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 (下)

費要多羅睜大了眼睛,一時無辭可對,呆了半晌,才道:“我們俄羅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韋小寶道:“我們大清國地方也可不小哪。”費要多羅強笑道:“貴使愛開玩笑,這……這兩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韋小寶道:“貴使定要說尼布楚是羅刹國地方,那麼咱們交換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請公主封你為尼布楚伯爵,封我為老貓拉屎法公爵。這老貓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國地方了。”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急道:“這……這怎麼可以?”不禁大為擔憂,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給他在枕頭邊灌了大量中國迷湯,竟爾答應交換,那就糟糕透頂了。又想:“我那洛莫諾沙伐是祖傳的封邑,物產豐富,如果給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這里氣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況我現下是侯爵,改封為尼布楚伯爵,豈不是降級?”韋小寶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笑道:“你想連我的封地雅克薩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麼法子?只好去做老貓拉屎法公爵了。雖然你這封邑的名字太難聽,甚麼老貓拉屎、小狗拉屎的,可也只得將就將就了。”費要多羅尋思:“你中國想占我的洛莫諾沙伐,那是決無可能。不過你韋小寶已受過我俄羅斯帝國的封爵,倘若來謀我的封邑,倒也麻煩。我們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薩,這雅克薩已經給你們打下來了,再要你們退出來,自然不肯。”于是臉露笑容,說道:“既然雅克薩城是貴使的封邑,我們就退讓一步,兩國仍以黑龍江為界,不過雅克薩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屬于中國。這完全是看在貴使份上,最大的讓步了。”韋小寶心想:“你們打敗了仗,還這麼神氣活現。倘若這一戰是你們羅刹人勝的,只怕連北京城也要劃給你們了。”說道:“咱們打過一仗,不知是你們勝了,還是我們勝了?”費要多羅皺起眉頭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說誰勝誰敗。我們公主殿下早有嚴令,為了顧全跟貴國和好,不許開仗,因此貴國軍隊進攻之時,敝國將士都沒有還手。否則的話,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韋小寶一聽大怒,說道:“原來羅刹兵槍炮齊放,不算還手?”費要多羅道:“他們不過是守禦本國土地,不算還手。羅刹人真的打起仗來,不會只守不攻的。兩國要是大戰,羅刹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就會進攻北京城了。” 韋小寶怒極,心道:“你奶奶的,你這黃毛鬼說大話嚇人。我要是給你嚇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兒子,我不叫韋小寶,叫作‘小寶費要多羅’。”他到過莫斯科,知道羅刹人習慣是名前姓後,但費要多羅是名非姓,他卻又不知,說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麼事?”費要多羅道:“這倒不知道,請你指教。”韋小寶道:“我現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進爵,封為郡王、親王。”費要多羅心想:“加官進爵,哪一個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貴國皇帝寵信,只要再立得幾件功勞,加封為郡王、親王,那是確定無疑的。敝人誠心誠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韋小寶低聲道:“這件事可得你幫忙才成,否則就怕辦不成。”費要多羅一愣,說道:“敝人當得效勞,只不知如何幫法?”韋小寶俯嘴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們大清國的規矩,只有打了大勝仗,立下軍功,才能封王。現下我國太平無事,反叛都已撲滅,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沒仗打。我想封王,那就為難得很了。這次劃界議和,你甚麼都不要讓步,最好派兵向我們挑戰,將我們這里的大臣殺死一個兩個。咱們兩國就大戰一場。你派火槍手、哥薩克騎兵去進攻北京。我們和瑞典國聯盟,派兵來打莫斯科。只殺得沙塵滾滾,血流成河,那時候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萬請你幫這個大忙。說話悄聲些,別讓別人聽見了。” 費要多羅越聽越驚,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兩國戰火,還要和瑞典國聯盟,這一仗打了起來,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但此時彼眾我寡,雙方軍力懸殊,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虛聲恫嚇,說甚麼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這少年信以為真,非但不懼,反而歡天喜地,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一時不由得徬徨失措。韋小寶又道:“莫斯科離這里太遠了,大清兵開去攻打,實在沒有把握,說不定吃個敗仗,皇上反要怪我……”費要多羅一聽有了轉機,臉現喜色,忙道:“是,是。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韋小寶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滅了羅刹國。貴國地方很大,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韋小寶低聲道:“這樣罷,你發兵去打北京,我就發兵打尼布楚,咱們哥倆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勞;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勞。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費要多羅暗暗叫苦,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卻說甚麼去攻打北京城,心想再不認錯,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那是當不得真的,是我說錯了,全部收回。” 韋小寶奇道:“話已說出了口,怎麼收回?”費要多羅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請你忘了這句話。”韋小寶道:“這麼說來,你們羅刹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費要多羅道:“不會,決計不會。”韋小寶道:“你們也不想強占我的雅克薩城了?”費要多羅搖頭道:“不會,不會了。”韋小寶道:“這尼布楚城,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 費要多羅一怔,說道:“這尼布楚城,是我們沙皇的領地,請公爵大人原諒。” 韋小寶心想:“蘇州人說‘漫天討價,著地還錢。’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麼說?”說道:“咱們這次議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誰也不能吃虧,是不是?”費要多羅點頭道:“正是。兩國誠意劃界,樹立永久和平。”韋小寶道:“那好得很。這邊界倘若劃得太近莫斯科,是你們羅刹人吃了虧,劃得太近了北京,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最好的法子,是劃在中間,二一添作五。”費要多羅問道:“甚麼叫二一添作五?”韋小寶道:“從莫斯科到北京,大約是三個月路程,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韋小寶道:“三個月分為兩份,是多少時候?”費要多羅不解其意,隨口答道:“是一個半月。”韋小寶道:“對了。咱們也不用多談了,大家各回本國京城。然後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我從北京出發西行。大家各走一個半月,自然就碰頭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不知大人這麼干是甚麼用意?”韋小寶道:“這是最公平的劃界法子啊。我們碰頭的地方,就是兩國的邊界。那地方離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離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你們沒占便宜,我們也沒占便宣。但我們這一場勝仗,就算白打了。算起來還是你們占了便宜,是不是?”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說道:“這……這……這……”站起身來。韋小寶笑道:“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費要多羅連忙搖手,道:“不,不!絕對不可以。如此劃界,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劃給了你?”韋小寶道:“不會是一半啊。你們在莫斯科以西,還有很多國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又何必這樣客氣?”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會,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誠心議和,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這樣……這樣的法子,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說著氣呼呼的往下一坐。騰的一聲,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韋小寶低聲道:“其實議和劃界,沒甚麼好玩,咱們還是先打一仗,你說好不好?”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打仗便打仗!”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後果實在太過嚴重,己方又全無勝望,只得強行忍住,默不作聲。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伸手入懷,取出兩粒骰子,吹一口氣,擲在桌上,說道:“你不想打仗,又不願二一添作五,咱們來擲骰子,從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萬里路程,咱們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如果你運氣好,贏足十場,那麼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羅刹國的。”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要是我輸足十場呢?”韋小寶笑道:“那你自己說好了。”費要多羅道:“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里江山,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韋小寶道:“我猜你運氣也不會這樣差,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你只消贏得一場,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兩場二千里,贏得六場,就有便宜了。”費要多羅怒道:“有甚麼便宜?莫斯科以東六千里,本來就是俄國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國的地方。”韋小寶與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佟國綱、索額圖等聽在耳里,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直逼中國遼東,那是滿洲龍興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惱怒;後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不敢接口:再聽得韋小寶東拉西扯,什麼交換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甚麼擲骰子劃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說八道,對方是決計不會答應,但費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均想:“羅刹人橫蠻,確是名不虛傳,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判,非處下風不可。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果真大有知人之明。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針鋒相對,以蠻制蠻。”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心底里卻著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丑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丑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與外國使臣折沖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體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眾大臣越聽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眾臣所及。索額圖聽到這里,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費要多羅大吃一驚,心想:“這少年胡言亂語,也還罷了。怎地你這老頭兒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索額圖又道:“按照貴使的說法,只要是羅刹人暫時占據過的土地,就算是羅刹國的土地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本來就是這樣嘛!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話奇談了。”索額圖道:“羅刹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又有哥薩克、韃靼等等,那都是羅刹人。”費要多羅道:“一點不錯,我國土地廣大,治下人民眾多。”索額圖道:“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有滿洲人、蒙古人、漢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費要多羅道:“正是。俄國是大國,中國也是大國。咱們這兩國,是當世最大的大國。”索額圖道:“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費要多羅微微一笑,說道:“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索額圖道:“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費要多羅道:“話不能這麼說。哥薩克是羅刹百姓,俄羅斯也是羅刹百姓,毫無分別。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蒙古人、漢人也是中國人,毫無分別。”索額圖點頭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里,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里之遙,決非中國地方,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臉色一時鐵青,一時通紅,顯是心中發怒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國地方,那是半點也不錯的。中國皇帝寬宏大量,給你們劉備借荊州,一借之後就永世不還。” 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麼意思,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從前聽說中國曆史悠久,中國人很有學問,哪知道……嘿嘿,就是專愛不憑證據的瞎說。” 索額圖道:“貴使是羅刹國大臣,就算沒甚麼學問,但羅刹國的曆史總是知道的?”費要多羅道:“我國的曆史都有書為證,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索額圖道:“那很好,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費要多羅聽到“成吉思汗”四個字,不由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麼我胡里胡塗,竟把這件大事忘了。”索額圖繼續道:“這位成吉思汗,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貴使剛才說過,滿洲人、蒙古人、漢人都是中國人,毫無分別。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曾和羅刹兵打過好幾次大仗。貴國曆史有書為證,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這幾場大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還是貴國羅刹人贏了?”費要多羅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贏了。”索額圖道:“蒙古人是中國人!”費要多羅瞪目半晌,緩緩點頭。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一聽之下,登時精神大振,說道:“中國人和羅刹人打仗,羅刹人是必輸無疑的。你們的本事確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們只用一只手好了。否則的話,雙方相差太遠,打起來沒甚麼味兒。”費要多羅怒目而視,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這次只許和、不許戰,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刹人的話,我便要跟你決斗。”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刹兵的?”索額圖道:“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萬人隊西征,一共只有二萬人馬,便殺得羅刹聯軍十余萬人大敗虧輸。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率領軍隊將羅刹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領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渡過多瑙河。此後幾百年中,羅刹的王公貴族都要聽我們中國人的話。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里。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羅刹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則的話,他就當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將拔都于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蒙古人于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間,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建立“金帳汗國”。《大英百科全書》于“俄羅斯”條中有如下記載:“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號。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後,便能向韃靼人收稅,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 韋小寶聽得眉飛色舞,擊桌大贊:“乖乖龍的東!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于中國的。” 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索額圖所述確是史實,絕無虛假,只是羅刹向來不認蒙古人是中國人。此時蒙古屬于中國,由此推論,說莫斯科曾屬于中國人,也非無稽之談。韋小寶道:“侯爵閣下,我看劃界的事,我們也不必談了,請你回去問問公主,甚麼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我也要趕回北京,采購牛皮和黃金,以便精制一頂黃金篷帳,然後拆平克里姆林宮,豎立金帳,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哈哈,哈哈!”費要多羅聽到這里,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沖出帳外,只聽得他怒叫如雷,大聲吆喝,傳呼命令,跟著馬蹄聲響,兩百多匹馬一齊沖將過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這毛子要打仗,咱們逃命要緊。”佟國綱久經戰陣,很沉得住氣,喝道:“韋公爺別慌,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他不成?” 只聽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一低頭,便鑽入了桌子底下。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心下也不禁驚慌。帳門掀開,一將大踏步進來,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朗聲說道:“啟稟大帥……”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我……我……我在這里,大伙兒快……快逃命罷。”林興珠蹲下身來,對著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啟稟大帥:羅刹兵聲勢洶洶,咱們不能示弱,要干就干他媽的。”韋小寶聽他說得剛勇,心神一定,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適才起事倉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實他倒也不是一味膽怯,一拍胸口,說道:“對,要干就干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往不……不前。不對!勇往值錢(他想勇往才值錢,不勇往就不值錢)。”拉住林興珠的手,走向帳外。一出帳外,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騎了駿馬,圍著帳篷耀武揚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馳。費要多羅一聲令下,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成了隊伍,二十六騎一行,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突然間高聲呼叫,向著韋小寶急沖過來。 韋小寶叫道:“我的媽啊!”便要鑽進營帳,轉念一想:“羅刹鬼如要殺我,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這個臉可丟不得。”當下全身發抖,臉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動。林興珠喝道:“藤牌手保衛大帥!過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是。”快步奔來,站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羅刹鬼真要動蠻,大家便拚斗一場,義氣可不能不顧。”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叫道:“索大哥別怕,我護住你。” 索額圖是文官,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說道:“全……全仗兄弟了。”只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沖過來,沖到離清兵五丈外,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一聲吆喝,眾騎兵挺身勒馬,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那隊長又一聲吆喝,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北,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奔出數十丈,兜了個圈子,又回到離帳篷二百余丈處站定,隊形絲毫不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費要多羅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們的羅刹兵怎樣?”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兒,打起仗來,半點用處也沒有的。”費要多羅怒道:“咱們再來!”心想:“這一次直沖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國兵的帽子都削下來。”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韋小寶叫道:“砍馬腳!”林興珠叫道:“得令!砍馬腳!別傷人!”但聽得蹄聲如雷,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興珠叫道:“滾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躍而前,在地下滾了過去。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皆盡嫻熟,翻滾而前,藤牌護身,卻不露出半點刀光。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滾著地來,都是大為詫異。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但那些守軍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軍覆沒。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們在地下打滾,太也愚蠢,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頃刻之間,第一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間眾馬齊嘶,紛紛摔倒。藤牌兵利刃揮出,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藤牌護身,毫不停留的斬將過去。羅刹兵人喊馬嘶聲中,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在哥薩克騎兵陣後列成了隊伍。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韋小寶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十余人被馬踹傷壓傷,傷勢均輕,傷者強忍痛楚,仍然站在隊中。 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有的給坐騎壓住,躺在地下呻吟呼號,只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無措。這些騎兵一生長于馬背,只有騎在馬上,才剽悍驍勇,雙足一著地,便如是游魚出水,無所憑借了。韋小寶叫道:“分兵一半,圍住羅刹大官。”林興珠喝出號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余名官員圍住,一百柄大刀組成了一個刀圈,刀鋒向著圈內,只須一聲令下,這一百柄大刀擠將進去,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為羅刹肉餅子?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飛步奔來,大叫:“不可傷人,不可傷人!”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兒道:“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雙兒道:“好!”縱身而出,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後,伸指點了他後腰穴道,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一名小隊長伸手入懷,拔出一枝短槍,叫道:“不許動!”雙兒抓住身畔一名羅刹兵,擋在身前,推著他走前幾步。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又叫:“不許動!”雙兒抓起那羅刹兵向他擲去。那小隊長一驚,閃身相避,雙兒已縱身過去,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朝天砰的一聲,放了一槍。韋小寶大聲道:“好啊,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你們羅刹鬼子太也不講信用。”走前幾步,對費要多羅道:“喂,你叫手下人拋下刀槍,一起下馬,排好了隊,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便傳出令去。哥薩克騎兵只得拋下刀劍,下馬列隊。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搜檢羅刹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槍。有的一人帶了兩枝。尼布楚城下羅刹兵望見情勢有變,慢慢過來。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兩鄰相距數百步,列陣對峙。羅刹兵望見主帥被圍,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動。 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侯爵大人,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干甚麼啊?”費要多羅垂下了頭,說道:“對不起得很,我的衛兵不聽命令,暗帶火器,回去我重重責罰。”韋小寶叫道:“藤牌手,解開自己衣服,給他們瞧瞧,有沒有攜帶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舉大刀,以防對方異動。各人解開衣衫,袒露胸膛,跳躍數下,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費要多羅心中有愧,垂頭不語。韋小寶以羅刹話大聲道:“羅刹人做事不要臉,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費要多羅大驚,忙道:“公爵大人,請你開恩。你……你如剝了我的褲子,我……我只好自殺了。”韋小寶道:“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費要多羅道:“請你饒恕一次,別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韋小寶道:“剛才你的騎兵沖將過來,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體面。這件事怎麼辦?”費要多羅心想:“是你自己膽小,我有什麼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只好道:“敝人願意賠償損失。”韋小寶心中一樂,暗道:“羅刹竹杠送上門來了。”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甚麼,傳下命令:“把羅刹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藤牌手大叫:“得令!”舉起利刃插進羅刹人腰間,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褲帶立斷。 自費要多羅以下,眾羅刹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雙手緊緊拉住褲腰,惟恐跌落,韋小寶哈哈大笑,傳令:“押著羅刹人,得勝回營!”這時羅刹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毫不抗拒,隨著清兵列隊向東。佟國綱笑道:“韋大帥妙計,當真令人欽佩。割斷褲帶,等于在頃刻之間,將二百六十名羅刹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韋小寶笑道:“羅刹男人最怕脫褲子,羅刹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麼?”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一行人和大軍會合,清軍中推出四百余門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對准了羅刹軍。其時羅刹國雖然火器犀利,但在東方,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半數調到了尼布楚前線,是以不論兵力火力,都是清軍勝過了數倍。羅刹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覷,大有懼色。統軍將官急忙傳令回城,緊閉城門。清軍卻也並不攻城。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副隊長、和一名小隊長被雙兒點了穴道,兀自動彈不得。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羅刹眾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未曾留意,這時在城頭望見,均感詫異,卻都不敢出城相救。過了半個時辰,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只行得十余丈,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將這隊騎兵召了回去,生怕清兵大至,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姿勢怪異。清兵鼓噪大笑,羅刹兵盡皆駭然。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分賓主坐下。韋小寶只笑嘻嘻的不語。費要多羅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戲,要殺就殺好了。”韋小寶笑道:“我跟你是朋友,為甚麼殺你?咱們還是來談劃界的條款罷。”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論自己提出甚麼條件,對方都難以拒卻。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強,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虜,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甚麼條款都不能談。就算談好了,簽了字,那也沒有效。”韋小寶道:“為甚麼沒有效?”費要多羅道:“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還談甚麼?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韋小寶道:“為甚麼不能逼你談判?”費要多羅道:“我決不屈服。你揮刀殺了我,開槍打死我,盡管動手好了。”韋小寶笑道:“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費要多羅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說得一個“你”字,褲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褲帶已被割斷,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將起來,卻忘了此事,幸好及時搶救,才沒出丑。帳中清方大官侍從,無不大笑。費要多羅氣得臉色雪白,雙手抓住褲帶,神情甚是狼狽,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苦于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勢必有限,重重呸的一聲,坐了下來,說道:“我是羅刹國沙皇陛下的欽使,你不能侮辱我。”韋小寶道:“你放心,我不會侮辱你。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劃國界罷。”費要多羅從衣袋里取出一塊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繞到腦後打了個結,意思是說決計不談。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肴,擺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請,請,不用客氣。”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開手帕,舉杯便飲。韋小寶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費要多羅喝酒吃菜,卻不答話,表示嘴巴只用于吃喝,不作別用。韋小寶不住勸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許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幾杯酒,吃了幾塊牛肉,將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韋小寶見此情形,倒也好笑,命親兵引他到後帳休息,嚴加看守,自和索額圖、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佟國綱道:“這人如此倔強,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卻又于心不甘。”索額圖道:“關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刹鬼子,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佟國綱道:“倘若將他逼死了,這件事不免弄僵。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劃界大臣,皇上說不定會降罪。”索額圖道:“佟公爺說得對,跟他一味硬來,也不是辦法。”眾大臣商議良久,苦無善策。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雖是一場勝仗,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一個處理不善,便成為違旨的重罪。說到後來,眾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將費要多羅釋放。 韋小寶道:“好!咱們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寢帳,踱來踱去的籌思,忽然想起:“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在雅克薩打了個大勝仗,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群英會戲蔣干。”仔細盤算了一會,已有計較。 回到中軍帳,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和他密密計議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幾句羅刹話,念得正確無誤;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吩咐如此如此。眾人領命而去。費要多羅睡在後帳,心中思潮起伏,一時驚懼,一時悔恨,卻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的挨到半夜,只聽得帳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費要多羅心想:“倘若不答應中國蠻子的條款,決計難以脫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氣來,將我殺了,豈非冤枉?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著了,何不冒險逃走?”躡手躡足的從床上起來,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以免褲子脫落,輕輕走到帳口,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間,想拔他佩刀,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費要多羅大吃一驚,急忙縮手。過了好一會,不見有何動靜,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說了幾句夢話。費要多羅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帳外,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他走到帳外,縮身陰影之中,見外面衛兵手提燈籠,執刀巡邏,北、東、南三邊皆有巡兵,只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于是一步步挨將過去,每見有巡兵走近,便縮身帳篷之後,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無事。剛走到一座大帳之後,突然間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後一躲,卻聽得帳中有人說話,說的竟是羅刹話。只聽得那人說道:“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路途遙遠,十分危險。”費要多羅大驚,當即伏下身子,揭開篷帳的帳腳,往內望去,一望之下,一顆心怦怦亂跳。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韋小寶全身披掛,穿著戎裝,居中而坐,兩旁站立著十余員大將,帳下數十名親兵手執大刀。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正在跟他說話。只聽韋小寶說羅刹話:“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里喝酒,談話,假的,不是真的話,談了一個月、兩個月,談來談去,都是假的話,大軍偷偷向西。羅刹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笨蛋,報告,說正在跟咱們談話,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覺。中國大軍突然間到了莫斯科城下,進攻,奇怪的進攻,將兩個沙皇,蘇菲亞公主,抓了起來。羅刹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蘭教士道:“行軍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過一面跟羅刹人講和,一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那不是不講信用嗎?上帝的道理,教訓我們不可欺詐,不可說謊。”韋小寶道:“哈哈,是羅刹人先騙人。大家說好了,雙方衛兵攜帶火器,不可以,他們身上都藏了槍,短的,他們騙人,我們也騙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兩口。大大的!”那教士嘿的一聲,隔了一會,說道:“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兩國開戰,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韋小寶搖手道:“別多說了。我們只信菩薩,不信上帝。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讓中國多占一些土地,本來是可以議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讓。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羅刹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國人老婆的。” 費要多羅越聽越心驚,暗道:“我的上帝,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只聽韋小寶又道:“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幾下,這三名隊長,不會動,你見了麼?”那教士道:“我瞧見的。這是甚麼魔術,真是奇怪之極。”韋小寶道:“中國魔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用這法子,打得羅刹人跪地投降,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羅刹國,又死了!” 費要多羅心想:“當年蒙古人只二萬人馬,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天下無人擋得住,看來定有魔術。東方人古怪得緊,他們又來使這法術,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聽那教士道:“羅刹人如果遠遠開槍,你們的魔術就沒用了。”韋小寶笑道:“是啊,因此,我們得假裝要在這里談判,軍隊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賊一樣,偷進城去。我到過莫斯科的,城里韃靼人很多。咱們的軍隊化裝為韃靼牧人,混進城去,羅刹守軍一定不會發覺。” 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實在厲害得很。中國兵喬裝改扮為韃靼牧人,混進我們京城,施展起魔術來,那怎麼抵擋得住?”他不知雙兒的點穴術是一門高深的武功,必須內功練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軍官兵數萬,會點穴功夫的只她一人而已。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術只須一經傳授,人人會使,這麼手指一碰,對方就動彈不得,數萬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羅刹只怕要亡國滅種了。只聽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果要派遣二萬中國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術制住羅刹軍,那麼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的確是可以成功的。不過……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機密,大軍西行之時,不能讓羅刹人知覺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羅刹國已十分強大,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刹人,是大不相同的。”韋小寶道:“我到過莫斯科,羅刹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們明天一早,放了費要多羅回去,然後跟他談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應的。咱們在這里多談得一日,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還是要小心,這件事是很危險的。”韋小寶道:“知道了。你不能夠說出去,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的。”那教士答應了下去。韋小寶喝道:“傳王八死雞、豬玀懦夫。”親兵出帳,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韋小寶對二人道:“明天,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禮物很多很多,送給蘇菲亞公主。路上盜賊多的,多派官兵保護。”華伯斯基道:“從這里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也不算很凶,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韋小寶道:“你不知道。韃靼強盜,八九千人一隊,有的二十個一千人,三十個一千人。”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韋小寶道:“我這兩隊人,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雞領北路的,豬玀懦夫領南路的。兩條路,怎樣的?”華伯斯基道:“從北路走,這里向西到赤塔,經烏斯烏德,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向西經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齊洛諾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過了貝加爾湖分道,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西,經奧斯克、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是這樣走的。我的禮物,信,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你們兩個帶路。帶得好,有賞,多的。帶得不好,領兵中國將軍,砍下你們的頭。下去罷!”兩名羅刹隊長退出後,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發施號令,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麼,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顯是向主帥保證,說甚麼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口中不住說:“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甯可自殺。韋小寶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來,剛好對著費要多羅。 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沿著一條紅色粗線,直指到一個紅色圓圈。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韋小寶說了一番話,手指又沿著另一條線而到莫斯科。費要多羅心想:“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原來他們處心積慮,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接連說到“費要多羅”的名字,眾將一聽到,便都大笑。費要多羅心想道:“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騙得我談判劃界,拖延時日,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哼,我才不上這當呢。”慢慢站起身來,心想:“上帝保,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定然國運昌隆。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東邊卻黑沉沉地無人,悄悄回去,幸喜清兵並未發覺。來到自己帳外,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熟睡,于是進帳就寢。次晨費要多羅吃過豐盛早餐,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韋小寶笑問:“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你的衛兵保衛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韋小寶道:“今日你不再生氣了罷?咱們來談談劃界的條款如何?”費要多羅不答,從身邊摸出手帕,又綁上了嘴巴。韋小寶大怒,喝道:“你這樣倔強,我立刻將你殺了。”費要多羅毫不畏懼,心想:“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這樣裝腔作勢,誰來怕你?”韋小寶大發一陣脾氣,見他始終不屈服,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好!你這樣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罷。你回去請好好休息。十天之後,咱們再另商地點,談判劃界。”費要多羅心想:“你拚命拖延,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我決計不會上你這當。”說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謝。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後。”韋小寶笑道:“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談判好啦。”費要多羅道:“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還是先簽了劃界條約,再休息不遲。”韋小寶道:“我們皇上倒也不急,那麼咱們五天之後再談罷。”費要多羅搖頭道:“不必耽擱了,就是今天談。”韋小寶道:“再隔三天?”費要多羅道:“不,今天!”韋小寶道:“明天?”費要多羅道:“今天!”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你這樣堅決,我只好讓步。不過我警告你,待會談到劃分國界之時,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咱們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來討價還價。”費要多羅心道:“劃分國界要一尺一寸的細談,等到談妥,你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嗎?”當即站起,說道:“那麼敝人告辭了,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韋小寶送到帳口,派遣一隊藤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費要多羅出得帳來,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地,大隊清軍已拔營離去。他暗暗心驚:“中國蠻子說干便干,委實厲害。”一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長呆呆站在當地,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一模一樣,絲毫動彈不得。清軍中躍出一名瘦小的軍官,來到三名隊長身前,口中大聲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過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幾下。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實是疲累已極,雙足麻木,一齊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數十丈後,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 費要多羅更是駭異:“成吉思汗傳下的魔術,果然厲害無比,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無人能敵。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可以不讓敵人近身。否則的話,中國異教徒又要統治全世界,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變成奴隸了。”清軍藤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之前,這才回去。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術的情形。三名隊長都道:當時只覺後心和腰間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動彈。費要多羅道:“你們身上帶著十字架沒有?”三名隊長解開衣襟,露出掛在頸中的十字架來,其中一人還多掛了一個耶穌聖像。費要多羅皺起眉頭,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當即寫下了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國軍隊已出發前來偷襲,行將化裝為韃靼牧人,混入京城,務須嚴加防備。中午時分,三路信差先後回城,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國兵截斷,一見羅刹騎兵,遠遠便射箭過來,實是難以通過。費要多羅心中愁急,尋思:“只有盡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劃界條約,那麼他們便會撤回兵馬。” 未牌時分,費要多羅帶了十余名隨員,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兵,以表決無他意,何況就算帶了衛隊,招架不了中國兵的“成吉思汗魔術”,也是無用。費要多羅學識淵博,辦事干練,本來絕非易于受欺之人,但羅刹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深蒂固,雙兒的點穴之術又十分精妙,他親見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帳。不久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隊,于是命護衛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雙方說了幾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談判劃界。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事事讓步,與昨日態度迥不相同。韋小寶心中暗笑,知道昨晚“周瑜群英會戲蔣干”的計策已然成功,他于劃界之事一竅不通,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傳譯,和對方商議條款。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一張大地圖鋪在桌下,索額圖的手指不斷向北指去,費要多羅皺起眉頭,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讓。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一寸,那便是百余里的上地歸屬了中國。韋小寶聽了一會,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張桌旁,命侍從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餅點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調。 費要多羅決心退讓,索額圖怕事中有變,也不為已甚。但條約文字謹嚴,雙方教士一一譯成拉丁文,反複商議,也費時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條約》條文六條全部商妥。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知道條約內容于中國甚為有利,割歸中國的土地極為廣大,遠比康熙諭示者為多。條約共為四份,中國文一份,羅刹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訂明雙方文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以拉丁文為准。當下隨從磨得墨濃、醮得筆飽,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人簽字。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只不過有時把“章”字看成了“韋”字,“賣”字當作是“寶”字,三個字聯在一起就不大弄錯了,但說到書寫,“小”字勉強還可對付,余下一頭一尾兩字,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他生平難得臉紅,這時竟然臉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卻是有了三分羞慚。索額圖是他知己,便道:“這等合同文字,只須簽個花押便可。韋大人胡亂寫個‘小’字,就算是簽字了。”韋小寶大喜,心想寫這個“小”字,我是拿手好戲,當下拿起筆來,左邊一個圓團,右邊一個圓團,然後中間一條杠子筆直的豎將下來。索額圖微笑道:“行了,寫得好極。”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小”字,突然仰頭大笑。索額圖奇道:“韋大帥甚麼好笑?”韋小寶笑道:“你瞧這個字,一只雀兒兩個蛋,可不是那話兒嗎?”清方眾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連眾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聲來。 費要多羅瞪目而視,不知眾人為何發笑。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在羅刹文那份條約上,中間那一直畫得加倍巨大,然後費要多羅、索額圖、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中俄之間的第一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一份條約。由于康熙籌劃周詳,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條約劃界,中國大占便宜。約中規定北方以外興安嶺為界,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止。雙方議界之時,該地區原無歸屬,中國所占之地亦非屬于羅刹,但羅刹已在當地築城殖民,簽約後被迫撤退,實為中國軍事及外交上之勝利。約中劃歸中國之上地總面績達二百萬方公里,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一倍有余。此約之立,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甯,而羅刹東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諸朝而後,滿清與外國訂約,無不喪權失地,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不可複得見于後世。(按:條約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後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識甲骨文字,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簽之“小”字,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後世史籍皆稱簽尼布楚條約者為索額圖及費要多羅。古往今來,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惟“鹿鼎記”之讀者而已。本書記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之遺漏之外,其余皆根據曆史記載。)依據當時習慣,雙方同時鳴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余門,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大地震動。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門,炮聲廖廖,強弱之勢,相差實不可以道里計。費要多羅暗叫僥幸,倘若議和不成,開起仗來,俄國非一敗塗地不可。 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時表、千里鏡、銀器、貂皮、刀劍等物。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鞍轡、金杯、絲綢衣衫、絹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以賠償被清兵割斷的褲帶。當晚大張筵席,慶賀約成。費要多羅兀自擔憂,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斷以言語試探,韋小寶只是裝作不懂。過得兩日,費要多羅得報,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他登上城頭,以千里鏡眺望,果見一隊隊清兵向西而來,渡過尼布楚河以東紮營。費要多羅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駐紮候命,一聽得炮聲,便即拔隊緩緩而歸。 又地數日,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碑上共有滿、漢、蒙、拉丁及羅刹五體文字。界碑分立于格爾必齊河東岸,額爾古納河南岸、以及極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碑文中書明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興安以至于海,凡山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盡屬中國;山北一帶之溪河,盡屬俄羅斯”;又書明:“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為界,河之南岸,屬于中國;河之北岸,屬于俄羅斯。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所有俄羅斯房舍,遷徒北岸”;又書明:“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盡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書明:“凡豬戶人等,斷不許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獵,殺人搶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壞大事,中俄兩國和好,毋起爭端。”兩國欽差派遣部屬,勘察地形無誤後。樹立界碑。此界碑所處之地,本應為中俄兩國萬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數十年後,俄國乘中國國勢衰弱,竟逐步蠶食侵占,置當年分界于不顧,吞並中國大片膏腴之地。後人讀史至此,喟然歎曰:“安得康熙、韋小寶于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刹人而複我故土哉?”樹立界碑已畢,兩國欽差行禮作別,分別首途回京複命。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與齊洛諾夫,命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其中既有錦被,又有繡枕。北國荒鄙之地,這些物事無處購置,均是雙兒之物。韋小寶笑道:“公主如當真想念我,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罷。”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棉被枕頭容易殘破,還是請大人派幾名築橋技師,去莫斯科造座石橋,那就永遠不會壞了。”韋小寶笑道:“我早已想到此節,你們不必羅蘇。”命親兵抬出一只大木箱,長八尺,寬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親兵用大杠抬之而行,顯得甚是沉重。箱外鐵條重重纏繞,貼了封條,以火漆固封。韋小寶道:“這件禮物非同小可,你們好生將護,不可損壞。公主見到之後,必定歡喜,這天長地久的情意,和中國石橋完全一般牢固。” 兩名羅刹隊長不敢多問,領了木箱而去。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萬里迢迢的運到莫斯科,一路之上,著實勞頓。蘇菲亞公主收到後打開箱子,竟是一座韋小寶的裸體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鑿成此像,又請荷蘭教士寫了“我永遠愛你”幾個羅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蘇菲亞公主一見之下,啼笑皆非,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卻也非羅刹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綿綿,神馳萬里。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宮中,後來彼得大帝發動政變,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連帶將此石像擊碎。唯有部份殘軀為兵士攜帶出外,羅刹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撫摸石像下體,據稱大有靈驗云。 注:“都護”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玉門關”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玉門關不設”意謂疆域擴大,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為邊防要地。“銅柱界重標”指東漢馬援征服交趾(安南)後,開拓疆土,立銅柱重行標界,意謂另定有利于中國的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