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魚湯和棺材

楔子

寂寂空庭一爐沉香如屑.

他站在雕花窗格之前微微仰起頭任微風輕拂臉頰.他的臉已經被毀去一半從下巴都左頰俱是灼傷已然結痂.他聽見身後有輕盈腳步聲響起伸手在窗邊摸索著不太靈便地轉身:"你來了."

他的雙眼已經看不見了.

微風輕拂掛在窗格上的風鈴又開始叮當作響.

"我原來以為目不能視物會很痛苦現在卻知不是這樣的."他緩緩笑了高貴,矜持卻又有股堅定"我還可以用手去摸用耳去聽用心去看.庭院里的蓮該是開了罷我聞到風里有淡淡的菡萏香聽到葉子被風吹動出沙沙聲有水滴從葉子上滑落下來還有你."

他慢慢抬起手語聲輕柔:"讓我摸摸你的臉我想知道你是什麼模樣."修長的手指仔細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絲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見我一定可以馬上認出你來然後……"

然後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

魚湯和棺材

雪後初晴.天邊的夕陽紅彤彤的有如火燒一般映得江邊薄雪也呈淡淡紅色煞是好看.

胡滿腳步蹣跚在雪地中踟躕而行所過之處留下一串鮮血.他是個惡名昭著的江洋大盜卻在踩盤子的時候遭了算計落得這副狼狽不堪的下場.他長長歎了口氣撕下一塊衣擺蹲下身把腳底包上.被人圍追三天三夜腳下的那雙軟緞鞋子早被山上的荊棘沙石磨破雙足冰冷鈍痛怕是凍傷了.

他既渴又餓慢慢往江邊走去.這個時令要捉到一尾鮮魚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對于他這樣功夫不弱的大盜來說卻也不太難.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塊汗巾幾塊碎銀子卻沒有火折.

沒有火折就意味著他便是捉到魚也只能生吞活剝.換在平日他是絕對不肯受這種苦的可是在饑寒交迫猶如喪家之犬的時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幾絲求生的光彩他已經顧不到了.

胡滿踉蹌著走到江邊正要除掉外袍往水里走忽聽水聲輕響.二十幾步外的蘆葦叢中露出半截船身一個淡綠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將一塊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撈起來將水擰干.衣袂拂動之間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

胡滿眼中亮警覺地看了看周圍那些圍追他的人已經被甩掉了這荒郊野外蘭溪江上再無人跡.他弓著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個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有生人接近又從身後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滌.

這件外袍顯然是男子穿的.胡滿腳步一頓看著小船似乎想隔著木板看出里面還有什麼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長人也越是謹慎唯恐出了一點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聞似乎就有那麼一位年輕公子曾出沒荒山野地身邊女侍美貌如花帶著琳琅金玉飲酒用銀杯玉盞唯恐別人瞧不見他們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盜跟上他們.這大盜是出了名的殺人如麻,狡詐凶殘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個大盜的尸最後被人在一條山澗找到雙目圓睜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點傷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沒有傷痕了.

胡滿想著這里頓覺全身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聽船艙中傳出幾聲咳嗽聲一個男子虛弱的聲音透了出來:"顏淡,咳咳顏淡你進來……"

那個淡綠衣衫的女子聞言連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簾進了船艙.而在船簾掀起後又垂下的瞬間胡滿已經聞到一股讓人直咽口水的香氣.這股香氣對于饑腸轆轆的人來說是多麼有誘惑力.

他心下一橫壯著膽子走過去.正好那個叫顏淡的女子又從船艙中出來看見有個渾身肮髒,凶神惡煞的陌生人走過來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語聲顫抖:"你是誰?來這里做什麼?"

胡滿立刻滿臉堆笑:"姑娘別慌我是個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殺的狗強盜被搶去了身上貨物同伴都被強人給害了只有我跑了幾個山頭才逃到這里來."這句話倒不是全然撒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的確都丟了亡命似的翻過三座山頭才把人甩掉.

顏淡眼中清澈露出幾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是壞人呢."吳儂軟語顏色清麗一笑之後更增麗色.

胡滿心頭癢又上前一步長揖到地:"我逃難到江邊已經餓得走不動了姑娘生得這樣美貌心腸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舍我些飯吃."

顏淡搖搖頭滿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問過我家公子."她轉過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簾生怕外面的冷風吹進去的似的:"公子外面來了位商老爺他說遇上強盜已經好幾日都沒進食了可以讓他進來坐一坐麼?"

只聽船簾那頭傳來一個聲音就和先前說話的虛弱男子的聲音一樣:"外面風冷讓他進來罷."

顏淡轉過頭微微笑道:"請進來罷."她撩起船簾讓胡滿進去.胡滿目力甚好只一眼就看清這雙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軟絕不是練過武的手甚至連重活都沒做過.船艙中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裹著毛毯靠在軟墊上臉色蒼白頰上還帶著點病態的淡紅有氣無力地一拱手:"請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來行禮了失禮之處請莫怪罪."

胡滿心中大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公子客氣了."他已是精疲力竭只怕要修養兩三日才能緩過來可船上除了一個柔弱少女便是一個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飽喝足三兩下就能將人輕易制住

顏淡搬來一個軟墊請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只熱氣彌漫的砂鍋.胡滿坐在墊子上聞到砂鍋里浮起的香氣腹中更餓只有忍著:"兩位怎會在這荒郊野外落腳?這一帶頗為不安定附近響馬山寨不少這真是太危險了唉唉."

那位年輕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見這里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幾日.響馬什麼倒是沒見過卻不能枉費了仁兄這般好心提醒我們二人過了今晚便離開."

胡滿一眼瞧見對方束的白玉簪子通透無暇光澤溫潤.他經手的金銀財寶不少一看便知道這支簪子價值不菲.這樣一個年輕的富家公子哥跑來荒山野外賞雪想來也是一介酸腐書生出來做做幾小詩念念幾句酸詞.他心里這樣想面子上卻裝出一副欽佩的神情:"這樣的雪景也只有公子這樣的雅人才能欣賞.不知公子大名我這次脫險回去一定為二位供起長生牌位."

他話音剛落只聽顏淡撲哧一笑只是一見自家公子看過來連忙一吐舌頭豎起食指在唇上一點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輕公子轉過頭來看著胡滿淡淡道:"在下余墨這點小事仁兄不必記在心中."

胡滿將余墨的名字念了幾遍確定江湖中沒有這號人物.

外面的夕陽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漸濃寒風呼呼.而船艙中的火盆燒得正旺溫暖如春安甯祥和完全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


顏淡拿起兩塊沾水的麻布疊成厚厚的兩塊裹住手將熱氣騰騰的砂鍋端到矮桌上.只聞得香氣撲鼻砂鍋猶自滾沸冒著白泡.

這是一鍋魚湯燉得已有些火候湯都微微泛白魚身白膩猶如凝脂.

胡滿不由咽了咽口水.只見顏淡取了碗筷來先舀了一碗連同里面的一條魚放在他的面前:"請用."然後再用勺子舀了半碗湯跪坐在余墨身邊慢慢地吹著熱氣.

胡滿兩下三下便將一碗湯都喝了個精光連魚刺也顧不到風卷殘云一般把魚肉也啃乾淨了.食物下肚終于不再腹中空空他滿足地長籲一口氣.

而余墨卻一口也咽不下去.顏淡舀出一小勺魚湯來耐心地吹去了熱氣送到他嘴邊.他還沒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陣咳嗽將魚湯全部都咳出來.顏淡看來也是慌了抬手在自家公子背上不斷輕撫語音溫軟:"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強.等下你有胃口了就叫我我再煮過."

余墨點點頭靠在軟墊上不說話.

顏淡又舀湯給胡滿低聲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太好."

胡滿接過碗:"身子調養調養就會好只是這個福氣是別人求不來的."他眼珠一轉心中已打定注意這個病弱公子哥肯定是留不得的反而是這個少女俏皮可愛溫柔體貼還有一手好手藝抓回家當小妾也不錯.

用過晚飯胡滿突然道:"我在這里又吃又喝的沒什麼可回報兩位不如就講一段故事出來聽聽."

顏淡微微一笑:"好啊我最愛聽故事了."余墨裹著毛毯靠在軟墊上一言不.

胡滿要說的故事是近來江湖中流傳甚多的也是最後一次試探對方只要是江湖中人絕不會沒聽說過.

"這個故事生在青石鎮上.一個窮小子家中老爹死了又沒錢埋只好拉到亂墳崗胡亂埋了.那窮小子還有些孝心覺得把老爹扔在外面尸骨可能會被附近的野狗啃掉于是用鐵鏟挖了個坑.挖著挖著突然聽見咔的一聲只見土里有個亮閃閃的東西.你猜是什麼?"胡滿故作神秘只見顏淡搖了搖頭又接著說"那是一只金子做的杯子已經扁了一塊.窮小子跳下土坑用手往下挖不多時就挖出幾塊蝶形的玉璧來.他沒見過值錢的東西但是那些玉就是毫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可以換不少銀子.他捧著這些寶貝跑回家連老爹的尸也不管了.他挖到寶貝的消息很快就在鎮上傳開了也漸漸傳到別的地方去.不少人聞風而來想找那個窮小子問話推門進去卻嚇了一跳.你猜這又是怎麼了?"

顏淡還是搖頭:"猜不出."

胡滿抬手在桌上一拍燈影跳了一跳:"那個窮小子已經死在自己家里雙目突出臉色紫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他的尸已經爛了上面有尸蟲爬來爬去而他手中還握著那些從亂墳崗挖出來的寶貝.那些找來的人就把他手上的玉璧拿走了可是不出幾日又全部死了死狀都是一模一樣."

顏淡臉上露出幾分害怕連一直半躺著的余墨都微微睜開眼.

"這就像是瘟疫凡是碰過這玉的每一個都會死.終于青石鎮來了一群本事很大的人他們一直找到亂墳崗里的古墓闖了進去只見古墓中間擺著一具棺材.這棺材很厚木質也很好還鑲著金銀.光是棺材就如此了里面的陪葬品的價錢更是可想而知了.那群人撬開棺材只見里面躺著女子貌美如花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胡滿說到這里語氣也有些顫抖"那女子突然躍起手指插進領頭那人的心口將一顆血淋淋的心挖了出來.那人雙目突出臉上驚恐連反抗都沒有就死了.剩下的人立刻轉身逃跑回去一點人數覺還少了幾個但是再也沒膽子去亂墳崗了."


顏淡聽得害怕往余墨身邊縮.余墨輕拍她的肩低聲安慰:"朗朗乾坤天地正氣世上哪里有什麼鬼怪?這個故事也是傳出來的越傳越走樣別去相信."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書生意氣.

胡滿只是一笑沒有反駁.

過了一陣子顏淡突然道了句:"哎呀我忘記把外面洗好的衣衫拿進來烘干了."她站起身急急往船尾走去.胡滿就是看見她在外面洗衣裳才找過來的心中暗笑她粗心大意又覺得不精明的女子比較可愛.而余墨閉上眼躺下不動了.

胡滿看見時機到來拔出袖中的匕慢慢走到余墨身邊.

角落里的火盆燒得正旺通紅的火光映在躺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的年輕公子臉上更顯得俊秀非凡.胡滿突然撲過去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手中匕高高抬起.只見余墨睫毛輕顫慢慢睜開眼.

旭日東來江邊的薄雪化為水滴.

蘭溪江上還浮著幾片薄冰江上小船正順流北上.

一位年輕俊秀的公子負手站在船頭仰頭閉目襟袖翩飛周圍山嵐正不斷後退.他睜開眼一雙眸子竟是紅色的:"你收拾好了沒有?馬上就要到岸了."

只見船簾一掀一個淡綠衣衫的女子走了出來手上端的木盤盛了不少事物:"好了好了你別催我."她低下身將手上的東西全部丟進江中.木盤順著水流飄走了匕撲通一聲沉入水底水面上只浮著一套髒兮兮的男子衣衫還有一只裝著爛泥枯葉的紫砂鍋.

"那人看來也是餓壞了連樹葉爛泥都吃得津津有味."她嘴角帶笑仰起頭看著身邊的年輕公子.

"你明知道是什麼東西還敢端過來喂我你的膽子可越來越大了."他閉了閉眼待睜開時眸子又變得漆黑 "我看你又不安分了吧."這話是笑著說的語氣也不怎麼像威脅.

顏淡微微笑著:"那個凡人心術不正滿身血腥這麼肮髒的精魄你都敢吃.樹葉爛泥可比它乾淨多了."

余墨回味了一陣點點頭:"的確不太乾淨.不過聊勝于無太純淨的精魄吃了會遭天罰我還嫌命太長?"他眯起眼一臉滿足:"你就想著這是在日行一善.委屈自己造福天下還有什麼不能忍的?"

顏淡默然許久還是忍不住說:"你這魚精臉皮真厚."

余墨看著她半開玩笑:"這有什麼不好?再說了魚和蓮本來就是一對.我若是臉皮厚你也一樣."他抬手一指但見前方山嵐遼闊崖邊兀鷹盤旋最高的山峰上還覆蓋著皚皚白雪:"我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