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嗯,那是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見了。

」天鈴鳥不斷的在唱歌。

在寒冷的冬天夜晚,

天鈴鳥本來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甚麼傷心的事,忍不住要傾吐?蘇魯克、車爾庫、駱駝他

們的鼾聲,可比天鈴鳥的歌聲響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乾糧,跟著足印又追。

陽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

氣。

但有了太陽光,誰也不怕惡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變成了兩道。

那第二個人顯然不耐煩再踏在前人的腳印之

中走路。

蘇魯克等都歡呼起來。

這是人,不是鬼。

然而那是誰?七人這時所走的方向,早已

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師父居所的途徑。

她突然想起:「這強盜恐怕不是去和盜夥相會,而是照

著手帕上所織的地圖,獨自尋高昌迷宮去了。

」她說出了心中的推測,蘇魯克等呆了一陣,

齊聲稱是。

桑斯兒道:「這一帶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沒有,漢人強盜不會到這里來的。

」蘇魯克大聲

道:「他逃去迷宮,咱們就追到迷宮。

就是追到天邊,也要捉到這惡強盜。

」部族中世代相

傳,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宮,宮里有數不盡的珍寶,只是誰也不認識去迷宮的道路,在大戈壁

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從來沒有人敢冒險尋訪。

但現在有了地圖,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

天也不會消盡,後面又有大隊人馬接應,那還怕甚麼?何況,蘇魯克向來自負是大草原上的

第一勇士。

他只盼車爾庫示弱,退縮了不敢再追。

可是車爾庫絲毫沒有害怕的模樣。

李文秀道:「對,我們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一座高昌迷宮。

」她想父母為

此喪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宮,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遺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們都說,高昌迷宮中的寶物,能讓天山南北千千萬萬人永遠過快

活日子。

千百年來這樣傳說,可是誰也找不到。

」蘇普喜道:「要是我們找到了,大家都過

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難道我們現在的日子不快活麼?」蘇普搔搔頭,笑道:

「快活得很,快活得很。

」他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甚麼東西,能令他過的日子比現在還快

活。

李文秀卻在想:「不論高昌迷宮中有多少珍奇的寶物,也決不能讓我的日子過得快

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著足跡,進入了叢山。

山石嶙峋,越行越是難走,好在雪地里足

跡極是明顯,只是山勢險惡,道路崎嶇,其實根本就沒有路,只是跟著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

谷間穿行而已,眼見前面路程無窮無盡,雪地里的兩行足跡似乎直通到地獄中去。

蘇魯克和車爾庫見四周情勢凶險,心中也早自發毛,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



魯克說:「車爾庫,你在渾身發抖,嚇破了膽子可不是玩的。

不如就在這里等我吧,倘若找

到財寶,一定分給你一份。

」車爾庫說:「這會兒逞英雄好漢,待會兒惡鬼出來,瞧是你先

逃呢,還是你兒子先逃?」蘇魯克道:「不錯,咱爺兒倆見了惡鬼還有力氣逃走,總不像你

那樣,嚇得跪在地下發抖。

」兩人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沙漠的惡鬼,再走一會,四下里已

是黑漆漆一片。

蘇普道:「噎,便在這里歇宿,明天再走罷!」蘇魯克還沒回答,車爾庫笑

道:「很好,你爺兒倆在這里歇著,以免危險。

阿曼,你跟爹爹來,駱駝,桑斯兒,咱們不

怕鬼,走!」蘇魯克「呸」的一聲,在地下吐口唾沫,當先邁步便行。

李文秀眼見他二人斗

氣逞強,誰也不肯示弱,只得也跟隨在後。

阿曼卻累得要支持不住。

蘇普、桑斯兒撿了些枯

枝,做成火把。

七人在森林之中,尋覓足印而行。

黑夜里走在這般鬼氣森森的所在,誰都心

驚肉跳,偶爾夜鳥一聲啼叫,或是樹枝上掉下一塊積雪,都使人嚇一大跳。

奇怪的是,森林

中竟有道路,雖然長草沒徑,但古道的痕跡還是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喲,不好。

」蘇普忙問:「怎麼?」阿曼

指著前面路旁的一只閃閃發光的銀鐲,說道:「你瞧,這是我先前掉下的鐲子。

」那鐲子在

七人之前兩三丈處,卻不知何以忽然會在這里出現。

阿曼道:「我掉了鐲子,心想只得回來

時再找,怎麼又會到了這里?」車爾庫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

」阿曼不敢去

拾,蘇普上前拾了起來,不等阿曼辨認,他早已認出,說道:「沒錯,是她的!」說著將鐲

子遞給她。

阿曼不敢去接,顫聲道:「你……你丟在地下,我不要了。

」蘇普道:「難道真是惡鬼

玩的把戲?」火光之下,七人的臉色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說不定比惡鬼來要糟,咱們走上老路來啦。

這條路咱們先前走

過的。

」霎時之間,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傳說: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發

現了足跡,他大喜若狂,跟著足跡走去,卻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跡,尋了舊路兜了一個圈

子又是一個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願相信李文秀的話,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鐲子已經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

路上見到鐲子,那自然是兜了一個圈子,重又走上老路。

黑夜之中,疲累之際,誰也沒辨明

剛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兩個人的,還是已加上了七個人的。

駱駝走上幾步,拿火把一照雪

地里的腳印,叫道:「好多人的腳印,是咱們自己的!」聲音中充滿了懼意。

七個人面面相

覷。

蘇魯克和車爾庫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譏笑對方了。

李文秀道:「咱們是跟著那強盜和另外一個人的足跡走的,倘若他們也在兜圈子,那麼

過了一會,他們還會走到這里。

咱們就在這里歇宿,且瞧他們是來不來。

」到這地步,人人

都同意了她的話。

當下掃開路上積雪,打開毛毯,坐了下來。

駱駝和桑斯兒生了一堆火,七

個人團團坐著。

誰也睡不著,誰也不想說話。

他們等候陳達海和另外一個人走來,可是又害

怕他們真的出現,倘若他們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舊路上來,只怕自己的命運和他們也會一

樣。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聽到了腳步聲。

七人聽到腳步聲,一齊躍起身來,卻聽那腳步聲突然停頓。

在這短短的一忽兒之間,七

個人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見了。

突然間,腳步聲又響了起來,卻是向西北方逐漸遠去。

便在

此時,一陣疾風吹來,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中,那火登時熄了,四下里黑漆

一團。

只聽得刷刷刷幾響,蘇魯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劍一齊出鞘。

阿曼「啊」的一聲驚呼,撲

在蘇普懷里。

白雪映照之下,刀劍的刀鋒發出一閃閃的光芒。

那腳步聲越去越遠,終於聽不

見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沒再有何異狀。

早晨第一縷陽光從樹葉之間射進來,眾人精神為之一

振,於是又再覓路前行。

走了一會,阿曼發覺左首的灌木壓折了幾根,叫道:「瞧這里!」

蘇普撥開樹木,見地下有兩行腳印,歡呼道:「他們從這里去了!」阿曼道:「那強盜定是

看錯了地圖,兜了個圈子,再從這里走去,累得咱們驚嚇了一晚。


」蘇魯克哈哈大笑,道:

「是啊,車爾庫家的膽小鬼嚇了一晚。

蘇魯克家的兩個勇士卻只盼惡鬼出現,好揪住惡鬼的

耳朵來瞧個明白。

」車爾庫一眼也沒瞧他,似乎沒有聽見,突然之間,反過手來掀住了他的

耳朵。

蘇魯克大叫一聲,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

車爾庫身子一幌,揪住蘇魯克耳朵的手卻沒放開,只拉得他耳朵上鮮血長流,再一使

力,只怕耳朵也拉脫了。

李文秀見這兩人都已四十來歲年紀,兀自和頑童一般爭鬧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當真令人好笑。

只見蘇魯克和車爾庫砰砰砰的互毆數拳,這才分開。

一個鼻青,一個眼腫。

兩人一路爭吵,一路前行。

這時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難行,一時繞過山坳,一時鑽進山

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跡領路,萬難辨認。

李文秀心想:「這迷宮果是隱密之極,若無地

圖指引,怎能找尋得到?」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沒睡,都已疲累之極,只有李文秀此時內功

修為已頗有根基,仍是神采亦亦。

蘇普道:「爹,阿曼走不動啦,咱們歇一些吧!」蘇魯克

還未回答,只聽得走在最前面的車爾庫大叫一聲:「啊!」蘇魯克搶上前去,轉過了一排樹

木,只見對面一座石山上嵌著兩扇鐵鑄的大門。

門上鐵鏽斑駁,顯是曆時已久的舊物。

七人齊聲歡呼:「高昌迷宮!」快步奔近。

蘇魯克伸手用力一推鐵門,兩扇門竟是紋絲

不動,車爾庫道:「那惡賊在里面上了閂。

」阿曼細看鐵門周圍有無機括,但見那門宛如天

生在石山中一般,竟無半點縫隙。

阿曼拉住門環,向左一轉,轉之不動,這迷宮建成已不知

有幾百年,雖然大漠之中十分乾燥,但鐵門也必生鏽,就算有機括動也該轉不動了,那知她

再向右轉,居然甚是松動。

她轉了幾轉,蘇魯克和車爾庫本來大力推門,突然鐵門向里打

開,兩人出其不意,一齊摔了進去。

兩人一驚之下,大笑著爬起身來。

門內是條黑沈沈的長甬道,蘇普點燃火把,一手執了,另外一手拿著長刀,當先領路。

走完甬道,眼前出現了三條岔道。

迷宮之內並無雪地足跡指引,不知那兩人向那一條路走

去。

各人俯身細看,見左首和右首兩條路上都有淡淡的足跡。

蘇魯克道:「四個走左邊的,三個走右邊的,待會兒再在這里會合。

」李文秀道:「那

不好!這地方既然叫作迷宮,道路一定曲折,咱們還是一起的好。

」蘇魯克搖頭道:「諒這

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漢人生來膽小,真沒法子。

」他話是這麼說,但七個人還是一齊

走了,見右首一條路寬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餘丈遠,蘇魯克便想:「這漢人的話倒是不錯。

」只見前面又出現了岔路。



個人細細辨認腳印,一路跟蹤而進,有時岔路上兩邊都有腳印,只得任意選一條路。

走了好

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幾,每到一處岔路,阿慢便在山壁上用力劃下記號,以免回出來時

找不到原路。

突然之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大片空地,盡頭處又有兩扇鐵門,嵌在大山

岩中。

七個人走過空地,來到門前。

蘇魯克又去轉門環,不料這扇門卻是虛掩的,輕輕一碰,

便「呀」的一聲開了。

七人走了進去,只見里面是一間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

像,從這殿堂進去,連綿不斷的是一列房舍。

每一間房中大都供有佛像。

偶然在壁上見到幾個漢文,寫的是「高昌國國王」,「文

泰」,「大唐貞觀十三年」等等字樣。

有一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漢人塑像,中間一個老人,匾

上寫的是「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位」,左右各有數十人,寫著「顏回」、「子路」、「子

貢」、「子夏」、「子張」等名字。

蘇魯克一見到這許多漢人塑像,眉頭一皺,轉頭便走。

李文秀心想:「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麼迷宮里供的既有佛像,又有漢人?壁上寫的又

都是漢字,真是奇怪之極。

」七人過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見大半宮室已然毀圯,有些殿堂

中堆滿了黃沙,連門戶也有堵塞的。

迷宮中的道路本已異常繁複曲折,再加上牆倒沙阻,更

是令人暈頭轉向。

有時通道上出現幾具白骨骷髏,宮中的器物用具卻都不是回疆所有,李文

秀依稀記得,這些都是中土漢人的物事。

只把各人看得眼花撩亂,稱異不止。

但傳說中的甚

麼金銀珠寶卻半件也沒有。

七人沿著一條黑沈沈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間,前面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喝道:「我在

這里已安安靜靜的住了一千年,誰也不敢來打擾我。

那一個大膽過來,立刻就死!」說的是

哈薩克語,音調十分純正,聲音並不甚響,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阿曼驚道:「是惡鬼!他……他說在這里已住了一千年。

」拉著蘇普的手,向後退了幾

步。

駱駝叫道:「這是人,不是鬼!」高舉火把,向前走去。

桑斯兒不甘示弱,搶上幾步,

和他並肩而行,剛走到一個彎角上,驀地里兩人齊聲大叫,身子向後摔了出來。

眾人大吃一

驚,蘇魯克和車爾庫拋去手中火把,搶上扶起。

只聽得前面傳來一陣桀桀怪笑,那聲音道:

「我在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

進來的一個個都死。

」車爾庫更不多想,抱了駱駝

急奔而出,蘇魯克抱了桑斯兒,和餘人跟著出去,但聽得怪笑之聲充塞了甬道。

來到天井

中,看駱駝和桑斯兒時,兩人口角流出鮮血,竟已一齊斃命。

五人面面相覷,又是難過,又

是驚恐。

阿曼道:「這惡鬼不許人去……去打擾,咱們快走吧!」到這地步,蘇魯克和車爾庫那

里還敢逞什麼剛勇?抱了兩具尸體,循著先前所劃的記號,回到了迷宮之外。

車爾庫死了兩名心愛的弟子,心里十分難過,不住的拭淚。

蘇魯克再也不譏諷他了,反

而出言安慰,又道:「那兩個漢人強盜進了迷宮之後影蹤全無,定是也給宮里的惡鬼弄死

了,那也好,叫這兩個強盜沒好下場。

」阿曼道:「咱們從原路回去吧,以後……以後永遠

別來這地方了。

」車爾庫道:「咱們族人大隊人馬就快到來,可得告訴他們,別讓兄弟們闖

進宮去,一個個的死於非命。

」蘇魯克道:「對!只要是在迷宮之外,那……那就沒有干

系。

」是不是真的沒有干系,那可誰也不知道。

為了穩妥起見,五個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

了一大片曠地上,這才停住。

蘇魯克道:「惡鬼怕太陽,要走過這片曠地,非曬到太陽不

可。

」阿曼道:「晚上呢?」蘇魯克搔了搔頭皮,無法回答。

幸好沒到晚上,第一隊人馬已經趕到。

蘇魯克等忙將發現迷宮、宮中有惡鬼害人的事說

了。

雖然人多膽壯,但誰也沒有提議前去探險。

過得兩個時辰,第二隊、第三對先後到來,

數百人便在地曠上露宿。

每隔得十餘人,便點起了一堆大火,料想惡鬼再凶,也必怕了這許

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塊岩石之旁,心里在想:「我爹爹媽媽萬里迢迢的從中原來到回疆,為的

是找高昌迷宮。

他們沒找到迷宮,就送了性命。

其實就算找到了,多半也會給宮里的惡鬼害

死,除非他們一聽到惡鬼的聲音立刻就退出。

可是爹爹媽媽一身武功,一定不肯聽惡鬼的

話。

唉,人的武功再高,又那里斗得過鬼怪?」忽然背後腳步聲輕響,一人走了過來,低聲

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跳起身來,叫道:「計爺爺,你也來了。

」計老人道:「我

不放心你,跟著大夥兒來瞧著你。

」李文秀心中感激,拉住他手,說道:「道上很難走,你

年紀這麼大了,辛苦得很,快坐下歇歇。

」計老人剛在她身邊坐下,忽聽得西方響起幾下尖

銳的梟鳴之聲,異常刺耳難聽。

眾人不禁齊向鳴聲來處望去,只見白晃晃的一團物事,從黑

暗中迅速異常的沖來,沖到離眾人約莫四丈之處,猛地直立不動,看上去依稀是個人形,火

光映照下,只見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滿臉都是鮮血,白袍上也是血跡淋漓,身形高大之

極,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

靜夜看來,恐怖無比。

那鬼怪陡然間雙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

還長,滿手也都是鮮血。

眾人屏息凝氣,寂無聲息的望著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聲道:「我在迷宮里已住了一千年,不許誰來打擾,誰叫你們這樣

大膽?」說的是哈薩克語,正是李文秀日間在迷宮中聽到的聲音。

那鬼怪慢慢轉身,雙手對

著三丈外的一匹馬,叫道:「給我死!」突然間回過身來,疾馳而去,片刻間走得無影無

蹤。

這鬼怪突然而來,突然而去,氣勢懾人,直等他走了好一會,眾人方才驚呼出來。

只見

他雙手指過的那匹馬四膝跪倒,翻身斃命。

眾人擁過去看時,但見那馬周身沒半點傷痕,口

鼻亦不流血,卻不知如何,竟是中了魔法而死。

眾人都說:「是鬼,是鬼。

」有人道:「我早說大戈壁中有鬼。

」有人道:「那迷宮千

年無人進去,自然有鬼怪看守。

」又有人道:「聽說鬼怪無腳,瞧瞧那鬼有沒腳印。

」當下

眾人拿了火把,順著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見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是一個小小的圓洞,人的

腳印既不會這樣細細一點,而兩點之間,相距又不會這樣遠。

這樣一來,各人再無疑義,都認定是迷宮中的鬼怪作祟,大家都說:「不論迷宮中有甚

麼東西,那也不能要了。

明天一早,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驚膽戰,但第二天太陽一

出來,忽然之間,每個人心里都不怎麼怕了。

有些年青人商量著要去迷宮瞧瞧。

蘇魯克和車

爾庫厲聲喝阻,說道便是要去迷宮,也得商議出一個好法子來。

可是商議了一整天,又有甚麼好法子?唯一的結果,是大家同意在這里住一晚,明天再

從長計議。

將近亥時,便是昨晚鬼怪出現的時刻,只聽得西方又響起了三下尖銳的梟鳴,眾人毛骨

悚然。

但見那白衣長腿、滿身血汙的鬼怪又飛馳而來,在數丈外遠遠站定,尖聲說道:「你

們還不回去?哼,再在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個一個,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宮里住了一千

年,誰都不敢進來,你們這樣大膽!」說到這里,慢慢轉身,雙手指著遠處一個青年,叫

道:「給我死!」說了這三個字,猛地里回過身來,疾馳而去,月光下但見他越走越遠,終

於不見。

只見那青年慢慢委頓,一句話也不說,就此斃命,身上仍是沒半點傷痕。

昨晚還不過害

死一匹馬,今日卻害死了一個壯健的青年。

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再逗留?何況聽得蘇魯克他們說,迷宮中根本沒有甚麼珍寶,連一

塊金子銀子也沒有。

若不是天黑,大家早就往來路疾奔了。

次日天色微明,眾人就亂哄哄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細看過了那匹馬的尸體,這時再去看那青年的尸體,心下更無懷疑,

自言自語的道:「這不是惡鬼!」忽然身後有人顫聲道:「是惡鬼,是惡鬼!阿秀,這比惡

鬼還要可怕,咱們快走。

」原來不知甚麼時候,計老人已到了她的身後。

李文秀歎了口氣,道:「好,咱們走吧!」忽然間聽得蘇普長聲大叫:「阿曼,阿曼,

你在那里?」車爾庫驚道:「阿曼沒跟你在一起嗎?」他也縱聲大叫:「阿曼,阿曼!咱們

回去啦。

」來回奔跑找尋女兒。

蘇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了望,忽然望見西邊路上有一塊花頭巾,

似是阿曼之物,急忙奔將過去,拾起一看,正是阿曼的頭巾。

他一急非同小可,叫道:「阿

曼給惡鬼捉去了!」這時眾族人早已遠去,聯絡駝、桑斯兒、以及另一個青年的尸身都已抬

去,當地只剩下蘇魯克、車爾庫、蘇普、李文秀、計老人五人。

蘇魯克等聽得蘇普的驚呼之

聲,忙奔過去詢問。

蘇普拿著那個花頭巾,氣急敗壞的道:「這是阿曼的。

她……她……她給惡鬼捉去

了。

」李文秀問道:「什麼時候捉去的?」蘇普道:「我不知道。

一定是昨晚半夜里。

她…

她跟女伴們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

」他呆了一陣,忽然向著迷宮的方向發足狂

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

」阿曼既給惡鬼捉去了,他自然沒本事救她回來。



阿曼既然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蘇魯克叫道:「蘇普,蘇普,小傻子,快回來,你不怕死嗎?」見兒子越奔越遠,愛子

之情終於勝過了對惡鬼的恐懼,於是隨後追去。

車爾庫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

了去。

計老人搖搖頭,道:「阿秀,咱們回去吧。

」李文秀道:「不,計爺爺,我得去救他

們。

」計老人道:「你斗不過惡鬼的。

」李文秀道:「不是惡鬼,是人。

」計老人忽然伸出

左手,緊緊握住了李文秀的手臂,顫聲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惡鬼還要可怕。

你聽

我話,咱們回去吧,走得遠遠的。

咱們是漢人,別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

」李

文秀眼見蘇普等三人越奔越遠,心中焦急,用力一掙,那知計老人雖然年邁,手勁竟是大得

異乎尋常,接連使勁,都是沒能掙脫。

她叫道:「快放開我!蘇普,蘇普,會給他害死

的!」計老人見她脹紅了臉,神情緊迫,不由得歎了口氣,放松了她手臂,輕聲道:「為了

這個哈薩克少年,你什麼都不顧了!」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轉身飛奔,也沒聽見計老人

的說話。

一口氣奔到迷宮之前,只見蘇普手舞長刀,正在大叫大嚷:「該死的惡鬼,你害死

了阿曼,連我也一起害死吧。

阿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蘇普,你出來,我跟你決斗!

你怕了我嗎?」他伸手去轉門環,但心神混亂之下,轉來轉去都推不開門。

蘇魯克在一旁叫道:「蘇普,傻小子,別進去!」蘇普卻那里肯聽?李文秀見到他這般

癡情的模樣,心中又是一酸,大聲道:「阿曼沒有死!」蘇普陡然間聽到這句話,腦筋登時

清醒了,轉身問道:「阿曼沒有死?你怎……怎麼知道?」李文秀道:「迷宮里的不是惡

鬼,是人!」蘇普、蘇魯克、車爾庫三人齊聲道:「明明是惡鬼,怎麼是人?」李文秀道:

「這是人扮的。

他用一種極微細的劇毒暗器射死了馬匹和人,傷痕不容易看出來。

他腳下踩

了高蹺,外面用長袍罩住了,所以在沙地中行走沒有腳印,身材又這麼高,走起來這麼

快。

」她另外有兩句話卻沒有說:「我知道這人是誰,因為我認得他放暗器的手法。

在死馬

和那青年的尸體上,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傷痕。

」這些解釋合情合理,可是蘇魯克等一時卻

也難以相信。

這時計老人也已到了,他緩緩的道:「我知道是厲害的惡鬼,大家別進迷宮,

免得送了性命。

我是老人,說話一定不錯的。

」蘇普道:「是惡鬼也罷、是人也罷,我總是

要去……要去救阿曼。

」他盼望這惡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說是人扮的,那麼便有了搭救阿曼的

指望。

他又去旋轉門環,這一次卻轉開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

」蘇普轉過頭來,心中說不出的感激,說道:「李英雄,

你別進去了,很危險的。

」李文秀道:「不要緊,我陪著你,就不會危險。

」蘇普熱淚盈

眶,顫聲道:「多謝,謝謝你。

」李文秀心想:「你這樣感激我,只不過是為了阿曼。

」轉

頭對計老人道:「計爺爺,你在這里等我。

」計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進去,那……那

人很凶惡的。

」李文秀道:「你年紀這樣大了,又不會武功,在外面等著我好了。

我不會有

危險的。

」計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險的。

我要照顧你。

」李文秀拗不過他,心

想:「你能照顧我甚麼?反而要我來照顧你才是。

」當下五個人點起了火把,尋著舊路又向

迷宮里進去。

五人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

蘇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始終不聽見

甚麼聲音。

李文秀心想:「這是把他嚇走了的好。

」說道:「咱們一起大叫,說大隊人馬來

救人啦,說不定能將那惡人嚇走。

」蘇魯克、車爾庫和蘇普依計大叫:「阿曼,阿曼,你別

怕,咱們大隊人馬來救你啦。

」迷宮中殿堂空廓,一陣陣回聲四下震蕩。

又走了一陣,忽聽得一個女子尖聲大叫,依稀正是阿曼。

蘇普循聲奔去,推開一扇門,

只見阿曼縮在屋角之中,雙手被反綁在背後。

兩人驚喜交集,齊聲叫了出來。

蘇普搶上去松開了她的綁縛,問:「那惡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

剛才他

還在這里,聽到你們的聲音,便想抱了我逃走,我拼命掙紮,他聽得你們人多,就匆匆忙忙

的逃走了。

」蘇普舒了口氣,又問:「那……那是怎麼樣一個人?他怎麼會將你捉了來?」

阿曼道:「一路上他綁住了我眼睛,到了迷宮,黑沈沈的,始終沒能見到他的相貌。

」蘇普

轉頭瞧著李文秀,眼光中滿是感激之情。

阿曼轉向車爾庫,說道:「爹,這人說他名叫瓦耳拉齊,你認……」他一言未畢,車爾

庫和蘇魯克齊聲叫了出來:「瓦耳拉齊!」這兩人一聲叫喚,含意非常明白,他們不但知道

瓦耳拉齊,而且還對他十分熟悉。

車爾庫道:「這人是瓦耳拉齊?決計不會的。

他自己說叫做瓦耳拉齊?你沒聽錯?」阿

曼道:「他說他認得我媽。

」蘇魯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齊。

」車爾庫喃喃的

道:「他認得你媽?是瓦爾拉齊?怎…怎麼會變成了迷宮里的惡鬼?」阿曼道:「他不是

鬼,是人。

他說他從小就喜歡我媽,可是我媽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這個大混蛋……啊

喲,爹,你別生氣,是這壞人說的。

」蘇魯克哈哈大笑,說道:「瓦耳拉齊是壞人,可是這

句話倒沒說錯,你爹果然是個大混…」車爾庫一拳打去。

蘇魯克一笑避開,又道:「瓦耳拉

齊從前跟你爹爹爭你媽,瓦耳拉齊輸了。

這人不是好漢子,半夜里拿了刀子去殺你爹爹。



瞧,他耳朵邊這個刀疤,就是給瓦耳拉齊砍的。

」眾人一齊望向車爾庫,果見他左耳邊有個

長長的刀疤。

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見到了,不過不知其來曆而已。

阿曼拉著父親的手,柔聲道:「爹,那時你傷得很厲害麼?」車爾庫道:「你爹雖然中

了他的暗算,但還是打倒了他,把他掀在地下,綁了起來。

」說這幾句話時,語氣中頗有自

豪之意,又道:「第二天族長聚集族人,宣布將這壞蛋逐出本族,永遠不許回來,倘若偷偷

回來,便即處死。

這些年來一直就沒見他。

這家伙躲在這迷宮里干什麼?你怎麼會給他捉去

的?」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時,我起來到樹林中解手,那知道這壞人躲在後面,突然撲了

過來,按住我嘴巴,一直抱著我到了這里。

他說他得不到我媽,就要我來代替我媽。

我求他

放我回去,我說我媽不喜歡他,我也決計不會喜歡他的。

他說:『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

好,總只你是我的人了。

那些哈薩克膽小鬼,沒一個敢進迷宮來救你的。

』他的話不對,

爹,蘇魯克伯伯,你們都是英雄,還有李英雄,蘇普,計爺爺也來了,幸虧你們來救我。



車爾庫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駱駝,桑斯兒,咱們快追,捉到他來處死。

」李文秀本已料到

這假扮惡鬼之人是誰,那知道自己的猜想竟完全錯了,不禁暗暗慚愧,實不該冤枉了好人,

幸好心里的話沒說出口來,又想:「怎麼這個哈薩克人也會發毒針?發針的手法又一模一

樣?難道他也是跟我師父學的?」蘇魯克等既知惡鬼是瓦耳拉齊假扮,那里還有什麼懼怕?

何況素知這人武功平平,一見面,還不手到擒來?車爾庫為了要報殺徒之仇,高舉火把,當

先而行。

計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聲道:「這是他們哈薩克人自己族里的事,咱們不用理

會,在外面等著他們吧。

」李文秀聽他語音發顫,顯是害怕之極,柔聲道:「計爺爺,你坐

在那邊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個哈薩克壞人武功很強的,只怕蘇……蘇魯克他們打不過,

我得幫著他們。

」計老人歎了口氣,道:「那麼我也一起去。

」李文秀向他溫柔一笑,道:

「這件事快完結了,你不用擔心。

」計老人和她並肩而行,道:「這件事快完結了,完結之

後,我要回中原去了。

阿秀,你和我一起回去嗎?」李文秀心里一陣難過,中原故鄉的情

形,在她心里早不過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她在這大草原上住了十二年,只愛這里的烈風、大

雪、黃沙、無邊無際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鈴鳥的歌聲……計老人見她不答,又道:「我

們漢人在中原,可比這里好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

你計爺爺已積了些錢,回去咱們可以

舒舒服服的。

中原的花花世界,比這里繁華百倍,那才是人過的日子。

」李文秀道:「中原

這麼好,你怎麼一直不回去?」計老人一怔,走了幾步,才緩緩的道:「我在中原有個仇家

對頭,我到回疆來,是為了避禍。

隔了這麼多年,那仇家一定死了。

阿秀,咱們在外面等他

們吧。

」李文秀道:「不,計爺爺,咱們得走快些,別離得他們太遠。

」計老人「嗯、嗯」

連聲,腳下卻絲毫沒有加快。

李文秀見他年邁,不忍催促。

計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們去江南住。

咱們買一座莊子,四周種滿了楊柳桃花,一

株間著一株,一到春天,紅的桃花,綠的楊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來穿去。

阿秀,咱

們再起一個大魚池,養滿了金魚,金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你一定會非常開心…

再比這兒好得多了……」李文秀緩緩搖了搖頭,心里在說:「不管江南多麼好,我還是喜歡

住在這里,可是……這件事就要完結了,蘇普就會和阿曼結婚,那時候他們會有盛大的刁羊

大會、摔角比賽、火堆旁的歌舞……」她抬起頭來,說道:「好的,計爺爺,咱們回家之

後,第二天就動身回中原去。

」計老人眼中突然閃出了光輝,那是喜悅無比的光芒,大聲

道:「好極了!咱們回家之後,第二天就動身回中原去。

」忽然之間,李文秀有些可憐那個

瓦耳拉齊起來。

他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又給逐出了本族,一直孤零零的住在這迷宮里。



曼是十八歲,他在這迷宮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許還更長久些。

「瓦耳拉齊!站住!」突然前面傳來了車爾庫的怒喝。

李文秀顧不得再等計老人,急忙

尋聲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門口,只見殿堂之中,一人竄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長刀的車爾庫惡斗。



人空著雙手,身披白色長袍,頭上套著白布罩子,只露出了兩個眼孔,頭罩和長袍上都染滿

了血漬,正是前兩晚假扮惡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擄劫阿曼的瓦耳拉齊了,只是這時候他腳

下不踩高蹺,長袍的下擺便翻了上來纏在腰間。

蘇魯克、蘇普父子見車爾庫手中有刀而對方只是空手,料想必勝,便不上前相助,兩人

高舉火把,口中吆喝著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數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聽得砰的一聲,車爾庫

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噴鮮血,直摔出來。

蘇魯克父子大驚,一齊拋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

合攻敵人。

兩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燒,殿中卻已黑沈沈地僅可辨物。

李文秀提著流星錘,叫道:「蘇普,退開!蘇魯克伯伯,退開,我來斗他。

」蘇魯克怒

道:「你退開,別大呼小叫的。

」一柄長刀使將開來,呼呼生風。

他哈薩克的刀法另成一

路,卻也是剛猛狠辣。

只是瓦耳拉齊身手靈活之極,驀地里飛出一腿,將蘇普手中的長刀踢

飛了。

李文秀忙將流星錘往地下一擲,縱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長刀,刷刷兩刀,向瓦耳

拉齊砍去。

她跟師父學的是拳腳和流星錘,刀法並未學過,只是此刻四人纏斗,她錘法未臻

一流之境,一使流星錘,非誤傷了蘇魯克父子不可,只得在拳腳中夾上刀砍,凝神接戰。



魯克失了兵刃,出拳揮擊。

瓦耳拉齊以一敵三,仍占上風。

斗得十餘合,瓦耳拉齊大喝一聲,左拳揮出,正中蘇魯鼻梁,跟著一腿,踢中了蘇魯克

的小腹。

蘇魯克父子先後摔倒,再也爬不起來。

原來瓦耳拉齊的拳腳中內力深厚,擊中後極

難抵擋,蘇魯克雖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卻也經受不起。

這一來,變成了李文秀獨斗強敵的局面,左支右絀,登時便落在下風。

瓦耳拉齊喝道:「快出去,就饒你的小命。

」李文秀眼見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

計老人同走,蘇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當下奮不顧身,拼力抵禦。

瓦耳拉齊左手一揚,李

文秀向右一閃,那知他這一下卻是虛招,右掌跟著疾劈而下,噗的一聲,正中她左肩。

李文

秀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心中便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這一招『聲東擊西』,師父教過

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齊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殺你了!」李文秀忽然間起了自暴自

棄的念頭,叫道:「你殺死我好了!」縱身又上,不數招,腰間中了一拳,痛得拋下長刀蹲

下身來,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聲,有人撲向瓦耳拉齊。

李文秀在地下一個打滾,回頭看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原來計老人右手拿著一

柄匕首,展開身法,已和瓦耳拉齊斗在一起。

但見計老人身手矯捷,出招如風,竟是絲毫沒

有龍鍾老態。

更奇的是,計老人舉手出足,招數和瓦耳拉齊全無分別,也便是她師父華輝所授的那些

武功。

李文秀隨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這樣的。

計爺爺和這哈薩克惡人都學過中原的武功,計爺爺原來會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



眼見二人越斗越緊,瓦耳拉齊忽然尖聲叫道:「馬家駿,你好!」計老人身子一顫,向後退

了一步,瓦耳拉齊左手一揚,使的正是半招「聲東擊西」。

計老人卻不上他當,匕首向右戳

出,那知瓦耳拉齊卻不使全這下半招「聲東擊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計老人的臉,

硬生生將他一張面皮揭了下來。

李文秀、蘇魯克、阿曼三人齊聲驚呼。

李文秀更是險些便暈了過去。

只見瓦耳拉齊跳起身來,左一腿,右一腿,雙腿鴛鴦連環,都踢中在計老人身上,便在

這時,白光一閃,計老人匕首脫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敵人的小腹。

瓦耳拉齊慘呼一聲,雙拳一招」五雷轟頂」,往計老人天靈蓋猛擊下去。

李文秀知道這

兩拳一擊下去,計老人再難活命,當下奮起平生之力,躍過去舉臂力格,喀喇一響,雙臂只

震得如欲斷折。

霎時之間,兩人勢成僵持,瓦耳拉齊雙拳擊不下來,李文秀也無法將他格

開。

蘇魯克這時已可動彈,跳起身來,奮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齊下頦。

瓦耳拉齊向

後摜出,在牆上一撞,軟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計爺爺,計爺爺。

」扶起計老人,她不敢睜眼,料想他臉上定是血肉模

糊,可怖之極,那知眼開一線,看到的竟是一張壯年男子的臉孔。

她吃了一驚,眼睛睜大了

些,只見這張臉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頗為英俊,在時明時暗的火把光芒下,看來一片慘白,

全無血色,這人不過三十多歲,只有一雙眼睛的眼神,卻是向來所熟悉的,但配在這張全然

陌生的臉上,反而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李文秀呆了半晌,這才「啊」的一聲驚呼,將計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後躍開。

她身上受

了拳腳之傷,落下來時站立不穩,坐倒在地,說道:「你……你……」計老人道:「我…我

不是你計爺爺,我…我…」忽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說道:「不錯,我是馬家

駿,一直扮作了個老頭兒。

阿秀,你不怪我嗎?」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來一般的充

滿了親切關懷之意。

李文秀道:「我不怪你,當然不怪你。

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

」她瞧瞧馬家駿,瞧

瞧靠在牆上的瓦耳拉齊,心中充滿了疑團。

這時阿曼已扶起了父親,替他推拿胸口的傷處。

蘇魯克、蘇普父子拾起了長刀,兩人一

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齊身前。

瓦耳拉齊道:「阿秀,剛才我叫你快走,你為什麼不走?」他說的是漢語,聲調又和她

師父華輝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沒想,當即脫口而出:「師父!」瓦耳拉齊道:「你終於認

我了。

」伸手緩緩取下白布頭罩,果然便是華輝。

李文秀又是驚訝,又是難過,搶過去伏在他的腳邊,叫道:「師父,師父,我真的不知

道是你。

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們說你是哈薩克人瓦耳拉齊,你自己又認了。

」瓦耳拉

齊澀然道:「我是哈薩克人,我是瓦耳拉齊!」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漢人?」瓦耳

拉齊道:「我是哈薩克人,族里趕了我出來,永遠不許我回去。

我到了中原,漢人的地方,

學了漢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漢人做徒弟,馬家駿,你好,你好!」馬家駿道:「師父,你

雖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驚,道:「計爺爺,你……他……他也是你師

父?」馬家駿道:「你別叫我計爺爺。

我是馬家駿。

他是我師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

起來到回疆,半夜里帶我到哈薩克的鐵延部來,他用毒針害死了阿曼的媽媽……」他說的是

漢語。

李文秀越聽越奇,用哈薩克語問阿曼道:「你媽是給他用毒針害死的?」阿曼還沒回

答,車爾庫跳起身來,叫道:「是了,是了。

阿曼的媽,我親愛的雅麗仙,一天晚上忽然全

身烏黑,得疾病死了,原來是你瓦耳拉齊,你這惡棍,是你害死她的。

」他要撲過去和瓦耳

拉齊拼命,但重傷之餘,稍一動彈便胸口劇痛,又倒了下去。

瓦耳拉齊道:「不錯。

雅麗仙是我殺死的,誰教她沒生眼珠,嫁了你這大混蛋,又不肯

跟我逃走?」車爾庫大叫:「你這惡賊,你這惡賊!」馬家駿以哈薩克語道:「他本來要想

殺死車爾庫,但這天晚上車爾庫不知道那里去了,到處找他不到。

我師父自己去找尋車爾

庫,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

可是我們在一家哈薩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

我很好,盡他們所有的款待,我想來想去,總是下不了手。

我師父回來,說找不到車爾庫,

一問之下,知道我沒聽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發脾氣,說我一定會泄露他的秘密,定要殺

了我滅口。

他逼得到實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

針。

」瓦耳拉齊恨恨的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今日總教你與在我的手里。

」馬家駿對

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陳達海那強盜動手,一顯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師父

學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針沒射死他。

」瓦耳拉齊道:「哼,憑你這點兒臭功夫,也射得死

我?」馬家駿不去理他,對李文秀道:「這十多年來我躲在回疆,躲在鐵延部里,裝做了一

個老人,就是怕師父沒死。

只有這個地方,他是不敢回來的。

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

個念頭,就是要逃回中原去。

」李文秀見他氣息漸漸微弱,知他給瓦耳拉齊以重腳法接連踢

中兩下,內髒震裂,已然難以活命,活過頭來看瓦耳拉齊時,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沒至柄,

也是已無活理。

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這兩人是真正照顧自己、關懷自己的,那知他兩人恩

怨牽纏,竟致自相殘殺,兩敗俱傷。

她眼眶中充滿了淚水,問馬家駿道:「計……馬大叔,

你……你既然知道他沒死,而且就在附近,為甚麼不立刻回中原去?」馬家駿嘴角邊露出淒

然的苦笑,輕輕的道:「江南的楊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獨自回去吧,以後……以後

可得小心,計爺爺,計爺爺不能照顧你了……」聲音越說越低,終於沒了聲息。

李文秀撲在他身上,叫道:「計爺爺,計爺爺,你別死。

」馬家駿沒回答她的問話就死

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卻已明白得很。

馬家駿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師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

原,反而跟著她來到迷宮;只要他始終扮作老人,瓦耳拉齊永遠不會認出他來,可是他終於

出手,去和自己最懼怕的人動手。

那全是為了她!這十年之中,他始終如爺爺般愛護自己,

其實他是個壯年人。

世界上親祖父對自己的孫女,也有這般好嗎?或許有,或許沒有,她不

知道。

殿上地下的兩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滅,另一根也快燒到盡頭。

蘇魯克忽道:「真是奇怪,剛才兩個漢人跟一個哈薩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過去一

拳,就打在那個哈薩克人的臉上。

」李文秀問道:「那為甚麼?為甚麼你忽然幫漢人打哈薩

克人?」蘇魯克搔了搔頭,道:「我不知道。

」隔了一會,說道:「你是好人,他是壞

人!」他終於承認:漢人中有做強盜的壞人,也有李英雄那樣的好人,(那個假扮老頭兒的

漢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該算好人吧?)哈薩克人中有自己那樣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齊

那樣的壞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當年你知道了,就不會那樣狠狠的鞭打蘇普,一切就會不同了。



是,真的會不同嗎?就算蘇普小時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紀大了之後,見到了阿曼,還是會

愛上她的。

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蘇魯克大聲道:「瓦耳拉齊,我瞧你也活不成

了,我們也不用殺你,再見了!」瓦耳拉齊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

李文秀知他要發射毒

針,叫道:「師父,別——」就在這時,一個火星爆了開來,最後一個火把也熄滅了,殿堂

中伸手不見五指。

瓦耳拉齊就是想發毒針害人,也已取不到准頭。

李文秀叫道:「你們快出

去,誰也別發出聲響。

」蘇魯克、蘇普、車爾庫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了出去。



家知道瓦耳拉齊的毒針厲害,他雖命在頃刻,卻還能發針害人。

四人退出殿堂,見李文秀沒

有出來,蘇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來。

」李文秀答應了一聲。

瓦耳拉齊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嗎?」聲音甚是淒涼。

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

雖然做了許多壞事,對自己可畢竟是很好的,讓他一個人在這黑暗中等死,實在是太殘忍

了,於是坐了下來,說道:「師父,我在這里陪你。

」蘇普在外面又叫了幾聲。

李文秀大聲

道:「你們先出去吧,我等一會出來。

」蘇普叫道:「這人很凶惡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

了。

」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麼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蘇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

嗎?」阿曼道:「你是裝傻,還是真的看不出來?」蘇普道:「我裝甚麼傻?他……他武功

這樣好,怎麼會是女子?」阿曼道:「那天大風雪的晚上,在計老人的家里,她奪了我做女

奴,後來又放了我。

那時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

」蘇普拍手道:「啊,是了。

如果她是男

人,怎肯放了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奴?」阿曼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的。

那時候我見到了

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

天下那會有一個男子,用這樣的眼光癡癡的瞧著你!」

蘇普搔了搔頭,傻笑道:「我可一點也沒瞧出來。

」阿曼歡暢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



知道蘇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萬個姑娘癡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會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齊誰也見不到誰。

李文秀坐在師父身畔,在萬籟俱寂

之中,聽到蘇普和阿曼的嬉笑聲漸漸遠去,聽到四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齊,還有,「計爺爺」的尸身。

瓦耳拉齊又問:「剛才我叫你出去,你為什麼不聽話?要是你出去了……唉。

」李文秀

輕輕的道:「師父,你得不到心愛的人,就將她殺死。

我得不到心愛的人,卻不忍心讓他給

人殺了。

」瓦耳拉齊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

」沈默半晌,歎道:「你們漢人真是

奇怪。

有馬家駿那樣忘恩負義、殺害師父的惡棍,有霍元龍、陳達海他們那樣殺人不眨眼的

強盜,也有你這樣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問道:「師父,陳達海那強盜怎樣了?我們一

路追蹤他,卻在雪地里看到了兩個人的腳印。

另一個是你的嗎?」瓦耳拉齊道:「不錯,是

我的。

自從我給馬家駿這逆徒打了毒針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來在山洞里養傷,只道這一

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會有你來救我,給我拔去了毒針。

我傷愈之後,半夜里時常去鐵延部

的帳蓬外窺探,我要殺了車爾庫,殺了驅逐我的族長。

只是為了你,我才沒在水井里下毒。

那天大風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見到你拿住了陳達海,聽到你們發現了迷宮的地圖。

陳達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直跟進了迷宮。

我在他後腦上一拳,打暈了他,把他關

在迷宮里,前天下午,我從他懷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圖出來,抽去了十來根毛線,放回他懷

里,再蒙了他眼睛,綁他在馬背之上,趕他遠遠的去了。

」李文秀想不到這個性子殘酷的人

居然肯饒人性命,問道:「你為什麼要抽去地圖上的毛線?」瓦耳拉齊乾笑數聲,十分得

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線的。

地圖中少了十幾根線,這迷宮再也找不到了。

這惡強盜,

他定要去會齊了其餘的盜夥,憑著地圖又來找尋迷宮。

他們就要在大戈壁中兜來兜去,永遠

回不到草原去。

這批惡強盜一個個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還是想來迷宮發財,哈

哈,嘿嘿,有趣,有趣!」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數百里內沒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

斷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聲。

這群強倒是殺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

如此遭受酷報,卻不由得為他們難受。

要是她能有機會遇上了,會不會對他們說:「這張地

圖是不對的?」她多半會說的。

只不過,霍元龍、陳達海他們決計不會相信。

他們一定要滿

懷著發財的念頭,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到一個個的渴死。

他們還是相信在走向迷宮,因為

陳達海曾憑著這幅地圖,親身到過迷宮,那是決計不會錯的。

迷宮里有數不盡的珍珠寶貝,

大家都這麼說的,那還能假麼?瓦耳拉齊吃吃的笑個不停,說道:「其實,迷宮里一塊手指

大的黃金也沒有,迷宮里所藏的每一件東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

桌子,椅子、床、帳

子,許許多多的書本,圍棋啦、七弦琴啦、灶頭、碗碟、鑊子……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珍

寶。

在漢人的地方,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那些漢人卻拼了性命來找尋,嘿嘿,真是笑死人

了。

」李文秀兩次進入迷宮,見到了無數日常用具,回疆氣候乾燥,曆時雖久,諸物並未腐

朽,遍曆殿堂房舍,果然沒見到過絲毫金銀珠寶,說道:「人家的傳說,大都靠不住的,這

座迷宮雖大,卻沒有寶物。

唉,連我的爹爹媽媽,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瓦耳拉齊道:

「你可知道這迷宮的來曆?」李文秀道:「不知道。

師父,你知道麼?」瓦耳拉齊道:「我

在迷宮里見到了兩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宮的經過,原來是唐太宗時候建造的。

」李文

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麼人,於是瓦耳拉齊斷斷續續的給她說了迷宮的來曆。

原來這地方在唐朝時是高昌國的所在。

那時高昌是西域大國,物產豐盛,國勢強盛。

唐太宗貞觀年間,高昌國的國王叫做鞠文

泰,臣服於唐。

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們遵守許多漢人的規矩。

鞠文泰對使者說:「鷹飛

於天,雉伏於篙,貓游於堂,鼠叫於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邪?」意思說,雖然你們是

猛鷹,在天上飛,但我們是野雞,躲在草叢之中,雖然你們是貓,在廳堂上走來走去,但我

們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們也奈何我們不得。

大家各過各的日子,為什麼一定要強

迫我們遵守你們漢人的規矩習俗呢?唐太宗聽了這話,很是憤怒,認為他們野蠻,不服王

化,於是派出了大將侯君集去討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對百官道:「大唐離我們七千里,中間二千里是大沙漠,地無水草,

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怎能派大軍到來?他來打我們,如果兵派得很多,糧運便接濟不上。

要是派兵在三萬以下,便不用怕。

咱們以逸待勞,堅守都城,只須守到二十日,唐兵食盡,

便會退走。

」他知道唐兵厲害,定下了只守不戰的計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極隱密之處,造

下了一座迷宮,萬一都城不守,還有可以退避的地方。

當時高昌國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

於彼。

這座迷宮建造的曲折奇幻之極,國內的珍奇寶物,盡數藏在宮中。

鞠文泰心想,便算

唐軍攻進了迷宮,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學習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勢如破竹,渡過了大沙漠。

鞠文泰聽得唐

朝大軍到來,憂懼不知所為,就此嚇死。

他兒子鞠智盛繼立為國王。

侯君集率領大軍,攻到

城下,連打幾丈,高昌軍都是大敗。

唐軍有一種攻城高車,高十丈,因為高得像鳥巢一般,

所以名為巢車。

這巢車推到城邊,軍士居高臨下,投石射箭,高昌軍難以抵禦。

鞠智盛來不

及逃進迷宮,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

高昌國自鞠嘉立國,傳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

唐貞觀十四年而亡。

當時國土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實是西域的大國。

侯君集俘虜了國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傑,回到長安,將迷宮中所有的珍寶也

都搜了去。

唐太宗說,高昌國不服漢化,不知中華上國文物衣冠的好處,於是賜了大批漢人

的書籍、衣服、用具、樂器等等給高昌。

高昌人私下說:「野雞不能學鷹飛,小鼠不能學貓

叫,你們中華漢人的東西再好,我們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歡。

」將唐太宗所賜的書籍文物、諸

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宮之中,誰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餘年來,沙漠變遷,樹木叢生,這本來已是十分隱秘的古宮,更加隱秘了。

若不是有

地圖指引,誰也找尋不到。

現在當地所居的哈薩克人,和古時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齊在中原時學文學武,多讀漢人的書籍,所以熟知唐代史事。

李文秀雖是漢人,

反而半點也不知道,也不感興趣。

她聽瓦耳拉齊氣息漸弱,說道:「師父,你歇歇吧,別說

了。

這個漢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歡怎樣過日子,就由他們去,何必勉強?唉,你心里真

正喜歡的,常常得不到。

別人硬要給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歡,終究是不喜歡。



瓦耳拉齊道:「阿秀,我……我孤單得很,從來沒人陪我說過這麼久的話,你肯……肯陪著

我麼?」李文秀道:「師父,我在這里陪著你。

」瓦耳拉齊道:「我快死了,我死之後,你

就要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李文秀無言可答,只感到一陣淒涼傷心,伸出右手去,輕輕

握住了師父的左手,只覺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齊道:「我要你永遠在這里陪我,永遠不離開我……」他一面說,右手慢慢的提

起,拇指和食指之間握著兩枚毒針,心道:「這兩枚毒針在你身上輕輕一刺,你就永遠在迷

宮里陪著我,也不會離開我了。

」輕聲道:「阿秀,你又美麗又溫柔,真是個好女孩,你永

遠在我身邊陪著。

我一生寂寞孤單得很,誰也不來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個好孩

子……」兩枚毒針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甚麼也看不見。

瓦耳拉齊心想:「我手上半點力氣也沒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

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

」毒針一寸一寸的向著她的面頰移近,相距只有兩尺,只有一尺

了……李文秀絲毫不知道毒針離開自己已不過七八寸了,說道:「師父,阿曼的媽媽,很美

麗嗎?」瓦耳拉齊心頭一震,說道:「阿曼的媽媽……雅麗仙……」突然間全身的力氣消失

得無影無蹤,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來,他一生之中,再也沒有力氣將右手提起來了。

李文秀道:「師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會永遠記著你。

」在通向玉門關的沙漠之中,

一個姑娘騎著一匹白馬,向東緩緩而行。

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薩克鐵延部族人分別時他們所說的話:蘇魯克道:「李姑娘,你別

走,在我們這里住下來。

我們這里有很好的小夥子,我們給你挑一個最好的做丈夫。

我們要

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給你搭最好的帳蓬。

」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

蘇魯克道:「你是漢人,那不要緊,漢人之中也有好人的。

漢人可以跟哈薩克人結婚

嗎?嗯。

」他搔了搔頭,說道:「咱們去問長老哈卜拉姆。

」哈卜拉姆是鐵延部中精通「可

蘭經」、最聰明最有學問的老人。

他低頭沈思了一會,道:「我是個卑微的人,甚麼也不懂。

」蘇魯克道:「如果有學問

的哈卜拉姆也說不懂,那麼別人是更加不懂了。

」哈卜拉姆道:「可蘭經第四十九章上說:

『眾人啊,我確已從一男一女創造你們,我使你們成為許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們互相認

識。

在安拉看來,你們之中最尊貴的,便是你們之中最善良的。

』世界上各個民族和宗族,

都是真神安拉創造的。

他只說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貴的。

可蘭經第四章上說:『你們當

親愛近鄰、遠鄰、伴侶,當款待旅客。

』漢人是我們的遠鄰,如果他們不來侵犯我們,我們

要對他們親愛,款待他們。

」蘇魯克道:「你說得很對。

我們的女兒能嫁給漢人麼?我們的

小夥子,能娶漢人的姑娘嗎?」哈卜拉姆道:「真經第二章第二百廿一節說:『你們不要娶

崇拜多神的婦女,直到她們信道。

你們不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們

信道。

』真經第四章第廿三節中,嚴禁娶有丈夫的婦女,不許娶自己的直系親屬,除此之

外,都是合法的。

便是娶奴婢和俘虜也可以,為甚麼不能和漢人婚嫁呢?」當哈卜拉姆背誦

可蘭經的經文之時,眾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肅立傾聽。

經文替他們解決疑難,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說:「穆聖的指示,那是再也不會錯的。



有人便稱贊哈卜拉姆聰明有學問:「我們有甚麼事情不明白,只要去問哈卜拉姆,他總是能

好好的教導我們。

」可是哈卜拉姆再聰明、再有學問,有一件事卻是他不能解答的,因為包

羅萬有的「可蘭經」上也沒有答案;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的愛上了別人,有甚麼法

子?白馬帶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

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

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

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