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複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 (下)

昨晚臨睡之時,韋小寶見只余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這門拼湊功夫,每拼起一片,余下來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兩天最是艱難,一個時辰之中,未必能找到兩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後來便進展迅速了。他料想雙兒已將全圖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讓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幾只湖州粽子給我吃。”雙兒搖頭道:“不是。” 韋小寶道:“你在地下撿到了一件寶貝?”雙兒道:“不是。”韋小寶道:“你義兄從廣東帶了好東西來送給你?”雙兒道:“不是,路這麼遠,怎會送東西來啊。”韋小寶道:“莊家三少奶捎了信來?”雙兒搖搖頭,眉頭微蹙,輕聲道:“沒有。莊家三少奶她們不知好不好,我常常想著。”韋小寶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雙兒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韋小寶道:“是哪一天?”雙兒道:“是九月十……”忽然臉上一紅,道:“我忘記了。”韋小寶道:“你騙人,自己生日怎會忘記了?對了,對了。一定是這個,你在少林寺的那個老和尚朋友瞧你來啦。”雙兒噗哧一笑,連連搖頭,說道:“相公說話真是好笑,我有甚麼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 韋小寶搔搔頭皮,沉吟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這可難猜了。我本來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圖樣呢?不過昨晚見到還有二三百片沒拼起,最快也總得再有五六天時光。”雙兒雙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韋小寶搖頭道:“你騙人,我才不信。”雙兒道:“相公,你來瞧瞧,這是甚麼?” 韋小寶跟著她走到桌邊,只見桌上大白布上釘滿了幾千枚繡花針,幾千塊碎片已拼成一幅完整無缺的大地圖,難得的是幾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沒多出一片,也沒少了一片。 韋小寶大叫一聲,反手將雙兒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說著向她嘴上吻去。雙兒羞得滿臉通紅,頭一側,韋小寶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雙兒只覺全身酸軟,驚叫:“不,不要!” 韋小寶笑著放開了她,拉著她手,和她並肩看那圖形,不住口的嘖嘖稱贊,說道:“雙兒,若不是你幫我辦這件事,要是我自己來干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個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雙兒道:“你有多少大事要辦,那有時光做這種笨功夫?”韋小寶道:“啊喲,這是笨功夫麼?這是天下最聰明的功夫了。”雙兒聽他稱贊,甚是開心。 韋小寶指著圖形,說道:“這是高山,這是大河。”指著一條大河轉彎處聚在一起的八個顏色小圈,說道:“全幅地圖都是墨筆畫的,這八個小圈卻有紅、有白、有黃、有藍,還有黃圈鑲紅邊兒的。啊,是了,這是滿洲人的八旗。這八個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甚麼山,河是甚麼河。” 雙兒取出一疊薄棉紙來,一共三十幾張,每一張上都寫了彎彎曲曲的滿洲文字,交給韋小寶。韋小寶道:“這是甚麼?是誰寫的?”雙兒道:“是我寫的。”韋小寶又驚又喜,道:“原來你識得滿洲字,前幾天還騙我呢。”說著張開雙臂,作勢要抱。雙兒急忙逃開,笑道:“沒騙你,我不識滿洲字,這是將薄紙印在圖上,一筆一劃印著寫的。” 韋小寶喜道:“妙計,妙計。我拿去叫滿洲師爺認了出來,注上咱們的中國字,就知道圖中寫的是甚麼了。好雙兒,寶貝雙兒,你真細心,知道這圖關系重大,把滿洲字分成幾十張紙來寫。我去分別問人,就不會泄漏了機密。” 雙兒微笑道:“好相公,聰明相公,你一見就猜到我的用意。” 韋小寶笑道:“大功告戍,親個嘴兒。”雙兒一聽,反身一躍,逃出了房外。韋小寶來到廳上,吩咐親兵去叫了驍騎營中的一名滿洲筆帖式來,取出一張棉紙,問他那幾個滿洲字是甚麼意思。 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這‘額爾古納河’、‘精奇里江’、‘呼瑪爾窩集山’,都是咱們關外滿洲的地名。”韋小寶道:“甚麼嘰哩咕嚕江,呼你媽的山,這樣難聽。”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額爾古納河、精奇里江、呼瑪爾窩集山,都是咱們滿洲的大山大江。”韋小寶問:“那在甚麼地方?”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是在關外極北之地。” 韋小寶心下暗喜:“是了,這果然是滿洲人藏寶的所在。他們把金銀珠寶搬到關外,定然要藏得越遠越好。”說道:“你把這些唏哩呼嚕江、呼你媽的山的名字,都用漢字寫了出來。”那筆帖式依言寫了。 韋小寶又取出一張棉紙,問道:“這又是甚麼江、甚麼山了?”那筆帖式道:“回都統大人: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爾山、阿穆爾河。”韋小寶道:“他媽的,越來越奇啦!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麼希你媽的河,甚麼阿媽兒、阿爸兒的。” 那筆帖式滿臉惶恐,請了個安,說道:“卑職不敢胡說八道,在滿洲話里,那是另有意思的。”韋小寶道:“好,你把阿媽兒、阿爸兒,還有希你媽的河,都用漢字注在這紙上。回頭我還得去問問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說。”那筆帖式道:“是,是。卑職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跟都統大人胡說。”韋小寶道:“哈,你有天大膽子麼?”那筆帖式道:“不,不,卑職膽小如鼠。”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來人哪,拿五十兩銀子,賞給這個膽小如鼠的朋友。喂,這些希你媽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說了,給我一知道,立即追還你五十兩銀子,連本帶利,一共是一百五十兩銀子。” 那筆帖式大喜過望,他一個月餉銀,也不過十二兩銀子,都統大人這一賞就是五十兩,忙請安道謝,連稱:“卑職決不敢亂說。”心想:“本錢五十兩,利息卻要一百兩。我的媽啊,好重的利息,殺了頭我也還不起。” 數日之間,韋小寶已問明了七八十個地名,拿去複在圖上一看。原來那八個四色小圈,是在黑龍江之北,正當阿穆爾河和黑龍江合流之處,在呼瑪爾窩集山正北,阿穆爾山西北。八個小圈之間寫著兩個黃色滿洲字,譯成漢字,乃是“鹿鼎山”三字。 韋小寶把圖形和地名牢記在心,要雙兒也幫著記住,心想這些碎皮片要是給人搶了去,不免泄露秘密,於是投入火爐,一把燒了。見到火光熊能升起,心頭說不出的愉悅。尋思:“師父要我分成數包,分別埋在不同的地方,說不定仍會給人盜了去。現下藏在我心里,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不到這幅地圖啦。不過這顆心,自然是挖不得的。”一轉頭,見火光照在雙兒臉上,紅撲撲的甚是嬌豔,心下大贊:“我的小雙兒可美得緊哪。”雙兒給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頭,韋小寶道:“好雙兒,咱們圖兒也拼起啦,地名也查到啦,甚麼希你媽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記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忙跳起身來,笑道:“不,不,沒……沒有。”韋小寶道:“怎麼還沒有?”雙兒笑著奪門而出,說道:“我不知道。” 韋小寶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見一名親兵匆匆進來,說道:“啟稟都統:皇上傳召,要你快去。”韋小寶向雙兒做個鬼臉,出門來到宮中。 只見宮門口已排了鹵簿,康熙的車駕正從宮中出來。韋小寶繞到儀仗之後,跪在道旁磕頭,康熙見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國人試炮去。”韋小寶喜道:“好極了,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來到左安門內的龍潭炮廠,南懷仁和湯若望已遠遠跪在道旁迎駕。康熙道:“起來,起來,大炮在哪里?”南懷仁道:“回聖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請聖上移駕禦覽。”康熙道:“好!”從車中出來,侍衛前後擁護,出了左安門,只見三尊大炮並排而列。 康熙走近前去,見三門大炮閃閃發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輪、承軸等等無不造得極是結實,心下甚喜,說道:“很好,咱們就試放幾炮。”南懷仁親自在炮筒里倒入火藥,用鐵條樁實,拿起一枚炮彈,裝入炮筒,轉身道:“回皇上: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靶子已安在那邊。”康熙順著他手指望去,見遠處約莫一里半以外,有十個土墩並列,點頭道:“好,你放罷。”南懷仁道:“恭請皇上移駕十丈以外,以策萬全。”康熙微微一笑,退了開去。 韋小寶自告奮勇,道:“這第一炮,讓奴才來放罷。”康熙點點頭。韋小寶走到大炮之旁,向南懷仁道:“外國老兄,你來瞄准,我來點火。”南懷仁已校准了炮口高低,這時再核校一次。韋小寶接過火把,點燃炮上藥線,急忙眺開,丟開火把,雙手緊緊塞住耳朵。” 只見火光一閃,轟的一聲大響,黑煙獼漫,跟著遠處一個土墩炸了開來,一個火柱升天而起。原來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彈落下,立時燃燒,更顯得威勢驚人。 眾軍土齊聲歡呼,向著康熙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尊大炮輪流施放,一共開了十炮,打中了七個土墩,只三個土墩偏了少些沒打中。 康熙十分喜歡,對南懷仁和湯若望大加獎勉,當即升南懷仁為欽天監監正。湯若望原為太常寺卿加通政使,號“通玄教師”,在鼇拜手中被革,康熙下旨恢複原官,改號“通微教師”。康熙名叫玄燁,“玄”字為了避諱不能再用。三門大炮賜名為“神武大炮”。 回到宮中,康熙把韋小寶叫進書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們日夜開工,造他幾百門神武大炮,一字排開,對准了吳三桂這老小子轟他媽的,你說他還造不造得成反?”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本來就算沒神武大炮,吳三桂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來。只不過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龍添翼了。”他本要說“如虎添翼”,但轉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這句話太沒學問。飛龍在天,又用得著甚麼翼?”韋小寶笑道:“是,是。可見就算沒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吳三桂。” 康熙笑道:“你總有得說的。”眉頭一皺,道:“說到這里,我可想到一件事來。吳三桂跟蒙古、西藏、羅刹國勾結,還有一個神龍教。那個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後,就是神龍教派來穢亂宮禁的,是不是?”韋小寶道:“正是。”康熙道:“這叛逆若不擒來千刀萬剮,如何得報母後被害之恨、太後被囚之辱?”說到這里,咬牙切齒,甚是氣憤。 韋小寶心想:“皇帝這話,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的瘦頭陀在一起,這時候不知是在哪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躊躇,不敢接口。 康熙果然說道:“小桂子,這件事萬分機密,除了派你去辦之外,可不能派別人。” 韋小寶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哪里?她那個奸夫一團肉球,看來會使妖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果躲到了荒山野嶺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過也有線索可尋。你帶領人馬,先去將神龍邪教剿滅了,把那些邪教的黨羽抓來,一一拷問,多半便會查得出老婊子的下落。”見韋小寶有為難之色,說道:“我也知道這件事猶如大海撈針,很不易辦。不過你一來能干,二來是員大大的福將,別人辦來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里,往往便馬到成功。我也不限你時日,先派你到關外去辦幾件事。你到了關外,在奉天調動人馬,俟機去破神龍島。” 韋小寶心想:“皇帝在拍我馬屁了。這件事不答應也不成了。”說道:“奴才的福氣,都是皇上賜的。皇上對我特別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這次又托賴皇上洪福,把老婊子擒來。” 康熙聽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頭,說道:“報仇雪恨雖是大事,但比之國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務,還是攻破神龍島。小桂子,關外是我大清龍興發祥之地,神龍教在旁虎視眈眈,倘若跟羅刹人聯手,占了關外,大清便沒了根本。你破得神龍島,好比是斬斷了羅刹國人伸出來的五根手指。” 韋小寶笑道:“正是。”突然提高聲音叫道:“啊羅嗚!古嚕呼!”提起右手,不住亂甩。康熙笑問:“干甚麼?”韋小寶道:“羅刹國斷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羅刹話。”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升你為一等子爵,再賞你個‘巴圖魯’的稱號,調動奉天駐防兵馬,撲滅神龍島反叛。” 韋小寶跪下謝恩,說道:“奴才的官兒做得越大,福份越大。” 康熙道:“這件事不可大張旗鼓,以防吳三桂、尚可喜他們得知訊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須得神不知、鬼不覺,突然之間將神龍教滅了。這樣罷,我明兒派你為欽差大臣,去長白山祭天。長白山是我愛新覺羅家遠祖降生的聖地,我派你去祭祀,誰也不會疑心。”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神龍教教主壽與蟲齊。”康熙問道:“甚麼壽與蟲齊?”韋小寶道:“那教主的壽命不過跟小蟲兒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著頭皮應承了這件事,可是想到神龍教洪教主武功卓絕,教中高手如云,自己帶一批只會掄刀射箭的兵馬去攻打神龍島,韋小寶多半是“壽與蟲齊”。 出得宮來,悶悶不樂,忽然轉念:“神龍島老子是決計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犯不著為他去在送性命。我這官兒做到盡頭啦,不如到了關外之後,乘機到黑龍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寶藏,發他一筆大財,再悄悄到云南去,把阿珂娶到了手,從此躲將起來,每天賭錢聽戲,豈不逍遙快樂?”言念及此,煩惱稍減,心想:“臨陣脫逃,雖然說來臉上無光,有負小玄子重托,可是性命交關之事,豈是開得玩笑的?掘了寶藏之後,不再挖斷滿洲人的龍脈,也就很對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頒下旨意,升了韋小寶的官,又派他去長白山祭天。 散朝之後,王公大臣紛紛道賀。索額圖與他交情與眾不同,特到子爵府敘話,見他有些意興闌珊,說道:“兄弟,去長白山祭天,當然不是怎麼的肥缺,比之到云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那是天差地遠了,也難怪你沒甚麼興致。” 韋小寶道:“不瞞大哥說,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關外冰天雪地,這會兒已經冷得發抖,今兒晚非燒旺了火爐,好好來烤一下不可。” 索額圖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擔心,我回頭送一件火貂大氅來,給兄弟禦寒。暖轎之中加幾只炭盆,就不怎麼冷了。兄弟,派差到關外,生發還是有的。” 韋小寶道:“原來這遼東凍脫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發財,倒要向大哥請教。”索額圖道:“我們遼東地方,有三件寶貝……”韋小寶道:“好啊,有三件寶貝,取得一件來,也就花差花差了。”索額圖笑道:“我們遼東有一句話,兄弟聽見過沒有?那叫做‘關東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韋小寶道:“這倒沒聽見過。人參和貂皮,都是貴重的物事。那烏拉草,又是甚麼寶貝了?”索額圖道:“那烏拉草是苦哈哈的寶貝。關東一到冬季,天寒地凍,窮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轎,倘若凍掉了一雙腳,有誰給韋兄弟來抬轎子啊?烏拉草關東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來曬干了,搗得稀爛,塞在鞋子里,那就暖和得緊。”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烏拉草這一寶,咱們是用不著的。人參卻不妨挑他幾十擔,貂皮也提他幾千張回來,至愛親朋,也可分分。”索額圖哈哈大笑。 正說話間,親兵來報,說是福建水師提督施琅來拜。韋小寶登時想起那日鄭克爽說過的話來,說他是武夷派的高手,曾教過鄭克爽武功,後來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臉上變色,心想這姓施的莫非受鄭克爽之托,來跟自己為難,馮錫范如此凶悍厲害,這姓施的也決非甚麼好相與,對親兵道:“他來干甚麼?我不要見。”那親兵答應了,出去辭客。韋小寶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親兵道:“快傳阿三、阿六兩人來。”阿三,阿六是胖頭陀和陸高軒的假名。 索額圖笑道:“施靖海跟韋兄弟的交情怎樣?”韋小寶心神不定,問道:“施……施靖甚麼?”索額圖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將軍,韋兄弟跟他不熟嗎?”韋小寶搖頭道:“從來沒見過。” 說話間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到來,站在身後。韋小寶有這兩大高手相護,略覺放心。 親兵回進內廳,捧著一只盤子,說道:“施將軍送給子爵大人的禮物。”韋小寶見盤中放著一只開了蓋的錦盒,盒里是一只白玉碗,碗中刻著幾行字。玉碗純淨溫潤,玉質極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禮給我,那麼不是來對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額圖笑道:“這份禮可不輕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韋小寶問道:“怎麼?”索額圖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諱,還有‘加官晉爵’四字,下面刻著‘眷晚生施琅敬贈’。”韋小寶沉吟道:“這人跟我素不相識,如此客氣,定是不懷好意。” 索額圖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過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灣,為父母妻兒報仇。這些年來,老是纏著我們,要我們向皇上進言,為了這件事,花的銀子沒二十萬,也有十五萬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駕前的第一位大紅人,自然要來鑽這門路。” 韋小寶心中一寬,說道:“原來如此。他為甚麼非打台灣不可?”索額圖道:“老施本來是鄭成功部下大將,後來鄭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卻給他逃走了,鄭成功氣不過,將他的父母妻兒都……”說著右掌向左揮動,作個殺頭的姿勢,又道:“這人打水戰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後,曾跟鄭成功打過一仗,居然將鄭成功打敗了。” 韋小寶伸伸舌頭,說道:“連鄭成功這樣的英雄豪傑,也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倒不可不見。”對親兵道:“施將軍倘若沒走,跟他說,我這就出去。”向索額圖道:“大哥,咱們一起去見他罷。”他雖有胖陸二人保護,對這施琅總是心存畏懼。索額圖是朝中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諒來施琅不敢貿然動粗。索額圖笑著點頭,兩人攜手走進大廳。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張椅上,聽到靴聲,便即站起,見兩人從內堂出來,當即搶上幾步,請下安去,朗聲道:“索大人,韋大人,卑職施琅參見。”韋小寶拱手還禮,笑道:“不敢當。你是將軍,我只是個小小都統,怎地行起這個禮來?請坐,請坐,大家別客氣。” 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韋大人如此謙下,令人好生佩服。韋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職高得多,何況韋大人少年早發,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間的事,不出十年,韋大人必定封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倘若真有這一日,那要多謝你的金口了。” 索額圖笑道:“老施,在北京這幾年,可學會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來北京之時,動不動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職是粗魯武夫,不懂規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現下卑職已痛改前非。”索額圖笑道:“你甚麼都學乖了,居然知道韋大人是皇上駕前第一位紅官兒,走他的門路,可勝於去求懇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的向兩人請了個安,說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職永感恩德。” 韋小寶打量施琅,見他五十左右年紀,筋骨結實,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顏樵悴,頗有風塵之色,說道:“施將軍給我那只玉碗,可名貴得很了,就只一樁不好。”施琅頗為惶恐,站起身來,說道:“卑職胡塗,不知那只玉碗中有甚麼岔子,請大人指點。”韋小寶笑道:“岔子是沒有,就是太過名貴,吃飯的時候捧在手里,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打碎了飯碗,哈哈,哈哈。”索額圖哈哈大笑。施琅陪著干笑了幾聲。 韋小寶問道:“施將軍幾時來北京的?”施琅道:“卑職到北京來,已整整三年了。”韋小寶奇道:“施將軍是福建水師提督,不去福建帶兵,卻在北京玩兒,那為甚麼?啊,我知道啦,施將軍定是在北京堂子里有了相好的姐兒,不舍得回去了。” 施琅道:“韋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職來京,垂詢平台灣的方略,卑職說話胡塗,應對失旨,皇上一直沒吩咐下來。卑職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台灣。你說話就算不中聽,只要當真有辦法,皇上必可原諒,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額圖先前的說話,又想:“這人立過不少功勞,想是十分驕傲,皇上召他來京,他就甚麼都不賣帳,一定得罪了不少權要,以致許多人故意跟他為難。”笑道:“皇上英明之極,要施將軍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時辰未到,著急也是無用。” 施琅站起身來,說道:“今日得蒙韋大人指點,茅塞頓開,卑職這三年來,一直心中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來皇上另有深意,卑職這就安心得多了。韋大人這番開導,真是恩德無量。卑職今日回去,飯也吃得下了,覺也睡得著了。” 韋小寶善於拍馬,對別人的諂諛也不會當真,但聽人奉承,畢竟開心,說道:“皇上曾說,一個人太驕傲了,就不中用,須得挫折一下他的驕氣。別說皇上沒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軍,將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施琅連聲稱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額圖捋了捋胡子,說道:“是啊,韋爵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這只玉碗若不是又車又磨,只是一塊粗糙石頭,有甚麼用?”施琅應道:“是,是。” 韋小寶道:“施將軍,請坐。聽說你從前在鄭成功部下,為了甚麼事跟他鬧翻的啊?”施琅道:“回大人的話:卑職本來是鄭成功之父鄭芝龍的部下,後來撥歸鄭成功統屬。鄭成功稱兵造反,卑職見事不明,胡里胡塗的,也就跟著統帥辦事。”韋小寶道:“嗯,你反清複……”他本想說“你反清複明,原也是應當的”,他平時跟天地會的弟兄們在一起,說順了口,險些兒漏了出來,幸好及時縮住,忙道:“後來怎樣?” 施琅道:“那一年鄭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廈門,大清兵忽施奇襲,攻克廈門。鄭成功進退無路,十分狼狽。卑職罪該萬死,不明白該當效忠王師,竟帶兵又將廈門從大清兵手中奪了過去。”韋小寶道:“你這可給鄭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當時鄭成功也升了卑職的官,賞賜了不少東西,可是後來為了一件小事,卻鬧翻了。”韋小寶問道:“那是甚麼事?” 施琅道:“卑職屬下有一名小校,卑職派他去打探軍情。不料這人又怕死又偷懶,出去在荒山里睡了幾天,就回來胡說八道一番:我聽他說得不大對頭,仔細一問,查明了真相,就吩咐關了起來,第二天斬首。不料這小校狡猾得緊,半夜里逃了出去,逃到鄭成功府中,向鄭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訴,說我冤枉了他。董夫人心腸軟,派人向我說情,要我饒了這小校,說甚麼用人之際,不可擅殺部屬,以免士卒寒心。” 韋小寶聽他說到董夫人,想起陳近南的話來,這董夫人喜歡次孫克爽,幾次三番要改立他為世子,不由得怒氣勃發,罵道:“這老婊子,軍中之事,她婦道人家懂得甚麼?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敗在這種老婊子手里。部將犯了軍法倘若不斬,人人都犯軍法了,那還能帶兵打仗麼?這老婊子胡塗透頂,就知道喜歡小白臉。” 施琅萬料不到他聽到這件事會如此憤慨,登時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說道:“韋大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您也是帶慣兵的,知道軍法如山,克敵制勝,全仗著號令嚴明。”韋小寶道:“老婊子的話,你不用理,那個甚麼小校老校,抓過來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卑職當時的想法,跟韋大人一模一樣。我對董夫人派來的人說,姓施的是國姓爺的部將,只奉國姓爺的將令。我意思是說,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將,可不奉夫人的將令。”韋小寶氣忿忿的道:“是極,誰做了老婊子的部將,那可倒足大黴了。”索額圖和施琅聽他大罵董夫人為“老婊子”,都覺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惱了卑職的話,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親兵,還叫人傳話來說,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來殺了。也是卑職一時忍不下這口氣,親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韋小寶鼓掌大贊:“殺得好,殺得妙!殺得乾淨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職殺了這小校,自知闖了禍,便去向鄭成功謝罪,我想我立過大功,部屬犯了軍法,殺他並沒有錯。可是鄭成功聽了婦人之言,說我犯上不敬,當即將我扣押起來,我想國姓爺英雄慷慨,一時之氣,關了我幾天,也就算了。哪知過了多時,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給拿了,送到牢里來。這一來我才知大事不妙,鄭成功要殺我的頭,乘著監守之人疏忽,逃了出來。過不多時,就得到訊息,鄭成功將我全家殺得一個不留。” 韋小寶搖頭歎息,連稱:“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 施琅咬牙切齒的道:“鄭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對惜鄭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難以得報,卑職立下重誓,總有一天,也要把鄭家全家一一個個殺得干乾淨淨。” 韋小寶早知鄭成功海外為王,是個大大的英雄,但聽得施琅要殺鄭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對頭鄭克爽在內,益覺志同道合,連連點頭,說道:“該殺,該殺!你不報此仇,不是英雄好漢。” 施琅自從給康熙召來北京之後,只見到皇帝一次,從此便在北京投閑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師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將軍。但在北京領一份干餉,無職無權,比之順天府衙門中一個小小公差的威勢尚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漢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這三年之中,他過不了幾天便到兵部去打個轉。送禮運動,錢是花得不少,曆年來宦囊所積,都已填在北京官場這無底洞里,但皇帝既不再召見,回任福建的上諭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來,兵部衙門一聽到施琅的名字就頭痛,他手頭已緊,沒錢送禮,誰也不再理他。此刻聽得韋小寶言語和他十分投機,登覺回任福建有望,臉上滿足興奮之色。 索額圖道:“施將軍,鄭成功殺你全家,確是不該。不過你也由此而因禍得福,棄暗投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還在台灣抗拒王師,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說得是。” 韋小寶問道:“鄭成功殺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誠了?” 施琅道:“是。先帝恩重如山,卑職起義投誠,先帝派我在福建辦事。卑職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立了些微功,升為福建同安副將。恰好鄭成功率兵來攻,卑職跟他拼命,仗著先帝洪福,大獲全勝。先帝大恩,升我為同安總兵。後來攻克了廈門、金門和梧嶼。又聯合一批紅毛兵,坐了夾板船,用了洋槍洋炮,把鄭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職為福建水師提督,又加了靖海將軍的頭銜。其實卑職功勞是半分也沒有的,一來是我大清皇上福份大,二來是朝中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韋小寶微笑道:“你從前在鄭成功軍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幾場硬仗,台灣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來問攻台的方略,你怎麼說了?” 施琅道:“卑職啟秦皇上:台灣孤懸海外,易守難攻。台灣將士,又都是當年跟隨鄭成功的百戰精兵。如要攻台,統兵官須得事權統一,內無摯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韋小寶道:“你說要獨當一面,讓你一個人來發號施令?”施琅道:“卑職不敢如此狂妄。不過攻打台灣,須得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京師與福建相去數千里,遇有攻台良機,上奏請示,待得朝中批示下來,說不定時機已失。台灣諸將別人也就罷了,有一個陳永華足智多謀,又有一個劉國軒驍勇善戰,實是大大的勁敵,倘若貿然出兵,難有必勝把握。” 韋小寶點頭道:“那也說得是。皇上英明之極,不會怪你這些話說得不對。你又說了些甚麼?”施琅道:“皇上又垂詢攻台方略。卑職回奏說:台灣雖然兵精,畢竟為數不多。大清攻台,該當雙管齊下。第一步是用間,使得他們內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謠言,說道陳永華有廢主自立之心,要和劉國軒兩人陰謀篡位。鄭經疑心一起,說不定就此殺了陳劉二人;就算不殺,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權柄,陳劉二人,一相一將,那是台灣的兩根柱子,能夠二人齊去,當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個也是獨木難支大廈了。” 韋小寶暗暗心驚:“他媽的,你想害我師父。”問道:“還有個‘一劍無血’馮錫范呢?” 施琅大為驚奇,說道:“韋大人居然連馮錫范也知道。”韋小寶道:“我是聽皇上閑談時說起過的。皇上於台灣的內情可清楚啦!皇上說,董夫人喜歡小白臉孫子鄭克爽,不喜歡世子鄭克臧,要兒子改立世子,可是鄭經不肯。可有這件事?”施琅又驚又佩,說道:“聖天子聰明智慧,曠古少有,居於深宮之中,明見萬里之外。皇上這話,半點不錯。” 韋小寶道:“你說攻打台灣,有兩條法子,一條是用計害死陳永華和劉國軒,另一條是甚麼啊?”施琅道:“另一條就是水師進攻了。單攻一路,不易成功,須得三路齊攻。北攻雞籠港,中攻台灣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陸而立定了腳根,台灣人心一亂,那就勢如破竹了。” 韋小寶道:“統帶水師,海上打仗,你倒內行得很。”施琅道:“卑職一生都在水師,熟識海戰。”韋小寶心念一動,尋思:“這人要去殺姓鄭的一家,干掉了鄭克爽這小子,倒也不錯。不過鄭成功是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殺了他全家,可說不過去。何況他攻台灣,就是要害我師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戰,派他去干這件事,倒是一舉兩得。”轉頭問索額圖:“大哥,你以為這件事該當怎麼辦?” 索額圖道:“皇上英明,高瞻遠矚,算無遺策,咱們做奴才的,一切聽皇上吩咐辦事就是了。”韋小寶心想:“你倒滑頭得很,不肯擔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長隨高聲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禮,辭了出去。索額圖說了會閑話,也即辭去。 韋小寶進宮去見皇帝,稟告施琅欲攻台灣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台灣,這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這人急於立功報仇,輕舉妄動,反而讓台灣有了戒備,因此一直留著他在北京。” 韋小寶登時恍然大悟,說道:“對,對!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戰船,操演兵馬,搞了個打草驚蛇。咱們攻台灣,定要神不知,鬼不覺,人人以為不打,卻忽然打了,打那姓鄭的小子一個手忙腳亂。” 康熙微笑道:“用兵虛實之道,正該如此。再說,遣將不如激將,我留施琅在京,讓他全身力氣沒處使,悶他個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奮力效命,不敢偷懶了。” 韋小寶道:“皇上這條計策,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奴才看過一出《定軍山》的戲,諸葛亮激得老黃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斬了那個春夏秋冬甚麼的大花面。”康熙微笑道:“夏侯淵。”韋小寶道:“是,是。皇上記性真好,看過了戲,連大花面的名字也記得。”康熙笑道:“這大花面的名字,書上寫得有的。施琅送了甚麼禮物給你?” 韋小寶奇道:“皇上甚麼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我可不大喜歡。”康熙問道:“玉碗有甚麼不好?”韋小寶道:“玉碗雖然珍貴,可是一打就爛。奴才跟著皇上辦事,雙手捧的是一只千年打不爛、萬年不生鏽的金飯碗,那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個主意,請皇上瞧著,能不能辦?”康熙道:“甚麼主意?”韋小寶道:“那施琅說道他統帶水師,很會打海戰……”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聰明得很,你就帶他去遼東,派他去打神龍島。” 韋小寶心下駭然,瞪視著康熙,過了半晌.說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麼奴才心中想的主意還沒說出口,皇上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馬屁拍得夠了。小桂子,這法子大妙。我本在擔心,你去攻打神龍島,不知能不能成功。這施琅是個打海戰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龍島操練操練,不過事先可不能泄漏了風聲。”韋小寶忙道:“是,是。” 康熙當即派人去傳了施琅來,對他說道:“朕派韋小寶去長白山祭天,他一力舉薦,說你辦事能干,要帶你同去,朕將就聽著,也不怎麼相信。” 韋小寶暗暗好笑:“諸葛亮在激老黃忠了。” 施琅連連磕頭,說道:“臣跟著韋都統去辦事。一定盡忠效命,奮不顧身,以報皇上天恩。”康熙道:“這一次是先試你一試,倘若果然可用,將來再派你去辦別的事。”施琅大喜,磕頭道:“皇上天恩浩蕩。”康熙道:“此事機密,除了韋小寶一人之外,朝中無人得知。你一切遵從韋小寶的差遣便是,這就下去罷。” 施琅磕了頭,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韋都統待你不錯,你打一只大大的金飯碗送他罷。”施琅答應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見天顏甚喜,料想決計不是壞事。 韋小寶回到子爵府時,見施琅已等在門口,說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話。韋小寶笑道:“施將軍,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請你在我營中,做一個小小參領,以防外人知覺。”施琅大喜,說道:“一切遵從都統大人吩咐。”他知韋小寶派他的職司越小,越加當他是自己人,將來飛黃騰達的機會越多,如果派他當個親兵,那是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職打造一只金飯碗奉呈者都統。不知都統大人喜歡甚麼款式,卑職好監督高手匠人連夜趕著打造。”韋小寶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論甚麼款式,咱們做奴才的雙手捧著金飯碗吃飯,心中都感激皇恩浩蕩。”施琅連聲稱是。 韋小寶心想:“老子中想逃之夭夭,辭官不干了。現下找到了你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個同歸於盡,哥兒倆壽與蟲齊。” 施琅去後,韋小寶去把李力士、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等天地會兄弟叫來,將經過情形詳細說了。李力士道:“這姓施的賊子反叛國姓爺,又要攻打台灣,陷害總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韋香主手里,咱們怎生擺布他才好?”韋小寶道:“神龍教勾結吳三桂和羅刹國,現下皇帝派我領施琅去剿神龍教,讓這姓施的跟神龍教打個昏天黑地,兩敗俱傷,咱們再來個漁翁得利。”眾人齊聲贊好。 韋小寶道:“這姓施的精明能干,我要靠他打神龍島,可不能先將他殺了。眾位哥哥須得小心,別讓他瞧出破綻來。”高彥超道:“我們都扮作驍騎營的韃子,平日少跟他見面,就算見到,諒他也不敢得罪韃子。” 次日下午,施琅摔著一只錦盒,到子爵府來求見。韋小寶打開錦盒,果然是一只大大的金飯碗,怕不有六七兩重。施琅道:“卑職本該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統大人用起來不方便。”韋小寶左手將金飯碗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已夠重了,施將軍,這許多字寫的是甚麼哪?”施琅道:“中間四個大字,是‘公忠體國’。上面這行小字是:‘欽賜領內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旗都統、賜穿黃馬褂、巴魯圖勇號、一等子爵韋小寶。’下面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將軍施琅奉旨監造’。”韋小寶甚喜,笑道:“這可當真多謝了。”心道:“是啊,我的金飯碗是皇上賜的,你能給我甚麼金飯碗了?這老施倒也不是笨蛋。” 過得兩日康熙頒下上諭,命韋小寶帶同十門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遼東灣北上,先祭遼海,再登陸遼東,到長白山放炮祭天。 韋小寶接了上諭,心想這次是去攻打神龍數,胖頭陀和陸高軒可不能帶,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率領驍騎營人馬,來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欽差大臣,或恭謹逾恒,馬屁十足;或奉承得體,恰到好處,惟有一個大胡子武官卻神色傲慢,行禮之時顯是敷衍了事,渾不將韋小寶瞧在眼里。韋小寶大怒,立時便要發作,轉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這次一切要辦得十分隱秘,不行多生事端,惹人談論,你瞧不起我,難道老子就瞧得起你這大胡子了?咱哥兒倆來比比,誰做的官大些?”跟著有個官兒大贊他手刃鼇拜的英雄事跡,韋小寶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胡子了。 當晚韋小寶將天津水師營總兵請來,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師營總兵叫黃甫,見密旨中吩咐他帶領水師營官兵船只,聽由欽差大臣指揮.干辦軍情要務,接旨後躬身聽訓:韋小寶問了水師營的官兵人數,船只多少,便傳施琅到來,要他和黃甫計議出海之事,自到後營,去和眾兵將推牌九賭錢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師營辦了糧食、清水、彈藥、弓箭等物上船,韋小寶率領水師營及驍騎營官兵,大戰船十艘,二號戰船三十八艘,出海揚帆而去。 離了大沽,來到海上,韋小寶才宣示聖旨,此行是去剿滅神龍島,上下官兵務須用命,成功之後,各有升賞。眾官兵眼見己方人多勢眾,欽差大臣又帶有十門西洋大炮,那神龍島不過是一群海盜盤踞之地,大炮轟得幾炮,海盜還不打個猜光,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當下人人歡呼,精神百倍。 韋小寶坐在主艦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龍島是給方怡騙去的,這姑娘雖然狡猾,但那幾日在海上共處的溫柔滋味,此時追憶,大是神往,尋思:“一到島邊,倘若大炮亂轟,將神龍教的教眾先轟死大半,幾千官兵一湧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敵不住。只不過這樣一來,說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轟死了,這可大大的不妙。就算不死,轟掉了一條手臂甚麼的,也可惜得很。”他本來害怕洪教主,只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幾十艘大戰船在海上揚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門神武大炮,這一仗有勝無敗,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無恙,又須滅了神龍教,那才兩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來,問他攻島之計。 施琅打開手中帶著的卷宗,取出一張大地圖來,攤在桌上,指著海中的一個小島,說道:“這是神龍島。” 韋小寶見神龍島上已畫了個紅圈,三個紅色的箭頭分從北、東、南三方指向紅圈,大為佩服,說道:“原來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龍島的計策。我是離了大沽之後,才頒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預備好了海圖?”施琅道:“卑職聽說大人是要從大沽經海道前赴遼東,是以預備了這一帶的海圖,卑職一向喜歡海上生涯,海圖是看慣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看來咱們這一戰定是旗開得勝,船到成功。” 施琅道:“那是托賴皇上的聖德,韋大人的威望。依卑職的淺見,咱們分兵三路,從島北、島東、島南三路進攻,留下了島西一路不攻,轟了一陣大炮之後,島上匪徒抵擋不住,多半會從島西落海而逃,咱們在島西三十里外這個小島背後,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來,這二十艘戰船擁出來攔住去路,大炮一響,北、東、南三路戰船圍將上來,將海盜的船只圍在垓心。那時一網打盡,沒一個海盜能逃得性命。” 韋小寶鼓掌叫好,連稱妙計。 施琅道:“請大人率領中軍,在這無名小島上坐鎮督戰,務請不要上船出戰。中軍之地必須穩若泰山。統帥的旗艦若有稍微損傷,給大風吹壞了桅杆甚麼的,不免動搖軍心。卑職統率戰船,三路進攻。黃總兵統率伏兵攔截。十艘小艇來往報告軍清,如何行動,請大人隨時發號施令,以便卑職和黃總兵遵行。” 韋小寶大喜,心想:“你這人倒乖覺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讓我在這三十里外的小島上坐鎮,當真萬元一失。就算你們全軍覆沒,老子也還來得及趕上快船,溜之乎也,妙計,妙計。”當下大贊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職久仰韋大人的威名,得知韋大人當年手刃滿洲第一勇土鼇拜,把滿漢第一勇土的名號搶了過來,因此欽賜‘巴魯圖’勇號,武勇天下揚名。卑職只擔心一件事,就怕大人要報上天恩,打仗之時奮不顧身,倘若給炮火損傷了大人一個小指頭兒,皇上必定大大怪罪。卑職這一生的前程就此毀了,倒不打緊,卻辜負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遇大恩,卑職萬死莫贖。因此務請大人體諒,保重萬金之體。”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坐船打仗,那是挺有趣的玩意兒。我本想親自沖鋒,將那神龍教的教主揪了過來。你既這麼說,那只好讓你去干了。”施琅道:“是,是,大人體諒下情,卑職感激不盡。” 韋小寶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門,老子本想干了你,瞧你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滿漢第一勇士’這個頭銜,今日倒是第一次聽見,虧你想得出。”說道:“那神龍島上,有幾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幾個是從宮里逃出去的。皇上吩咐了,務須生擒活捉。攻島之時須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亂轟,倘若轟死了那幾名宮女,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勞再大,也是功不抵過。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驚,說道:“若不是大人關照,卑職險些闖了大禍出來。這次攻島,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殺傷,盡數拿來,由大人發落便是。”韋小寶道:“這就是了。這幾名宮女,我是見過的,一見就認得出。不過這種皇宮里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職守口如瓶。宮里的事情,誰敢隨口亂說?” 眾戰船向東北進發,恰逢逆風,舟行甚慢。這日神龍島已經不遠,施琅指著左舷前方的一座小島,說道:“那便是都統大人的大營駐紮之地,這座小島向無名稱,請大人賜名。”韋小寶搔了搔頭皮,說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嗯,這次我做莊,你是我莊家手下的拆角,咱們推牌九,總得把神龍島吃個一干二淨不和。這小島,就叫做‘通吃島’罷。”施琅笑道:“妙極,妙極!韋大人坐鎮通吃島,那是大吉大利,不論敵軍多麼頑強厲害,總是吃他個精光。大人前關天牌寶一對,那是大人自己,後關至尊寶,那自然是皇上。這兩副牌攤出去,怎不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喝道:“眾將官,兵發通吃島去者!”這句話是他在看戲時學來的,此時呼喝出來,當真威風凜凜,意氣風發之至。 數十艘戰船前後擁衛主帥旗艦,緩緩向通吃島駛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土呼叫起來,不久小船駛近稟報,說是海中發見一具浮尸。 韋小寶眉頭一皺,心想:“出師不利,撞見浮尸!莫非這一莊要通賠?” 施琅道:“恭喜大人旗開得勝,還沒開炮放箭,敵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兆。卑職過去瞧瞧。”說著跳下小船。 過了一會,施琅回上旗艦,說道:“啟稟都統大人:這具浮尸手足反綁,似乎是海盜謀財害命,推人落海。”剛說到這里,小船上又叫喊起來,說道又發現了兩具浮尸。 韋小寶臉色甚是難看,這時施琅也說不出吉利話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艦時卻是喜容滿臉,說道:“回大人:這三具浮尸,看來是神龍島上的。”韋小寶問道:“你怎知道?”施琅道:“第一具尸首還看不出甚麼,後面兩具顯然都是海盜,身子壯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韋小寶道:“難道是神龍島起了內訌?”施琅道:“風從神龍島吹來,這三具浮尸,多半是順風飄來的,倘若敵人起了內哄,韋大人推這一莊就像是吃紅燒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韋小寶舉目向遠處望去,但見海上水氣蒸騰,白霧迷漫,瞧不見神龍島,忽覺海面上有個皮球般之物,載浮載沉,漸漸飄近,問道:“那是甚麼? 施琅凝視了一會,道:“這東西倒有點兒奇怪。”傳令下去,吩咐小船駛過去撈來。 一艘小船依令駛去撈起,船上軍官大聲叫道:“又是一具浮尸,是個矮胖子。” 韋小寶心中一動:“難道是他?”說道:“抬上來讓我瞧瞧。”三名水兵將那浮尸抬上旗艦,放在甲板上。這矮胖浮尸手足都給牛皮綁住了,韋小寶一見,果然便是瘦頭陀。他本已極肥,這時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個大皮球。只見海水從他口中流出,過了一會,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來。眾官兵叫道:“浮尸活轉了。”施琅提起瘦頭陀,將他後腰放在船頭的鏈墩上,頭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過了一會,瘦頭陀突然一彈而起,罵道:“你奶奶的!”跌下來時坐在船頭。眾官兵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 瘦頭陀雙手一掙,牛皮索浸濕了水,更加堅韌,卻哪里掙得斷?他搖了搖頭,雙目中盡是迷茫之色,說道:“他媽的,這是龍宮,還是陰世?” 韋小寶笑道:“這里是龍官,我是海龍王。”眾官兵又都笑了起來。瘦頭陀睜大了一對細眼,凝觀看韋小寶,道:“你……你……你怎麼在這里?”韋小寶生怕他泄漏自己隱私,說道:“這漢子奇形怪狀,說不定知道神龍島的底細,快提到我艙中審問。”兩名親兵將瘦頭陀提入韋小寶的坐艙。韋小寶吩咐:“你們在外侍候,不聽呼喚,不必進來。” 待親兵關上了艙門。韋小寶問道:“瘦頭陀,你武功高得很哪,怎麼會給人綁住了,投入大海?”瘦頭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麼不會給人綁住了投入大海?”韋小寶一怔,笑道:“啊,你打不過教主。”瘦頭陀道:“那又有甚麼好笑?又有誰能打得過教主?”韋小寶問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頭陀道:“誰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說毛東珠在宮里辦事不力,瞞騙教主。要將她送入神龍窟喂龍,我……我……我……”說到這里凸睛露齒,一張肥臉上神情甚是憤激。 韋小寶登時恍然,那晚在慈甯宮中,假太後老婊子對他師父九難說,她是明朝大將毛甚麼龍的女兒,名叫毛東珠,笑道:“你在皇官里跟毛東珠睡一個被窩,可快活得很哪。” 瘦頭陀臉有得色,說道:“可不是嗎?” 韋小寶道:“你這條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頭陀道:“就算是罷。”韋小寶道:“怎麼算不算的?你如說我沒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頭陀問:“怎麼容易得很?”韋小寶道:“我再將你推入海中,就算沒救過你性命,也就是了。”瘦頭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緊,我那東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韋小寶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瘦頭陀大叫:“不行,不行!” 韋小寶問:“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樣?”瘦頭陀道:“那我多謝你啦,我還得再上神龍島去救我那東珠妹子。”韋小寶大拇指一翹,贊道:“你有情有義!”尋思:“皇上要捉老婊子,我正發愁沒地方找她,現下從這矮胖子身上著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了。但這人武功高強,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難。說不定啊 一下,反咬我一口。” 瘦頭陀道:“好在神龍島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 韋小寶一聽,精神為之一振,忙問:“神龍島上怎麼打得天翻地複?”瘦頭陀道:“五龍門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誰讓對方捉到了,便給綁住手腳,投在大海里喂海龍。”韋小寶問:“為甚麼打起來的?” 瘦頭陀側過了一個胖胖的頭顱,斜眼看著韋小寶,說道:“東珠妹子說,你是本教白龍使,執掌五龍令,怎麼會不知道?”韋小寶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辦事,島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瘦頭陀突然大聲怪叫,韋小寶嚇了一跳,退開兩步。 門外四名親兵聽得怪聲,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都統大人,手執佩刀,一齊沖進,見矮胖子手足被綁,好端端的坐在地上,這才放心。韋小寶揮手道:“你們出去好了,沒事。”眾親兵退了出去。 韋小寶道:“你怪叫些甚麼?”瘦頭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卻把甚麼事都對你說了。”韋小寶笑道:“那也沒甚麼糟糕。你就當作我沒救你起來,你還在大海里飄啊飄的,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頭陀道:“他奶奶的,這咸水真不好喝。”韋小寶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實實跟我說,五龍門為甚麼自己打了起來?” 瘦頭陀道:“我和東珠妹子回到神龍島時,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天啦。我一問人,原來青龍使許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給人殺死了,房里地下有一柄血刀。後來查到,這把血刀,是赤龍使無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韋小寶聽到許雪亭為人所殺,微微一驚,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殺的。”只聽瘦頭陀又道:“教主大為震怒,問何盛為甚麼暗算青龍使,何盛抵死不招,說沒殺青龍使。後來青龍門的門下為掌門使報仇,把何盛殺了。赤龍門和青龍門就打了起來。”韋小寶道:“那只是赤龍跟青龍兩門的事啊,怎麼你說五龍門打得一塌胡塗?”瘦頭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龍門去幫青龍門,黃龍門又幫赤龍門,你殺我,我殺你,打得不亦樂乎。”韋小寶道:“那我的白龍門呢?”瘦頭陀瞪眼道:“你是白龍使,怎麼自己門中的事也不知道?”韋小寶道:“我對你說過,我不在島上,自然不知。”瘦頭陀道:“你門下分成了兩派,老兄弟是一派,幫青龍門;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幫赤龍門。”韋小寶皺眉道:“五龍門打大架,教主難道不理麼?”瘦頭陀道:“大伙兒打發了興,教主也鎮壓不了。” 正說到這里,忽覺船已停駛,船上水手吆喝,鐵鏈聲響,拋錨入海,已到了通吃島。 韋小寶走上船頭,只見島上樹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好個所在,對施琅道:“神龍島上到處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島上有沒有蛇。”施琅應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向島上劃去。 眾水兵上陸後入林搜索,不久舉火傳訊,島上平靜無事,並無敵蹤,也無毒蛇。 當下先鋒隊上陸,搭起中軍營帳,一面繡著斗大“韋”字的帥字旗在營前升起,韋小寶這才下艇,施琅和黃總兵左右護衛,登陸通吃島。號角和鞭炮齊響,眾軍躬身行禮。 韋小寶昂然進中軍營坐定,吩咐親兵將瘦頭陀囚在帳後,拿些酒肉給他吃,卻不可解了他手腳上的皮索,還得再加上幾條鐵鏈綁住,以策萬全。隨即傳下將令,命施琅率領三十艘戰船,分從神龍島東、北、南三面進攻;又命黃總兵率領其余戰船,藏在通吃島西側,一聽施琅發出號炮,就駛出截攔。哪一艘戰船居前,哪一艘戰船接應,何隊沖鋒,何隊側擊,盡皆分派得井井有條,指示周詳。 黃總兵及水師營中的副將、參將、守備、驍騎營的參領、佐領等大小軍官,見都統大人小小年紀,居然深諳水戰策略,計謀精妙,指揮合宜,無不深為歎服,卻不知盡是出於施琅的策劃,這位都統大人只不過在台前依樣葫蘆,唱一出雙簧而已。 當晚眾軍飽餐戰飯。傍晚時分,一艘艘戰船駛了出去,約定次晨卯時,三面進攻。 到第二日清晨,韋小寶登上軍士趕搭的了望台,向東了望,隱隱聽得遠處炮響,火花閃動,海面卷起一團團濃煙,知道施琅己在發炮進攻,不由得擔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謹慎,自己一再囑咐,不可傷了島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 他在了望台上站了一會,腳酸起來,回進中軍帳,取得六粒骰子,心道:“這一次倘若大獲全勝,就擲個滿堂紅。”一把擲將出去,不料盡是黑色,連一粒紅也沒有。 他出口罵道:“他媽的,你跟我搗蛋!”使起作弊手法,將六粒骰子都是四點朝上,運手勁輕輕一轉,這次果然有五粒骰子是紅色的四點,卻仍有一粒黑色的五點。他明知自己作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卻也高興了些。 雙兒端上一碗茶來,說道:“相公,你放心好啦,這一次一定打個大勝仗。”韋小寶問道:“你怎知道?”雙兒道:“咱們這許多大炮開了起來,人家怎抵敵得住?”韋小寶道:“來,雙兒,我跟你擲骰子,你贏了,我給你打手心。我贏了,就算是大功告成。”雙兒臉上一紅,忙道:“我不來,我不來。”韋小寶笑道:“那麼咱們來賭錢。我贏了,你輸一錢銀子,你贏了,我輸一兩銀子給你。這樣你總占便宜了罷?”雙兒笑道:“我沒銀子輸給你。”韋小寶道:“你要銀子,那還不容易。”掏出一把銀票來塞給她。雙兒笑道:“我要銀子沒用。” 韋小寶道:“唉,你沒賭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來,我跟他賭錢。”正說到這里,忽聽得號炮連響。韋小寶跳起身來,一把摟往了雙兒,說道:“大功告成,親個嘴兒。”雙兒忙笑著低頭。韋小寶在她後頸中吻了兩下,笑道:“你的頭頸真白!” 只聽得號角嗚嘟嘟吹起,他奔出中軍帳,上了了望台,但見遠處神龍島上升起三個大火柱,直沖云霄,全島已裹在黑煙之中,料想神龍島已轟成一片焦土;又見一艘艘戰船向東駛去,心想:“施琅這家伙算得是一個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說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馬馬虎虎了。” 海上戰船來往,甚是緩慢,他在了望台上站了半天,也沒見神龍島上有船只逃出來,更見不到施琅和黃總兵如何東西夾擊,於是又回進中軍帳休息。 等了兩個多時辰,親兵來報,適才見到煙花訊號,兩路戰船都向都統大人報捷。 韋小寶大喜,心想:“老子穩坐中軍帳,眼見捷報至,耳聽好消息,這一場大戰,勝來不費吹灰之力。但盼方怡這小娘皮,頭發也沒給炮火燒焦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