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忘川

江上煙水彌漫綽綽影影可見水霧中的青山逶迤恍如一幅精致的水墨畫.

"這里對你們這些凡間來的鬼魂來說這里像幅畫兒可在我們點了幾千年陰魂燈的來說這里是生死場.當年上古先神征戰的時候屠戮下來的尸把這忘川水都填滿了."鬼差解開掛開船尾的繩索"你們跟著船走很快就能看到奈何橋."

顏淡悄悄打量周圍的鬼魂每一個都神情呆滯人事不知鬼差說什麼他們便照著做.她雖然沒被打入輪回道卻失了仙籍依照冥府的規矩定不會容易讓她隨便離開的莫非她也要同這麼凡人的鬼魂一般渡過夜忘川然後再世為人?

她想起應淵君曾和她說起過的凡間凡人不過短短百年的壽命可在這百年之中有人會過得自在有人卻痛苦.其中過程無法選擇那麼總可以選擇方式究竟是笑著還是哭著.

顏淡跟著那些鬼魂慢慢地趟下夜忘川.身側是鬼差的小船船頭掛著一盞破舊的引魂燈燈火暈黃如豆緩緩跳躍.

渡過夜忘川就會忘卻前塵從此以後舊事再同她無關.

縱然她能斬斷情緣卻不能了斷思念.除非全然忘記否則還是會一直絲絲縷縷地惦記起她最初的念想那些執著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冰冷的忘川水中變得麻木周圍的那些凡人卻漸漸離得遠了她拼命追趕也追不上——似乎只是一閉眼的光景什麼時候連漸行漸遠的幾點人影也遠去不見.水天交接處俱是一片空寂漫漫無瀾的夜忘川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顏淡看著天邊日頭從東面移到西水之上最後慢慢消失不見那些細碎的粼粼波光晃著搖著又失去了光澤.

這世間靜得好像這里從來都是空空蕩蕩除了細小的風聲什麼都不曾有過.這世間像是本來就只有她一個那些人似曾相識的面孔那些事笑過或是哭過不過都是一場鏡花水月等伸手想去觸摸的時候突然間消失得干乾淨淨.

那些幻影在不經意間被攪得粉碎.

顏淡在水中慢慢地走著忘川水很深可她一直都是足不沾地走著.她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過奈何橋眼前只有浩浩然無邊的江水.大約是她走錯了罷這麼久卻也沒有人經過告訴她哪里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隔了許久許久終于有一行魂魄從她身邊走過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不見了又只剩下她一個.

她原來並沒有走錯只要沿著忘川水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她最終要去的地方.

這世間也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她走得太慢必定會被落下.

只不過等一等再等一等就會別的人經過.她反反複複告訴自己終是會有這麼一天的她能和別人一塊兒到另一個地方只是慢了一點而已.

夜忘川的夕陽是美好而寂寞的好像美人腮邊的一抹紅豔然而卻要多麼絢爛的晚霞才能將這廣闊無邊的江水浸染到微微泛起些豔紅?

顏淡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凡人從自己身後走上來最後消失不見.她只聽見鬼差在劃船遠去的時候歎氣說真是個癡人怎麼也不肯忘掉前塵.

是不肯忘掉麼?

顏淡的身體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覺也越來越疲倦卻望不到奈何橋的影子.

她倦怠地想自己到底在忘川水里待了多久?幾年十幾年還是幾十年?

她不知道這樣日複一日晚霞也是日複一日的絢爛.

鬼差還是會劃著船,點著引魂燈從身邊經過有時候劃船的又換成牛頭馬面.他們每一個都向著她搖頭歎氣然後遠去.


可是她的容貌一直都沒有一絲變化她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

最後一回鬼差停下來歎著氣說你知道你在夜忘川走了多少年嗎?

顏淡茫然地搖頭.

鬼差比了一個手勢.

原來已經過去八十年了麼?

都有八百多年了你再這樣下去就會變成江底下的一塊塊鬼尸不能投胎只會一輩子無知無覺.

八百年.一轉眼間刹那芳華.

顏淡笑容微弱.

她抬眼看著前方煙波江上殘陽如血好似一道裂痕硬生生將天地割裂開來.

眼前見到的那人坐在桌邊伸手仔細摸索著慢慢地雕刻出一只沉香爐的形狀聽到她的腳步聲時微微偏過頭嘴角帶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顏淡沒有變成鬼尸亦沒有魂飛魄散.

她緩緩睜開眼動了動被底下木頭床板硌得微微痛的身子.這是一間很樸素的房間桌椅窗格都有些陳舊了泛著淡淡的茶色的光澤.

顏淡才剛坐起身便聽到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她抬頭望去只見門口站著個衣履素淡的男子他的手中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他的眉目被白氣籠在其中看不真切.

"你醒了?那就把這碗湯藥喝了吧."那男子走得近了抬手將藥碗遞過去.他有一雙文弱的手指甲修得光滑像是專門執筆寫字的手.

顏淡接過藥碗喝了幾口覺得甚是苦澀不由皺了皺眉.她懂得用來治傷的仙法不少可是對于凡間的草藥脈象卻一竅不通.何況她雖然沒了仙籍但是憑著她的軀體血脈尋常的草藥也沒有什麼用處.只是對方可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太好意思拒絕對方辛苦熬好的藥而已.

那男子見到她皺眉倏然笑了起來:"你果然還是怕苦不過總算沒有像是從前那樣使性子不肯吃藥了."

顏淡心中咯噔一聲端著藥碗的手也頓了一頓這好像有哪里不太對的地方只是事出突然她一下子也不能立刻想明白.她趁著對方轉身之際斜了斜身子將碗里剩下的大半碗湯藥都倒進了床頭櫃子上擺著的一盤蘭草里然後繼續端著只剩了些藥渣的碗.

那男子走到桌邊打開一只瓷罐倒了些什麼到瓷碗里端著走了過來:"喝完藥再喝幾口銀耳蓮子羹就不會覺得苦了."

顏淡警惕地看著他端在手里的瓷碗心里怵銀耳蓮子羹就是打死她都不會喝的:"……勞煩你給我一杯水就好了多謝."

那男子笑了笑轉身倒了一杯水卻沒有遞到她手里而是徑自靠近了她的唇邊:"說什麼謝夫人怎麼如此客氣了?"

顏淡將藥碗放在一邊拿過他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干涸的喉嚨突然整個人僵住了:他剛才說了什麼?夫人怎麼如此客氣……夫人?!


她雖然從未去過凡間但在書里還是看到過的夫人應該是妻子的意思吧?

難道實則是她記錯了抑或是凡間的習俗已經完全變了最近"夫人"就像姑娘,小姐一般可以用來稱呼素不相識的女子了?

可是一般而言就算是凡間習俗改變也不至于變得這麼快.這大約只是她在忘川水里浸得太久而生出一種錯覺來了吧?顏淡權衡一番覺得是自己聽錯了的可能性比較大半是疑惑地低下頭喝了兩大口水忽聽對方語調微微上揚又喚了一聲:"夫人?"

"……咳,咳咳咳!"顏淡嗆住了.

她咳嗽幾聲勉強穩住氣息轉頭看他:"夫人?你叫我夫人?"

那人微微低下身滿臉的詫異之色:"你今日這是怎麼了?有些奇奇怪怪的你不願我叫你夫人那我便改口稱娘子罷."他的容貌生得頗為斯文只是眼角上挑得厲害隱隱約約透出幾分清冷.

顏淡看了他好一陣覺得他不像是在故意開什麼無聊玩笑便認認真真地說:"可是我不是你的妻子啊我這是頭一回見到你.可能只是你的妻子同我生得有些相似吧?"

那人的臉上始終沒有半分喜怒也沒有仔細看她做一番辨認只是拿過她手里的杯子轉身走到桌邊:"你還要再喝點水麼?"

顏淡搖搖頭正要開口只聽外面傳來一個女子大大咧咧的聲音:"趙先生!趙先生你在里屋嗎?"

那人淡淡地應了一句:"我這就出來."他放下杯子走到門口時腳步微微一頓背對著顏淡道:"夫人你身子不大好就好好在家修養著."

顏淡氣結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口口聲聲稱她為夫人她是在天庭化人長大後來又在夜忘川渡過八百年哪里能一夜之間多出來一個夫君?

隱約聽見適才說話的那個女子聲音從外屋傳進來:"趙先生尊夫人的病還是沒有起色嗎?"不知那位趙先生答了一句什麼那女子立刻道:"天可見憐趙先生你好心一定會有好報的."

顏淡只覺得頭昏腦脹這位趙先生看起來這般斯文清冷為人處事又平和周到怎麼看也不像得了失心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不過一日醒來覺自己離開了夜忘川而來到這里這中間到底生了什麼?這里又是哪里是不是還在幽冥地府?

顏淡抱著頭苦苦思索卻不得其解忽然聽見門外響起兩聲輕輕的敲門聲隨後房門被推開一位纖瘦而不甚起眼的少女端著一只木盤走了進來木盤上擺著梳子銅鏡簪.那少女走到近處微微傾身施禮小聲道:"夫人我來幫你梳頭."

顏淡抬起頭微微有些耐不住:"我不是什麼夫人你們認錯人了."

那少女一愣隨即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夫人這是說什麼話趙先生聽了會生氣的."她將木盤放在床頭的櫃子上拿起一柄木梳伸手輕輕撩起顏淡的絲慢慢梳到底手勢又輕又巧.

顏淡沒有動彈只是死死地盯著銅鏡中的影像.

這面銅鏡是陳年之物微微有些磨損雖然照出來的那張面容不那麼清晰卻已經足夠.顏淡終于明白什麼那位趙先生和這位少女會將她認成別人.

不是因為她和趙夫人有哪里生得相似而是——

鏡中所映出的那張臉已經不再是顏淡原來的容顏.