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下)

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胡子罕帖摩盤問了三天,什麼都知道了。” 桑結和葛爾丹聽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問道:“什麼?”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麼。皇上跟罕帖摩說的是蒙古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句也不懂。後來皇上賞了他好多銀子,派他去兵部尚書明珠大人手下辦事,過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畫地圖。這些行軍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對皇上說:‘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杖,奴才跟你告個假,到揚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罷。’” 葛爾丹滿臉憂色,問道:“你說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韋小寶搖頭道:“這種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說:‘咱們最好只對付一個老家伙。蒙古、西藏要是幫咱們,咱們就當他們是朋友;他們要是幫老家伙,咱們沒法子,只好先發制人。’”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了一眼,心中略寬,都坐了下來。葛爾丹問起罕帖摩的情形,韋小寶于他形貌舉止,描繪得活龍活現,不由葛爾丹和桑結不信。 韋小寶見他二人都眉頭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吳三桂勾結之事已瞞不過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為強;眼見雙兒和曾柔都給點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名親兵多半均已嗚乎哀哉,他這次悄悄來到麗春院,生恐給人發現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張勇、趙齊賢等無一得知,看來等到自己給人剁成肉醬,做成了揚州出名的獅子頭,不論紅燒也罷,清蒸也罷,甚至再加蟹粉,還是無人來救;既無計脫身,只有信口開河,聊勝于坐以待斃,說道:“皇上聽說葛爾丹王子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倒也十分佩服的。” 葛爾丹微笑問道:“皇帝也練武功麼?怎知道我有武功?”韋小寶道:“皇上自然會武的,還挺不錯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顯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風,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風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細細說了。”那日葛爾丹在少林鎩羽而去,此刻聽韋小寶為他大吹法螺,在桑結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臉現得意之色。 韋小寶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這麼一拂,晦聰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虧他坐下去時,屁股底下恰好有個蒲團,才不摔壞了那幾根老骨頭……”其實那天葛爾丹是給晦聰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來,韋小寶卻把話倒轉來說了,心想:“晦聰師兄待我不錯,但今日做師弟的身遇血光之災,眼看就要圓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師兄勝即是敗,敗即是勝。”嘴里胡言亂語,心中胡思亂想,一雙眼睛東張西望,一瞥眼間,只見阿琪似笑非笑,一雙妙目盯在葛爾丹臉上,眼光中充滿著情意。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惡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上說道:‘葛爾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該當娶一個年輕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見她臉上一紅,神色間十分關注,接著道:“‘……那陳圓圓雖然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現下年紀大了,葛爾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誰說他要娶陳圓圓了?又來瞎說!”葛爾丹搖頭道:“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是啊。我說:‘啟稟皇上:葛爾丹王子殿下有個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臉上神色卻十分歡喜。葛爾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韋小寶續道:“‘……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結大喇嘛、葛爾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還強著一點兒,奴才說的是老實話,皇上可別見怪……” 桑結本來聽得有些氣悶,但聽他居然對皇帝說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這小鬼的說話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卻哼了一聲,示意不信。 韋小寶繼續道:“皇上說:‘我不信。這小姑娘武功再好,難道還強得過她師父嗎?’我說:‘皇上有所不知。這小姑娘的師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來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結大喇嘛比武,給桑結大喇嘛一掌劈過去,那師太抵擋不住,全身內功散得無影無蹤。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號,就給她徒兒搶去了。” 阿琪聽他說穿自己的師承來曆,心下驚疑不定:“他怎會知道我師父?” 桑結雖未和九難動過手,但十二名師弟盡數在他師徒手下死于非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刻聽韋小寶宣稱九難被自己一掌劈得內功消散,實是往自己臉上大大貼金。他和葛爾丹先前最擔心的,都是怕韋小寶揭露自己的丑史,因此均想盡快殺了此人滅口,待聽得他將自己的大敗說成大勝,倒也不忙殺他了。桑結向阿琪凝視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來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兒。這中間只怕有點兒古怪。” 阿琪問道:“你說陳圓圓什麼的,又怎樣了?” 韋小寶道:“那陳圓圓,我在昆明是親眼見過的。不瞞姑娘說,她比我大了好多歲,不過‘天下第一美人’這六個字,的確名不虛傳。我一見之下,登時靈魂兒出竅,手腳冰冷,全身發抖,心中只說‘世上哪有這樣美貌的人兒?’阿琪姑娘,你的師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這個陳圓圓,容貌體態,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顏絕美,還勝于己,又知韋小寶對阿珂神魂顛倒,連他都這般說,只怕這話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氣,說道:“你這小孩兒是個小色迷,見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說成十分。陳圓圓今年至少也四十幾歲了,就算從前美貌,現今也不美了。” 韋小寶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象你阿琪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當然美得不得了。再過三十年,一定仍然美麗之極,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個賭。如果三十年後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腦袋給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聽人稱自己美貌,自然開心,而當著自己情郎之面稱贊,更加心花怒放。何況她對自己容色本就頗有自信,想來三十年後,自己也不會難看多少。 韋小寶只盼她答應打這賭,那麼葛爾丹說不定會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讓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時再放輸贏,也還不遲。不料桑結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過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後的芳容,你沒福氣見到啦。”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那也不打緊。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記得我這句話,到三十年後的今天,就知韋小寶有先見之明了。”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我到昆明,還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我是送建甯公主去嫁給吳三桂的兒子,你們三位都知道的了。本來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進昆明城里,只見每條街上都有人在號啕大哭,隔不了幾家,就是一口棺材,許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爾丹和阿琪齊問:“那為了什麼?” 韋小寶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問云南的官兒,大家支支吾吾的都不肯說。後來我派親兵出去打聽,才知道了,原來這天早晨,陳圓圓聽說公主駕到,親自出來迎接。她從轎子里一出來,昆明十幾萬男人就都發了瘋,個個擁過去看她,都說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擁,踹死了好幾千人。平西王帳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彈壓,後來見到了陳圓圓,大家刀槍也都掉了下來,個個張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著陳圓圓。”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這小孩說話定然加油添醬,不過陳圓圓恐怕當真美貌非凡,能見上一見就好了。” 韋小寶見三人漸漸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個總兵,叫做馬寶,你聽過他名字麼?”葛爾丹和阿琪都點了點頭。他二人和馬寶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認得?葛爾丹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見過他的。”韋小寶道:“是他麼?我倒忘了。當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顯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沒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點兒空閑,也只顧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幾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卻甚喜歡。 葛爾丹問道:“馬總兵又怎麼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馬總兵也就是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將令保護陳圓圓,哪知道他看得陳圓圓幾眼,竟也胡里胡塗了,居然過去摸了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後來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軍棍。馬總兵悄悄對人說:‘我摸的是陳圓圓的左手,本來以為王爺要割了我一只手。早知道只打四十軍棍,那麼連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軍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駕下共有十大總兵,其余九名總兵都羨慕得了不得。這句話傳到平西王耳里,他就傳下將令,今後誰摸陳圓圓的手,非砍下雙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夏國相,也是十大總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雙假手。他說自己有時會見到這個天仙似的岳母,萬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個假手,以免臨時來不及定做,這叫做有什麼無患。” 葛爾丹只聽得張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結不住搖頭,連說:“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說十大總兵荒唐,還是說韋小寶荒唐。阿琪道:“你見過陳圓圓,怎不去摸她的手?” 韋小寶道:“那是有緣故的。我去見陳圓圓之前,吳應熊先來瞧我,說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給他做老婆,他很是感激。他從懷里掏出一副東西,金光閃閃,鑲滿了翡翠、美玉、紅寶石、貓兒眼,原來是一副黃金手銬。” 阿琪問道:“什麼手銬,這般珍貴?” 韋小寶道:“是啊,當時我便問他是什麼玩意兒,總以為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哪知他喀喇一聲,把我雙手銬住了。我大吃一驚,叫道:‘額駙,你干麼拿我?我犯了什麼罪?’吳應熊道:‘欽差大人,你不可會錯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見我陳姨娘,這副手銬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單是摸摸她的手,父王沖著你欽差大人的面子,也不會怎樣。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來,父王不免要犯殺害欽差大臣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吳家可也糟了。’我嚇了一跳,就戴了手銬去見陳圓圓。” 阿琪越聽越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韋小寶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吳應熊要這副金手銬來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隨身攜帶的,以便一見陳圓圓,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結哼了一聲道:“陳圓圓是他庶母,難道他也敢有非禮的舉動?”韋小寶道:“他當然不敢,因此隨身攜帶這副金手銬啊。” 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隨身攜帶?” 韋小寶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腦筋轉得甚快,立即說道:“吳應熊本來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沒想在北京長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結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將仇報了。人家借手銬給你,很夠交情,你卻阻攔了他,不讓他回云南。” 韋小寶搖頭道:“吳應熊于我有什麼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結奇道:“他得罪你什麼了?”韋小寶道:“還不得罪?借手銬給我,那比殺了我老子還惡毒。當時我若不是戴著這副手銬,陳圓圓的臉蛋也摸過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過陳圓圓那張比花瓣兒還美上一萬倍的臉蛋,吳三桂砍下我這一只手又有什麼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雙腿,做成云南宣威火腿,又算得什麼?” 三人神馳天南,想象陳圓圓的絕世容光,聽了他這幾句話竟然不笑。 韋小寶壓低嗓子,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悄聲道:“有個天大的秘密,三位聽了可不能泄漏。本來是不能說的,不過難得跟三位談得投機,不妨跟知己說說。”葛爾丹忙問:“什麼機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調兵遣將,要打吳三桂。”桑結等三人相視一笑,都想:“那是什麼機密了?皇帝不打吳三桂,吳三桂也要起兵打皇帝。”韋小寶道:“你們可知皇上為什麼要對云南用兵?那就難猜些了。” 阿琪道:“難道也是為了陳圓圓?”韋小寶一拍桌子,顯得驚異萬分,說道:“咦!你怎麼知道?”阿琪道:“我是隨便猜猜。” 韋小寶大為贊歎,說道:“姑娘真是女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什麼都有了,就只少了這個‘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為什麼派我這小孩子去云南,卻不派什麼德高望重、勞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親眼瞧瞧,到底這女子是不是當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吳三桂的口風,肯不肯把陳圓圓獻進宮去。派白胡子大臣去辦這件事,總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哪知我只提得一句,吳三桂就拍案大怒,說道:‘你送一個公主來,就想調換我的活觀音?哼哼,就是一百個公主,我也不換。’”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隱隱覺得上了吳三桂的大當,原來其中還有這等美色的糾葛。吳三桂當年“沖冠一怒為紅顏”,正是為了陳圓圓,斷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風流,這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韋小寶心想:“小玄子,你是鳥生魚湯,決不貪圖老烏龜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難臨頭,只好說你幾句壞話,千萬不好當真。”見桑結和葛爾丹都神色嚴重,又道:“我見吳三桂一發怒,就不敢再說。那時我在云南,雖帶得幾千兵馬,怎敵得過吳三桂手下的千軍萬馬?只好悶聲發大財了,是不是啊?”葛爾丹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一天晚上,那大胡子罕帖摩來見我,他說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吳三桂聯絡的。他在昆明卻發覺情勢不對,說蒙古人是成什麼汗的子孫,都是英雄好漢,干麼為了吳三桂的一個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帶他去北京見皇帝,要親自對皇帝說,陳圓圓什麼的,跟蒙古王子、西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爾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會再要陳圓圓的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西藏姑娘……” 桑結大喝:“胡說!我們黃教喇嘛嚴守清規戒律,決不貪花好色。”韋小寶忙道:“那是罕帖摩說的,可不關我事。大喇嘛,罕帖摩為了討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擔心你會搶陳圓圓,只怕是有的。”桑結哼了一聲,道:“下次見到罕帖摩,須得好好問他一問,到底是他說謊,還是你說謊,如此敗壞我的清譽。” 韋小寶心中一喜:“他要去質問罕帖摩,看來一時就不會殺我了。”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當面對證好了。你們幫吳三桂造反,實在沒什麼好處。就算造反成功,你們兩位身邊若不帶備一副手銬,總還是心驚肉跳……”忽見桑結臉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見了陳圓圓當然不會動心。不過,不過……唉!” 桑結問道:“不過什麼?”韋小寶道:“上次我到昆明,陳圓圓出來迎接公主,不是擠死了好幾千人麼?這些死人的家里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請不到了。”阿琪問道:“那為什麼?”韋小寶道:“許許多多和尚見到了陳圓圓,凡心大動,一天之中,昆明有幾千名和尚還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間少了幾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夠人手了。” 葛爾丹等三人都將信將疑,覺他說得未免太玄,但于陳圓圓的美豔,卻已決無懷疑。 阿琪向葛爾丹幌了一眼,輕輕的道:“昆明地方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幫吳三桂,你自己去罷。”葛爾丹忙道:“誰說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見陳圓圓。我看我們的阿琪姑娘,也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阿琪臉色沉了下來,說道:“你說我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明明說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見她。”說著站起身來,道:“我走啦!” 葛爾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對天發誓,這一生一世,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來。韋小寶道:“你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這話是對的。不論是誰,一見到她,只看一眼怎麼夠?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夠啊。”葛爾丹罵道:“你這小鬼,就是會瞎說。我立誓永遠不見陳圓圓的面就是。若是見了,教我兩只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脈脈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道:“我聽小皇帝說,真不明白你們兩位幫吳三桂是為了什麼。倘若是要得陳圓圓,那沒有法子,天下只一個陳圓圓,連小皇帝也沒有。除了這美女之外,吳三桂有什麼,小皇帝比他多十倍還不止。你們兩位只要幫皇帝,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 桑結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雖窮,卻也不貪圖金銀財寶。”韋小寶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銀財寶,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什麼?”念頭一轉,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無錢,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我韋小寶是小丈夫,他兩個是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說,葛爾丹只是個王子,還不夠大,倘若幫我打吳三桂,我就封他為蒙古國王。” 葛爾丹雙目射出喜悅的光芒,顫聲問道:“皇……皇帝當真說過這句話?”韋小寶道:“當然!我為什麼騙你?”桑結道:“天下也沒蒙古國王這銜頭。皇帝如能幫著殿下做了准喀爾汗,殿下也就心滿意足了。”韋小寶道:“可以,可以!這‘整個兒好’,皇帝一定肯封。”心想:“‘整個兒好’是他媽的什麼玩意兒?難道還有‘一半兒好’的?” 桑結見他臉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說道:“蒙古分為幾部,凖噶爾是其中最大的一部。蒙古的王不叫國王,叫做汗。王子殿下還沒做到汗。”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子殿下只要幫皇上,做個把整個兒汗那還不容易?皇帝下一道聖旨,派幾萬兵馬去,別的蒙古人還會反抗嗎?”葛爾丹一聽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辦。” 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你不用擔心,包在我身上辦到就是。皇上只恨吳三桂一人。阿琪姑娘雖然美貌,只要不給皇上瞧見,他包管不會來搶你的。至于桑結大喇嘛呢,你幫了皇上的忙,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這大官叫做什麼,不敢亂說。 桑結道:“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韋小寶道:“別人做得活佛,你為什麼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桑結道:“還有一位班禪活佛,一共是兩位。”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什麼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桑結大活佛專管達什麼、班什麼的兩個小活佛。”桑結心中一動:“這小家伙瞎說一氣,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處,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 韋小寶此時只求活命脫身,對方不論有什麼要求,都是一口答應,何況封凖噶爾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說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獻的計策,皇帝有九成九言聽計從。再說,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升官發財不可。常言說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里做大官,兩位分別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說哪,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個大了,那豈不是美得很麼?”心想:“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他二人只要一點了頭,就不能再殺我了。再要殺我,等于自殺。”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早已訪查清楚,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人,飛黃騰達,升官極快,只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相識的少年。葛爾丹原和他並無仇怨,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斬去了十根手指,本來恨之入骨,但聽了他這番言語後,心想眾師弟人死不能複生,指頭斬後不能重長,倘若將此人一掌打死,也不過出了一口惡氣,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于自己卻無甚利益,但如跟他結拜,倒十分實惠,好處甚多。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緩緩點頭。 韋小寶大喜過望,想不到一番言辭,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們就結拜起來。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只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 桑結突然一伸手,拍的一聲,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又干什麼了?”只聽桑結厲聲道:“韋大人,你今日這番話,我暫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如反覆無常,食言而肥,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 韋小寶笑道:“大哥說哪里話來,我兄弟三人一起干事,大家都有好處。兄弟假如欺騙了你們,你們在蒙古、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腦袋。兩位哥哥請想,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桑結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向外跪拜,結為兄弟,桑結居長,葛爾丹為次,韋小寶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過,又向阿琪磕頭,滿口“二嫂”,叫得好不親熱,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總不好意思再來干涉了罷? 阿琪提起酒壺,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們哥兒三個結義,但願此後有始有終,做出好大的事業來。小妹敬你們三位一杯。”桑結笑道:“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說著拿起了酒杯。 韋小寶忙道:“大哥,且慢!這是殘酒,不大乾淨。咱們叫人來換過。”大聲叫道:“來人哪!快取酒來。”微覺奇怪:“麗春院里怎麼搞的?這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侍候。”又想:“是了。老鴇、龜奴見到打架,又殺死了官兵,都逃得干乾淨淨了。” 正想到此處,卻見走進一名龜奴,低垂著頭,含含糊糊的道:“什麼事?”韋小寶心道:“麗春院里的龜奴,我哪一個不識得?這家伙是新來的,哪有對客人這般沒規矩的?定是嚇得傻了。”喝道:“快去取兩壺酒來。”那龜奴道:“是了!”轉身走出。 韋小寶見到那龜奴的背影,心念一動:“咦!這人是誰?白天在禪智寺外賞芍藥,就見過他,怎麼他到這里來做龜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聲,跳了起來。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齊問:“怎麼?”韋小寶低聲道:“這人是吳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們剛才的說話,定然都教他聽去啦。”桑結和葛爾丹吃了一驚,齊道:“那可留他不得。”韋小寶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動手。咱們假裝不知,且看他一共來了多少人,有……有什麼鬼計。”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也顫了。這龜奴倘若真是吳三桂的衛士所扮,他倒也不會這般驚惶,原來此人卻是神龍教的陸高軒。 這人自神龍島隨著他同赴北京,相處日久,此時化裝極為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識,但見到他的背影,卻感眼熟。日間在禪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麗春院中再度相見,便知其中必有蹺蹊,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單是陸高軒一人,倒也不懼,但他既在禪智寺外聽到自己無意中漏出的口風,說要到麗春院來聽曲,便即來此化裝為龜奴,那麼多半胖頭陀和瘦頭陀也來了,說不定洪教主也親自駕臨,再要說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千難萬難。他越想越怕,額頭上汗珠一顆顆的滲將出來。 只見陸高軒手托木盤,端了兩壺酒進來,低下頭,將酒壺放在桌上。韋小寶尋思:“他低下了頭,生怕我瞧出破綻。哼,不知還來了什麼人?”說道:“你們院子里怎麼只有你一個?快多叫些人進來侍候。”陸高軒“嗯”的一聲,忙轉身退出。 韋小寶低聲道:“大哥、二哥、二嫂,待會你們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抬頭上望,你們立刻出手,將進來的人殺了。這些人武功高強,非同小可。”桑結等都點頭答應,心中卻想:“吳三桂手下的衛士,武功再高,也沒什麼了不起,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過了一會,陸高軒帶了四名妓女進來,分別坐在四人身畔。韋小寶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識,並不是麗春院中原來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極丑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膚或黃或黑,或凹凸浮腫,或滿臉瘡疤。韋小寶笑道:“麗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緊哪。”只見那坐在桑結身邊、滿臉瘡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隨即又使個眼色。 韋小寶見她眼珠靈活,眼神甚美,心想:“這四人是神龍教的,故意扮成了這般模樣,她卻向我連使眼色,那是什麼意思?”端起原來那壺迷春酒,給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說道:“大家都喝一杯罷!” 妓院之中,原無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壺,妓女早就搶過去斟了。但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韋小寶給她們斟酒,四人竟一句話不說。韋小寶心道:“這四個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極。”說道:“你們來服侍客人,怎麼不懂規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說著又斟了一杯,對陸高軒道:“你是新來的罷?連烏龜也不會做。你們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氣,還肯花錢麼?” 陸高軒和四女以為妓院中的規矩確是如此,都答應了一聲:“是!”各人將酒喝了。 韋小寶笑道:“這才是了。院子里還有烏龜婊子沒有?通統給我叫過來。偌大一家麗春院,怎麼只你們五個人?只怕有點兒古怪。”那臉孔黃腫的妓女向陸高軒使個眼色。陸高軒轉身出去,帶了兩名龜奴進來,沙啞著嗓子道:“婊子沒有了,烏龜倒還有兩只。” 韋小寶暗暗好笑,心道:“婊子、烏龜,那是別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龜奴,怎能還口稱‘婊子、烏龜’?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會這樣不客氣。院子里只說‘姑娘、伴當’。我試你一試,立刻就露出了馬腳。哼哼,洪教主神機妙算,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我韋小寶就是在這麗春院中長大的。” 只見那兩名龜奴都高大肥胖,一個是胖頭陀假扮,一瞧就瞧出來了,另一個依稀是瘦頭陀,可是怎麼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轉念,已知他腳底踩了蹺,若非心中先已有數,可真萬萬瞧不出來。他又斟了兩杯酒,說道:“客人叫你們烏龜喝酒,你們兩只烏龜快喝!” 胖頭陀一聲不響的舉杯喝酒。瘦頭陀脾氣暴躁,忍耐不住,罵道:“你這小雜種才是烏龜!”陸高軒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頭陀這次假扮龜奴,曾受過教主的嚴誡,心中一驚,忙將酒喝了。 韋小寶問道:“都來齊了嗎?沒別的人了?”陸高軒道:“沒有了!” 韋小寶道:“洪教主沒扮烏龜麼?”說了這句話,雙眼一翻,抬頭上望。 陸高軒等七人一聽此言,都大吃一驚,四名妓女一齊站起。桑結早在運氣戒備,雙手齊出,登時點中了瘦頭陀和陸高軒二人的腰間。 這兩指點出,陸高軒應手而倒,瘦頭陀卻只哼了一聲,跟著揮掌向桑結當頭劈落。桑結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兩指禪”功夫左右齊發,算得天下無雙,自從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後,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靈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是點中在敵人身上,力道可又比昔日強了三分。此時明明點中這大胖子腰間穴道,何以此人竟會若無其事?難道他也如韋小寶一般,已練成了“金剛護體神功?” 其實這兩人誰也沒有“金剛護體神功”。韋小寶所以刀槍不入,只是穿了護身寶衣,而瘦頭陀卻是腳下踩了高蹺,憑空高了一尺。桑結以為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伸指點他腰間,中指處卻是他大腿外側。瘦頭陀只一陣劇痛,穴道並未封閉。 這時胖頭陀已和葛爾丹斗在一起。滿臉瘡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斗,另外一名妓女卻向韋小寶撲來。韋小寶笑道:“你發花癲麼?這般惡形惡狀干什麼?”眼見那妓女十指如鉤,來勢凶狠,心中一驚,一低頭便鑽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酒後,藥力發作,頭腦中本已迷迷糊糊,給他一推,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幾晃,一交坐倒,再也站不起來。跟著其余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後暈倒。 瘦頭陀和桑結拆得幾招,嫌足底高蹺不便,雙腳運勁,拍拍兩聲,將高蹺踹斷了。桑結罵道:“原來是個矮子。”瘦頭陀怒道:“老子從前可比你高得多,我喜歡做矮子,跟你什麼相干?”桑結哈哈大笑,兩人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停。兩個都是武功好手,數招之後,互相暗暗佩服。桑結心道:“吳三桂手下,居然有這樣一個武功了得的矮胖衛士。”瘦頭陀心道:“你武功雖高,卻給韋小寶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什麼好腳色。” 那邊廂葛爾丹數招間就敵不過胖頭陀了。只是胖頭陀喝了一杯迷春酒,手腳不甚靈便,才一時沒將他打倒。阿琪見跟自己相斗的妓女招式靈活,可是使不了幾招,便即暈倒,暗暗奇怪,轉頭見葛爾丹不住倒退,忙上前相助。胖頭陀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下,只感敵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卻不厲害。他閉著眼睛,兩手一分,格開對方手臂,雙手食指點到了敵人腋下。阿琪登時全身酸軟,慢慢倒下,壓在陸高軒背上,正自驚惶,只見胖頭陀突然俯沖摔倒。 葛爾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麼了?”驀地里胖頭陀躍起身來,當胸一拳,將他打得摔出丈許,重重撞在牆上。胖瘦二頭陀內力甚深,雖然喝了迷春酒,但這不過是妓院中所調制的尋常迷藥,並不如何厲害。兩人雖感昏暈,還在勉力支撐。 這時瘦頭陀雙眼瞧出來白蒙蒙的一團,只有桑結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晃來晃去,他伸手去打,都給桑結輕易避過,自己左肩和右頰卻接連重重的吃了兩拳。桑結的拳力何等沉重,饒是瘦頭陀皮粗肉厚,卻也抵受不起,不禁連聲吼叫,轉身奪門而逃。陸高軒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上身穴道未解,胡里胡塗的跟著奔了出去。 葛爾丹給胖頭陀打得撞上牆壁,背脊如欲斷裂,正自心怯,卻見敵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閉著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搖晃,似是怕人襲擊。葛爾丹瞧出便宜,躍將過去,猛力一腳,踢中他後臀。胖頭陀大叫一聲,左手反轉,抓住了葛爾丹胸口,將他身子提了起來。桑結搶上相救。胖頭陀睜開眼睛,抓著葛爾丹搶出甘露廳,飛身上牆。 桑結喝道:“放下人來!”追了出去,跟著上屋。但聽兩人呼喝之聲漸漸遠去。 韋小寶從桌底下鑽出來,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大堆人。雙兒和曾柔躺在廳角落里;四名假妓女暈倒在地;鄭克爽本來伏在桌上,打斗中椅子給人推倒,已滾到了桌子底下;阿琪下身擱在一張翻倒的椅上,上身躺在地下。一干人個個毫不動彈,有的是被點中了穴道,有的是為迷春酒所迷,均如死了一般。 他最關心雙兒,忙將她扶起,見她雙目轉動,呼吸如常,便感放心,只是他不會解穴,只好將雙兒、曾柔、阿琪三人扶入椅中坐好。 心中又記掛母親,奔到母親房中,只見韋春芳倒在床邊,韋小寶大驚,忙搶上扶起,見她身子軟軟的,呼吸和心跳卻一如其常,料想是給神龍教的人點了穴道,麗春院中的婊子、烏龜,定然個個不免,穴道被點,過得幾個時辰自會解開,倒也不必擔心。 回到甘露廳中,側耳傾聽,沒半點胖瘦二頭陀或桑結、葛爾丹回轉的聲息,心想:“這滿臉瘡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似乎是叫我留心,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誰?”走過去俯身伸手,在那女子臉上抹了幾抹,一層灰泥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嫩白膩的臉蛋。韋小寶一聲歡呼,原來竟是小郡主沐劍屏。他低下頭來,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究竟你對我有良心,你定是給他們逼著來騙我的。” 突然心中一跳:“還有那三個假婊子是誰?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內?這小婊子專門想法子害我,這次若不在內,倒奇怪得緊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難過,眼見那臉蛋黃腫的女子身材苗條,看來多半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臉上化妝。 泥粉落下,露出一張姿媚嬌豔的臉蛋,年紀比方怡大了五六歲,容貌卻比她更美,原來是洪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後,雙頰豔如桃花,肌膚中猶似要滲出水來。韋小寶過去雖覺洪夫人美貌動人,卻從來不敢以半分輕薄的眼色相覷,這時她爛醉如泥,卻是機會來了,伸出右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把,見她雙目緊閉,並無知覺,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又在她另一邊臉頰上捏了一把。 轉過身來看另外兩個女子,見兩人都身材臃腫,決非方怡,其中一人曾惡狠狠的向自己撲擊。韋小寶提起酒壺,在她臉上淋了些酒水,然後拉起她衣襟在臉上一抹,現出真容,赫然竟是假太後。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場功勞當真大得很了。皇上和太後要我捉拿這老婊子報仇,千方百計的捉不到,哪知道她自己竟會到麗春院來做老婊子。可見我一直叫她老婊子,那是神機妙算,早有先見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個假婊子的化妝,露出容貌來卻是方怡。韋小寶大吃一驚:“她為什麼腰身這樣粗,難道跟人私通,懷了孩兒?天靈靈,地靈靈,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韋小烏龜真的做了小烏龜?”伸手到她內衣一摸,觸手之處不是肌膚,拉出來卻是個枕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壞得太多。她唯恐我遭了你們毒手,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卻唯恐我瞧出來,連大肚婆娘也敢裝。哈哈,你這小婊子在麗春院里大了肚皮,我給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個枕頭來。” 走到廳外一瞧,只見數名親兵死在地下,院中烏燈黑火,聲息全無,心想:“胖瘦二頭陀都喝了藥酒,終究打不過我那兩個結義哥哥,但如洪教主他們在外接應,結果就難說得很了。兩位哥哥,倘若你們今天歸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對不住之至!” 回進廳來,但見洪夫人、方怡、沐劍屏、雙兒、曾柔、阿琪六個美人兒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難以動彈,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嬌媚,心中大動,心道:“這邊床上還有一個美貌小姑娘,比這六個人還美得多。那是我已經拜過天地、卻未洞房花燭的元配老婆。今晚你巴巴的來尋我,你老公要是不來睬你,未免太過無情無義,太對你不住了罷?” 正要邁步入內,只見曾柔的一雙俏眼瞧向自己,臉上暈紅,神色嬌羞,心想:“從王屋山來到揚州,一路之上,你這小妞兒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說一句話也不成。今晚可也不能跟你客氣了。”將她抱起,搬入內房,放在阿珂之旁。 只見阿珂兀自沉睡,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口唇邊微露笑意,她昏迷之中,多半兀自在大做好夢,正跟鄭克爽親熱。 韋小寶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們這批老婊子、假婊子、好姑娘、壞女人,一古腦兒都搬了進來。這里是麗春院,女人來到妓院,還能有什麼好事?這是你們自己來的,醒轉之後可不能怪我。”他從小就胸懷大志,要在揚州大開妓院,更要到麗春院來大擺花酒,叫全妓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雖與昔日雄圖頗有不符,卻也是非同小可的壯舉。 當下將雙兒、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劍屏一一抱了入內,最後連假太後也抱了進去,八個女子並列床上。忽然想到:“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嫂子,咱們英雄好漢,可得講義氣。”將阿琪又抱到廳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見她目光中頗有嘉許之意。 韋小寶見她容顏嬌好,喘氣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覺後悔:“我跟大喇嘛和蒙古王子拜把子,又不是情投意合,只不過是想個計策,騙得他們不來殺我。什麼大哥、二哥,都是隨口瞎說的。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她二嫂,太過可惜,不如也做了我老婆罷。說書的說‘三笑姻緣九美圖’,唐伯虎有九個老婆。我就把阿琪算在其內,也不過是八美,還差了一美。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怎麼也能算一美?” 與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還可將就,連少兩美,實在太也差勁,當下又抱起阿琪,走向內室。走了幾步,忽想:“關云長千里送皇嫂,可沒將劉大嫂變成關二嫂。韋小寶七步送王嫂,總不能太不講義氣,少兩美就少兩美罷,還怕將來湊不齊?”于是立即轉身,又將阿琪放在椅中。 阿琪不知他心中反覆交戰,見他將自己抱著走來走去,不知搗什麼鬼,只微感詫異。 韋小寶走進內室,說道:“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們三個是自己到麗春院來做婊子的。雙兒、曾姑娘,你們兩個是自願跟我到麗春院來的。這是什麼地方,你們來時雖不知道,不過小妞兒們既然來到這種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珂,你是我老婆,到這里來嫖我媽媽,也就是嫖你的婆婆,你老公要嫖還你了。”伸手將假太後遠遠推在床角,抖開大被,將余下六個女子蓋住,踢下鞋子,大叫一聲,從被子底下鑽了進去。 胡天胡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桌上蠟燭點到盡頭,房中黑漆一團。 又過良久,韋小寶低聲哼起“十八摸”小調:“一百零七摸,摸到姊姊妹妹七只手……一百零八摸,摸到姊姊妹妹八只腳……”正在七手八腳之際,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低聲道:“不……不要……鄭……鄭公子……是你麼?”正是阿珂的聲音。她飲迷春酒最早,昏睡良久,藥性漸退,慢慢醒轉。韋小寶大怒,心想:“你做夢也夢到鄭公子,只道是他爬上了你床,好快活麼?”壓低了聲音,說道:“是我。”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掙紮了幾下。 忽聽得鄭克爽在廳中叫道:“阿珂,阿珂,你在哪里?”喀喇一聲,嗆啷啷一片響聲,撞翻了一張椅子,桌上杯碟掉到地下。阿珂聽到他在廳上,那麼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驚之下,又清醒了幾分,顫聲道:“你……你是誰?怎麼……我……我……”韋小寶笑道:“是你的親老公,你也聽不出?”阿珂這一驚非同小可,使力掙紮,想脫出他懷抱,卻全身酸軟無力,驚叫:“鄭公子,鄭公子!” 鄭克爽跌跌撞撞的沖進房來,房中沒半點光亮,砰的一聲,額頭在門框上一撞,叫道:“阿珂,你在哪里?”阿珂道:“我在這里!放開手!小鬼,你干……干什麼?”鄭克爽道:“什麼?”他不知阿珂最後這兩句話是對韋小寶說的。 韋小寶意氣風發,如何肯放?阿珂央求道:“好師弟,求求你,快放開我。”韋小寶道:“我說過不放,就是不放!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 鄭克爽又驚又怒,喝道:“韋小寶,你在哪里?”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我在床上,抱著我老婆。我在洞房花燭,你來干什麼?要鬧新房麼?”鄭克爽大怒,罵道:“鬧你媽的新房!”韋小寶笑道:“你要鬧我媽的新房,今天可不成,因為她沒客人,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 鄭克爽怒道:“胡說八道。”循聲撲向床上,來掀韋小寶,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問道:“阿珂,是你的手麼?”阿珂道:“不是。” 鄭克爽只道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麼定然是韋小寶的,當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所扯的卻是假太後毛東珠。她飲了迷春酒後昏昏沉沉,但覺得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過去拍一掌,正好擊在鄭克爽頂門。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這一掌無甚力道。鄭克爽卻大吃一驚,一交坐倒,腦袋在床腳上一撞,又暈了過去。 阿珂驚呼:“鄭公子,你怎麼了?”卻聽不見答應。韋小寶道:“他來鬧新房,鑽到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快放開我!”韋小寶道:“別動,別動!”阿珂手肘一挺,撞在他喉頭。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阿珂脫卻束縛,忙要下床,身子一轉,壓在毛東珠胸口。毛東珠吃痛,一聲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誰,極度驚恐之下,更是沒絲毫力道,忽覺右足又給人壓住了,只嚇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這許多男人!” 韋小寶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說道:“阿珂,快出聲,你在哪里?”阿珂心道:“你就殺了我頭,我也不作聲。”韋小寶道:“好,你不說,我一呀摸,二呀摸,一個個的摸將過來,總要摸到你為止。”忽然唱起小調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位美人兒。美人臉蛋象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調,雙手亂摸。 忽聽得院子中人聲喧嘩,有人傳呼號令,大隊兵馬將幾家妓院一起圍住了,跟著腳步聲響,有人走進麗春院來。韋小寶知道來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揚州的官員,心中一喜,正要從被窩里鑽出來,不料來人走動好快,火光亮處,已到了甘露廳中,只聽得玄貞道人叫道:“韋大人,你在這里嗎?”語音甚是焦急。韋小寶脫口答道:“我在這里!” 天地會群雄發覺不見了韋小寶,生怕他遇險,出來找尋,知他是帶了親兵向鳴玉坊這一帶而來,一查便查到麗春院中有人打架。進得院子,見幾名親兵死在地下,眾人大吃一驚,直聽到他親口答應,這才放心。 韋小寶耳聽得眾人大聲招呼,都向這邊湧來,忙站起來放下帳子,至于兩只腳踏在誰的身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帳子剛放下,玄貞等已來到房中,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見到鄭克爽暈倒在床前,都感詫異。又有人叫:“韋大人,韋大人!”韋小寶叫道:“我在這里!你們不可揭開帳子。” 眾人聽到他聲音,都歡呼起來。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擔足了心事,你卻在這里風流快活。” 韋小寶藉著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從床上爬了下來,穿上鞋子,說道:“我用計擒住了好幾名欽犯,都在床上,大伙兒這場功勞不小。” 眾人大為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沒,其時也不便多問。 韋小寶吩咐將鄭克爽綁起,用轎子將阿琪送去行轅,隨即將帳子角牢牢塞入被底,傳進十余名親兵,下令將大床抬回欽差行轅。親兵隊長道:“回大人,門口太小,抬不出去。”韋小寶罵道:“笨東西,不會拆了牆壁嗎?”那隊長立時領悟,連聲稱是,吆喝傳令。眾親兵一齊動手,將麗春院牆壁拆開了三堵。十余人拿了六七條轎杠,橫在大床之底,將大床平平穩穩的抬了出去。 其時天已大明,大床在揚州大街上招搖過市。眾親兵提了“肅靜”、“回避”的硬牌,鳴鑼開道,前呼後擁。揚州百姓見了,無不嘖嘖稱奇。 大床來到何園,門口仍是太小。這時親兵隊長學了乖,不等欽差大人吩咐,立時下令拆牆,將大床抬入花廳,放在廳心。韋小寶傳下將令,床中擒有欽犯,非同小可,命數十名將領督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廳四周團團圍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頭陀等前來劫奪。 花廳四周守禦之人雖眾,廳中卻只有一張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韋小寶心想:“剛才在麗春院之中,如此良機,七個美女卻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過了誰,還有誰沒抱。咱們從頭來過,還是打從一呀摸開始。”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開帳子,撲上床去。 突覺辮子一緊,喉頭一痛,被人拉住辮子,提了起來,那人左手叉在他頸中,正是洪夫人。隔了這些時候,迷春藥酒力早過,洪夫人、毛東珠、方怡、沐劍屏四女都已醒轉。雙兒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漸漸解開。只是大床在揚州街上抬過,床周兵多將廣,床中七女誰也不敢動彈,不敢出聲。此刻韋小寶又想享溫柔豔福,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臉色似笑非笑,低聲喝道:“小鬼,你好大膽,連我也敢戲耍!”韋小寶嚇得魂飛天外,陪笑道:“夫人,我……我不是戲耍,這個……那個……”洪夫人道:“你唱的是什麼小調?”韋小寶笑道:“這是妓院里胡亂聽來的,當不得真。”洪夫人低聲道:“你要死還是要活?”韋小寶笑道:“屬下白龍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號令,屬下遵奉不誤。” 洪夫人見他說這幾句話時嬉皮笑臉,殊少恭謹之意,啐了一口,說道:“你先撤了廳周的兵將。”韋小寶道:“好,那還不容易?你放開手,我去發號施令。”洪夫人道:“你在這里傳令好了。”韋小寶無奈,只得大聲叫道:“廳外當差的總督、巡撫、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們大家聽著,所有的兵將通統退開,不許在這里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辮子,喝道:“什麼兵部尚書、戶部尚書,胡說八道。”說著又是用力一扯。韋小寶大叫:“哎唷,痛死啦!” 外面統兵官聽得他說什麼總督、尚書,已然大為起疑,待聽他大聲呼痛,登時便有數十人手執刀槍,奔進廳來,齊問:“欽差大人,有什麼事?”韋小寶叫道:“沒……沒什麼!哎唷,我的媽啊!”眾將官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洪夫人心下氣惱,提起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又叫:“我的媽啊,別打兒子!”洪夫人雖不知他叫人為娘,就是罵人婊子,但見他如此憊懶,提掌又待再打,突然肩後“天宗”和“神堂”兩穴上一陣酸麻,右臂軟軟垂下。 洪夫人一驚,回頭看是誰點了她穴道,見背後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錯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點去。方怡道:“不是我!”側頭讓開。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後兩只手伸過來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劍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師姊點你的。”她見到點洪夫人穴道的是雙兒。毛東珠提起手來,打了沐劍屏一掌,幸好她已全無內力,沐劍屏並未受傷。毛東珠第二掌又即打來,方怡伸手格開。 阿珂見四個女子打成一團,翻身便要下床,右腿剛從被中伸出,“啊”的一聲,立即縮回。韋小寶拉住她左腳,說道:“別走!”阿珂用力一掙,叫道:“放開我。”韋小寶笑道:“你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轉身便是一拳。韋小寶一讓,砰的一聲,打中在曾柔左頰。曾柔叫道:“你怎麼打我?”阿珂道:“對……對不起……哎唷!”卻是給方怡一掌打中了。霎時之間,床上亂成一團,七個女子亂打亂扭。 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叫做天下大亂,群雄……不,群雌混戰。”正要混水摸魚,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大床倒塌下來。八人你壓住我手,我壓住你腿。七個女子齊聲尖叫。 眾將官見到這等情景,無不目瞪口呆。 韋小寶哈哈大笑,想從人堆中爬出來,只是一條左腿不知給誰扭住了,叫:“大家放開手!眾將官,把我大小老婆們一齊抓了起來。”眾將官站成一個圈子,卻不敢動手。 韋小寶指著毛東珠道:“這老婊子乃是欽犯,千萬不可讓她逃走了。”眾將官都感奇怪:“怎麼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個是欽犯,兩個卻又扮作了親兵?”當下有人以刀槍指住毛東珠,另外有人拉她起來,喀喀兩聲,給她戴上了手銬。 韋小寶指著洪夫人道:“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過咱們也給她戴上副手銬罷。”眾將更奇,也給洪夫人上了手銬。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藝,卻給雙兒點了兩處穴道,半身酸麻,難以反抗。 這時雙兒和曾柔才從人堆里爬了出來,想起昨晚的經曆,又是臉紅,又是好笑。 韋小寶指著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著沐劍屏道:“她是小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銬,小小老婆不必。”眾將給方怡上了手銬。欽差大人的奇言怪語,層出不窮,眾將聽得多了,這時也已不以為異了。 這時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見她頭發散亂,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卻是明豔絕倫,雙手緊緊抓住長袍的下擺,遮住裸露的雙腿,低下了頭,雙頰暈紅。 眾兵將均想:“欽差大人這幾個大小老婆,以這個老婆最美。”只聽韋小寶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她起來。”走上兩步,說道:“娘子請起!”伸手去扶。 忽聽得拍的一響,聲音清脆,欽差大人臉上已重重吃了一記耳光。阿珂垂頭哭道:“你就是會欺侮我,你殺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給你。” 眾將官面面相覷,無不愕然。欽差大人當眾被毆,眾將官保護不力,人人有虧職守。只是毆辱欽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幾聲似乎也不合體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撫著被打的半邊面頰,笑道:“我怎舍得殺你?娘子不用生氣,下官立時殺了鄭公子便是。”大聲問道:“麗春院里抓來的那男子在哪里?”一名佐領道:“回都統:這小子上了足鐐手銬,好好的看守著。”韋小寶道:“很好。他如想逃走,先斬了他左腿,然後再斬他右腿……”阿珂嚇得急叫:“別……別……斬他腳……他……他不會逃走的。”韋小寶道:“你如逃走,我就斬鄭公子的雙手。”向方怡、沐劍屏等掃了一眼,道:“我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鄭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這些女人,跟鄭公子有什麼相干?為什麼要怪在他頭上?”韋小寶道:“自然相干。我這些女人個個花容月貌,鄭公子是色鬼,一見之下,定然會不懷好意。”阿珂心想:“那還是拉不上干系啊。”但這人不講道理,什麼也說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戴手銬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腳鐐。吩咐廚房,擺上酒筵,不戴手銬的好姑娘們,在這里陪我喝酒。”眾親兵轟然答應。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給我戴上手銬好啦。” 曾柔一言不發,低頭出去。韋小寶道:“咦,你到哪里去?”曾柔轉頭說道:“你……你好不要臉!我再也不要見你!”韋小寶一怔,問道:“為什麼?”曾柔道:“你……你還問為什麼?人家不肯嫁你,你強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這樣欺侮百姓嗎?我先前還道你是個……是個英雄,哪知道……”韋小寶道:“哪知道怎樣?”曾柔忽然哭了出來,掩面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壞人,不是好人。”說著便向廳外走去。 兩名軍官挺刀攔住,喝道:“你侮慢欽差,不許走,聽候欽差大人發落。” 韋小寶給曾柔這番斥責,本來滿腔高興,登時化為烏有,覺得她的話倒也有頗有道理,自己做了清廷大官,仗勢欺人,倒如是說書先生口中的奸臣惡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也罷了,做奸臣總不成話。”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曾姑娘,你回來,我有話說。” 曾柔回過頭來,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殺我的頭好了。” 雙兒跟她交好,忙勸道:“曾姊姊,你別生氣,相公不會殺你的。” 韋小寶黯然道:“你說得對,我如強要她們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臉奸臣強搶民女,好比‘三笑姻緣’中的王老虎搶親。”手指阿珂,對帶領親兵的佐領道:“你帶這位姑娘出去。再把那鄭的男子放了,讓他們做夫妻去罷。”說這幾句話時,委實心痛萬分。又指著方怡道:“開了手銬,也放她去罷,讓她去找她的親親劉師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軋姘頭,我的大小老婆也軋姘頭。他媽的,我是什麼欽差大人、都統大人?我是雙料烏龜大人。” 那佐領見他大發脾氣,嚇得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韋小寶道:“快快帶這兩個女人出去。”那佐領應了,帶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韋小寶瞧著二女的背影,心中實是戀戀不舍。只見方怡和阿珂頭也不回的出去,既無一句話道謝,也無一個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兩步,低聲道:“你是好人!你……你罰我好了。”溫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韋小寶登時精神為之一振,當即眉花眼笑,說道:“對,對!我確要罰你。雙兒、小郡主、曾姑娘,你們三個是好姑娘,來,咱們到里邊說話。” 他正想帶了三女到內堂親熱一番,廳口走進一名軍官,說道:“啟稟都統大人:外面有一個人,說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見大人。”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什麼紅教主、綠教主,不見,不見,快快轟了出去。”那軍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說,他們手里有兩個男人,要跟都統大人換兩個女人。” 韋小寶道:“換兩個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東珠臉上掃過,搖頭道:“他倒開胃!這樣好的貨色,我怎麼肯換?”那軍官道:“是。卑職去把他轟走。”韋小寶問道:“他用什麼男人來換?他媽的,男人有什麼好?男人來換女人,倒虧他想得出。”那軍官道:“那人胡說八道,說什麼一個是喇嘛,一個是王子,都是都統大人的把兄弟。” 韋小寶“啊”的一聲,心想:“原來桑結喇嘛和葛爾丹王子給洪教主拿住了。”說道:“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來干什麼?你去跟那家伙說,這兩個女人,就是用兩百萬個男人來換,我也不換。”那軍官連聲稱是,便要退出。 韋小寶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說我是壞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讓她們去軋姘頭,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錢著實不小。桑結和葛爾丹二人,總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調他們回來,定要給洪教主殺了。我扣著洪夫人有什麼用?她雖然美貌之極,又不會肯跟我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媽的重色輕友,不是英雄好漢!”喝道:“且慢!”那軍官應了聲:“是!”躬身聽令。 韋小寶道:“你去對他說,叫洪教主把那兩人放回來,我就送還洪夫人給他。這位夫人花容月貌,賽過了西施、楊貴妃,是世上的無價之寶,本來殺了我頭也是不肯放的,調他兩個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這女人雖然差勁,卻是不能放的。”那軍官答應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臉,到這時才有笑容,說道:“欽差大人好會誇獎人哪。”韋小寶說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何必客氣?咱們好人做到底,蝕本也蝕到底。先送貨,後收錢。來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銬開了。”接過鑰匙,親自打開洪夫人手銬,陪著她出去。 來到大廳,只見那軍官正在跟陸高軒說話。韋小寶道:“陸先生,你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屬下恭送你老人家得勝回朝,祝你去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祝欽差大人升官發財。壽比南山,嬌妻美妾,公侯萬代。”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頭道:“升官發財容易,嬌妻美妾,那就難了。”大聲吩咐:“奏樂,送客,備轎!”鼓樂聲中,親自送到大門口,瞧著洪夫人上了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