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到第二日上,賽總管忽然談起自己武功來。

不久在總管府中的侍衛也來一齊講論,都說日前賽總管與苗人鳳接戰,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

到後來賽總管已然勝券在握,若非苗人鳳見機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敗不可。

范幫主聽了,臉上便有不信之色。

賽總管笑道:“久慕范幫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並世無雙,這次我們冒犯虎威,雖然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們想見識見識幫主的武功。

只可惜大多兒貪功心切,出齊了大內十八高手,才請得動幫主。

兄弟未得能與幫主一對一的過招,實為憾事。

現下咱們說得高興,就在這兒領教幾招如何?”范幫主一聽,傲然道:“連苗人鳳也敗在總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敵手”。

賽總管笑道:“幫主太客氣了”。

兩人說了幾句,當即在總管府的練武廳中比武較量。

范幫主使刀,賽總管的兵刃卻極為奇特,是一對短柄的狼牙棒。

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

兩人翻翻滾滾斗了三百餘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頓飯功夫,賽總管漸現疲態,給范幫主一柄刀迫在屋角,連沖數次搶都不出他刀圈。

賽總管無奈,只得說道:“范幫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輸了”。

范幫主一笑,提刀躍開。

賽總管恨恨的將雙棒拋在地下,歎道:“我自負英雄無敵,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說著伸袖抹汗,氣喘不已。

經此一役,范幫主更讓眾人捧上了天去。

他把眾侍衛也都當成了至交好友,對賽總管更是言聽計從。

這個粗魯漢子那知道賽總管有意相讓,若是各憑真實功夫相拼,他在一百招內就得輸在狼牙雙棒之下。

然則賽總管何以要費偌大氣力,千方百計的與他結納?原來范幫主的武功雖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項家傳絕技,卻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龍爪擒拿手”,沾上身時直如鑽筋入骨,敲釘轉腳。

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只要身體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一搭上,立時就給拿住,萬萬脫身不得。

賽總管聽了田歸農之言,要擒住苗人鳳取那寶藏的關鍵,“天牢設籠”之計既然不成,于是想到借重范幫主這項絕技。

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領,范幫主若是正面和他為敵,他焉能讓龍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幫主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襲,便有成功之機。

苗人鳳見范幫主相謝,當即拱手還禮,說道:“區區小事,何必掛齒?”轉頭問杜希孟道:“但不知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杜兄因何與他結怨?”杜希孟臉上一紅,含含糊糊的道:“我和這人素不相識,不知他聽了甚麼謠言,竟說我拿了他家傳寶物,數次向我索取。

我知他武藝高強,自己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是以請各位上峰,大家說個明白。

若是他恃強不服,各位也好教訓教訓這後生小子”。

苗人鳳道:“他說杜兄取了他的家傳寶物,卻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甚麼寶物?完全胡說八道”。

當年苗人鳳自胡一刀死後,心中郁郁,便即前赴遼東,想查訪胡一刀的親交故舊,打聽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軼事義舉。

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與胡一刀相識,于是上玉筆峰杜家莊來拜訪。

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跡說不上多少,但對苗人鳳招待得十分殷勤,又親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卻見胡家門垣破敗,早無人居。

苗人鳳推愛對胡一刀的情誼,由此而與杜希孟訂交,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

這時聽他說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當真是那雪山飛狐所有,待會他上得峰來,杜兄還了給他,也就是了”。

杜希孟急道:“本就沒甚麼寶物,卻教我那里去變出來給他?”范幫主心想苗人鳳精明機警,時候一長,必能發覺屋中有人埋伏,當即勸道:“杜莊主,苗爺的話一點不錯,物各有主,何況是家傳珍寶?你還給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動干戈,傷了和氣?”杜希孟急了起來,道:“你也這般說,難道不信我的說話?”范幫主道:“在下對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爺既這般說,定是不錯。

范某縱橫江湖,對誰的話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爺一人”。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苗人鳳身後,雙手舞動,以助言語的聲勢。

苗人鳳聽他話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幫之主,究竟見事明白”。

突覺耳後“風池穴”與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揮出擊去。

那知這兩大要穴被范幫主用龍爪擒拿手拿住,登時全身酸麻,任他有天下武功、百般神通,卻已是半點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奇變異險,一生中不知已經曆凡幾,豈能如此束手待斃?當下大喝一聲,一低頭,腰間用力,竟將范幫主一個龐大的身軀從頭頂甩了過去。

賽總管等齊聲呼叱,各從隱身處竄了出去。

范幫主被苗人鳳甩過了頭頂,但他這龍爪擒拿手如影隨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鳳前面,兩只手爪卻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

苗人鳳眼見四下里有人竄出,暗想:“我一生縱橫江湖,今日陰溝翻船,竟遭小人毒手”。

只見一名侍衛撲上前來,張臂抱向他頭頸。

苗人鳳盛怒之下,無可閃避,脖子向後一仰,隨即腦袋向前一挺,猛地一個頭錘撞了過去。

這時他全身內勁,都聚在額頭,一錘撞在那侍衛雙眼之間,喀的一聲,那侍衛登時斃命。

餘人大吃一驚,本來一齊撲下,忽地都在離苗人鳳數尺之外止住。

苗人鳳四肢無力,頭頸卻能轉動,他一撞成功,隨即橫頸又向范幫主急撞。

范幫主嚇得心膽俱裂,急中生智,一低頭,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將腦袋頂住他的小腹。

苗人鳳四肢活動,一足踢飛一名迫近身旁的侍衛,立即伸手往范幫主背心拍去,那知手掌剛舉到空中,四肢立時酸麻,這一掌竟然擊不下來,原來范幫主又已拿住他腰間穴道。

這幾下兔起鶻落,瞬息數變。

賽總管知道范幫主的偷襲只能見功于頃刻,時候稍長,苗人鳳必能化解,當即搶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點了兩點。

他的點穴功夫出手遲緩,但落手極重。

苗人鳳嘿的一聲,險險暈去,就此全身軟癱。

范幫主鑽在苗人鳳懷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緊緊拿住他穴道之中。

賽總管笑道:“范幫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說到第三遍,范幫主方始聽見。

他抬起頭來,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衛從囊中取出精鋼銬鐐,將苗人鳳手腳都銬住了,范幫主這才松手。

賽總管對苗人鳳極是忌憚,只怕他竟又設法兔脫,那可是後患無窮,從侍衛手中接過單刀,說道:“苗人鳳,非是我姓賽的不夠朋友,只怨你本領太強,不挑斷你的手筋腳筋,我們大多兒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

左手拿住苗人鳳右臂,右手舉刀,就要斬他臂上筋脈,只消四刀下去,苗人鳳立時就成了廢人。

范幫主伸手架住賽總管手腕,叫道:“不能傷他!你答應我的,又發過毒誓”。

賽總管一聲冷笑,心想:“你還道我當真敵你不過。

不給你些顏色看看,只怕你這小子狂妄一世!”當下手腕一沉,腰間運勁,右肩突然撞將過去。

一來他這一撞力道奇大,二來范幫主並未提防,蓬的一聲,身子直飛出去,竟將廂房板壁撞穿一個窟窿,破壁而出。

賽總管哈哈大笑,舉刀又向苗人鳳右臂斬下。

胡斐在帳內聽得明白,心想:“苗人鳳雖是我殺父仇人,但他乃當世大俠,豈能命喪鼠輩之手?”一聲大喝,從羅帳內躍出,飛出一掌,已將一名侍衛拍得撞向賽總管。

這一來奇變陡起,賽總管猝不及防,拋下手中單刀,將那侍衛接住。

胡斐乘賽總管這麼一緩,雙手已抓住兩名侍衛,頭對頭的一碰,兩人頭骨破裂,立時斃命。

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

混亂之中,眾人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但見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膽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衛頭上,將他擊得暈了過去,左手一掌揮出,倏覺敵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時滑了下來,心中一驚,定眼看時,只見對手銀髯過腹,滿臉紅光,雖不識此人,但他這一招“混沌初開”守中有攻,的是內家名手,非無極門蔣老拳師莫屬。

胡斐眼見敵手眾多,內中不乏高手,當下心生一計,飛起一腿,猛地往靈清居士的胸口踢去。

靈清居士練的是外家功夫,見他飛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斬下去。

胡斐就勢一縮,雙手探出,往人叢中抓去。

廂房之中,地勢狹窄,十多人擠在一起,眾人無處可避。

呼喝聲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將兩人當作兵器一般,直往眾人身上猛推過去。

眾人擠在一起,被他抓著兩人強力推來,只怕傷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後退縮。

十餘人給逼在屋角之中,一時極為狼狽。

賽總管見情勢不妙,從人叢中一躍而起,十指如鉤,猛往胡斐頭頂抓到。

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後躍開數步,叫道:“老賽啊老賽,你太不要臉哪!”賽總管一怔,道:“甚麼不要臉?”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與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兩人空有一身本事,卻半點施展不出,只有軟綿綿的任他擺布。

胡斐道:“你合十餘人之力,又施奸謀詭計,才將金面佛拿住,稱甚麼滿州第一高手?”賽總管給他說得滿臉通紅,左手一擺,命眾人布在四角,將胡斐團團圍住,喝道:“你就是甚麼雪山飛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

我先前也曾聽說北京有個甚麼賽總管,還算得是個人物,那知竟是如此無恥小人。

這樣的膿包混蛋,到外面來充甚麼字號?給我早點兒回去抱娃娃吧!”賽總管一生自負,那里咽得下這口氣去?眼見胡斐雖是濃髯滿腮,年紀卻輕,心想你本領再強,功力那有我深,然見他抓住了杜希孟與玄冥子,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心下又自忌憚,不敢出口挑戰,正自躊躇,胡斐叫道:“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

三招之內贏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頭!”賽總管正感為難,一聽此言,心想:“若要勝你,原無把握,但憑你有天大本領,想在三招之中勝我,除非我是死人”。

他憤極反笑,說道:“很好,姓賽的就陪你走走”。

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內你敗于我手,那便怎地?”賽總管道:“任憑你處置便是。

賽某是何等樣人,那時豈能再有臉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說著雙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

他見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擋架,當下欺身直進,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頭打到胸口,竟是不閃不擋,突然間胸部向內一縮,將這一拳化解于無形。

賽總管萬料不到他年紀輕輕,內功竟如此精湛,心頭一驚,防他運勁反擊,急忙向後躍開。

眾人齊聲叫道:“第一招!”其實這一招是賽總管出手,胡斐並未還擊,但眾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聲,一口唾液激飛而出,猛往賽總管臉上吐去,同時雙足“鴛鴦連環”,向前踢出。

賽總管吃了一驚,要躲開這一口唾液,不是上躍便是低頭縮身,倘若上躍,小腹勢非給敵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縮身,卻是將下顎湊向敵人右足去吃他一腳,這當口上下兩難,只得橫掌當胸,護住門戶,那口唾液噗的一聲,正中雙眉之間。

本來這樣一口唾液,連七八歲小兒也能避開,苦于敵人伏下凶狠後著,令他不得不眼睜睜的挺身領受。

眾人見他臉上被唾,為了防備敵人突擊,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狽,那“第二招”這一聲叫,就遠沒首次響亮。

賽總管心道:“我縱然受辱,只要守緊門戶,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難,到那時且瞧他有何話說?”大聲喝道:“還剩下一招。

上吧!”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與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

賽總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計算早定:“常言道無毒不丈夫,當此危急之際,非要傷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無法”。

眼見兩人身子橫掃而來,立即雙臂一振,猛揮出去。

胡斐雙手抓著兩人要穴,待兩人身子和賽總管將觸未觸之際,忽地松手,隨即抓住兩人非當穴道處的肌肉。

杜希孟與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亂揮,渾渾噩噩,早不知身在何處,突覺穴道松弛,手足能動,不約而同的四手齊施,打了出去。

他二人原意是要掙脫敵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絕招,決死一拼,狠辣無比。

但聽賽總管一聲大吼,太陽穴、胸口、小腹、脅下四處同時中招,再也站立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地下。

胡斐雙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他一言出口,雙手加勁,杜玄二人哼也沒哼一聲,都已暈了過去。

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經脈,總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治愈。

他跟著提起二人,順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擲去。

那二人吃了一驚,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對付賽總管那麼對付自己,急忙上躍閃避。

胡斐一縱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際,一手一個,又已抓住,這才轉過身來,向賽總管道:“你怎麼說?”賽總管委頓在地,登覺雄心盡喪,萬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說怎麼就怎麼著,又問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俠”。

賽總管向兩名侍衛擺了擺手。

那兩人過去解開了苗人鳳的鐐銬。

苗人鳳身上的穴道是賽總管所點,那兩名侍衛不會解穴。

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鳳暗中運氣,正在自行通解,手腳上鐐銬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氣,小腹一收,竟自將穴道解了,左足起處,已將靈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時一拳遞出,砰的一聲,將另一人打得直摜而出。

范幫主被賽總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從板壁破洞中跨進房來,不料苗人鳳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


這一撞力道奇大,兩人體內氣血翻湧,昏昏沈沈,難分友敵,立即各出絕招,互相纏打不休。

靈清居士雖被苗人鳳一腳踢出,但他究是昆侖派的名宿,武功有獨到造詣,身子飛在半空,腰間一扭,已頭上腳下,換過位來,騰的一聲,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驚,待要搶上前去將他推開,忽覺一股勁風撲胸而至,同時右側又有金刃劈風之聲,原來蔣老拳師與另一名侍衛同時攻到。

侍衛的一刀還易閃避,蔣老拳師這一招“斗柄東指”卻是不易化解,只得雙足站穩,運勁接了他一招。

但那無極拳綿若江河,一招甫過,次招繼至,一時竟教他緩不出手足。

靈清居士跌在床邊,嗤的一響,將半邊羅帳拉了下來,躍起身時,竟將苗若蘭身上蓋著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鳳正斗得興起,忽見床上躺著一個少女,褻衣不足以蔽體,雙頰暈紅,一動也不動,正是自己的獨生愛女,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蘭兒,你怎麼啦?”苗若蘭開不得口,只是舉目望著父親,又羞又急。

苗人鳳雙臂一振,從四名敵人之間硬擠了過去,一拉女兒,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動彈不得,竟是被高手點中了穴道。

他親眼見胡斐從床上被中躍出,原來竟在欺侮自己愛女。

他氣得幾欲暈去,也不及解開女兒穴道,只罵了一聲:“奸賊!”雙臂揮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時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這雙拳擊出,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一般。

胡斐吃了一驚,他適才正與蔣老拳師凝神拆招,心無旁騖,沒見到苗人鳳如何去*縟衾跡鬧兄瘓跗婀鄭髏髯約壕攘慫我運聰蜃約憾洌詞評骱Γ患昂任剩泵ο蜃笊寥茫櫚囊簧笙歟縟朔鎪鴉髦幸幻Ρ承摹*

這人所練下盤功夫直如磐石之穩,一個馬步一紮,縱是幾條壯漢一齊出力,也拖他不動。

苗人鳳雙拳擊到之時,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這雙拳頭正好擊中他的背心。

若是換作旁人,中了這兩拳勢必撲地摔倒,但這拳師下盤功夫實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響,脊骨從中斷絕,一個身子軟軟的折為兩截,雙腿仍是牢釘在地,上身卻彎了下去,額角碰地,再也挺不起來。

眾人見苗人鳳如此威猛,發一聲喊,四下散開。

苗人鳳左腿橫掃,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見苗若蘭在燭光下赤身露體,幾個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潔白之軀要緊,順手拉過一名侍衛,在自己與苗人鳳之間一擋,身形一斜,竄到床邊,扯過被子裹在苗若蘭身上。

這幾下起落快捷無倫,眾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蘭從板壁缺口鑽了出去。

苗人鳳一腳將那名侍衛踢得飛向屋頂,見胡斐擄了女兒而走,又驚又怒,大叫:“奸賊,快放下我兒!”縱身欲追,但室小人擠,被幾名敵人纏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時竟是難以脫身。

十胡斐見到苗人鳳發怒時神威凜凜,心中也自駭然,抱著苗若蘭不敢停留,搶到崖邊,一手拉索,溜下峰去。

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當下展開輕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雖抱了人,但苗若蘭身子甚輕,全沒滅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盞茶功夫,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將棉被緊緊裹住她身子,讓她靠在洞壁,心中躊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時間一長,她不會內功,只怕身子有損”。

實在好生難以委決,當下取火摺點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見苗若蘭美目流波,俏臉生暈,便道:“苗姑娘,在下絕無輕薄冒瀆之意,但要解開姑娘穴道,難以不碰姑娘貴體,此事該當如何?”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謝,殊無半點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幾處穴道上輕輕按摩,替她通了經脈。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低聲道:“行啦,多謝您!”胡斐急忙縮手,待要說話,卻不知說甚麼好,過了良久,才道:“適才冒犯,實是無意之過,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鑒,務請姑娘恕罪”。

苗若蘭低聲道:“我知道”。

兩人在黑暗之中,相對不語。

山洞外雖是冰天雪地,但兩人心頭溫暖,山洞中卻如春風和煦,春日融融。

過了一會,苗若蘭道:“不知我爹爹現下怎樣了”。

胡斐道:“令尊英雄無敵,這些人不是他的對手。

你放心好啦”。

苗若蘭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可憐的爹爹,他以為你……你對我不好”。

胡斐道:“這也難怪,適才情勢確甚尷尬”。

苗若蘭臉上一紅,道:“我爹爹因有傷心之事,是以感觸特深,請胡爺不要見怪”。

胡斐道:“甚麼事?”一問出口,立覺失言,想要用言語岔開,卻一時不知說甚麼好。

他號稱雪山飛狐,平時聰明伶俐,機變百出,但今日在這個溫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變成了另一個人,顯得十分拙訥。

苗若蘭道:“此事說來有愧,但我也不必瞞你,那是我媽的事”。

胡斐“啊”了一聲。

苗若蘭道:“我媽做過一件錯事”。

胡斐道:“人孰無過?那也不必放在心上”。

苗若蘭緩緩搖頭,說道:“那是一件大錯事。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麼一次。我媽媽教這件事毀了,連我爹爹也險險給這事毀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幾分。

苗若蘭道:“我爹是江湖豪傑。

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一個千金小姐。

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的性命,他們才結了親。

兩人本來不大相配,那也罷了。

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對,他常在我媽面前,誇獎你媽的好處”。

胡斐奇道:“我的母親?”苗若蘭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時,你媽媽英風颯爽,比男子漢還有氣概。我爹平時閑談,常自羨慕令尊,說道:『胡大俠得此佳偶,活一日勝過旁人百年。』我媽聽了雖不言語,心中卻甚不快。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他相貌英俊,談吐風雅,又能低聲下氣的討人喜歡。我媽一時糊塗,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那人走了”。

胡斐輕輕歎了口氣,難以接口。

苗若蘭話聲哽咽,說道:“那時我還只三歲,爹抱了我連夜追趕,他不吃飯不睡覺,連追三日三夜,終于趕上了他們。

那田歸農見了我爹,那敢動手?我媽卻全力護著他。

我爹見我媽媽對這人如此真心相愛,無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來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去。

他對我說,若不事件我孤苦伶仃,在這世上沒人照顧,他真不想活啦。

一連三年,他不出大門一步,有時叫著:『蘭啊蘭,你怎地如此糊塗?』我媽媽的名字之中,也是有個『蘭』字的”。

她說到此處,臉上一紅。

要知當時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對至親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這麼說,等于是對胡斐說自己名字中有個“蘭”字。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密的可恥私事,也毫不諱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後聽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飲醇醪,頗有微醺薄醉之意,說道:“苗姑娘,那田歸農存心極壞,對你媽未必有甚麼真正的情意”。

苗若蘭歎了口氣道:“我爹也是這麼說。

只是他時常埋怨自己,說道若非他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

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但說到待人處世,卻不及田歸農了。

那姓田的欺騙我媽,其實是想得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

可是他雖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到頭來卻仍是白費了心機。

我媽看穿了他的用心,臨終之時,仍將藏著地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

于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最後說到那圖如何給寶樹他們搶去,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

胡斐恨恨的道:“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

他畏懼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圖,就想假手官家,將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圖來。

那知天網恢恢,終于難逃孽報。

唉,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媽就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

苗若蘭道:“是,啊麼?快說給我聽”。

她雖矜持,究竟年紀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隨即覺得不妙,要待縮回,胡斐卻翻過手掌,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

苗若蘭臉上一紅,也就不再縮回,只覺胡斐手上熱氣,直透進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媽是誰?她是杜希孟杜莊主的表妹”。

苗若蘭更加驚奇,說道:“我自幼識得杜伯伯,爹爹卻從來沒提起過”。

胡斐道:“我在爹爹媽媽的遺書中得悉此事,想來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詳情。

杜莊主得到一些線索,猜得寶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長住峰上找尋。

只是他一來心思遲鈍,二來機緣不巧,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在。

我爹爹暗中查訪,卻反而先他得知。

他進了藏寶之洞,見到田歸農的父親與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發掘藏寶,那知我媽跟著來了。

“我媽的本事要比杜莊主高得多。

我爹連日在左近出沒,她早已看出了端倪。

她跟進寶洞,和我爹動起手來。

兩人不打不成相識,互相欽慕,我爹就提求親之議。

我媽說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撫養,若是讓我爹取去藏寶,那是對表哥不起,問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兩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說道就是十萬個寶藏,也及不上我媽。

他提筆寫了一篇文字,記述此事,封在洞內,好令後人發現寶藏之時,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決非價值連城的寶藏”。

苗若蘭聽到此處,不禁悠然神往,低聲道:“你爹娘雖然早死,可比我爹媽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卻比你可憐得多了”。

苗若蘭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拋盡一切,也要領你去撫養。

那麼咱們早就可以相見啦”。

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會厭憎我”。

苗若蘭急道:“不!不!那怎麼會?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就當你是我親哥哥一般”。

胡斐怦怦心跳,問道:“現在相逢還不遲麼?”苗若蘭不答,過了良久,輕輕說道:“不遲”。

又過片刻,說道:“我很歡喜”。

古人男女風懷戀慕,只憑一言片語,便傳傾心之意。

胡斐聽了此言,心中狂喜,說道:“胡斐終生不敢有負”。

苗若蘭道:“我一定學你媽媽,不學我媽”。

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可是語意之中,充滿了決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全盤交托給了他,不管是好是壞,不管將來是禍是福,總之是與他共同擔當。

兩人雙手相握,不再說話,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整個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苗若蘭才道:“咱們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別理杜莊主他們啦”。

胡斐道:“好的”。

可是他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之樂,實是不願離開山洞。

苗若蘭也有此心,覺得不如說些閑話,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問道:“杜莊主既是你長親,何以你要跟他為難?”胡斐恨恨的道:“這件事說來當真氣人。

我媽臨終之時,拜懇你爹照看,養我成人。

我媽在我繈褓中放了一包遺物,一通遺書,其中記明我的生日時辰,我胡家的籍貫、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親戚。

後來變生不測,平四叔抱了我逃走。

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見到遺書中有杜莊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

那知杜莊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學秘本。

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藏寶秘密,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

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

我爹的武學秘本是帶走了,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卻失落在莊上。

這次我跟他約會,是要問他為甚麼欺侮我一個幼年孤兒,又要向他要回我媽所遺的物事”。

苗若蘭道:“杜莊主對人溫和謙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這麼壞”。


胡斐道:“這人假人假義,單是他陰謀害你爹爹,就可想見其餘……”隨即語意轉柔,說道:“不過現在我也不惱他了。

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正說到此處,忽聽洞外傳來一陣兵刃相交之聲,隱隱夾雜著呼呵叱罵。

只是聲音極沈極悶,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蘭卻還道是風動松柏,雪落山巔。

胡斐道:“這聲音來自地底,那可奇了。

你留在這里,我瞧瞧去”。

說著站起身來。

苗若蘭道:“不,我跟你去”。

胡斐也不願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說道:“好”。

攜著她手,出洞尋聲而去。

兩人在雪地上緩緩走出數十丈。

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圓,銀色的月光映著銀色的雪光,再與苗若蘭皎潔無暇的肌膚一映,當真是人間仙境,此夕何夕?這時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長袍,披在苗若蘭身上。

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竟是全不縈懷。

兩人心中柔和,古人詠歎深情蜜意的詩句,忽地一句句似脫口而出。

胡斐不自禁低聲說道:“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苗若蘭仰起頭來,望著他的眼睛,輕輕的道:“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這是“詩經”中一對夫婦的對答之詞,情意綿綿,溫馨無限。

突然之間,地底呼聲轉劇,兩人當即止步,側耳傾聽。

胡斐一辨聲音,說道:“他們找到了寶藏所在,正在地下斯殺爭奪”。

他從父親遺書之中得知寶藏地點,曾進入數次,取出父母當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歸農之父的黃金小筆。

這日早晨他用小筆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

他雖知寶藏所在,但體念父母遺志,不肯發掘。

這時辨聲知向,料定寶樹等必是見財眼紅,正在互相爭奪。胡斐所料絲毫不錯,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龍門、飲馬川山寨、平通鏢局諸路人馬,為了爭奪寶物,正自殺成一團。

寶樹袖手旁觀,只是冷笑,心想且讓你們打個三敗俱傷,老僧再慢慢一個個的收拾。

周云陽與熊元獻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滾來滾去。

兩人突然間滾到了火堆之旁。

初時互欲將對方壓在火上,那知幾個打滾,險險將火頭壓熄,寶樹罵道:“壓滅了火,大多兒都凍死麼?”伸出右腳,抄到周云陽身底一挑,兩個人一齊飛了起來,騰的一聲,落在地下。

寶樹嘿嘿一笑,彎腰拿起幾根粗柴,添入火堆。

正要挺直身子,忽見火光突突跳跳,在對面冰壁上映出兩個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動。

寶樹吃了一驚,轉過身來,見山洞口並肩站著兩人。

一個臉帶嬌羞,乃是苗若蘭,另一個虯髯戟張、眼露殺氣,卻是雪山飛狐胡斐。

寶樹“啊”的一聲,右手一揚,一串鐵念珠激飛而出。

念珠初擲出似是一串,其實串著鐵珠的絲線早被他捏斷,數十顆鐵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

這是他苦練十餘年的絕技,恃以保身救命,臨敵之時從未用過,此時陡逢大敵,事勢緊迫,立施殺手。

胡斐一聲冷笑,踏上一步,擋在苗若蘭身前。

寶樹見他並無特異功夫擋避,心下大喜,暗道:“原來你裝模作樣,功夫也不過爾爾,這番可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了”。

正自得意,但見胡斐雙手衣袖倏地揮出,已將數十顆來勢奇急的鐵念珠盡行卷住,衣袖振處,嗒嗒急響,如落冰雹,鐵念珠都飛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濺。

寶數一見之下,不由得心膽俱裂,急忙倒躍,退在曹云奇身後,生怕胡斐跟著上前,大叫一聲:“不好了!”雙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個魁偉長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擲將過去。

他本意將火堆壓滅,好教胡斐瞧不見自己,那知道火堆剛得他添了乾柴,燒得正旺。

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見寶樹一上來就向自己和苗若蘭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適才所言,這和尚卑鄙貪財,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熾,立時也如那火堆一般燒了起來,一彎腰抄起了一把珠寶,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彈動。

但見珍珠、珊瑚、碧玉、瑪瑙、翡翠、寶石、貓兒眼、祖母綠、各種各樣的珍物,如雨點般往寶樹身上飛去。

每一塊寶物射到,都打得他劇痛難當。

寶樹縱高竄低,竭力閃避,但胡斐手指彈出,珍寶飛到,准頭竟是不偏半點,洞中人數不少,這些珠寶卻始終不碰到別人身上。

劉元鶴、陶百歲等見此情景,個個貼身冰壁,一動也不敢動。

寶樹初時還東西奔躍,後來足踝上連中了兩塊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來,高聲號叫,在地下滾來滾去。

他先前只愁珍寶不多,此時卻但願珍寶越少越好。

胡斐越彈手勁越重,有意避開寶樹的要害,要讓他多吃些苦頭。

眾人縮在洞角,凝神觀看,個個嚇得心驚肉跳,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蘭聽寶樹叫得淒慘,心中不忍,低聲道:“這人確是很壞,但也夠他受的了。

饒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惡務盡,何況這人正是殺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聽苗若蘭之言,突然覺得自己正處于極大幸福之中,對這世上最大的惡人,憎恨之心也登時淡了許多,當即左手一擲,掌中餘下的十餘件珍寶激飛而出,叮叮當當一陣響,盡數嵌在冰壁之中。

眾人盡皆駭然,暗道:“這些珍寶若要寶樹受用,單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橫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過去,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就不自禁的低下頭去,不敢與他目光相接。

洞中寂靜無聲。

寶樹身上雖痛,卻也不敢發出半聲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貪愛珍寶,就留在這里陪伴寶藏吧!”說著攜了苗若蘭的手,轉身便出。

眾人萬料不到他舉然肯這麼輕易罷手,個個喜出望外,但聽他二人腳步聲在隧道中逐漸遠去,各人齊聲低呼,俯身又去撿拾珠寶。

胡斐和苗若蘭來到兩塊圓岩之外。

胡斐道:“我們在這里等上一會,瞧他們出不出來。

那一個貪念稍輕,自行出來,就饒了他的性命”。

洞內各人雙手亂扒,拼命的執拾珠寶,只恨爹娘當時少生了自己兩三只手。

過了良久,突然隧道中傳來一陣郁悶的軋軋之聲,眾人初尚不解,轉念之間,個個驚得臉如土色,齊叫:“啊喲,不好啦!”“他堵死了咱們出路”。

“快跟他拼了”。

眾人情急之下,爭先恐後的擁出,奔到圓岩之後,果見那塊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處,牢牢的堵住了洞門。

洞門甚窄,在外尚有著力之處,內面卻只容得一人站立,岩面光滑,無所拉扯,這麼一堵上,過不多時,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凍結,若非外面有人來救,洞內諸人萬萬不能出來。

苗若蘭心中不忍,道:“你要他們都死在里面麼?”胡斐道:“你說,里面那一*鍪嗆萌耍牡盟蠲俊姑縟衾繼玖絲諂潰骸剛饈郎銑說湍悖也恢闌褂興欽嬲暮萌恕*

可是,你總不能把天下的壞人都殺了啊”。

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苗若蘭抬頭望著他,說道:“我知道你是好的。

我沒見你面的時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甚麼時候,我這顆心就以交了給你?”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這一聲叫得那麼自然流暢,隨隨便便得脫口而出,卻似已經叫了一輩子一般。

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張臂抱住了她。

苗若蘭伸手還抱,倚在他的懷中。

兩人摟抱在一起,但願這一刻無窮無盡。兩人這樣抱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洞口傳進來幾下腳步之聲。

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別人,別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令友別人來堵死了我們”。

手臂摟著苗若蘭不放,急步搶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見雪地里有兩人在發力奔跑,顯然便是雪峰上與自己動過手的武林豪客。

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趕跑啦”。

彎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勁,這把雪立時團得堅如鐵石。

他手臂一揮,雪團直飛過去,擊中前面一人後腰。

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來。

後面一人吃了一驚,回過頭來,一個雪團飛到,正中胸口,立時仰天摔倒。

兩人跌法不同,卻是同樣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聲道:“你甚麼時候把心交給了我?我想一定沒我早。

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苗若蘭輕聲道:“十年之前,那時候我還只七歲,我聽爹爹說你爹媽之事,心中就盡想著你。

我對自己說,若是那個可憐的孩子活在世上,我在照顧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時候別人怎樣欺侮他、虧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說甚麼才好,只是緊緊的將她摟在懷里,眼光從她肩上望去,忽見雪峰上幾個黑影,正緣著繩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們幫你爹爹截住這些歹人”。

說著足底加勁,抱著苗若蘭急奔,片刻間已到了雪峰之下。

這時兩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實地,上有幾名正急速下溜。

胡斐放下苗若蘭,雙手各握一個雪團,雙臂齊揚,峰下兩名豪客應聲倒地。

胡斐正要再擲雪團,投擊尚未著地之人,忽聽半山間有人朗聲說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攔阻”。

這兩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半山里飄將下來,洪亮清朗,正是苗人鳳的說話。

苗若蘭喜叫:“爹爹!”胡斐聽這聲音尚在百丈之外,但語音遙傳,若對其面,金面佛內力之深,卻是已所莫及,不禁大為欽佩,雙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團雙雙飛出,又中躺伏在地的兩名豪客身上,不過上次是打穴,這次卻是解穴。

那二人蠕動了幾下,撐持起來,發足狂奔而去。

但聽半空中苗人鳳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學好”。

這十二字評語,一字近似一字,只見他又瘦又長的人形緣索直下,“好”字一脫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兩人互相對視,均不說話。

但聽四下里乞乞擦擦,盡是踏雪之聲,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見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莊主。

他將一個尺來長的包裹遞給胡斐,顫聲道:“這是你媽的遺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吧”。

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熱氣從包裹傳到心中,全身不禁發抖。

苗人鳳見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蹣跚遠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結交遍于天下,也算得是個人傑,與自己二十餘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敗名裂,實是可惜。

他不知杜希孟與胡斐之母有中表之親,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來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兒,當下緩緩轉過頭來,只見女兒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雖然救了自己性命,卻玷汙了女兒清白,念及亡妻失節之事,恨不得殺盡天下輕薄無行之徒,一時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聲音道:“跟我來!”說著轉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蘭叫道:“爹,是他……”苗人奉沈默寡言,素來不喜多說一個字,也不喜多聽一個字,此時盛怒之下,更不讓女兒多說。

他見胡斐伸手去拉女兒,喝道:“好大膽!”閃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話愕氖終埔呀匙蟊畚兆。檔潰骸咐級懍粼謖舛液駝餿擻屑婦浠八怠埂*

說著向右側一座山峰一指。

那山峰雖遠不如玉筆峰那麼高聳入云,但險峻巍峨,殊不少遜。

他放開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過去。

胡斐道:“蘭妹,你爹既這般說,我就過去一會兒,你在這里等著”。

苗若蘭道:“你答應我一件事”。

胡斐道:“別說一件,就是千件萬件,也全憑你吩咐”。

苗若蘭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後兩字聲若蚊鳴,幾不得聞,低下了頭,羞不可抑。

胡斐將適才從杜希孟手里接來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聲道:“你放心。

我將我媽的遺物交于你手。

天下再沒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蘭接過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顫動,低聲道:“我自然信得過你。

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氣,若是他惱了你,甚至罵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臉上,便讓了他這一回”。

胡斐笑道:“好,我答應你”。

遠遠望去,只見苗人鳳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正自極迅捷的向山峰奔上,當下輕輕的在苗若蘭的臉頰上親了一親,提氣向苗人鳳身後跟去。

他順著雪地里的足跡,一路上山,轉了幾個彎,但覺山道愈來愈險,當下絲毫不敢大意,只怕一個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奔到後來,山壁間全是凝冰積雪,滑溜異常,竟難有下足之處,心道:“苗大俠故意選此險道,必是考較我的武功來著”。

于是展開輕功,全力施為,山道越險,他竟奔得越快。

又轉過一個彎,忽見一條瘦長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塊凸出的石上,身形襯著深藍色的天空,猶似一株枯槁得老樹,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將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

苗人鳳低沈著嗓子說道:“好,你有種跟來。

上吧!”他背向月光,臉上陰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氣,面對著這個自己生平想過幾千幾萬遍之人,一時之間竟爾沒了主意:“他是我殺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蘭的父親”。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聽平四叔說,他豪俠仗義,始終沒對不起我的爹媽”。

“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藝業,舉世無雙,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試試是他強呢還是我強?”“他苗家與我胡家累世為仇,百餘年來相斫不休,然而他不傳女兒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將這場世仇至他而解?”“適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見我與若蘭同床共被,認定我對他女兒輕薄無禮,不知能否相諒?”苗人鳳見胡斐神情粗豪,虯髯戟張,依稀是當年胡一刀的模樣,不由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為人所害,投在滄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獨生愛女,怒火上沖,左掌一揚,右拳呼的一聲,沖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

胡斐與他相距不過數尺,見他揮拳打來,勢道威猛無比,只得出掌擋架。

兩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鳳自那年與胡一刀比武以來,二十餘年來從未遇到敵手,此時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覺對方掌法精妙,內力深厚,不禁敵愾之心大增,運掌成風,連進三招。

胡斐一一拆開,到第三招上,苗人鳳掌力極猛,他雖急閃避開,但身子連幌幾幌,險險墜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讓,非給他逼得摔死不可”。

眼見苗人鳳左足飛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當即右拳左掌,齊向對方面門拍擊,這一招攻敵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這一招用的雖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

但高手比武,半點容讓不得,苗人鳳伸臂相格,使的卻是十成力。

四臂相交,咯咯兩響,胡斐只覺胸口隱隱發痛,急忙運氣相抵。

豈知苗人鳳的拳法剛猛無比,一占上風,拳勢愈來愈強,再不容敵人有喘息之機。

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開數步,避了他掌風的籠罩,然後反身再斗,但在這懸崖峭壁之處,實是無比可退,只得咬緊牙關,使出“春蠶掌法”,密密護住全身各處要害。

這“春蠶掌法”招招全是守勢,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數綿密無比,周身始終不露半點破綻。

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圍攻而大處劣勢之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守得緊密,確有一個極大不好處,一開頭即是“立于不勝之地”,名目叫做“春蠶掌法”,*肥親骷胱願浚荒芊椿鰨宦鄣腥蘇惺新凍鋈綰沃卮篤普潰舴歉謀湔品ǎ濫芽說兄剖ぁ*

苗人鳳一招緊似一招,眼見對方情勢惡劣,但不論自己如何強攻猛擊,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卻無危險,當下不顧防禦,十分力氣全用在攻堅破敵之上。

斗到酣處,苗人鳳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飛濺,一小塊射上了他左眼。

眼皮極是柔軟,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難以防備,胡斐但覺眼上劇痛,雖不敢伸手去揉,拳腳上總是一緩。

苗人鳳乘勢搶進,靠身山壁,已將胡斐逼在外檔。

此時強弱優劣之勢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穩,立時掉下山谷,苗人鳳卻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對手硬接應架。

胡斐極是機伶,卻也偏不上這個當,出手柔韌滑溜,盡力化解來勢,決不正面相接。

兩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間,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勝,現下加上許多不利之處,如何能夠持久?又斗數招,苗人鳳忽地躍起,連踢三腳。

胡斐急閃相避,但見對手第三腳踢過,雙掌齊出,直擊自己胸口。

這兩掌難以化解,自己站立之處又是無可避讓,只得也是雙掌拍出,硬接來招。

四掌相交,苗人鳳大喝一聲,勁力直透掌心。

胡斐身子一幌,急忙運勁反擊。

兩人都將畢生功力運到了掌上,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點取巧不得。

兩人氣凝丹田,四目互視,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動。

苗人鳳見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驚心:“近年來少在江湖上走動,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厲害人物!”雙腿稍彎,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將過來,然後藉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這一推本就力道強勁無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是難以抵擋,胡斐身子連幌,左足已然凌空。

但他下盤之穩,實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邊牢牢定住,宛似鐵鑄一般。

苗人鳳連催三次勁,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動,卻不能使他右足移動半分。

苗人鳳暗暗驚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曠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

他年歲尚輕,今日若不殺他,日後遇上,未必再是他敵手。

他恃強為惡,世上有誰能制?“想到此處,突然間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腳”,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單足支持,眼見他一腳踹到,無可閃避,歎道:“罷了,罷了,我今日終究命喪他手”。

危難中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餘,一個鷂子翻身,凌空下擊。

苗人鳳道:“好!”肩頭一擺,撞了出去。

胡斐雙拳打中了他肩頭,卻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懸崖,向下直墜。

胡斐慘然一笑,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我自幼孤苦,可是臨死之時得蒙蘭妹傾心,也自不枉了這一生”。

突然臂上一緊,下墜之勢登時止住,原來苗人鳳已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來,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現下饒你相報。

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了誰。

來,咱們重新打過”。

說著站在一旁,與胡斐並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無斗志,拱手說道:“晚輩不是苗大俠敵手,何必再比?苗大俠要如何處置,晚輩聽憑吩咐就是”。

苗人鳳皺眉道:“你上手有意相讓,難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鳳年老力衰,不是你對手麼?”胡斐道:“晚輩不敢”。

苗人鳳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釋與苗若蘭同床共衾,實是出于意外,決非存心輕薄,說道:“在那廂房之中……”苗人鳳聽他提及“廂房”二字,怒火大熾,劈面就是一掌。

胡斐只得接住,經過了適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讓,立時又給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為。

兩人各展平生絕藝,在山崖邊拳來腳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內功,拆了三百餘招,竟是難分勝敗。

苗人鳳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當年在滄州與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後躍開兩步,叫道:“且住!你可識得胡一刀麼?”胡斐聽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憤交集,咬牙道:“胡大俠乃前輩英雄,不幸為奸人所害。

我若有福氣能得他教誨幾句,立時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鳳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

眼前此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焉能相識?他這幾句話說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蘭兒,單憑這幾句話,我就交了他這個朋友”。

順手在山邊折下兩根堅硬的樹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將一根拋給胡斐,說道:“咱們拳腳難分高下,兵刃上再決生死”。

說著樹枝一探,左手捏了劍訣,樹枝走偏鋒刺出,使的正是天下無雙、武林絕藝的“苗家劍法”。

雖是一根小小樹枝,但刺出時勢夾勁風,又狠又准,要是給尖梢刺上了,實也與中劍無異。

胡斐見來勢厲害,那敢有絲毫怠忽,樹枝一擺,向上橫格,這一格剛中帶柔,卻是名家手法。

苗人鳳一怔,心道:“怎麼他武功與胡一刀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劍一交,後著綿綿而至,決不容他有絲毫遲疑的餘裕,但見胡斐樹刀格過,跟著提手上撩,苗人鳳揮樹劍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這一番惡斗,胡斐一生從未遇過。

他武功全是憑著父親傳下遺書修習而成,招數雖然精妙,實戰經驗畢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歲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輕力壯,精力遠過對方,是以數十招中打得難解難分。

兩人迭遇險招,但均在極危急下以巧妙招數拆開。

胡斐奮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俠果然名不虛傳,若他年輕二十歲,我早已敗了。

難怪當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當真英雄了得”。

兩人均知要憑招數上勝得對方,極是不易,但只須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這一場比拼就是勝了。

因此都是竭力要將對方逼向外圍,爭奪靠近山壁的地勢。

但兩人招招扣得緊密,只要向內緣踏進半步,立時便受對方刀劍之傷。

斗到酣處,苗人鳳使一招“黃龍轉身吐須勢”疾刺對方胸口,眼見他無處閃避,而樹刀砍在外檔,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驚,忙伸手在他樹枝上橫撥,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

苗人鳳叫了一聲:“好!”樹劍一抖。

胡斐左手手指劇痛,急忙撒手。

苗人鳳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邊堅壁給二人踏得久了,竟漸漸松裂融化,他劍勢向前,全身重量盡在後邊的左足之上,只聽喀喇一響,一塊岩石帶著冰雪,墜入下面深谷。

苗人鳳腳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驚,忙伸手去拉。

只是苗人鳳一墜之勢著實不輕,雖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帶之下,連自己也跌出崖邊。

二人不約而同的齊在空中轉身,貼向山壁,施展“壁虎游牆功”,要爬回山崖。

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無比,那“壁虎游牆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說是人,就當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

可是上去雖然不能,下墜之勢卻也緩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見再溜十餘丈,是一塊向外凸出的懸岩,如不能在這岩上停住,那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

念頭剛轉得一轉,身子已落在岩上。

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樣,當下齊使“千斤墜”功夫,牢牢定住腳步。

岩面光圓,積了冰雪更是滑溜無比,二人武功高強,一落上岩面立時定身,竟沒滑動半步。

只聽格格輕響,那數萬斤重的巨岩卻搖晃了幾下。

原來這塊巨岩橫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漸漸脫落,本就隨時都能掉下谷中,現下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夾冰紛紛下墜,巨岩越幌越是厲害。

那兩根樹枝隨人一齊跌在岩上。

苗人鳳見情勢危急異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樹枝,隨即“上步云邊摘月”,挺劍斜刺。

胡斐頭一低,彎腰避劍,也已拾起樹枝,還了一招“拜佛聽經”。

兩人這時使的全是進手招數,招招狠極險極,但聽得格格之聲越來越響,腳步難以站穩。

兩人均想:“只有將對方逼將下去,減輕岩上重量,這巨岩不致立時下墜,自己才有活命之望”。

其時生死決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間交手十餘招,苗人鳳見對方所使的刀法與胡一刀當年一模一樣,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勢禁,實無餘暇相詢,一招“返腕翼德闖帳”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

這一招劍掌齊施,要逼得對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習慣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聳。

其時月明如洗,長空一碧,月光將山壁映得一片光亮。

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猶似鏡子一般,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

胡斐看得明白,登時想起平阿四所說自己父親當年與他比武的情狀,那時母親在他背後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後放了一面明鏡,不須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當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搶了先著。

苗人鳳這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樹刀罩住。

他此時再無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與胡一刀有極深的淵源,歎道:“報應,報應!”閉目待死。胡斐舉起樹刀,一招就能將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應過苗若蘭,決不能傷她父親。

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將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難道為了相饒對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麼?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氣干云,是個大大的英雄豪傑,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這一刀不該劈將下去;但若不劈,自己決無活命之望,自己甫當壯年,豈肯便死?倘若殺了他吧,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要是終生避開她不再相見,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時胡斐萬分為難,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

他不願傷了對方,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俠烈重意之士,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無躊躇。

但一個人再慷慨豪邁,卻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

當此之際,要下這決斷實是千難萬難……苗若蘭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見二人歸來,當下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

只見包裹是幾件嬰兒衣衫,一雙嬰兒鞋子,還有一塊黃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繡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個黑字,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嬰兒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萬種,不禁癡了。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